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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屏儿画像

2013-04-29杨邪

青年作家 2013年8期
关键词:小女老者画像

杨邪

一口池塘会被人叫做“狐狸洞”,太奇怪了。然而,那个古怪的老头确实是这么说的。

知道这里是哪儿吗?老头笑呵呵地问。

他仿佛突然冒出来。听到这句话时,声音在我身后,当我扭头,没看到人,人已到了我的左前方。走得好快!他应该是从那条光秃秃的田埂走过来的,但到了池塘边,他的下半身被枯朽的芦苇丛遮挡住了,从我蹲坐着的角度看过去,他好像是在空中飘荡。

哦,我还真不知道哩。我回答。

狐狸洞!他说。

狐狸洞?我听得真切,惊异起来,说,这村子的名字叫“狐狸洞”?

他绕着池塘的岸边飘着,在我对面。

村子?哈哈,你看这附近,荒山野岭的,哪像是个村子?他笑说,“狐狸洞”啊,是这口池塘的名字!

啊?这池塘竟然名叫“狐狸洞”?我说,池塘怎么能叫“狐狸洞”呢,它又不是个山洞或地窟什么的!

嘿嘿,你这人也真是的!他似乎在为我的倔劲儿感到有些不快,语气里夹带了些许无奈,提高了声调说,这口池塘就是叫“狐狸洞”,有什么办法呢?它一直都叫“狐狸洞”啊!

我抬头,发现他离开塘岸,正走上另一条通往前面山脚的田埂。

这狐狸洞是不能钓鱼的呀,相信我的话,你赶快走吧!他的声音从远处飘荡过来,渐次微弱,可仍旧清晰。

哈!难道会钓上来一只欢蹦乱跳的狐狸不成?我正想再次抬头,回敬那老头这一句玩笑话,然而水面上的那串浮子已经有了动静。

那粒刚好介于水面与水下之间的浮子,先是莫名其妙旋转了一小圈。我以为水面有小鱼苗在推着浮子嬉戏,但运足目力望去,并没看见小鱼苗。正在疑惑间,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那粒浮子一头扎下了水。

我的嘴角咧开了,依据经验,当那粒浮子停止下扎同时略微回升的一刹那,我就可以提起钓竿了!可事实上,那粒浮子并没有回升,而是略作停滞,直接再往下猛扎去了……

我已年过不惑。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这是孔夫子的名言,众所周知。可是,年过不惑的我逐渐发现,其实人生中有许多疑惑,恰恰会在四十之后纷至沓来,让我不知所以,或者是几乎难以招架。

都是些什么样的疑惑呢?太多了,简直俯拾皆是,眼下就有一桩,比如垂钓。

年少时,我喜欢吃鱼,却不爱垂钓;如今年长,我不再喜欢吃鱼,倒是爱上了垂钓。这喜欢与不爱、不喜欢与爱,内里的彼此消长,我就没能完全弄通透。

循着垂钓这条线探究下去,我是会思绪万千的。

从孩提时起,在祖父的熏陶之下,我就天天用毛笔练字、习画,而后进了学校,学素描,再习油画。油画是我在美术学院学习转而教授的专业,也是我赖以声名鹊起的根本,但是,在我四十岁的那年,有一天对着自家院子里的荷花池,我忽然为眼前那种衰败的中国意境而泪流满面,自那一天开始,我重新拾起了久违的毛笔,并为自己找到了泼墨山水的无限灵感……

喜爱垂钓与移情山水画,显然这里是有一致的情愫在起作用,而我明白,其实这种转换之间,更有庸俗不堪的缘由,只不过,它是那么让我难以启齿。

就直说了吧!那缘由便是,似乎是突然间,我对人类的婚姻生活感到了深刻的厌倦!我甚至还畅想,理想的人类生活中应该绝对摈弃婚姻的桎梏,每一个家庭可以有子女,但决不能是夫妻共存的局面;“婚姻”与“夫妻”,这两个荒谬的词语,应该在人类文明的词典里彻底消失!

是的,垂钓,成了我日常中逃避婚姻生活的一个重要借口。

可我为什么对婚姻生活感到如此厌倦呢,而且是在突然间开始?

这一点,比之垂钓,要复杂太多。

在生活中,随着年岁的不断叠加,我是越来越喜欢化繁为简了;而我的太太不,她与我几乎完全背道而驰,她喜欢把任何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并且也具有化简为繁的超凡本领,于是乎,她也越来越把生活弄得一地鸡毛。此外,我太太非但自己喜欢鸡毛蒜皮,还试图改变我,希望让我也热爱上鸡毛蒜皮;她也越来越爱唠叨,唠叨这个,唠叨那个,以至于让我觉得她的唠叨是咒语,面对这样的咒语,我感觉自己血压时刻都会在上升,在家里,简直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七年之痒。这是流传甚广的婚姻魔咒。我和太太度过了一个七年之痒,接着又度过了七年,刚好是又一个七年之痒。说得通俗一些,在生活中,我们是被公认的郎才女貌的一对;十多年来,我们或耳鬓厮磨,或相敬如宾,在这纷扰的世界里,一直是人们所羡慕的一对楷模。然而,就像自然界季节的转换,一夜秋风,世间判若天渊。我甚至在想,我和太太之间所有的维系,仿佛都被迅疾割裂了,我们两人所组成的这个家,经历无情时光的不断淘洗,眼下是快到坍塌的边缘了!

对于我的越来越喜欢垂钓,我太太也是觉察出了异样。

你干什么呢?钓鱼很有意思是吗?有好多次,她都这样地发问。

有点儿意思,不过,主要是想在真实的山水之间冷静一下,多琢磨琢磨艺术上的许多疑难问题!我说,再者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出去多活动筋骨,暴走一番,享受享受大自然中阳光雨露的沐浴,会更有益处!

我的回答大抵如此,我为自己重复这一类话而感到难受,可是我太太不,她似乎是很乐意听我一遍遍地这样言说、为自己辩解。

当然,我的说辞,我太太恐怕是深信不疑的,因为我每次出来,都是一副苦行僧的风格,除了垂钓的诸般用具,随身只带一个特大号的水壶与一点儿干粮,还有一张公交车的月票。此外,我根本不带皮夹子和手机。

那是在城市的哪个方向?我真的是有点儿糊涂了。反正是,我半上午起来,出门坐上开往西郊的车子,再不歇气儿转上几路车,然后下来,低头朝荒野外狂走,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一边寻找河流或池塘。

也真奇怪,寻寻觅觅了大半天,竟然就没像模像样地碰到一条河或者一口池塘。

时间几乎已经到半下午了,正当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不远处的一片陡峭山峦把我拦住了,接着我就看到了那口池塘。

那口小小的池塘靠近山脚,四周是密匝匝的芦苇丛,池水清澈,水中可见有多种水草残留下来的根与茎叶,同时,它有足够的深度,而且里头大有生机盎然的气象。

诡异的是,如此上佳的池塘,我安心蹲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钓竿上的浮子居然一直纹丝未动。

怎么会这样呢?对于垂钓,我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研究的,像这样的池塘,即便是大冬天,鱼儿的动静变小了,但它们吐出的泡泡,照样还是夹杂在那些沼气泡泡中间,瞒不过我的眼睛。根据鱼儿泡泡的形状、规则,我还能肯定,这口池塘底下可是有不少大家伙的呀!

转机的出现,就是在古怪的老头出现的当儿。他刚说话时,我还担心他声音太大了,会惊吓水下的生灵呢。谁知道,一条大家伙终于禁不住诱惑,上钩了!

那粒浮子一头扎下水了,却没有回升,直接再往下猛扎去,这一刻我已经能够判断,那是一条特别的大家伙,因为,它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于是,我果断地提起钓竿。

嘣——

细微而明晰的一个声音之后,在感知和想象中,我的钓钩牢牢地扎进了大家伙的上唇甚至咽喉。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淡定,解开钓竿上的线轮,放长线,与它周旋、斗智斗勇,然后伺机联合动用网兜,万无一失地将它捞上岸来。

然而,我犯了有史以来一个最严重的错误。

最初我判断,水下的大家伙应该是一条黑鱼,或者是河鳗。可依据接下来的表现,无论黑鱼还是河鳗,都不可能如此迟缓、温柔,所以我又判断,那应该是一只老鳖。既然是老鳖,我就不再放长线了,以免弄巧成拙。好了,我把解开的线轮又扣牢了。

那大家伙就是在我重新扣牢线轮的那一刻发飙的。它原先的迟缓与温柔只是假象,甚至是迷惑、麻痹对手的策略,或者可以更进一步地用“阴谋论”来理解,那是一个诱敌深入的陷阱!

我只记得,在那一瞬间,脑际闪回了一个黑白镜头——儿时的我,走在乡间小路上,迎面撞见一头公猪,它壮硕的身躯上,拦腰箍着一根麻绳;公猪嗷嗷地叫着,与我擦身而过。我回头,看着公猪屁股后头晃荡着巨大的睾丸;公猪是屁颠颠地一路小跑赶去配种,而那个主人在后头赶着公猪,他已经不是赶了,差不多是被公猪拉着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感觉,水底下的已经不是鱼了,它简直就是一头壮硕的公猪;它猛力地往前冲,继续往前冲,拉着我,而我一下子懵了,竟然忘了撒手。我紧紧攥着钓竿,被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牵引着,身子一个趔趄,“扑通”跌进了池塘……

当我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太太不在边上,这倒没什么,问题是我发现,这根本就不是自己家的房间!

我怎么会睡在别人的房间里?霍然一惊,我想坐起来,却浑身软绵绵的,怎么也使不出劲儿来。

是在梦中吧?应该是的,我想。可立即,我又否定了自己。我的思维完全清晰,这哪里会是在梦中?

我先不管了,暂且以平躺着的视角,打量起这房间来。

房间比较大,全部都是实木结构,看木头的纹理与色泽,房子是比较古旧了,然而感觉非常洁净,古色古香。接着我注意到铜器烛台和它边上的梳妆台,愣住了。好一个梳妆台呀!虽然烛光朦胧,仍可见其雕工的精湛、人物造型的丰富多姿。那是个罕见的古董!并且,我可以肯定,它整个儿都是由红木做成的!

由于梳妆台,我这才意识到,我是躺在一个闺房里;而我躺着的这张床,无论从式样还是雕花、镀金、漆色来看,它都应该是一张清代的小姐床!

我突然感到了尴尬。我怎么会睡在别人闺房里?主人呢?她应该,应该是一位古董收藏家吧?

鼻翅翕动了一下,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

我把眼睛转向右边的门口,在那个立地衣架边看到了板壁上的一幅画像,好一支工笔!倘若稍不留神,还以为是一幅扩洗出来的照片呢!

画像上是个明艳的小姐,穿着清代的低领旗装,摆着拧腰颔首的甫士,煞是娇柔可爱。她是谁?这闺房的主人?哦,不对!我哑然失笑了。从画像的人物服饰、笔墨线条以及装裱等综合来看,它应该是晚清的作品,所以,它也只是一件古董。

但我还是觉得这幅画像特别眼熟。再一琢磨,我已经确信,让我觉得眼熟的并非这幅画像本身,却是画像上的小姐。

想起来了!十多年前了,我在书店里偶然翻到一部小说,小说扉页上的作者照片首先吸引了我的目光。那位来自南方的少女作家,穿着旗袍,她摆的姿势,也是这种拧腰颔首的可爱模样,而且,少女作家的瓜子脸,与画像上小姐的脸蛋一个模样,眉目之间的神态也非常相似……

真是巧合呀。或者是,人世间的丑可以各各不同,而美,却往往是大同小异的吧!

十多年前,少女作家的那部小说被我反复阅读,然后收藏。她的美艳,眉宇间那副柔弱和淡淡的忧伤,也一直让我难以忘怀。可是十多年之后,少女作家的又一部小说新鲜出笼,我在扉页上看到她的照片,却是另一番景象!

经过时光魔术师的摆弄,少女作家已然由一个花骨朵儿长成了一朵含苞怒放的花朵!她倚坐在一张古朴的圈椅上,卷发,娥眉,大眼,皓齿,口红鲜艳;上衣是轻薄的嫩绿丝绸,胸口生动地膨胀开来;下身穿的是一条紧身的灰白牛仔裤,大腿修长;而惹眼的是她白生生的细腻皮肤,无论脸蛋、脖子、胳臂或手指,都洋溢着青春健美的气息。

这画像上的小姐当是豆蔻年华,后来当她长开了,是否也会像如今坐在圈椅上的女作家一样光彩照人,直叫人不敢逼视?

正当我这样驰骋着暧昧的想象,房间门口出现了一个清瘦老者。一袭天蓝色丝绸长衫,足登古式黑布鞋。老者居然把自己穿戴得像是清代的上层人士。

哦,你醒了,好!他笑呵呵地说。

我分明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气,似乎是在老者出现的刹那,不,是他笑呵呵说话的刹那,突然聚敛了。像往常在早晨起床一样,我一骨碌在床头坐了起来。

我,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嗫嚅了几下,才说,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哈!老夫是谁嘛,不重要。老者满脸端着笑,摇摇手,然后缓步进来说,重要的是,老夫知道你是谁,这便好!

老者为我递来一摞衣裤,正是我自己的。

我忽然一乐。那你说,我又是谁呢?我怪怪地问。

大画家呀,名满江南,无人不知,哪个不晓!老者拱手作揖。

这下,我真是愣住了。愣怔中,灵光一闪。

噢,我想起来了!我说,我们见过,在狐狸洞,就是那口池塘边!

老者目光淡定,置若罔闻。他伸手作势说,大画家,穿戴后请移步书房吧,老夫有事相求!

穿好衣服,一切妥当。我走出房门,抬头看见对面书房敞着门,门内跃动着烛光。

老者向门而坐,顾自举杯啜茶,见我进去,并未起立,只是伸手示意我坐到那张过分宽阔的书桌边。

适才想必已见过小女的画像了。老者缓缓说。

哦,那幅晚清的工笔画像?我诧异地反问。

正是!老者说。

见我未及接腔,老者又说,小女屏儿,乃老夫掌上明珠,可惜芳龄二七,便含冤亡去!

我心里一沉,“屏儿”?我刚才在那幅画像的幽暗一角确实看到了这两字。

令爱貌美,煞是可爱!含冤亡去,却是为何?我打了个寒战,嗓音有点儿走调。

一言难尽哪!遥想当年,我亲手为小女画下这幅画像,不曾想,未几,它便成了一幅遗像!自此,老夫对天发誓,永不再提画笔!老者摇头叹息,可是,如今小女屏儿长大成年,天天来央求我为她再画一幅画像,无奈之下,便只能烦劳大画家你了!

老者说得文雅,但非常谦和,他的话自相矛盾,更是荒诞不经。

沉吟片刻,我也豁出去了。我看向老者,控制着自己的嗓音,说,前辈功力深厚,有前清大家孙温风范,我恐不及十之一二,虽说献丑无妨,可现今令爱缺席,又叫我如何动笔?

老者笑了,他搁下茶杯,抬手指了指茶几另一侧,平静地说,小女屏儿,这不早已来了?她端坐于此,又怎说缺席?

顿时,我感到了一阵惊恐。

我看向茶几另一侧,嘿,还真的端坐了一个女子,向我颔首示意,然后盈盈一笑。

这一笑原本不打紧,可我忽然想起那位南方的女作家新出的那部小说了。因为,眼前这女子哪里是屏儿,简直就是那部新书扉页照片里走出来的人儿了!

我对面的屏儿,说是端坐,实为半倚半坐。她卷发,娥眉,大眼睛忽闪着,口红鲜艳欲滴,上身着嫩绿丝绸,甚是轻薄,胸口膨胀,下身则是紧身的牛仔裤,大腿修长。“毕剥!”随着轻微的声响,烛光摇曳起来,而她脸面、脖子和胳臂上的皮肤,显得愈加细腻愈加生动了……

书桌之上,笔墨纸砚,一应准备就绪。

我只得暂且收敛起所有的疑惑,让怦怦然的心跳尽快平复下来,开始缓缓铺纸。除了那几根蜡烛偶尔发出的“毕剥”声,书房里静得可怕。

屏儿!我看向屏儿时,不料却唤出了声来。

哎!屏儿答应了一声,笑盈盈地看着我,那流转顾盼的眼神,仿佛是深不可测的漩涡。

我不禁有点儿胆怯了,遂把目光移向老者。

嗯?老者似乎从我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疑问。

前辈,晚生确实不擅工笔,恐怕……有辱使命!我讪讪地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我居然这么谦虚;甚至,这已经不是谦虚,几乎是底气儿不足了。记忆里,在画画上,我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底气儿不足的,哪怕是谦虚的时候,也是鲜少。

哈哈!大画家不必自谦!老者拈须而笑,不过,老夫也没说让你用工笔呀,难道你没留意到桌上这纸可是生宣?

我低头细看,怪了,刚才还真看花了眼,以为是熟宣。

真正的工笔呀,恐怕早已失传喽……老者似乎是感叹,又好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然后又说,这样吧,你既擅长写意,要不你想怎么画便怎么画,随心所欲吧!不过,老夫只要一个字:“好!”小女屏儿只要两个字:“满意!”如若不然,休怪老夫不轻饶你,让小女去打你屁股!

听老者说得这么诙谐,我绷紧的心弦,顿时放松了。

其实吧,我一直是画油画的,我在美院里教的也是油画。我侃侃而谈,中国画嘛,的确不是我所擅长,尤其是工笔的人物画……

走错了路嘛,可惜呀!老者打断了我,插话说,西洋画,末流的呀,你还是要拿回老祖宗的毛笔!

我一愣,不由得果断地点头说,前辈所言极是,所以这两三年吧,我重新把精力转移到中国画上来了!

这就好了嘛!老者说,忘了告诉你,你的画像可一定要体现出小女所受的冤屈呀!

令爱有什么冤屈呢?要在画像上作具体的体现,这……可是太难办了……我一脸的为难。

我把目光移回到屏儿身上,我捕捉到了屏儿脸上瞬息间泛起的一丝幽怨。

老者说,天大的冤屈,你好好看看小女呀!

我再仔细看了一会儿屏儿,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老者干咳了一声,似有话说。

“望”“闻”“问”“切”,此为中医传统的四诊法,果然老者再开口了,说,可一个杏林高手,闻与问甚至可以不取,单凭眼睛一望,便知患者疾患之七八;倘若再加上切脉,经由脉象,便可洞悉患者所有隐疾……

老者此说,我也略懂一二,可是,这与画画有什么关系呢?

我再看老者。老者目光如炬,扫视了我一番。

老夫略通歧黄之术!老者捋须说,今观大画家体格健壮,然气色着实欠佳,当是内心纠结所致;此结宜早解,若拖延时久,恐郁结于心脾……

哦?我被一言击中了要害,目光中多了一份期待。

此外,大画家在人生的修炼上,已渐入佳境……老者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继续说,可惜这男女之欲嘛……稍过旺盛,唉,还是造化弄人哪!

我几乎哑口无言了。

可是,前辈,这歧黄之术与书画之道,似乎联系不大……我好不容易才想到去转换话题。

非也,非也!古今万物一理!老者呵呵而笑,一个画家,面对人世间的事物,应当明察秋毫才是!现如今,小女端坐于此,任由你细细打量、小心揣摩,小女身上的冤屈和忧愁,岂不能跃然纸上?

老者振振有辞,可仔细思量,未免说得牵强——这都哪跟哪呀!

不过,我忽然来了灵感,豁然开朗,无论构图还是用笔,都已经成竹在胸。

上好的宣纸,估计已逾百年,一整张,在书桌上铺开,刚刚好好。歙砚,歙墨,且磨得恰到好处。笔,则是一溜儿极品湖颖。

我把整张宣纸分成四部分。屏儿之名,可作屏条解,而屏条通常四幅合为一组。我就画一整张宣纸,内容则泾渭分明地分成四幅:第一幅,屏儿的写意画像,大处着墨,神形兼备,恰如眼前,倚坐得是妙趣横生。第二幅,空中黑云压顶,大地万物匍匐欲摧,天地之间留白极少,仅够喘一小口气的一线儿;手法上则运用我独创的油画笔意,可谓中西合璧。第三幅,山岚氤氲,隐约中有飘浮的袅娜身影,有老树枯藤,树干上又重叠了一个庞大的黑影;此幅笔法前卫,像是非专业画家的故作高深。第四幅,仿若黑白装饰画的风格,一条河流的横断面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水中有大鱼,大鱼的嘴巴前悬一根细线,细线上有粗壮又笨拙的钓钩,钓钩上无饵——但它似乎有表情,像对面的鱼一样有生命,会思想……

笔在挥舞。我画得极快,四幅屏条,笔墨极其酣畅淋漓,几乎一气呵成。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我欢快的呼吸声,而对面的父女,则仿佛是一直在屏声敛息。

搁笔之时,烛台上的蜡烛突然暗下去许多。原来,不知不觉,它们差不多已经燃尽。

好!大画家且先回房去歇息,待老夫与小女慢慢欣赏,再见分晓,如何?老者端起茶杯说。

老者与屏儿都并没起立。我张开嘴,想说的是自己要回家了。可转念一想,外面黑黢黢的,也不知道身在何处,我能回哪儿去?又如何回去?于是,到了喉咙口的话只好咽了回来,然后告辞出门。

回了房,我是想再仔细打量那些古董的,可蜡烛一声“毕剥”,熄了一根;一声“毕剥”,又熄了一根;余下的另一根,眼看着也马上将尽。

忽然觉得特别困,脑袋越来越沉重,整个身子都摇晃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怎么睡下的,反正是,后来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全身赤裸了,用手上下摸索了几下,光溜溜的,感觉怪怪的。

这样赤条条的,像什么呢?像一条鱼,大家伙。不对,不像。像最初,自己光溜溜来到这个人世上?也不对,彼纯粹的、天真的光溜溜岂能与此可疑的、暧昧的光溜溜同日而语?摸到了裆部,我想到了,或许我更像那头屁股后头晃荡着睾丸的公猪!

正诧异间,门口亮了,先是一支长长的红烛探进来,接着人影出现了,不是老者,竟然是屏儿!

屏儿?我不禁小声唤了起来。

嗯——屏儿应答一声,笑靥如花绽放。

屏儿过去,把红烛插上烛台。那背影,极是妖冶,像一枝在微风中摇曳不止的罂粟。

屏儿转身过来,来到我的床边,一副梦幻般的眼神。

我说,屏儿,刚才我的画作,令尊有何指教?

屏儿笑了,笑得怪异。我琢磨着她的笑,感觉那笑里,好像满是嘲弄。

怎么了?我问。

什么大画家?雕虫小技,欺世盗名!屏儿模仿着老者的声音,惟妙惟肖地摇头叹息:唉,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耳!

我觉得后背一阵冷飕飕的。

令尊真的这么说?我不死心,再问。

当然啦,要不,我怎么会被他老人家派来打你屁股呢!屏儿又粲然一笑。

呵呵!我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了,因为一阵奇香弥漫过来之后,屏儿整个人儿就扑到床上,把我压在了下面。

屏儿是骑在我身上了!

打屁股!快!她似乎在命令我把屁股拱起来,说,快呀!一边说,一边扯我身上的被子。

被子没了,我想奋力翻身,然而怎么也不能,始终让屏儿骑着。

小丫头,你才欠揍哇!我瞅准了一个机会,终于成功翻身了一次,正得意,欲施展手脚,又马上被她掀翻了,重新骑了个结实。

“啪啪啪啪!”猝不及防,我被她来来回回扇了四个火辣辣的耳光。

浑蛋!竟然想起来呀,姑奶奶最恨你这样霸道的人了!屏儿说得咬牙切齿,可脸蛋,还是艳若桃李。

霸道?我怎么就霸道了?我真的是冤屈呀。

最终,当我被屏儿骑得服服帖帖时,她整个儿俯下身来,那一头卷发,突然像精灵古怪的丝瓜藤一样,无边无际地,劈头盖脸地覆盖了我……

打电话!打电话!快打电话!

好像是一只八哥在连续地说话,那滑稽的声音,把我从迷迷糊糊中吵醒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极其简陋的硬板床上。

脑袋里,残留着刚刚与屏儿翻云覆雨的记忆。我一惊,有点儿羞愧。

“画地图”,我想到了这个久违了的词语。

这个暧昧的词语确实是久违了。中学时代,在学校,尤其在男寝室里,这个词语经常被同学们提起。据传说,我的地图,画得最漂亮。同学们经常搜出我塞在草席下的裤衩,像锦旗一样招展开来示众,然后取笑说,怪不得是学画画的!后来上了美院,“画地图”一词,同学们还是经常说,但我已经不关心了,因为我一直都有女朋友,基本上结束了“画地图”的历史。

我把手伸向下身,一摸,吓了一跳,居然没有那片湿漉,真的没有。猛然又意识到,似乎少了什么,再一摸,没少,还在那儿,好好的,只是萎缩得厉害,都快要隐形了。

真的很干燥,没有画地图。或者准确地说,原本“画”了“地图”,但是“地图”,不翼而飞了,这一点让我难以置信。

我想坐起来,可这一刻才意识到,我的双脚被绳索捆住了,两只脚腕子交错叠着,而绳索,捆得死死的。另外,我的脑袋没有搁在枕头上,枕头在头顶,也就是说,我的整个身子往下移了一脑袋的距离,所以双脚恰好悬在床那一头的外面,露在被子外,已经冻得快失去知觉了!

为什么我被捆起来了?我在努力搜索记忆。

这时候,我又感觉到了裆部的异样,好像被什么东西扎紧了似地难受。

突然我有点儿想笑,因为我记起前段时间在QQ里见到一个女学生发送来一张恶搞的照片:一个胖墩墩的小娃娃,戴着红肚兜儿,光屁股坐着,颤悠悠的小鸡鸡的尖儿上被扎了根红绳子……

“扑哧”——我笑了一半,想到自己眼下的状况,笑不起来了。而这半个“扑哧”,让我恢复了记忆!

我记起来了,在与屏儿销魂的过程中,屏儿曾经停顿下来,在我那儿扎了条小手绢儿。

它也太雄伟了点儿吧!屏儿一边扎,还一边娇嗔。

我又记起来了,销魂之后的缠绵中,屏儿用纤纤手指戳着我的脑门儿笑骂过一句。

你这浑蛋,我要把你捆起来,明儿个再拉到大街上去!

对,就是这句话。

怎么办?我一急,欲挣扎着坐起来,这当儿,一个老头进来了。

啊!你醒了?好哇!他笑呵呵地说。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老头就是我在那口池塘边碰见的那个古怪老头。

你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我说。

话刚出口,已经意识到不对,因为我支撑着起来,发现双脚虽露在被子外面,两只脚腕子确实也紧紧叠靠在一起,但是,它们并没有被捆绑。

你说什么?老头和蔼地问。

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在钓鱼的吗?我顾不上尴尬,赶紧问。

老头又笑了,清瘦的老头,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努力显现出来了。

对呀,你在钓鱼,钓着钓着,接着就来到了我家的床上!老头说得有点儿促狭。

我讪笑着,急着盼他的下文。

那口池塘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吧?老头问。

“狐狸洞”!你告诉我的呀。我说。

好哇,你还记得,不错!老头说,那它怎么被叫成“狐狸洞”的?

我不知道,你不是说它一直都叫“狐狸洞”的嘛!我回答。

哦,我是这么说的,不过这话不对。老头说,其实我是知道的,昨天我没跟你说明白。

老头继续说,那口池塘经常闹鬼,几十年了,不知有多少次,总是有人在池塘边看见狐狸,有的还看见狐狸跳进池塘里,一只,两只,三只,成群结队地跳,“扑通扑通”,下汤圆似的……

所以大家就叫它“狐狸洞”?我说。

对呀,不是狐狸洞那是什么?老头说着,眼神中似乎有了一丝恐惧。

我说,那……那我是怎么?

老头说,你不记得了?你掉进池塘里了呀!

我傻笑,摸摸脑袋说,好像记得一点,我钓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它猛地把我拉下水了……

你喊救命了!老头说。

我喊救命?我奇怪起来。

当然喊了,你不喊,我怎么会听见?老头又呵呵笑了。

老头说,幸亏呀,我们这儿的二愣子也刚从那儿经过,你喊救命,我听见了,我也大喊救命,而二愣子听见了我的喊声,才跑过来的……

二愣子是谁?我问。

傻瓜呀!老头大笑,朝房间的一个角落一指,说,住在那边的一户人家,两口子聪聪明明的,不想吧唧吧唧生了三个傻瓜儿子;二愣子是他们家的老二,一身蛮力,水性又好,你碰上他真是命大!

我愣了,我说,奇怪,我也是会游泳的呀……

那是在游泳池里吧?你们城里人,怎么能跟乡下人比水性呢!老头笑说,我跑到池塘边,你扑腾了几下,就沉下去了;我也会游泳的呀,可是我不敢下水,水里有鬼呀!就那二愣子不怕鬼,他傻呀,他风风火火跑来跳下去救你,我只在岸上帮忙拉了你一把……

我傻呆呆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也就是说,杀猪的是二愣子,我只在边上牵了个猪尾巴!老头幽默了一下。

二愣子把你扛到我家,搬上这床,拍拍屁股就走了。老头说,我看你一直能喘气儿,估摸着也没什么事,果然半夜里你会说梦话了,咿咿呀呀叽里呱啦的……

我说,我想打个电话。

电话?嘿,我这里没这东西。老头说。

没有电话?我奇怪了。

是啊,老头说,昨天傍晚我就让我家的鸽子给城里的朋友送去了一封信,让他找一辆救护车过来。

鸽子?我说。

飞鸽传书哇,你没听说过?老头反问。

我朋友让鸽子带信回来了,老头突然激动起来,说,浑蛋!那些个天杀的大夫说什么死不了人,还说天黑了,路远,找不到准确的地儿,他们的救护车天亮了再来!

这样吧,既然清醒了,你赶紧起来,等会儿救护车来了,你就可以回去了!老头起身走出了房间,在外面说,我这就出去,去接救护车喽!

我起床,床头放着一堆衣服,应该是老头自己的,从短裤到棉衣棉裤。那短裤怪怪的,大得能装进两个大屁股。我想起来了,这应该是传说中的旧时代的那种大裤衩。没法子穿,我就直接穿上了棉衣棉裤。

在穿裤子的过程中,我仔细检查了自己的下身,那活儿好好的,就是萎缩得厉害;同时,那把儿的根部特别疼,确实像是被什么东西箍着勒紧了。可是,我拨弄来拨弄去,那上面根本没有别的可疑东西。

下楼的时候,在楼梯脚下的石板地上丢着一堆湿衣服,那是我的。我一脚把它踢到边上去了。

很明显,这是一间孤零零的老民房,旧得非常寒碜。

唯一的两个活物,是门口的一只鸽子,小声“咕噜咕噜”着;还有挂着的那个鸟笼,鸟笼里有一只八哥。

八哥浑身漆黑,额头上的羽毛旗帜般竖起,一对说不出有多诡异的眼睛滴溜溜盯着我。

见鬼!见鬼!见鬼!八哥说。

狐狸洞!狐狸洞!狐狸洞!八哥又说。

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时,我听到了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呜哇呜哇”声,那是救护车的声音。果然,院子外面的机耕路上,跑来了一辆救护车。

我往院子外面走去,这时候,八哥又说话了。八哥说得极快,也有点儿含糊,它说了三遍,我还是没听懂。可是到了外面,我琢磨着,忽然就听懂了!

大画家,再见!大画家,再见!大画家,再见!

是的,应该就是这一句!但是,这怎么可能的呢?惊恐中,我苦笑着摇头。

救护车停下来了,车厢里下来两个小护士和那老头,前面又下来一个年轻的女医生。

快走吧!老头拍拍我肩膀,说。

可我茫然看着外面薄雾缭绕的山峦,变得魔怔起来。

老头说,走哇,快走哇!

我说,好,我会回来的!

老头说,还回来?回来干什么哩!不是说了嘛,我只牵了个猪尾巴,不用谢;那杀猪的是个傻瓜,你也不用谢他了!

老头笑呵呵地把我送上车,车门“啪嗒”关闭后,车就颠簸着启动了。

救护车的车厢里有点儿肃穆的气氛。

两个小护士用大口罩上方呆滞的眼珠子看着我,却不说话。好一会儿,一个说,躺下吧!另一个说,你要不要吸点儿氧气?

我很不情愿地躺下了,两个护士一起动手,给我捂上被子。

那年轻的女医生胸脯前晃荡着听诊器,她俯身过来掀开被角,再娴熟地脱我棉衣的纽扣。

哪儿不舒服来着?她冷冰冰地问。

我真的很想说,没别的,就是下身那儿有点儿紧,太紧了,紧得让人难受!但车厢里就三个女人,大眼瞪小眼的,叫我怎么说?

我没回答。女医生的听诊器不由分说贴上了我的胸膛。

我打了个哆嗦,哆嗦中,“呀”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女医生漠然看着我的眼睛。

屏儿?我说。

女医生一愣,扶听诊器的那只手把帽子里滑落的一缕卷发重新塞回去,然后暖和地一笑,咦?你还认识我呀?

屏儿!我又叫唤了一声。

我叫李苹,苹果的苹,女医生微笑着说,可是,大家都不知道我小名叫“苹儿”的呀,你是谁呀?

噢,那……我是认错人了……我眼前一黑。

在我彻底昏厥之前,我只听到了女医生慌忙中下的这个命令——

快快快!上氧气!再给病人测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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