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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师

2013-04-29蒋林

青年作家 2013年8期
关键词:融融精神病院扑克

蒋林

十二年后,刘晓与张力见面时,他手中娴熟地把玩着一副扑克。这天,刘晓一直在练习抽拉循环假洗牌法以及双重切牌法,纤细、蜡黄的手指精确地控制着每一张扑克。

很多年以前,在姑姑家那台黑白电视机里看到神奇的魔术表演之后,刘晓就开始迷恋魔术。他对魔术的神秘、紧张和炫目,以及无所不能非常向往。后来,刘晓才知道当年电视机里的那位魔术师名叫哈里·胡迪尼,他不仅以逃生术著称于世,而且还享有“纸牌之王”的美誉。那时候刘晓才十七岁,喜欢幻想的他梦想做一名专业魔术师。

从乡下到成都后,刘晓开始四处寻找学习魔术的途径和方法。他特别想学“逃生术”,他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随时隐遁于无形之中。有一天,刘晓在二环路上看见了一家魔术师培训班,他想从这里进入魔术的天堂。但是,当他去咨询时,发现工作人员的神情充满了欺骗性和荒谬感,于是他放弃了。

回去后,刘晓从书店里买了很多关于扑克魔术的书,一头扎进对扑克魔术的钻研之中。他认为扑克魔术是自己最容易实现魔术梦想的方式。刘晓愤愤地想,既然学不了“逃生术”,那就学扑克魔术吧,无论如何也算是个魔术师了。从那天开始,人们总是看见刘晓的手里捏着一副扑克。最开始,扑克总是不听使唤,生硬而倔强,一不小心就“稀里哗啦”散落一地。但是,刘晓从不气馁,一如既往地坚持练习。渐渐地,他学会了玩各种扑克魔术。那些薄薄的纸片在他的手里像跳跃的雪花,令人眼花缭乱。

多年以后与张力狭路相逢之时,刘晓手中的扑克正发出“唰唰唰”的声音。

刘晓看见张力紧绷着脸怒气冲冲地跑进他的办公室,心里立即“咯噔”了一下,手里的扑克差点掉在桌子上了。刘晓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见张力,特别是以这样唐突的方式。所以他很紧张,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促使他心跳加速,脸皮发烫。为了掩饰紧张与慌乱,他一直没有说话。张力没有看出刘晓的心理变化,他开始了让人心烦的喋喋不休。

张力说,刘晓,有件事情要拜托你帮帮忙了,这事只有你能帮我。刘晓放下手中的扑克,蓦地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说,张力,怎么是你呀?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张力答非所问,他说刘晓啊,这事有些麻烦,你真的得帮帮我。

张力幽怨的口气让刘晓心里有些毛躁,他看着张力生疏而又充满戾气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刘晓的思绪瞬间跌进了久远的记忆,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他停下脚步,与对方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刘晓警惕地看着张力,思想在作着强烈的斗争。几分钟之后,他转身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了桌子上的扑克。

刘晓一边练习抽拉循环假洗牌法一边口气生硬地问,到底什么事呀?这时,张力却让刘晓感到意外,他居然结巴起来,要说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了。刘晓在心里默默地“哼”了一声,心想这王八蛋一定是有苦难言。他重新把扑克放在桌子上,手掌轻轻地把整副扑克罩住。斜着眼睛看了张力一眼后,刘晓不耐烦地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张力环顾了一圈刘晓的办公室,似乎是在调节情绪。接着,他踱步来到刘晓的办公桌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片刻后,张力坐了下来,与刘晓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两个人都无话可说,尴尬的眼神偶尔会在空气中碰在一起,然后又迅疾闪开。

空气顿时凝固了,刘晓对蓦然前来的张力保持着高度警惕和排斥。他没想到在记忆中已经消失十二年的张力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面前,而且从他进屋后的表现来看,一定不怀好意。难道他是来报仇的?这个念头在刘晓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刘晓在静观事态的发展,他认为张力接下来的话非常关键。好在张力没有让刘晓等待太长时间,在对方的忍耐范围之内,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空气并没有因为张力漫不经心的语气而有所缓和。张力说,有些事情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但是,我也是被逼无奈。张力把“家丑”两个字拉得很长,仿佛这两个字有着特殊的含义。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当事态逐步明朗时,刘晓才明白张力这句话真是别有用心。刚说两句,张力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刘晓没有理会这些,他知道此刻应该安静地等待。于是,他继续练习双重切牌法,双眼紧紧地盯着手中的扑克。

张力接着说,我发现她的背叛已经很久了,但我始终没有找到证据。大概三个月前,我在西门上找了一家私人侦探所,委托他们处理这桩让人心痛又难以启齿的事情,可是,我白白浪费了一大笔钱,一点收获也没有。他们只是告诉我,她与一个房地产老板有来往,却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连张照片都没拍到。

说到此,张力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奋力地拍了一下桌子,从力度上判断,他确实很气愤。刘晓感受到了张力心中的愤怒,但他依然镇定自若地玩着扑克魔术。大约停顿了一分钟,张力又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他说,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了。前段时间,我看见你出现在这家侦探所里,才知道你也开了家私人侦探所。反复思考后,我觉得该找你帮忙,全权委托你把事情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说完,张力哭丧着脸像被霜打了似的。

刘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先前的紧张立刻烟消云散了。至少,事情没有他之前所想象的那样糟糕。刘晓以轻蔑口气地问,你就为这事而来?张力点了点头。刘晓陷入了沉思。半晌,他摇了摇头。刘晓拒绝了张力,虽然他确实是个私家侦探,但是,他本能地认为张力的蓦然出现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刘晓不想再与张力扯上任何关系。张力并没有立即对此作出表示,他仿佛在酝酿下一步的举动。

空气愈发紧张起来。就在刘晓再一次准备练习扑克魔术时,张力迅速站起来,退了三大步,然后“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接着,张力哇哇大哭起来,眼泪顺着清癯的脸喷涌出来。张力一边哭一边说,我希望你能抛弃前嫌,忘掉曾经的恩怨与仇恨,帮帮我吧,我也是穷途末路了;你应该知道,一个男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下跪的。

张力的举动让刘晓非常吃惊,他怎么也想不到张力会采取这种手段。刘晓不知所措,只得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空气凝固了,时间在悄悄地流逝。突然,刘晓手中的扑克“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了,躺在地上的扑克就像他的记忆那般凌乱。他无奈地站了起来,绕着办公桌来到张力面前。他看见了张力那张扭曲的脸,以及对方嘴里那两颗早已变质的假牙。刘晓的心脏立即痉挛了一下,一声无力的叹息之后,他说,起来吧,我帮你处理好事情就是了。

从张力后来的话里,刘晓知道了张力的家庭住址,对他老婆也有了初步了解。无非是调查一起女人红杏出墙的事,这对刘晓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张力说,他要出一次长达半年的差,给刘晓足够的时间。刘晓没吱声。事实上,这样简单的事难不到他,也许一两天就可以搞定。他之所以没有反对半年这个时间期限,是因为他此时不想说话。刘晓的心里有点乱,他想尽快结束与张力的这次见面和谈话。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接下了这起案子,并找了个借口把张力打发走了。看着张力离去的背影,刘晓的心情异常灰暗。

张力的出现让刘晓想起了很多事情,他们之间的恩怨曾是童年时代不可抹去的一部分。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刘晓对张力痛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十二年过去了,盘桓在刘晓心里的仇恨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逝了。刚才,他看到张力那两颗假牙,心里还泛起了一丝同情与悔恨。

在办公室里独自呆到下午三点,刘晓出去了。他要提前回家,因为融融的父母要过来。融融是刘晓的女朋友,他们相恋已经两年了。刘晓想结婚了,融融也同意,但她的父母没有表态。融融的父母听说刘晓是个私家侦探后,他们不愿意将女儿托付给一个没有稳定工作的游荡人员。融融曾多次对父母表达过刘晓对侦探事业的热衷,以及这个行业的前景。为了使父母有个直观的认识,她还把刘晓的收入如实作了汇报。但是,父母依然没有批准他们的婚姻。没有办法,融融只有把父母接过来跟他们一起住,也让两位老人对未来的女婿多些了解。

刘晓的办公室在北门一幢陈旧的大楼里,他开着那辆破旧的车,穿过十字路口,向左行驶了大约三十米,然后进入一环路,飞奔着往家赶。刘晓家在平安大街幸福巷66号,如果不堵车,大半个小时可以到家。可是,车刚上一环路就堵起了,差不多是每行驶二十米就得停下来等两分钟。交通一直是这个城市最让人头疼的事情。

百无聊赖的刘晓把张力刚才留下的地址拿出来看了看,那是南门一个比较豪华的小区,好像他以前去过那里,好像也是调查一桩婚外情。不过,刘晓的记忆非常模糊,想不起更多的细枝末节来。他看着手里的地址,对接下来的工作感到茫然与惆怅。

回家后,刘晓发现融融的父母已经到了,他们正与女儿欢快地聊着天。刘晓自然也加入到聊天之中。

融融的父亲是大学教授,退休后对股票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他说得最多的也是让人灰心丧气的同时又欲罢不能的中国股市。刘晓不喜欢股市,他一直坐在一边安静地倾听着对方的演说,偶尔报以微笑,以此来表示他们之间处于交流的状态。刘晓对这种状况感到满意,至少融融的父亲没有向自己抛来一些难以招架的难题。之前,融融曾提醒过刘晓,让他作好迎接她父亲刁难的准备。但是,刘晓高兴得太早了。没过多久,融融的父亲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把一个个让人心烦的问题像丢炸弹一样扔给刘晓。

融融的父亲突然从一个财经专家变成了一个婚姻专家,或者一个蹩脚的私家侦探,开始对刘晓的家底和未来进行刨根究底的追问。尽管刘晓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依然只有疲于应付。

这位满脸皱纹、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人首先对刘晓的收入进行了直截了当的盘问,他说,你一个月到底能收入多少?面对突如其来的盘问,刘晓有点措手不及。在刘晓迟疑的时候,融融的父亲自嘲地笑了笑,他说,我只是为女儿将来的幸福考虑,希望你能理解。刘晓立即陪着笑说,我知道。接着他撒谎地说,差不多两万多吧。这个数字比融融之前给她父母说的要高很多。说完,刘晓隐蔽地看了融融一眼,他知道自己的谎言有点过分,但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刘晓之所以撒谎,主要是因为融融的父亲藐视他的职业。刘晓想用高额的收入来改变融融的父亲对私家侦探这个职业的看法。他想,我这么高的收入,你应该会满意吧。但事实却截然相反。

融融的父亲首先对刘晓的收入表示了认可,但依然对他的职业性质揪住不放。他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意味深长地说,我总觉得你的职业使你看上去像只老鼠,总是灰溜溜地做事。这个说法引起了刘晓的不满和厌恶,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刘晓没想到一个退休教授的语气会如此刻薄、粗俗和不留余地。后来,他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到卧室倒头睡觉去了。

用厚厚的被子把整个人包裹起来,但刘晓还是没有睡着。融融父亲的话暂时还未对刘晓造成太大影响,他的思绪纠缠在张力身上。现在,他觉得刚才接下这个案子太匆忙了,他认为还有些细节需要询问。与此同时,刘晓心中的疑虑也越来越强烈,一切都太唐突了。刘晓隐约感觉这里面存在某些不确定因素,但他又找不出破绽。他的思绪就这样四处乱飞了一阵后,停留在了一幅画面上。刘晓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张力那两颗变质的假牙,他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最后,他把张力留下的地址又重新看了一遍。刘晓想,明天一定要把这起婚外情案子搞定。

刘晓六点就起床了,提着手提电脑往办公室赶。这是他成立私家侦探所以来第一次如此早地出门。刘晓看出了融融脸上的不解。他害怕融融误会自己是因为她父母的到来而闹情绪,所以才不愿意呆在家里。刘晓对融融解释说,有一起棘手的案子,要早点去办公室准备资料。融融“咕哝”了一声,翻身继续睡着了。

到办公室后,刘晓忙不迭地准备起来。按照设想,他要将自己打扮成一个送水的人,蹲在张力家门口,伺机而动。这是他惯用的招数,因为送水的人最容易混进居住小区里。很快,刘晓就化身成为一个标准的送水员,向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交代了一些事情后,他就冲进了茫茫人海。

刘晓开着车向南门奔去。张力的家住在紫荆广场附近,就在家乐福旁边。在刘晓的印象中,这里充满了现代气息和神秘感。刘晓开得很快,按照张力事先的交代,他最好在八点前达到目的地。因为,张力说他老婆在一家文化公司当会计,她每天八点半左右离开家去上班。尽管路上有些堵车,但好在刘晓还是争分夺秒地在八点过几分就到了。在张力家附近,刘晓停好车,扛着一桶水朝小区里走去。

张力家在四楼,刘晓便蹲在四楼到五楼之间的楼梯口,眼神集中在张力家的门上。“俯瞰”早已成为刘晓的一种习惯。他把水桶放在一边,摸出一支烟抽了起来。在做私家侦探之前,刘晓不会抽烟。但是,后来漫长的跟踪生涯给了他学习抽烟的时间,于是他就慢慢变成了一个烟鬼。在跟踪与等待时,扑克魔术与烟成了刘晓最好的朋友。

一支烟抽完了,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分钟。但是,刘晓并没有看见张力家有任何人出入。他竖起耳朵,试图听到屋内的动静,以此来判断张力的老婆是否要出门了。可是,他却什么也没听到。快到八点半了。随着时间的临近,刘晓开始紧张起来。做私家侦探也有好几年了,可刘晓依然改不掉紧张的毛病。为了显得更加真实,他把水桶扛在肩膀上,只要张力的妻子一出现,他就立即往上爬楼梯,表示自己是给五楼以上的人家送水。

又过了二十分钟,张力家的门还未开,他妻子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水桶压得刘晓的肩膀有点酸疼,他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因为那扇门随时都可能打开。

大概在八点五十分左右,门开了。随着门锁清脆的响声,一个女人跃入刘晓的眼帘。刘晓条件反射地往楼上走了两大步,但他又立即停了下来,把水桶放在墙角边,转身朝楼下走去。在眼神一刹那的接触中,刘晓觉得张力的妻子很面熟,可他又想不起来他们是否在哪里见过面。他蹑手蹑脚地跟在那个女人的后面。

刘晓看着那个女人进了地下室的车库,他便急匆匆地跑出了门,坐在车里守株待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区大门,等着张力妻子出来。几分钟后,一辆红色的车子出来了。刘晓看见开车的女人正是张力的妻子。同时,他的记忆也翻腾起来,如决堤的洪水。刘晓想起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海棠”。在过去十多年里,这个名字从未在刘晓的脑海里出现过。但是,此刻他才发现,这个名字和这个女人一直潜藏在他的记忆里,从未离开,只是自己刻意将这一切隐藏起来了。要不然,那些记忆不会来得这么凶猛。

海棠怎么会是张力的妻子?张力怎么会让自己去调查海棠呢?此刻,这三个关系暧昧的人交织在一起,使接下来的局势更加扑朔迷离。刘晓隐约觉得眼前的事实印证了之前的担心,张力真的别有用心。他的情绪非常复杂,紧张与慌乱在身体里上蹿下跳,握方向盘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但他依然努力地控制住自己,与海棠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在二环路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海棠的车向左拐进一条大道,朝一环路方向驶去。刘晓在红绿灯口子上耽搁了点时间,差点跟掉了。幸好,他对海棠和她的车都比较熟悉,才及时找到了目标。战战兢兢地跟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海棠的车开进了一环路边上的一幢大厦。刘晓也跟着进去了。在停车的时候,他看着海棠摇曳着身体上了楼。刘晓的思绪也跟着摇晃起来。

停好车后,刘晓走出大厦的停车场,在门口的一家茶楼里坐下了。他要在这里观察海棠接下来的生活状况,特别是要揪出与她有染的男人。时间此刻成了最可怕的敌人。刘晓希望时间就像一道闪电那样快速划过,但急切和焦躁的情绪却充斥在整个世界,时间仿佛停止了前进。厌恶感一下就升腾起来,刘晓感觉有点恶心。那些已经散发着霉味的记忆再一次势不可挡地蹿了上来,使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记忆这扇无情的大门打开了,过往的人和事都涌了出来。张力和海棠仿佛就是两块沉重的石头,不经意间就打破了刘晓内心的平静。这些年来,他刻意把晦涩的过去封存起来。刘晓希望它们慢慢腐烂掉。这天上午,刘晓回到了过去。那是一个凌乱与聒噪的小县城,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充斥着每一寸空间,每一幢建筑都似乎斑驳得令人恐惧与心慌意乱。因为父亲经商挣了不少钱,刘晓家的经济条件在贫穷的小县城里算是相当不错。尽管如此,他的记忆里却没有任何优越感和笑语欢颜——沉重的童年消解了金钱带来的快乐。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有两个人都一直缠绕着刘晓,那就是张力和海棠。

张力是刘晓的同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后来他们成了仇人。他们之所以反目成仇,是因为张力嘲笑刘晓的母亲。母亲是刘晓心里永远的痛。八岁那年,他的母亲进了精神病院。那时候,尽管刘晓还是个懵懂少年,但母亲的离开还是让他心中感到无比忧伤。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是个正常、正直而贤惠的女人,她不应该与精神病院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沾边。自从刘晓的母亲进了精神病院后,张力仿佛就变了个人似的,他不再是刘晓的朋友了。张力只要一见到刘晓,就会嘲笑他有一个精神病母亲。这让刘晓感到愤懑。渐渐地,刘晓与张力就形同陌路了,直到后来反目成仇。

不久后,海棠进入了刘晓的视野。那时候,周围的人都在流传着一桩风流韵事。在人们的流传中,海棠的母亲和刘晓的父亲搞在一起了。

刘晓开始有意地观察父亲的一举一动,确实发现这个刚刚把妻子送进精神病院的男人与海棠的母亲有暧昧的来往。不过,这并没有给刘晓造成多大的影响,他依然沉浸在失去母亲和母爱的悲痛与凄凉之中。但是,后来更加凶猛的流传让他逐渐对海棠和她的母亲产生了仇恨。

有一天夜里,刘晓在楼下的一群人里听说他母亲发疯之前,海棠的母亲早就与父亲搞上了。甚至,有人说是海棠的母亲把刘晓的母亲逼疯了的。刘晓默认了这个事实,他觉得只有这种情况才会把母亲逼疯,以及被婚外情冲昏了头的父亲才会把母亲送进精神病院。这让刘晓承受不了。从此,海棠就成了刘晓的眼中钉。他把对海棠母亲的仇恨转移到她身上了。与此同时,刘晓一直在调查事情的真相。但遗憾的是,背后的秘密始终没有揭开。

时间一溜烟就过去了,很快就到了下午四点。正在刘晓目光散漫、思绪纷乱时,他看见了海棠。她开着车缓缓地驶出了大厦。刘晓慌张地结了账,大步跑到停车场,开车追了上去。幸好,前面路段堵车,海棠并没有走多远。人多车多,行驶缓慢得如浅滩上的流水。

海棠开着车沿着早上来的路回去了,很明显她现在要回家。这让刘晓有点淡淡的失落。他跟踪她是想要通过她的生活,找出藏在背后的那个男人。如果她就这样上班下班,然后回家,这会让刘晓的工作沦为无效。刘晓抱着侥幸心理,他希望接下来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是,他失望了,海棠正如自己所担心的那样,把车开回了家。停好车后,她走出了小区,穿过一条小巷子,走过十字路口,到家乐福里买了些菜,然后独自回家去了。刘晓看着海棠的背影,感到无比颓丧。

回家的路上,刘晓的心里空落落的。做私家侦探好几年了,还没有任何一桩案子让他这样尴尬与失落,跟踪了一整天,针尖那么大的线索都没找到。刚上一环路时,融融就打来电话了。融融说,早点回来,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带爸爸妈妈吃火锅去。刘晓“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刘晓开车带着融融和她父母去了离家不远的火锅店。按道理,这原本应该是一次充满欢乐的吃饭经历,但刘晓却觉得仿佛经历了一次严酷的审问。一围上桌子,融融的父亲就开始想方设法地对刘晓的家底进行盘问,特别是关于他的父母。

之前,刘晓听融融说起过,她爸爸思想比较保守,很讲究婚姻的门当户对。融融说,有一次我问爸爸,对将来的女婿有什么要求,想不到爸爸竟然一条一条地说给我听。我只不过随便问问,他居然如此严谨与刻板。当时,刘晓不相信,他以为融融在开玩笑。

几杯酒下肚后,那个倔强的老人话就多了起来,句句都是有的放矢。融融的父亲问,小刘啊,你和融融也在谈婚论嫁了,可我对你的家庭背景几乎还没有任何了解呢,你给我说说你的父母吧。这句话让刘晓的心里顿时痉挛起来。融融曾经说,她爸爸希望将来的女婿来自知识分子家庭。刘晓不仅不是知识分子家庭出生,而且父亲和母亲都是刘晓心中永远的痛,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刘晓摸了摸口袋里的扑克,在心底盘算着如何应付融融的父亲。

尽管刘晓不喜欢融融的父亲如此直白、不留情面的谈话,但他依然想给他一个合理的答案。刘晓想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以此来换取融融的父亲的认同和自己内心的平静。也许是思考的时间太长,融融用脚悄悄地踢了他一下,示意他尽快作出回答。刘晓立即用笑脸来掩饰自己的失态,接着便认真地撒起谎来。他说他爸爸是县中学的语文老师,妈妈是学校的图书管理员。他们早就退休了,如今在家里安享晚年呢。

刘晓知道这个回答令融融的父亲比较满意,他看见了老人脸上有些矜持的笑容。可是,融融的父亲脸上的笑容无法掩盖刘晓心里灰色的记忆,它们就像在下水道里匍匐的蟑螂。刘晓感到十分恶心,呕吐的感觉顺着喉咙直往上蹿。

二十一年前的那个早晨,刘晓起床后发现妈妈不见了。他睡眼矇眬地在屋子里四处乱窜,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妈妈。刘晓蹲在地上,“哗哗”的泪水冲走了残留的睡意。这个天真的少年从未这样伤心地哭过。没有妈妈的世界是如此灰暗和令人颓丧,八岁的刘晓在童年时代就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似乎也流干了。刘晓冲了出去,他要去寻找妈妈。

在闹哄哄的院子里,他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原来,刘晓的妈妈被爸爸送进了精神病院。那些无聊的人开始纷纷对这桩奇特的事情发表着各自的意见,各种叹息与惊奇在空气中流转。没有一个人相信刘晓的母亲是个精神病人,他们都在夸奖她平日里的平易和勤劳。的确,刘晓的父亲能够在商场上全力打拼,他妻子在家里的默默付出功不可没。这种幸福与祥和曾惹得很多人羡慕和嫉妒,刘晓一直引以为傲。然而,这个残酷的早晨,幸福被现实无情地摧毁了。

刘晓根本无法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奔跑着找到了做生意的父亲。这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正跟几个女人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刘晓气喘吁吁地问,我妈呢?你把我妈送到哪里去了?

父亲没有对突如其来的刘晓和他的问题感到惊诧,他并没有立即回答儿子的话,而是继续与女人们调笑。刘晓站在旁边,仿佛看着一群演员在演戏。几分钟后,刘晓的父亲脸上的笑容突然停止,他拉着一张脸说,你站着干吗?快给老子滚回去读书!刘晓说,我妈到哪里去了?刘晓的父亲说,送到精神病院里了,一个疯子成天在家里疯言疯语,烦死人了!把她送到精神病院里,也让你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刘晓的脸涨得通红,他哽咽着说,快把我妈接回来。刘晓的父亲怔了怔,他轻佻地说,接回来?既然要送出去,干吗还要接回来?刘晓差点哭出来了,他说,我要妈妈,你快给我接回来。刘晓的父亲发怒了,他看着执拗的儿子,原本就没有耐心的他怒火中烧,他说老子喊你回去就回去!大人的事你掺和什么呀?!面刘晓也不甘示弱,扯着嗓子眼吼道,我要去找我妈!

话音一落,沉重的巴掌就砸在刘晓的脸上了。刘晓感到脸皮发烫,脑袋“嗡嗡”作响。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在愤怒的火焰中化为灰烬了。刘晓与父亲怒目相对,这种对峙持续了很长时间。最终,刘晓输了。后来,他带着绝望转身而去。

离开父亲,刘晓又奔跑起来。这次,他的目的地是县城郊区的精神病院。刘晓没有去过精神病院,但他常常听到同学们谈论那里的奇闻怪事。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那是一个充满了怪异与荒诞的地方。夜晚的歌声和飘忽的身影,一度让刘晓对精神病院感到无限恐惧。不过,现在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刘晓觉得自己的双腿就是一对翅膀,带着他飞向那个恐怖而又充满希望的地方。在身体飞翔的过程中,他在脑子里想象着母亲的模样;但是,母亲曾经清晰的样子此刻变得格外模糊。

大概奔跑了一个多小时,刘晓来到了这个恐怖、阴森的地方。这里被高大的围墙包围着,远远望去,参差的树枝就像一张巨大的天网,将整个精神病院牢牢地罩住;树叶早已凋零,萧索的气氛让人感到无限悲凉。刘晓站在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前,既恐惧又高兴。他恨不得飞进去把妈妈找出来,但是,他被门卫拦住了。

门卫是一个长着黑头发白胡子的老头子,他横蛮地挡住了刘晓。老头子挤了挤脸上的皱纹,对刘晓说,小鬼,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刘晓看了看老头子,说,我找妈妈,我妈妈住在里面。老头子用灰色的眼神瞅着刘晓,半晌,才用嘲笑的口吻说,不是你妈疯了就是你疯了。接着,他又立即补充了一句,给老子滚开,这里可不是小孩子的乐园。

八岁的刘晓此刻显得特别理智和充满心机,他想耐心地对老头子解释,然后获得进去寻找妈妈的机会。刘晓心里还打着小算盘,他想即便不能进去,假如能从老头子这里获得一些与妈妈有关的线索也不错。于是,他瘦弱的身体向门口靠近了点,试图用比较亲切的口吻与对方交流。但是,令刘晓意料不到的是,迎接他的是一根粗黑的棍子。不知道老头子从哪里弄来这么根棍子,刘晓只觉得在一眨眼间,棍子就朝自己砸来。刘晓撒腿就跑,一口气跑了好几十米。

天空阴霾,污浊的空气罩在头上,肮脏的尘埃无情地抹在刘晓充满稚气的脸上,绝望在心里迅速地翻腾起来。他远远地望着那扇冷冰冰的铁门,“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没有机会进去寻找妈妈,刘晓就围着精神病院的围墙转悠,他祈望获得意外的收获。长满青苔的围墙上有很多方形洞口,拳头大的洞口被枯萎的树叶和纵横的蜘蛛网堵塞了一大半。透过洞口,隐约可以发现精神病院里的老树和偶尔飘过的人影。刘晓一直匍匐在围墙上,他想用锐利的眼神去抓捕他想要的身影。墙脚下杂草丛生,隆冬季节,露水还未完全蒸发掉,一路走过去,刘晓的裤子几乎完全被打湿了。冰冷的棉布紧贴在瘦削的腿上,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但是,刘晓没有停下来,内心的希望之火在燃烧中产生了无穷的动力,一直在鼓励着他。

那个寒冷的冬天,人们可以看见渴望见到妈妈的刘晓打着哆嗦沿着精神病院走来走去。在不知不觉中,天色悄悄暗了下来,夜幕笼罩了大地,刘晓才怏怏地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回家之路是黑暗而凄凉的,这似乎是一个暗示,刘晓接下来的日子充满了凄风苦雨。那天晚上,刘晓回家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他没有再奔跑,脚步慢得像蜗牛。刘晓不想回家,他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寒冷的冰窖。失去了妈妈,就失去了所有的欢乐和希望。回家之后,他看见妹妹在漆黑角落里哭泣,脸上的泪花闪烁着寒光,她的声音沙哑得快要听不见了。刘晓走过去,把冰冷的妹妹抱在怀里。他想安慰她,但却不知道说什么。两个幼小的心灵紧紧地靠在一起,夜晚仿佛有了一丝温暖。

母亲被父亲送到精神病院后,刘晓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和张力的关系从这时候开始走上了一条无可挽回的道路。张力无休止地嘲笑刘晓有个精神病妈妈,这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承受不了这种羞辱,所以与张力之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斗。在这场战斗中,满腔愤怒的刘晓获得了胜利,张力以两颗洁白的门牙为自己的无知买了单。

这场战斗最终爆发,是因为张力嘲笑刘晓的母亲在精神病院被人强奸。之前,刘晓从另一个伙伴的口里得知张力在散布谣言,当时他暴跳如雷,扬言一定要教训张力。但是,张力并不相信刘晓的话,他依然嚣张地在刘晓面前信口雌黄、胡言乱语,而且用丰富的语言把强奸一事描绘得十分逼真。刘晓心中的怒火被彻底引爆了,他当着几十个同学和一个女音乐老师的面,把张力狠狠地揍了一顿。

当时,刘晓扛着一根结实的棍子,像追赶一条落魄的狗一样追着张力。尽管张力跑得很快,但还是被刘晓的棍子打得眼冒金星。当时,一大群人闹哄哄地追着看热闹,而那个瘦弱的女老师根本无法制止愤怒的刘晓。这次轰轰烈烈的战斗打掉了张力的两颗门牙。

从那以后,张力和刘晓就成了仇人。张力不只一次地说要找刘晓报仇,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说一定要让刘晓付出十倍的代价。但是,直到刘晓离开家乡远走成都,张力也没有提报仇的事。不过,刘晓却没有忘记,所以多年以后,当张力蓦然出现在他的侦探所时,他想这家伙终于来报仇了。

刘晓依然按部就班,很早就起床直奔办公室。只不过,他今天不再装扮成送水工人了。刘晓直接把车开到了海棠家对面的那个十字路口上,他像只狡猾的狐狸,在等待猎物的出现。今天路上没有堵车,刘晓到了之后还有充裕的时间。他点燃烟抽了起来,但却抽得不爽。昨天晚上吃了火锅,有点上火,喉咙干燥、涩痛。但是,刘晓依然在大口大口地吸烟。

刘晓刚刚丢掉烟头时,他就看见海棠的车徐徐从眼前开了过去。通过几秒钟的观察,他断定海棠的心情非常不错,脸上散发的青春气息是最好的证明。细致入微的刘晓还发现海棠改变了发型,以及换了一副新耳环。这一切都让他喜上眉头。刘晓觉得情况正在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他一边发动车子跟了上去,一边摸了摸旁边的拍摄器材。刘晓暗想,今天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彻底办妥。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刘晓高涨的情绪慢慢跌落下来。

海棠的汽车重复着上次的路线,一成不变地到了她上班的地方。停好车后,她神清气爽地上了楼,好像还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儿。刘晓望着海棠的背影,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无奈之下,他也只好按照昨天的步骤,停好车后去了街对面那家茶楼。刘晓不知道今天将会如何度过。

在茶楼里坐了十几分钟,百无聊赖的刘晓又把心思放到海棠身上了。他对她的现在和过去都特别感兴趣。最开始,刘晓把精力集中在现在的海棠身上,他想找到线索,迅速地把这起案子完成。作为一个自以为还不错的私家侦探,刘晓想速战速决。但思来想去,从仅有的两天时间的观察中,他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接着,刘晓就把思维的触觉伸向了过去。在过去里,刘晓和海棠曾经以某种特别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刘晓的母亲被送到精神病院之后,无论他如何央求父亲,都没有办法把她接回来。这让刘晓万念俱灰。但是,他并没有放弃寻找母亲的念头。每一个周末,刘晓都带着失落与希望并存的复杂心情奔向远在郊区的精神病院。在凛冽的寒风中和炎炎的夏日里,人们都可以看见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不知疲倦地跑向精神病院。刘晓知道永远也不能从那个冷漠的门卫老头子那里获得机会,所以他总是围绕着高高的围墙转悠。他像个小偷一样,利用有限的空间认真地观察着高墙内的蛛丝马迹,绝不放弃任何一个细小的突破口。可是,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刘晓依然在那条路上奔跑着。尽管没有人看见这个年轻的生命有任何倦怠的迹象,但是,刘晓内心里的绝望却在慢慢膨胀、蔓延,随时都有可能将他击倒。

在刘晓彷徨惆怅的时候,另一个可怕的事实向他袭来。父亲婚外情的流言蜚语得到了证实,而且,故事的女主角海棠的母亲大张旗鼓地住进了刘晓的家。刘晓终于认识了这个他无比憎恨的女人。那个风骚、性感的女人住在县城的东边一条常年散发着尸体腐烂味道的巷子里,丈夫几年前死于心脏病;她有一个女儿名叫“海棠”,母女俩相依为命。通过进一步了解,刘晓还知道海棠与自己同在一个学校,低一个年级而已。那个长着一对酒窝的女孩子似乎因为脱离了肮脏与贫穷而开心不已,嘴里成天哼着歌儿。海棠的幸福与刘晓的悲愤,在这个复杂的家庭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刘晓觉得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对父亲非常了解,这个暴发户气焰嚣张,飞扬跋扈,自己根本无法阻止他的决定。年少的刘晓将所有的仇恨全部集中在海棠和她那妖冶、妩媚的母亲身上。自从她们进入自己家里后,他的脸上从未露出过一点笑容,他用冷漠的态度保持着与那对母女的敌对关系。这种令人窒息的状态使刘晓感到疲惫不堪,以至于他时刻都在想到逃跑。几年以后,刘晓终于实现了这个梦想,他逃离了家乡,来到了陌生的成都。那个时候,遥远的成都对刘晓来说无疑就是天堂。

回忆如烈酒,把刘晓烧得头皮发麻,所以时间过得特别快,一下就溜到了下午三点。这时,刘晓才发现自己连中午饭都没有吃。他突然感觉肚子里空荡荡的,好像连一粒食物的残渣都没有了。正当饥饿感让他坐立不安时,海棠的车一下就窜入眼帘了。刘晓忙不迭地追了上去,他知道有突发事件了。这让他心花怒放,忘记了饥饿。经验丰富的刘晓判断,海棠在下午三点离开工作岗位,接下来的故事应该非常精彩了。

海棠的车顺着一环路飞奔起来,这个时候的交通状况基本令人满意。在衣冠庙时,刘晓跟着海棠的车左拐去了浆洗街;然后,在红照壁右拐,穿过人民南路,在百货大楼后面的一个停车场停了下来。

这时,刘晓的心里有些忐忑。按照开始的想法,海棠应该到南门去,比如玉林的某个酒吧,或者人南立交桥那边的某个高级娱乐会所,因为那里才是人们谈情说爱的去处。在他所经手的婚外情案件里,收集证据的场所大部分是在酒吧,或者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现在,当海棠把车开到这里时,刘晓心里隐约觉得今天可能又是白忙一场了。正在他脑子里思量着这一切时,海棠已经穿过街道,进入摩尔百盛了。天府广场车流涌动,海棠的身影在摩尔百盛门口越来越模糊了。刘晓跟着就是几大步,虽然身子躲躲闪闪,但眼睛却死死地抓住海棠不放。

进入摩尔百盛后,刘晓的目光随着海棠的身影四处游荡。最开始,海棠一直在卖鞋子的地方徘徊。每到一个品牌的专柜,海棠都要试穿好几双鞋子。但是,她却一双都没买。大概一个小时后,她上了楼,去了内衣专柜。

一道难题摆在刘晓面前,跟还是不跟?一个男人独自盯着女人买内衣,怎么说也是件尴尬的事。刘晓在楼梯口扭捏地来回踱着步子,焦虑堆满了整个脸庞,他斜着眼睛看着海棠在选购文胸。就在海棠选购文胸的时候,刘晓作了决定:就在外面等待。凭直觉,他认为海棠不会从别的出口下楼。然后,他往回走了几步,靠在电梯口附近的墙壁上安静地等待。

大半个小时后,刘晓看着海棠从不远处走了过去。她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刚刚一直在精挑细选的文胸。刘晓迅速追了上去。从这桩案子的进程看,他对自己的办事效率不太满意。所以,刘晓今天铁定是想有所收获。海棠没有在商场其他地方呆多久,走马观花地溜达了二十分钟后,她付款出去了。刘晓心想,看来她今天是特地来买那只文胸的。

出了商场,海棠直接回到停车场,发动汽车走了。刘晓也紧随其后。海棠开着车,按照来时的路回去了。刘晓明白今天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他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机会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所以他一路追随而去。海棠回家以后,刘晓依然把车子停在能够监视她的地方。他寂寞地蹲在车里,纷飞的思绪找不到停落的地方。直到夜里十二点,失望的刘晓才开车回家。

回家后,融融的父母都睡了。这让刘晓感到惊奇,他以为融融的父亲又会准备一大堆问题等着自己呢。不过,寂静的屋子此刻反而让刘晓有点不适应,他蹑手蹑脚地朝卧室走去。台灯还亮着,融融斜躺在床上,松散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从她的表情来看,他知道她可能有心事。

刘晓猜中了,他刚刚收拾好准备睡觉时,融融把问题抛了过来。她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要撒谎?刘晓不假思索地说,撒谎?我什么时候撒谎了?他已经忘记了之前对融融父亲说过的话。

一直以来,刘晓对自己的出生和家庭背景都保持着回避态度。曾经分崩离析的家庭所带给他的痛苦,使他想要忘掉过去的一切,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去生活。所以,在潜意识里,刘晓早已虚构了好几种完整、美好的过去和记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要用谎言去掩盖真相。面对融融的父亲,为了投其所好并做到恰如其分,刘晓为自己的父母虚构了相应的工作。这样的背景不露锋芒,但也不低贱、卑微。但是,刘晓很纳闷,为什么融融看穿了自己的把戏呢?他觉得自己的伪装应该无懈可击。

这个夜晚,刘晓先是与融融周旋,他想尽量平息事态,并维护一个男人的尊严。后来,当他感觉防线即将崩溃时,又用尴尬的神情默认了一切,并向融融袒露了心迹。在整个过程中,刘晓都在熟练地玩着他的扑克魔术。那个魔术的名称叫“蹉跎岁月”。

融融觉得与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生活是一种羞辱,所以她的质问格外凶猛。她咄咄逼人重复地问,你为什么要撒谎?你为什么要撒谎?你为什么要撒谎?……刘晓依然心存侥幸,他的眼神晃了晃,说,我并没有撒谎。融融的口气越来越沉重,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再不摘掉你的面具,那谁也帮不了你。一切坚硬此刻都柔软了,刘晓知道再做任何掩饰与狡辩都是徒劳。他耷拉着脑袋,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用胆怯的眼神看着融融。他准备把所有的负累都说给她。

刘晓斩断了所有防线,从相识到相爱,这么多年来,他与融融的距离从未如此接近。刘晓又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母亲的死亡。

母亲的死亡是刘晓心中永远的痛。多年以后,他依然不清楚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事情的真相被一块巨大的黑暗笼罩着。那年冬天快要结束时,得意忘形的父亲突然告诉刘晓母亲去世的消息。他说,你妈死了。刘晓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他以为那个中年男人是在跟其他人说话。自从海棠母女俩闯进他们的生活后,刘晓就和父亲形同陌路,即便是偶尔的四目相对,眼神里也充斥着愤怒和对抗。父亲继续用冷淡的口气说,你妈死了,刚才接到的通知。刘晓如梦初醒,他一下跳了起来说,我妈死了?父亲粗暴而冰冷地回答说,死了。

刘晓如风一样冲了出去,他迈开瘦弱的双腿,飞快地朝精神病院跑去。他要去找妈妈,他想她一定还活着。刘晓觉得自己长了无数对翅膀,他渐渐地飘离了地面,越飞越高。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世界变得模糊起来,只有耳边的风在“呼呼”地哭泣。到精神病院门口时,刘晓恍惚觉得只用了几秒钟时间。但是,气喘吁吁的刘晓没有找到答案。他依然进不了那扇森严的门。刘晓又耐心地给那个看门的老头子解释,他说,我妈妈是个精神病人,据说她死了,我想去看看她。老头子一看又是这个讨人厌的小家伙,眼睛一横说,死都死了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你也要不了多久就会进去了!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封锁了刘晓的希望。

情绪跌落到深渊的刘晓又围着围墙跑起来。他就像一只心急如焚的老鼠,不放弃任何一丝观看墙内动静的机会。一圈又一圈,刘晓围着围墙跑了整整一个下午。只是,他并没有发现这个精神病院有死人的迹象。回家的路上,刘晓六神无主。

回去以后,刘晓本来指望能从父亲的口里得知与妈妈有关的一点消息。可是,无论他如何央求,得到的只是妈妈已死的无情结局,至于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无从得知。那个夜晚是刘晓一生中最难过的夜晚,他陷入绝望的情绪里无法自拔。甚至,刘晓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想追随妈妈而去。妈妈离开家已经一年多了,这些时间以来,孤独与寂寞使他变得神情憔悴,面容枯槁,天真与朝气完全被惊人的沧桑遮盖了。但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与挣扎,刘晓放弃了轻生。他要为妈妈的死找到真相——这是他活着的信念。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回味带来的痛苦让刘晓彻夜未眠。融融听完刘晓的讲述后,感觉身体特别疲乏,倒头睡了。他听着融融均匀的呼吸,感觉思维飘了起来,在漫无边际的夜空游荡。

终于等到六点了,刘晓迫不及待地起了床。他早就想逃离这张宽大的床了。六点的成都还处于朦胧状态,刘晓把车开得飞快。失眠透支了刘晓的精力,但他却得强打起精神来。今天是星期六,这个别人休息的日子,刘晓却是最繁忙。在去海棠家的路上,他还在想,既然是婚外恋,周末就会是野鸳鸯寻欢作乐的最佳时间。刘晓有种强烈的预感,海棠今天一定会与张力所说的男人约会。

刘晓七点就到海棠家门口了,汽车依然停在老地方。大概九点钟的时候,海棠出来了。透过车窗,刘晓发现她今天穿得格外性感,服饰搭配也非常考究。这给刘晓增添了信心。他发动汽车,跟了上去。

海棠的汽车朝着玉林开去,这正是刘晓所需要的结果。

周末,交通还能让人们有一丝喘息的机会,一路上基本上没有堵车。刘晓远远地看见海棠的车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口,他也开了过去。停好车后,他从另外一个门进去了,挑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海棠要了咖啡,但一直没喝。她时不时地看手表,刘晓明白她是在等人,便知道故事要进入正题了。刘晓悄悄地拿出了摄像设备,并作好了拍摄准备;只要故事的男主人公一出现,案子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喝了一口已经有点冰凉的咖啡。又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出现了,进门之后他径直朝海棠走去。刘晓的精神为之一振,摄像设备随之开始进入了工作状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刘晓的希望却在慢慢破灭。海棠和那个男人似乎并没有亲昵的举动,从他们的行为举止看,应该是工作上的朋友。刘晓看见海棠拿出了一叠资料,那个男人一边看一边点头。然后,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两个小时,刘晓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两个小时里,他们身体的接触就是握手。见面一次,分开一次。第二次握手之后,那个男人离开了咖啡馆。刘晓看着男人的背影,无比失落地关掉了摄影设备。没多久海棠也离开了。

海棠的车向人民南路开去,刘晓不知道她还要到哪里去。他只好做一只跟屁虫,她到哪里他就跟到哪。

海棠并没有走远,她去了成都数码广场。刘晓跟着海棠上了三楼。很快,海棠选购了一款MP4。付款之后,她出门开着车往市中心跑。到了春熙路后,海棠去了西南书城。刘晓没有进去,他蹲在西南书城对面那条街上,静候着海棠的一举一动。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在他肚子饿得呱呱叫时,才看见海棠手里提着几本书出来了。刘晓以为她要去吃饭,在西南书城的旁边就有很多小吃。但是,海棠没有吃饭,而是直接去了停车场。在去停车场的路上,刘晓看见她接了一个电话。虽然说话时间不是很长,但他看见海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没多久,刘晓就跟着海棠回到了人民南路。最后,他们一前一后进了“红色年代”。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天空中隐约出现了浅浅的暮色。刘晓一边走一边得意洋洋地想,精彩节目总是在最后。

在“红色年代”里,刘晓看见海棠与一个秃顶男人聊上了。很明显,他们并非是第一次见面。刘晓看见他们言谈甚欢,某些动作还有点暧昧。他开始把他们当做是一对偷情的男女了。刘晓再一次准备好了摄像设备,尽管这里光线不太好,但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丝机会。

刘晓突然有点激动和忐忑,跟踪这些天来,他感觉事情的真相就快水落石出了。他难以想象自己抓到海棠的把柄之后的情形,到时候自己的心情到底会怎样呢?有报复的快感和失落吗?刘晓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想尽量地稳定自己的情绪。这个关键时刻,他不能有任何闪失。

吃过晚饭后,海棠和那个秃顶男人去了迪厅,看来他们需要狂欢了。刘晓也跟着滚进了喧闹的人群里,那款隐形摄像机也跟着他轻微摇摆的身体而晃动起来。海棠和秃顶男人疯狂地扭动着身体,但他们却都拥有一份难得的清醒,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距离。距离不远不近,时远时近。刘晓难以判断他们两人的关系,以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音乐越来越强劲,人潮越来越沸腾。刘晓有点头晕的感觉,但他努力保持着镇静,等待他期望的那一刻出现。

但是,这个夜晚注定会让刘晓垂头丧气。几番折腾下来,海棠和秃顶男人分手了。分开时,他们只是相互间笑了笑,连手都没有握一下。海棠开车回家了,刘晓也追随而去。他希望中途她能掉转车头,把车开到某个男人的家里。但是,海棠却带着她的MP4和书回家去了。刘晓看着海棠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好带着沮丧的心情结束了一天的跟踪。

刘晓又失眠了,这是他接手张力这个案子以来的第二次失眠。这个并不复杂的案子耗费了他太多精力,做私家侦探这几年来,比这复杂得多的案子都没有让他如此颓丧。融融睡得很香,看来她很享受跟父母相处的幸福。沉静的夜色里,刘晓的思绪在现实和记忆里来回穿梭。过去就像泛黄的照片,一张张地飘进五颜六色的现实里来。这种强烈的冲击和模糊不清的纠缠让刘晓身心疲惫。凌晨时分,他小心翼翼地起床到客厅里抽起烟来。烟雾混合着晨曦,冲淡了刘晓心中的惆怅。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刘晓始终处于飘忽状态,但他依然废寝忘食地为这桩现在想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的案子操心。为了尽快解决问题,刘晓甚至花费了更多时间跟踪海棠。某一天,他觉得海棠是个心机很重的女人,也许她知道丈夫安排了人调查她的婚外情,而且这个侦探就是心里充满了仇恨的刘晓,于是她改变了外出的时间和路线……为了迎接海棠的挑战,刘晓把跟踪的时间尽量延长了。有时候,他近乎是全天候监视着她。刘晓把这部汽车当成了家,吃饭睡觉都在上面。他甚至忘记了融融和她的父母,几天不回家,而且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这期间,刘晓依然没有发现海棠有婚外情的迹象。她确实在与形形色色的男人接触,出入于各种各样的酒吧和娱乐场所,但是,却从未越过那条警戒线。渐渐地,刘晓失去了耐心,而且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于是便想给出差外地的张力打个电话。打电话之前,他在心里酝酿着如何推掉这个案子。但是,事情有些出人意料。

手机通了,但是,说话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刘晓说,请张力接电话。对方操着河南口音说,张力?谁是张力?刘晓耐心地解释,他说,前几天找我帮他调查案子的张力。对方问,调查案子?谁找你调查案子了?刘晓依然有耐心,他说,张力找我调查案子了。对方的口气有些生硬了,她说,我不认识张力。刘晓的耐心也在慢慢消失,他粗声粗气地问,你是谁呀?没想到对方冒火了,她咆哮道,你是谁呀?神经病!说完,电话就断了。

刘晓拿出张力留下的联系方式,对照了一下刚才拨打的电话号码,确定自己没有打错。接着,他又打了过去。通了,但对方没接。刘晓继续打,对方依然没接。这天,刘晓把他的耐力发挥到了极致,他想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拖垮对方。后来,对方又接电话了。只是,电话一通,刘晓的耳朵里就听到了尖锐的痛骂——神经病!

就仿佛被泼了一身洗脚水一样,刘晓觉得太荒唐与无聊了。张力的手机怎么是个女人接的呢?带着莫名的空虚,刘晓回去了。他想暂时放一下这个案子。此刻,关于张力的手机是他最想弄清楚的事情。刘晓想,等晚上找个时间换个电话号码再打过去,或许会把事情的真相揭开。为此,他特地去买了一张新手机卡。

刘晓回去时已是傍晚七点过了,融融的父亲正在看新闻联播。他一进门,老人家就把电视机关了,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气氛一下就紧张了,有点山雨欲来的感觉。刘晓尴尬地笑了笑,但他的笑容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同。融融的父亲轻声地咳嗽了几声,那是他进攻之前的信号。接着,刘晓感到一阵狂风暴雨向自己袭来。

融融父亲的行为让刘晓觉得不可思议和啼笑皆非,这位守旧、呆板的老人,不知道采取什么方法,把刘晓的家庭背景弄得一清二楚,而且在那个残酷的黄昏把一切秘密都捅了出来。融融的父亲说,我就知道你的父母不是知识分子,否则你不会干私家侦探这种藏头露尾的工作。接着,这个仿佛受了委屈与欺骗的老人像是在背诵某本书的内容一样,把他所了解的细节大声地念叨起来。他的口气那样机械而冰冷。他说,我知道你父亲是个商人,十足的暴发户嘴脸,所以他有了钱之后就丧失了人性,为了与外面的女人乱搞,把结发妻子送进了精神病院;你只有几岁时就没了母亲,最亲近的人就是比你更小的妹妹。

刘晓默默地听着,怒火在胸腔里慢慢燃烧。这种被人揭老底的感受令他感到极度悲伤。但是,刘晓始终强压着怒火,他不想让事态有任何扩展。这些年来,他一直过着隐忍的生活。隐忍已经渗透到刘晓的血液里了。但是,融融的父亲接下来的话让刘晓的愤怒达到了他无法忍受的极限。融融的父亲说,家庭的支离破碎最容易让一个人性格扭曲,我不能容忍女儿跟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

就是这句话引爆了压抑的谈话环境,刘晓用气势汹汹的语气对融融的父亲说,我觉得你的行为伤害了我;接着又补充说,严重地伤害了我!老人一下站了起来,他问,我怎么就伤害你了?刘晓立即顶了上去,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只是跟你女儿相爱并要结婚,我不是犯罪分子,你为什么非得像调查罪犯一样调查我的家事呢?!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是不尊重我吗?!刘晓这样的顶撞让融融的父亲恼羞成怒。老人暴跳如雷,他怒气冲冲地指着刘晓说,你一直隐瞒着我,难道对我和我女儿不是一种伤害吗?!

沉默,可怕的沉默。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刘晓看了看在客厅角落里一言不发的融融,心里有种撕心裂肺的痛。

争论与对抗的结果是刘晓输了。没有人判定输赢,但他知道自己输了。他垂头丧气地退到了卧室,希望这样的退避能让自己有些安全感。刘晓觉得整个身体一下就枯萎了,似乎只剩下一张皮。他沉沉地倒在床上,感觉全世界都在快速下坠。

刘晓一直睡到夜里十点过。醒来时,他没有看见融融。来到客厅,他发现融融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她爸爸刚刚给她买的毛巾被。刘晓听着融融均匀的呼吸声,一丝悲凉在心里蹿了出来,融入浓浓的夜色里。他小心翼翼地回到卧室,突然想起还要给张力打电话。

这时候刘晓还比较清醒,知道换上刚刚买的新手机卡。打电话之前,他非常紧张和惶恐。对未知情况的恐惧感让刘晓的手一直在发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了。认真地想了很久,刘晓还是打了这个让他彻底绝望的电话。他尽量压低嗓音,并刻意用生硬的河南话与对方交流。

电话依然是个女人接的,从声音与说话的节奏感上判断,刘晓明白她就是白天与自己说话的那个女人。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刘晓说,我找张力。对方问,张力,谁是张力?很明显,对方是被刘晓从熟睡中吵醒的,语气有点含混不清。刘晓说,叫张力听电话。刘晓听到对方几乎是重复着第一次通话的口气和内容,狠狠地把自己臭骂了一顿。最后,对方说,你别以为换个电话号码我就不知道是你了,拜托你别再骚扰我了。神经病!

电话断了。急促的忙音如一记重锤砸在刘晓的头上,他又一次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

翌日凌晨,刘晓在噩梦中醒来。在那个恐惧的梦里,刘晓被一个怪物疯狂地追赶。他看不清楚怪物的脸,那只硕大的血口成了梦里最清晰的记忆。除此以外,就是刘晓亡命地奔跑。怪物的嘴就在刘晓的身后,只要再接近一点就会将他吞噬。刘晓急得满头大汗,他暗中使劲,努力往前冲。但是,他却全身乏力,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刘晓始终处于即将被怪物撕成碎片的边缘,直到他满头大汗地醒来。

刘晓躺在床上,感觉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的味道。

天一放亮,刘晓就离开了。今天他不去跟踪海棠了,他决定放弃这桩糟糕的案子。刘晓去了办公室,他想在那里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梳理一下最近的生活。到办公室后,他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促狭的空间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思绪随着烟雾在屋子四处飘荡,一些人和事开始在刘晓的脑海里交替出现。

张力和海棠、成都与家乡的小县城、现实与记忆,它们交织在一起,发生了强烈的化学反应。刘晓的脑海里波涛汹涌,尘封已久的往事,如冬日的雾霭一样蔓延开来,妈妈的死亡又浮上心头。

关于刘晓母亲的死亡,曾经是那个封闭的小县城里人们最热衷的谈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拿出这桩怪异、荒诞的事情来打发无聊的时光。刘晓十分痛恨那些恶臭的流言蜚语。妈妈死后,他在县城里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却听到了很多关于妈妈死因的版本。最开始,人们所流传的是刘晓的母亲在精神病院遭到几个男精神病人轮奸,因为她反抗,结果被其中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勒死了。在人们的谈论中,还有另外很多细节和气氛渲染。很多时候,沉默寡言的刘晓就躲在人们的身后,孤独而绝望地听着人们精彩地描述着母亲的死亡。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照顾这个孤僻孩童的情绪,其中某些无聊的人还会肆无忌惮地嘲笑刘晓。

在那些落寞的黄昏,刘晓无数次发誓要找到那几个可恶的男人报仇。后来,他真的在一个周末去了精神病院。但是,刘晓还没来得及向那个门卫老头子说明来意时,对方就不怀好意地嘲笑起他来。门卫老头子说,你又来干什么?难道你真是个神经病,想进去啦?刘晓望着门卫老头子那张充满皱折的脸,只有灰溜溜地回去了。但关于母亲死亡的猜测没有消停下来,甚至有变本加厉的势头。

在后来的日子里,尽管刘晓听到了无数关于母亲死亡的谈论,但只有一种说法令他伤心欲绝。那种说法最开始是从张力的口里说出来的,一个名叫“王飞”的伙伴把原话转达给了刘晓。

那个雾气沉沉的早晨,王飞对刘晓说,张力说你妈妈是你爸爸派人杀了的。当时,气愤的刘晓差点捡起地上的砖头向王飞砸去。王飞立即解释说,你别生气,我没有撒谎,这话真的是张力说的。刘晓的怒气最终没有冒出来,他用表情示意王飞继续说下去。接着,王飞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说,张力说你妈妈原本就不是个精神病人,那是你爸爸要与外面的女人乱搞,才把你妈妈送到精神病院去的。听说,你爸爸花了很多钱,找了很多关系才达到目的。但是,把你妈妈送到精神病院并不能让你爸爸重新结婚。为了与外面那个女人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你爸爸终于使出了最恶毒的一手:找人把你妈妈彻底解决了。

刘晓听得毛骨悚然。后来,这个最令人感到恐怖的传言就在县城里像苍蝇一样飞舞,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

这个最残酷的传言狠狠地刺痛了刘晓,强烈的怀疑再次在他心底升腾起来。自从母亲被父亲送进精神病院之后,刘晓就从未停止过怀疑,他觉得母亲并不是个精神病人,尽管她的确有些笨拙和呆滞。他曾经也猜测父亲把母亲送走是别有用心,特别是当海棠和她母亲住进他家之后,但这些都局限于一个想念母亲的男孩的猜测。当王飞把张力的话转达到刘晓的耳朵里后,怀疑又重新站了出来,主导了他的思想。但是,刘晓始终无法找到母亲死亡的真相。

当刘晓离开父亲、离开县城之后,时间封锁了他内心的仇恨,他想用隐忍和闪烁来开始新的生活。在陌生的城市,刘晓成了一个陌生的人。他忘记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在苟且偷生中体会到了充满疼痛的安宁和幸福。刘晓以为这种具有安全感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张力和海棠的出现重新掀开了他的内心,某些复杂的念头死灰复燃,促使他想要回到那个小县城,回到不堪回首的过去。这天上午,刘晓在办公室里作出了决定,重返那个记忆中的县城。

融融对刘晓的决定非常愤怒与无奈,因此他们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她把他的决定归结为逃避,她说,你在逃避什么?想逃避我们的婚姻和感情吗?!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想你与我一起站在新的起跑线上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但是,你必须要做的是坦然面对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刘晓不想解释,他知道任何解释都是徒劳无功。每个人都无法进入别人的内心世界,所以他打算原谅曾经温柔的融融的质问。但融融却得寸进尺,她说,难道你就不能光明磊落地做人吗?

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刘晓。气急败坏的他站了起来,但他找不到发泄的方式,只有把口袋里的扑克拿出来愤怒地向空中抛去。扑克从空中散落下来,颓丧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融融的父母在一旁看着这场激烈的争吵,竟不发一言,就像在看一场热闹的演出。

争吵的结果除了沉默以外,就是各自急促的呼吸声。每个人鼻孔里出来的气流依然在空气中作着各种争斗,它们都想战胜对方。但是,谁都没有妥协,谁也没有战胜谁。

刘晓在晨曦中离开了家,离开了成都,坐上了返回故乡的火车。这是一趟思绪复杂的旅途,一趟注定会感到悲痛的旅途。自从离开了小县城之后,十多年来刘晓从未踏上过那片沉重的土地。直到现在,他依然对那片故土充满了仇恨和抗拒。只是,今天他必须带着一份使命重新回去。坐在火车上,刘晓的心随着铁轨的声响起伏不定,而起伏中却藏着一份勇敢和坚定。

黄昏时分,刘晓的双脚站在记忆中的县城了。这里已经今非昔比,浓烈烟雾和漫天飞舞的灰尘预示着以前的封闭与陈旧已结束,空气中飘荡着喧嚣与浮躁。刘晓没有回家,当年他负气离开时,发誓要与父亲断绝关系。他决定去县城郊区的姑姑家。一幢幢气派的高楼伫立在曾经纵横交错的田园上,姑姑家那低矮的老房子早已荡然无存,经过几番打听,刘晓才找到了姑姑。在浓浓的暮色中,他看见了姑姑的苍老。

姑姑哭了,这个年迈的老人用泪水表示了她对刘晓这些年的担心、牵挂。以及无限的思念。她说,我以为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呢?自从刘晓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夜晚离开县城之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认为他死了。大家都认为失去妈妈后的这个孤单的孩子选择了轻生,他们甚至还在县城背后的那条河里进行了打捞,试图找到刘晓的尸体。确实,刘晓作这次彻底的逃离时,他经过了长时间的思想斗争。那段时间,他一直沉默不语,郁郁寡欢,走还是不走,这个问题始终盘踞在他的脑子里。最终,刘晓悄然地离开了,没有与任何一个人告别。

刘晓拍了拍姑姑的肩膀,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眼看她的情绪平息了许多。可是,她的泪水很快又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静静地流了下来。这一次,她用悲伤表示了对刘晓的父亲的同情。她颤抖地说,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爸,把你妈妈送到精神病院之后,最终还是遭到了报应。老人突然停了下来,她仿佛在整理情绪。刘晓对姑姑的话感到异常惊奇,他不知道父亲到底遭受了怎样的报应。但是,早已扎根在心底的仇恨使他没有对父亲的遭遇进行询问。刘晓一直在默默地倾听,而且打算始终保持着这种状态。姑姑摇头叹气地说,没想到,他也进去了。

姑姑把父亲进精神病院的事情从头到尾地给刘晓说了。原来,海棠的母亲侵吞了刘晓的父亲的所有财产,那个蛇蝎女人把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丈夫折磨到精神失常,最终将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残酷的命运和现实让刘晓思绪复杂,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默默地垂着脑袋,眼里噙满了泪花。刘晓有点后悔重返故乡了。他在姑姑家住了一晚,整个晚上辗转难以入眠。各种情绪在他的脑子里,相互纠缠。第二天天还没亮刘晓就起床了,他披着晨曦踏着露水,向精神病院走去。

去精神病院的路上很安静,刘晓的脑子里直闪烁着以往去精神病院的情形。以前,他都是跑着去的,这次他不想跑了。刘晓害怕见到父亲,他找不到父子情感的接口。维系感情的纽带在母亲进入精神病院后就开始出现裂缝,母亲最后的死彻底地断绝了父子之情。尽管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但刘晓不打算用宽容来消融过去,他一次次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只是去寻找妈妈死亡的真相。

这么多年过去了,门卫居然还是那个老头子。只是,他比以前老得多了。刘晓向老头子递上了姑姑的探望证,对方没有看探望证,而是死死地瞅着刘晓那双红肿的眼睛。半晌,老头子干瘪地说,进去吧。刘晓点了点头,点头的同时他在想,他还记得我吗?

精神病院里的气氛非常紧张和压抑,刘晓的步伐谨慎而带着试探性。他一边走一边想念着母亲,她各个时期的形象像幻灯片一样变换着在脑海里出现。母亲曾经的音容笑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刘晓紧张的情绪。精神病院的每一个角落都似曾相识,多年以前,刘晓的眼神透过围墙上的窗口进来搜寻过。如今,当他用脚步代替眼神、实实在在地来到这个阴冷的地方时,他希望每一片树叶或者每一粒瓦砾都能为他带来破解母亲死亡真相的线索。所以,刘晓每一脚都走得那样小心翼翼。

刘晓几乎走遍了精神病院的每一个角落后,萧索与肃穆的气氛让他感到窒息。几个小时下来,他还是没有获得任何线索,事物的表象和本质仿佛依然停留在十几年前。灰心丧气塞满了刘晓的内心,他蓦地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阵眩晕袭击而来。他就那样蹲在地上,用长长的呼吸去平息矛盾的内心。良久,刘晓作出了一个令自己非常吃惊的决定:放弃调查母亲的死亡真相。与此同时,他突然又作出了另一个决定:去看看父亲。他向父亲的病房走去。

刘晓只在父亲的病房里呆了半个小时左右,多年以后刻,他的记忆里所保留的只是一些简单的画面,比如父亲的白发、脸上的紫色斑点、深陷的眼眶以及失去光泽的眼神。刘晓记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迟疑中带着肯定,肯定中又夹杂着闪烁。他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认识自己?对父亲的同情消解了横在他们之间长达几十年的仇恨,刘晓的内心渐渐平复了,像潮水退去之后平静的海面。刘晓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他看见父亲眨巴了一下眼睛,眼珠子左右摇晃不定。刘晓又喊了一声,爸爸。这个在精神病院蹲了好几年的老人,目光散乱地盯着墙角,墙角处结着一张硕大的蜘蛛网。

离开精神病院,逃避的情绪再一次在刘晓的心里翻江倒海,他有一种立即返回成都的冲动。他停下来,抽了几支烟,凛冽的风把烟灰吹得四处飘荡。最终,刘晓再次决定逃离这个地方。

刘晓回到姑姑家里,把探望证还给她,同时也向她辞别。姑姑对刘晓的决定很吃惊,她没想到这个失踪十几年的孩子这么快又要消失了。姑姑说了一大堆话,刘晓一句也没听清楚。他隐约觉得她是在挽留自己,但确实没有听明白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十多年前刘晓就厌倦了这里的一切,他一刻不停地想着:离开!

黄昏时分,刘晓回到了成都。打开门,一股夹杂着尘埃的空气扑了过来。家里空无一人,一片死寂。刘晓给融融打电话,听筒里传来了她尖细的声音。融融说,我送爸爸妈妈回去了。刘晓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融融答非所问,她说,爸爸妈妈说在这里住不习惯。对话就在这里僵住了,刘晓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总觉得喉咙被堵住了。他简单而机械地“哦”了一声后,把电话挂了。

夜幕几乎是在一刹那间笼罩了这个城市,刘晓觉得世界突然间就暗了下来。他半躺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刘晓的思维凝固了,仿佛一切都停止了流动,只有手指间忽明忽暗的烟火暗示着时间匆忙的脚步。

电话蓦然响起,惊扰了浓稠的夜色。刘晓无动于衷,依然呆滞地躺在那里。第一遍结束了,片刻后第二遍接踵而至。刘晓如梦初醒,他慌乱地拿出手机,但却没有立即接听。他第一反应以为是融融打来的,刘晓始终认为他们之间的爱是真挚的,外界的任何干扰都无法阻止他们相爱。不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却是另一个电话号码。

正在刘晓迟疑之际,电话停了又响,已经是第三遍了。这一次,刘晓迅速地接通了电话。情急之下,他的嘴巴里竟吐出一串河南话来。刘晓问,你是谁?你找谁?

刘晓啊?你怎么说起河南话来了?电话是张力打来的,难怪刘晓觉得这个电话号码似曾相识。刘晓恍然大悟,他说你回来了吗?张力说,回来?我一直在成都,哪里都没有去啊。刘晓呆愣片刻,接着又说,你不是说要出差半年吗?好像是去河南了吧?此刻,他想起了那个操一口河南话的女人。但是,张力却没有回答。不过,刘晓也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

当刘晓明白是张力打的电话时,他就想尽快结束这次通话,所以他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张力听而不闻,转而问刘晓,这段时间你怎么不在侦探所?刘晓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搪塞的理由,半晌他才实话实说,回了一趟老家。电话那端,张力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早晚会回去的。什么?刘晓问,你说什么?张力极力回避,闪烁其词,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那个案子不用跟了,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刘晓迫不及待地问,与她有染的那个男人是谁?张力轻描淡写地说,完全是虚惊一场,海棠与那个男人只是普通朋友。顿了顿,他又补充说,还是非常感谢你,我会给你支付一笔劳务费,明天给你送到侦探所来。刘晓斩钉截铁地说,不用了。然后,他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结束了这次带点荒谬与诡异的电话,刘晓的心情格外复杂。不用再纠结这个莫名其妙的案子,这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但他又总是觉得事情的背后隐藏着某种阴谋与暗算。刘晓木然地伫立在天鹅绒般的夜色里,好半天过去了,他才愤怒地挥舞着手臂说,去你妈的劳务费!

刘晓想出去走走,寄望于让夜晚的风解放自己内心的郁闷。他起身开门,但走到门口后又突然停了下来,一只脚在屋内一只脚在门外。刘晓觉得双手有种空荡荡的感觉,蓦然地想起了那副扑克。这些年来,无论刘晓走到哪里手中都会捏着一副扑克,否则就会感到恍惚。他转身回来,但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没有找到那副扑克。刘晓隐约记得,他离开家之前,五十四张扑克凌乱地散落在地上,见证他和融融之间最猛烈的争吵。可是,现在他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也没有发现扑克的踪影。就在刘晓感到十分沮丧时,他的眼神却落在茶几下面的垃圾桶里。那副扑克支离破碎地躺在垃圾桶里,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刘晓瞬间便明白了,这是融融临走之前做的。她用剪刀愤怒地剪碎了刘晓的扑克,连盒子都没有放过。刘晓死死地盯着垃圾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浓郁的夜色与朦胧的灯光,让整个城市更加苍茫。刘晓“噌噌噌”地逃出了大楼,茫然无措地在街上游走。他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看到了“跷脚牛肉店”,也看到了“成人用品店”,看到了“眼镜超市”,也看到“百货商场”,甚至还看到了一对男女在街角的树荫里忘情地接吻。不知走了多久,当刘晓有点疲倦想要停下脚步时,他发现自己正好站在小区门前的十字路口,“平安大街幸福巷66号”的字样若隐若现。

刘晓神情落寞地回到家里,又躺在那张沙发上。然后,极度虚空的他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魔术揭秘,这档节目刘晓每期必看。他喜欢那个长着小眼睛和薄嘴唇的主持人,他觉得她的眼神具有某种特殊的穿透力,足以揭穿任何一个精妙的魔术。但是,刘晓今天晚上不想看,他从这瞬间就厌恶这档节目了。“啪”的一声,刘晓关掉了电视机,愤怒地把遥控器砸在地板上。

刘晓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来到窗口。他探着脑袋望了望深不可测的夜空,一层薄雾在空中涌动,整个世界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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