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家小院》看文明的冲突
2013-04-29陶淑琴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2 年“贵州财经大学引进人才科研项目”。
进入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政治对于文学的干预呈现弱化趋势。中国文坛先后涌现出“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启蒙文学”等文学流派,在这一历史进程中,乡土小说的崛起应引起足够的重视。陈忠实创作的小说《康家小院》叙述了一个发生在中国西北某个贫穷乡村的故事,小说的主题是围绕着传统文明与外来的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展开的。
一、传统文明营造的温馨
自1949年伊始,对于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作家而言,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是他们最重要的创作思想来源。这一点在陈忠实的创作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他曾这样回忆道:“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是我阅读的第一部外国作家的翻译作品,从此我便不能忘记一个叫做哥萨克的民族,顿河也就成为我除黄河长江之外记忆最深的一条河流;我对俄国和苏联文学的浓厚兴趣也是从阅读《静》书引发的。”[1]以此作为自己的创作原点,读者和研究者意识到陈忠实走过的创作道路就是从中国现实和民族历史中不断摸索前进的道路,在他完成的《白鹿原》《康家小院》中,无论是创作手法的运用、人物形象的塑造、小说主题的设定都秉承着现实主义文学的审美诉求。
小说《康家小院》是从讲述传统文明开始的,在小说的开始,康田生30岁成了鳏夫,在匆匆埋葬了妻子之后,他就将孩子交给表哥、表嫂照看,开始了十余年打土坯的漫长岁月。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劳动中,支撑他坚持下去的信念就是攒够娶老婆的钱和养活儿子。但命运似乎总是在与他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在经过了十余年的艰辛劳动之后,他仍旧没有攒够这笔看似不大的费用。而此时的康田生才发现,自己的儿子也到了娶老婆的年纪,朴实、勤劳的父子两人又开始为了这个目标而奋斗。
吴三说,咱一不图高房大院,二不图车马田地,咱图得康家父子为人实在,不会亏待咱娃的。
按照康田生辛苦多年的经历,父子二人的努力似乎很难看到希望。正在此时,吴三的出现使得小说的剧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沉寂多年的“康家小院”有了女人的身影,从此康家父子开始了享受温馨生活的岁月。从形式上看,造就这一局面的直接原因在于吴三做出的关键性决定,或者说是康家父子辛苦多年让人们感受到他们灵魂深处朴实、善良、勤劳的美好品质。究其根源,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沉淀了康家父子和吴三身上的处世原则,以及他们对待他人、对待财富的方式,这才是真正营造这一片温馨氛围的根本原因。
在作者的笔下,属于康家父子的生活是幸福、快乐的。公公眼中的媳妇是孝顺、懂事、勤快的,儿媳眼中的公公也是极易相处,从来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至于自己的丈夫更是勤劳、善良的本分庄稼汉,无论白天出门多远去做活都会赶回家中过夜。通过作者对康家三人幸福生活的描写,读者看到了三人之间的认同,在他们所流露出的幸福感的背后正是传统文化在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康家小院的每个成员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恪守着传统文化的道德原则与生活习俗,他们在‘父慈子孝的文化力量的规范与制约下,在对‘善良的尊重中,获得了和谐共存的可能性。所以,在作家构筑的康家三人世界里,此时充满了许多普通中国农民所不能拥有的无痛无苦的幸福和无愁无怨的快乐。”[2]
二、外来文明带来的冲击
作为一名对中国农村生活有着丰富情感的作家,陈忠实对于传统文化所表现的心理认同唤起了读者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对于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的中国人而言,传统文化营造的乡村生活是如此的令人神往,乡民们洋溢着幸福微笑的脸庞,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正是他们追求的。但传统的坚守只能是在当下,卻很难在历史的时空中得到永恒。
小说《康家小院》中也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在政府的号召下,妇女识字班开始进入到康家小院所在的小乡村。对于玉贤参加识字班,康田公和勤娃都表现出了绝对的支持。虽然父子二人的具体想法南辕北辙,但玉贤脸上所表现出的憧憬正是物质得到满足之后的农村人开始走向精神追求的第一步。对于玉贤而言,教书先生的出现使她看到了全新的世界。在杨老师的身上,优雅的举止、精致的装扮、文明的语言、渊博的学识都深深吸引着对知识充满着渴望的玉贤。
杨老师似乎就站在他的面前,嘤嘤地多情地笑着。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潇洒的姿势,说话那样入耳中听,中国和外国的事情知道得那么多,歌儿唱得好听极了,穿戴干净,态度和蔼,乡村里那能见到这样高雅的年轻人呢!
在作者的笔下,杨老师已不再是简单的识字班教师,他成为这个乡村中唯一有文化的人。他一方面用进步的现代文明对农村妇女开展蒙昧心灵的启迪,更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所有的人展现着现代文明的魅力,即便是他的话在这些农村妇女看来是如此的陌生,或者他的外形也许远算不上高大、英俊,却使得所有参加识字班的妇女享受到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
陈忠实将乡村生活中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表现了出来,以近乎残酷的、真实的方式向世人讲述着发生在“康家小院”的故事。正如他自己所说:“真实是我自写作以来从未偏离更未动摇过的艺术追求。在我的意识里愈来愈明晰的一点是,无论崇尚何种‘主义,采取何种写作方法,艺术效果至关重要的一项就是真实。道理无需阐释,只有真实的效果才能建立读者的基本信任。我作为一个读者的阅读经验是,能够吸引我读下去的首要一条就是真实;读来产生不了真实感觉的文字,我只好推开书本。在我的写作实践里,如果就真实性而言,细节的个性化和细节的真实性,是我一直专注不移的追求。”[3]
结婚的时候,她虽然没有反感,也绝没有令人惊心动魄。他勤劳、诚实、俭省,可他也显得笨拙、粗鲁、生硬,女人爱听的几句体贴的话,他也不会说。哎,真如俗话说的,人比人,难活人哪。
玉贤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丈夫,经过一番对比,她的内心产生了追求“自由婚姻”的念头。我们不能用不守妇道的标准去审判玉贤的行为,她是在现代文明的启蒙下试图找寻到真正的自己,却走上了歧途。如果仅仅将杨老师在玉贤等学员心中的高大形象理解为异性之间的吸引,无疑是对小说主题的审美弱化。正是在杨老师的启迪下,玉贤心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观念受到了冲击,她的心中升腾起对爱的渴望。杨老师是现代文明的使者,他带来的不仅是知识,更是对于乡村中传统观念的冲击。在“爱”与“被爱”的思想鼓励之下,原本平静、和谐的生活被打破了。
三、乡土文学模式的超越
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中,鲁迅先生对于浙东农村生活状态的描述是“乡土文学”的最早模式。在鲁迅先生的笔下,农村传统文化养育的“我”很早就离开了这里,当多年之后重新返回这里时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凝固在历史的某个节点,遭受了现实打击的“我”只能选择再次离开自己的故乡。这一模式被抽象为“离开——回归——离开”的固定模式,“我”是这一模式中的关键因素,代表着进步的现代文明,如同小说《康家小院》中的杨老师。
她忽然想到了阿公,那个在她过门不到两个月时光就把‘金库教给儿媳掌管的老人,小河一川能数出几个这样好的老人呢!多少家庭里娶下媳妇,父子,兄弟,妯娌闹仗分家,不都是为着家产金钱吗?她太对不住阿公了,如果能见一面,她會当面跪下,请求老人打她。那样她死了,会轻松些。
在玉贤的忏悔中,她想起种种美好都是杨老师所代表的文明不能给予的,都是传统文化在默默坚守中不断付出的。通过对比,笔者意识到陈忠实笔下的《康家小院》讲述的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是新的时代话语中人们对于传统文化的重新理解。在鲁迅先生的笔下,传统文明中充斥着“阿Q精神”的落后、祥林嫂的不幸,需要彻底的荡涤和否定。在陈忠实的讲述中,不再对传统文化表现出毅然决然的否定,他首先肯定了“康家小院”中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让读者看到了传统文化存在的积极因素。当玉贤和杨老师的“奸情”暴露之后,康家父子所表现的残忍、冷酷也让读者看到了传统文明可怕的一面。从中我们不难发现,陈忠实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已不同于鲁迅的彻底否定,他徘徊在否定与纠结的情感漩涡中。
在经历了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对于传统文化的否定之后,中国的作家们开始重新审视传统的价值与意义。这一点在文学创作上则直接表现为对于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运用,在小说《康家小院》的描写中,我们看到传统文化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变得支离破碎,最终走上了悲剧的道路,而这一切都在玉贤的身上得到了集中展现。同时,陈忠实所塑造的杨老师在展现现代文明的同时,也暴露了外衣裹挟之下的邪恶——他并不是要将现代文明带向古老的乡村,他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肉欲。
如果将鲁迅一代人的创作理解为理想主义遭遇现实的残酷之后彻底幻灭,进而形成了对于传统文化的彻底否定。在陈忠实的笔下则全然不同,他对于鲁迅作品中所呈现文明冲突进行了全新的解读。他所理解的冲突不是绝对的否定,也并非热切地欢迎现代文明,更大程度上则是试图在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找寻到精微的平衡点。正如他本人所说:“在我来说,不可能一夜之间从现实主义一步跳到现代主义的宇航器上。但我对自己原先所遵循的现实主义原则,起码可以说已经不再完全忠诚。我觉得现实主义原有的模式或范本不应该框死后来的作家,现实主义必须发展,以一种新的叙事形式来展示作家所能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和现实内容,或者说独特的生命体验。”[4]
[参考文献]
[1] 陈忠实.与莫斯科留学生汪健的通信[A].陈忠实创作申诉[C].广州:花城出版社,1996:188.
[2] 赫牧寰.陈忠实《康家小院》浅析 [J].学术交流,2007(02).
[3] 马平川.精神维度:短篇小说的空间拓展——陇山对话陈忠实[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05).
[4] 陈忠实.关于白鹿原的答问[A].白鹿原评论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409.
[作者简介]
陶淑琴(1974— ),女,贵州松桃人,博士,贵州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外国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