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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诺曼底到索姆河

2013-04-29冯骥才

上海文学 2013年9期

冯骥才

3月26日·巴黎—吉温尼—卡昂

与莫奈无缘

今天离开巴黎,依照计划开始向法国西北部长途跋涉,第一站便是心仪已久的吉温尼。这里有莫奈的住所、画室与花园,他的众多的令人心醉的风景名作如《睡莲池》、《日本桥》、《鸢尾花》和《玫瑰小径》等所画的都是这里。为了今天来造访吉温尼,我前天在巴黎还特意去了一趟奥塞博物馆,先看看莫奈笔下他的花园。

这次的收获是对他笔触的认识。他的笔触灵动、细碎而含混,从不做任何强调,然而丰富的层次与色彩的结构相当清晰,画面富于空间感和纵深感。我站在画前良久,也找不到他是怎么建立这种层次和结构的。这叫我想起晚年的黄宾虹那些混混沌沌、深深浅浅的墨色所表现的山山水水。我能在吉温尼的景物里找寻到答案吗?

吉温尼是个很小的村子。车子进去转来转去才找到莫奈故居的院墙。下车一问,故居内部正在修缮不开门。那一瞬,我的心真凉了。我懊恼地说:“我和莫奈故居没缘!”

十年前我曾专程由巴黎跑来一次,那次是十月底,时间晚了,旅游期已过,正在闭门修整;这次时间早了,旅游期未到,正在关门筹备。我吃了莫奈先生两次闭门羹,真有点不甘心,我个子高,探头隔墙望进去,地上无花,树木无叶,但那座漆成绿色的虹桥前后纵横的树木劲秀的枝条,叫人想像出夏日里花木葱茏时的丰盈与深郁;一池湖水没有成片的睡莲和厚厚的浮萍,却闪耀着明媚的光影。我能想像到夏日这里迷人的景象,但莫奈先生只是让我用想像来自我安慰一下吗?

当然,我还是另有发现——这里的色彩。上次深秋来,各地的景色几乎全是金黄夺目或万紫千红,这里的树丛却是色调温和,隐隐约约还透出一种灰紫灰蓝,中和着斑驳却不张扬的秋色。我被这奇特的色彩迷住,一连拍了不少照片,把当时的色彩感觉记在相机里,当然也记在心里了。

这次是早春,没有树丛,道边的一些灌木荆条却有着十分少见的颜色,有的暗红,有的灰绿,有的深黄;我从没见过别的什么地方的景物经过一冬的风雪还会有这么丰富的色彩。相互谐调又彼此交融。我想,莫奈当年选中这块奇异之地住下来,肯定感觉到这片土地会不竭地给他灵感。艺术家最重要的是感觉,艺术最重要的也是感觉。所以他自1883年安居到这里之后,就不断画出直到今天还令人倾倒的画作,直到1926年他在这里辞世,他在这里住了四十三年。

我想找个小店喝点什么,坐一坐,想一想,但当地人说,莫奈的家没开门,各种小店也都不开门。我只好悄悄走开,别再惊动他们。

好在我没白来一趟,虽然并没有走进莫奈的故居。

一到卡昂就感受到二战

我来卡昂就为了感受欧洲二战的历史。

以前二战给我的感受都是来自它的负面。比如在奥地利的毛特豪森集中营、波兰的玛丹尼克集中营和奥斯威辛集中营。从中我看尽人类的悲剧与人性的残酷,所以在俄罗斯访问时我向主人提出要看卫国战争纪念馆,还有这次专程来看诺曼底地区——这个具有转折和决定意义的二战战场,都是为了寻找和感受人性被压抑和正义一旦爆发时的强大。我想从中找到信心。

卡昂是古城,也是新城。这座首府距离英吉利海峡仅仅十几公里,命中注定是诺曼底战役首当其冲之地。整座城市在战役中化为废墟,今天的卡昂几乎是二战后重建的。它的地标建筑之一圣米歇尔教堂建于16世纪,也在1944年被炸,教堂长长的尖顶被拦腰炸断。我在教堂里看到一张当时的照片,连同教堂在内的整个城区如同陷入地狱的景象。我围着教堂转了一圈,里里外外看看,累累伤口,处处疤痕。欧洲人对任何有见证意义的伤痕都不会修复。那座曾遭到重创的达沃尔城堡上数不尽的炮洞枪眼是昨日那场恶战抺不掉的见证。我问当地人这教堂是谁炸的,盟军还是德军?盟军不是不炸教堂吗?

其实欧洲人全是不炸教堂的,但战争打疯了,炮火失去了选择,很多战士是死于自己的炸弹中的。卡昂唯一幸存的教堂是夏蒂安教堂,它建造于更早的11世纪,是一座十分美丽的哥特式教堂。在残酷的攻防拉锯战中,这座人造的天堂曾是不少百姓的避难所。我在教堂里看到两张当时的黑白照片:一是战后在一片瓦砾中奇迹般孤独地兀立着的教堂剪影,一是战时大批逃难者在教堂地上活尸一般躺着睡觉。

战争中,灭绝对方是当然的真理。战争愈残酷,这个战争专用的真理就愈是真理。在卡昂能够看到的历史全是二战的残羹剩饭,而卡昂正是在这可怕的历史残骸上重建出它的今天。由诺曼底战役到今天已经六十年,处处还看到建筑工地,它似乎仍在重建之中。因此,我在它1957年重建的全新的三一大学校前,望着那座并不雄伟的铜雕“凤凰涅盘”,一只满身中箭并在烈火中烧焦却依旧腾空而起的神鸟,心中对这座城市涌出很强的敬意。

我哀痛它惨烈的遭遇,敬畏它不死就一定重生的精神。

一个看不到历史精神的城市是空洞的,精神不一定来自历史的富有,也来自历史的悲剧。

3月27日·卡昂

从奥斯威辛走到诺曼底

从卡昂的诺曼底战役和平纪念馆走出来,我心里有句话:世界上有两个历史博物馆应该连起来看,前一个是波兰的奥斯威辛集中营,后一个是法国纪念诺曼底战争的和平纪念馆。前一个是邪恶统治下的世界,后一个是人类正义的反攻。

奥斯威辛集中营博物馆建在原址上,但这“建”字上没有半点添加。当年纳粹从欧洲各地押解来的成千上万平民、犹太人、抵抗者与战俘的列车停靠的车站,荒草中成排的牢房,令人发指的“杀人工厂”,一切如旧,没有渲染,只有实景实物才能证明历史。除去大批大批由死囚手里和身上夺下的假发、假肢和孩子的布娃娃与玩具,还有三个细节令我刻骨铭记,至今难忘。

一是纳粹强迫成批的囚犯集体脱光衣服后进入的一大间“浴室”。这间浴室的天花板上有许多光秃秃的水管的管口,说是用来放洗澡水的,实际是放毒气,将囚犯无声地杀掉,然后将尸体运进一排排黑色的卡车一般大的焚尸炉中烧掉。

这管口已经锈烂,但冒着杀气,令我胆寒。

二是集中营一间间四四方方牢房的墙上写满各种文字,都是囚徒们最后的遗言。那些离地只有一米来高的字,是孩子们写的。这使我想起那本令人心碎的书《安娜·弗兰克日记》里边的话。忽然我从墙上发现一些白道道,好似用什么尖利的器物乱画上去的。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是一个绝望的女人内心疯狂时尖尖的指甲留下的抓痕。

我马上想起肖洛霍夫在小说《一个人的遭遇里》中的那句话,“它像一个柔软而尖利的爪子抓住我的心。”

三是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全祼而十分美丽的女子斜卧在雪地上,她死了,眼睛却没有闭上,空洞地向前望着,望着人类的良知。

面对法西斯暴行,我相信天理不容。

但是,人的问题只有人自己解决。天理要人自己来阐明。

于是,诺曼底战役和斯大林格勒的战役——这是20世纪中期人类走出这场空前的悲剧伟大的历史转折。

和平纪念馆远看像一块横卧在大地上城墙般灰黄色的碑石,平整异常,没有装饰。中间裂开一个黑色的巨缝,像是炸开的。从这裂缝可以走进六十年前惨烈的时空里。

大厅墙上写着一行大字:

向那些为人类的自由与和平而牺牲的战士致敬。

且不说纪念馆极其丰富的实物细节、珍贵的照片、文献与影像,也不说它如何确切地将诺曼底登陆的全过程清晰地再现出来。一部只有二十分钟的短电影比任何票房数亿数十亿美元的大片都令我心灵震撼。

这部影片没用任何虚构,没有解说,也没有配乐,全部是诺曼底战役中交战双方战地记者实况拍摄的影片。银幕一分为二。左边是盟军,右边是德军,一攻一守,分别展开,同步进行。交战双方从准备、行动、攻防,到登陆与阻击、冲锋与堵截、炮战与空战,中弹与死难,胜利与撤退,伤员与俘虏,烈火与硝烟,瓦砾与废墟,一起冲入眼睛。快速而短暂的蒙太奇与战场上剧烈而真实的射击、轰炸、车履与嘶喊的声音扰在一起,从头到尾便是诺曼底登陆并最终告捷的全过程。

影片结尾时,银幕上这两个画面渐渐从中分开,中间插入一连串的画面是平静而漫长的诺曼底海滩,伴随着忧伤又沉郁的音乐。层层潮汐冲刷的海滩向前无尽无尽地伸展,然后是一片又一片草原上一排排整齐、雪白和十字架形状的墓碑。这画面这音乐一直在我心里。我坐在车里。那密密的一排排墓碑又跑到车窗外,这正是至今完好地保存着的诺曼底战场与一片片烈士墓地。我想——

诺曼底战役盟军总共出动近三百万兵力,牺牲了十二万人!这些年轻的生命最终是为解放奥斯威辛牺牲的。

如果这样人类就能洗去了自己的罪过,永不再来,这场战争才是一次真正值得的伟大的生命支付。

非遗行动

昨晚接到国内短信,文化部启动中国木版年画申请世遗。时间紧迫,十天内备好三种材料,送交联合国教科文。材料包括:一、申遗文本;二、代表作图片十幅;三、十分钟介绍性电视短片。我已经习惯以快速决断和积极行动来完成工作的必需了。当即安排请向云驹、潘鲁生和赵屹来做文本,他们是最具水准与专业要求的专家。图片由我选,我已要求工作室通过网络从速发来图片目录。电视片请中央台导演张子扬帮忙制作,我来写脚本。这便使我夜不能寐,清晨七时爬起来一口气两小时把脚本的初稿写出来,并立即发给国内。

短 句

冬日凋零的树把隐藏其中的鸟巢一个个暴露出来,春天的绿叶又将所有鸟巢一点点掩盖起来,直到无法发现,只有鸟的叫声。

3月28日·卡昂—埃特尔塔—亚眠

亚眠的雪

从卡昂到亚眠,加重了眼前风景与我心中的荒凉感的是春寒。没人能赶走春寒,只是站在恍如冬日冻脸的冷风里巴望着和煦的春的到来。

一早又降雪。许多背阴的墙角、凹地和草坡还积着很厚的雪,那是据称三十年来少见的雪,幸好空气清洁,又白又厚的雪像抹在地上的大块大块的奶油。不像北京,落雪时就是灰黄色的“土加雪”,我们已经失去了儿时记忆里降雪给人们带来的快乐。

听说这两天北京更冷。科学家预警的“地球变暖”已经没人忧虑,反而是“地球变冷”令人不知所措。带着明星范儿的科学家们在电视上的夸夸其谈不见了,地球根本不听他们说什么,已经变得失控和未卜,进入更年期,其实它还年轻,是人的贪婪和全球化令它忽然衰竭起来。

比昨晚冷了许多的房间使我不到六时就醒来,心里不放心年画申遗的电视脚本,又改了一遍。

象鼻山

十年前在吉温尼的莫奈故居吃了闭门羹,心不死,便跑到卢昂去看莫奈画的大教堂,又去到翁弗勒尔去看莫奈画的木教堂,这次又吃了闭门羹,仍不死心,来到埃特尔塔看莫奈画的象鼻山。莫奈画象鼻山是1883年,这一年他刚定居吉温尼。

埃特尔塔就守在大西洋边,海边的岩石似刀削,少草木,石质易风化,风吹浪浸,经年累月,苍老嶙峋,奇怪的是这里的海滩堆满鹅卵石,据说大仲马和莫泊桑特别钟爱这里的海滩。鹅卵石虽然很坚硬,却多带着挺深的洞眼,我猜多半是因为此处鹅卵石构成的石质中有一部分较软,被潮汐洞浸了。我拾了几个拿回去放在案上,可以用来插笔,还会睹物惹情,想起这里的象鼻山。

一座小山直伸向大海,可能是爱海情切,伸到了极致,还不够劲儿,就把一个象鼻子似的石柱插入海水。这里是莫伯桑的故乡。莫伯桑也说过这山“好似一头大象把鼻子插进水中”,这便是象鼻山的来历。

艺术家任凭想像,不管它的原由。

地质学家的解释是,这原本是一座完整的山,现在这个看似伸出来的象鼻子与山渐渐离开,是漫长岁月里海水冲刷成的。桂林漓江边不也有这样一座象鼻山吗?

我相信科学家的话。可是任何事物说明白了,便失去了它的神秘与神奇。

面对象鼻山,我想——这个天生尤物,世上奇观,反倒不好作画。艺术是化平凡为非凡的。几朵普普通通的向日葵,可以成为举世的杰作;奇花异卉反难入画。这因为独特的事物没有普遍性,难以惹起共鸣。为此,莫奈的《埃特尔塔的日落》没有成为他的名作,反倒是由于它曾成为莫奈作画的“模特”而增光添彩,愈来愈有旅游价值。我不大喜欢埃特尔塔过度的旅游色彩,花花绿绿的纪念品店挤成一团团。可能是当年诺曼底战役把这里所有历史积累扫荡一尽,除去象鼻山再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独有的东西,就像我们城市的历史大多被自己抛弃,如今已没有多少资源供游客消费,出路只有造假。

二战留给法国西北部的文化创伤,对我们是不是另有启示呢?

3月29日·亚眠

儒勒·凡尔纳故居

同样经历的人往往命运不同:幸运与不幸。

亚眠比卡昂幸运一点儿,哪一点儿幸运?亚眠有儒勒·凡尔纳;昨天有,今天还在那儿。没人能告诉我凡尔纳的故居及大量家什是怎么躲过德军和盟军在这里的狂轰滥炸。

一座相当不错的临街的带塔楼的三层楼房,是儒勒·凡尔纳晩年的住所。作家的座椅、桌案、摆设、衣物、文具、手稿,全都如生前一样放在老地方。谁也没权利改换位置。记得我对国内一些地方为旅游“打造”名人故居时说过:故居不是布置出来的。

我的意思是,不能叫人感觉出它是“布置出来的”。最成功的故居是让人感到主人出门办事去了,一会儿会回来。

令我好奇的是,生活在如此常人般的环境里,凡尔纳是怎样写出那些天上地下、惊险奇妙和匪夷所思的故事?

记得三十年前翻译家王汶把她从俄文转译的凡尔纳的名作《气球上的五星期》送给我,我看后问她:“凡尔纳做过船员吗?”

她笑道:“即使做船员也没到过地心。”她是指凡尔纳的另一本书《地心游记》。

这个话题涉及作家凭什么写作?或者什么是作家的才气。

是想像,创造性的想像。所以契诃夫说:“小说是想出来的。”

其实散文也是“想”出来的。

有人说更重要的是生活。生活当然重要,但生活只是作家的立足之地。不管你有多丰富和深广的生活,还是有限的,还是在你个人的圈子里。只有想像是无限的。写作的想像不是一般的胡思乱想,是创造性的想像,或者说想像的本身就是创造。

凡尔纳在这房子里生活八年,总共写了四十四部作品。现在还保留他一万两千部藏书。然而,他在三楼上那间极狭小的书房看上去更像一个小小的储藏室,书桌塞在一角,夹在小床和窗子中间。世界最不需要空间的是作家。音乐家至少需要有地方摆下钢琴,画家需要有地方摆下画案。可是我也看过最小的画室,在北京方庄吴冠中的家,只有一张单人床大小的画案,大约七十公分高——吴冠中个子矮,他的画案不能太高。张大千个子矮就是站在一个为自己特制的小木台上作画。吴冠中这画案周围墙上全是他作画时用笔甩上去的墨点彩点,其他再无它物。而作家所需的空间干脆就是自己的脑袋,不管多么恢宏的场面、无穷的情景、千姿万态的人物都在这空间里明灭与纵横。上帝创造人,作家创造人物,作家在做上帝做的事。上帝的空间是世界,作家的世界在自己脑袋里。我又想起《哈姆·雷特》那句台词:

即使你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者。

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写作是一件神圣的事。

所以,他要听任自己,不准旁人强加。

皮尔第艺术博物馆

儒勒·凡尔纳为自己家乡另一个贡献是创建了一个博物馆。

博物馆是把历史的精华聚集起来,供人们共享,为后人永享。

所有博物馆的创建初衷都是纯精神的,理想化的、精神至上的、无功利的,这也是我在欧洲特别爱去博物馆的原故。

我从皮尔第的古代西方宗教石雕——比方神龛券洞的形制、异兽和有翼天使上边,又一次找到与东方的联系。这到底缘自中古时代丝路的相互的传播,还是人类精神共同性?我把这个忽然想到的“兴趣点”和“研究点”输入我的大脑而非电脑中。

天堂也是幸运儿

六十年前诺曼底在倾城的大轰炸中,是谁把这座巨型的精美绝伦的亚眠圣母大教堂藏了起来,藏在了哪里,事后竟完美无缺地摆在了原地?

虽说欧洲人交战不炸教堂——就像卡昂的圣蒂安,但亚眠的圣母大教堂太精致、太娇贵、太易碎,里面到处的雕塑杰作胜过一座宗教艺术博物馆,比如那个举世闻名的雕像“美丽上帝”,它何以毫发未损?

从正面看,我恍惚觉得这座圣母教堂像是从塞纳河边搬来的,它与巴黎圣母院太像了。但我更喜欢亚眠这座圣母大教堂。不仅因为它比巴黎圣母院大上一倍,它尖形的拱门里的石雕太精太美,它残存的壁画太珍贵,它那个用上千棵巨橡雕成的唱诗坛是人类木雕的绝品,上边四千宗教故事人物个个都神采非凡,都是无法复制的。我更喜欢它极致地发挥了哥特式建筑的峻美与峭拢,那些密集的数十米石柱上笔直的长线和冲向穹顶的尖状的结构,使我一仰头,心就升了起来;有种令人倾心的崇高感,俗世之想陡然不存。

我是无神论者。我对西方宗教远不如对佛教更了解。但老实说,我在中国庙宇中很少有这种崇高感。原先,中国的庙宇都在山林深处,远离尘嚣,被视为精神净土,当代却纷纷陷入世俗,甚至被荒唐地“产业化”;不断重修的庙宇涂红抹绿,勾金描银,取媚游人,看似公园,却只比公园多了一项磕头烧香。然而,西方教堂至今仍被奉为人间的天堂。

从又窄又长又高的彩色玻璃窗射入的阳光,正灿烂地投射在一组巴洛克的圣像上,顿现一种神奇的美和神秘的景象,我用相机悄悄将它拍摄下来。当相机发出轻轻的快门声,我不由自主感到不安,因为这个“天堂”实在太安静了。

不拔老牙

二战重建时,亚眠人把劫后残存的老楼当作上帝留给他们的珍宝。他们告诉我,他们的方式像牙医:不拔老牙补新牙,还要新牙像老牙。

3月30日·索姆河—里尔

人类开始发明机器屠杀自己

从亚眠到里尔所经过的另一个昔日战场——索姆河战役遗址,是我计划中要看的。在同一个地方,先后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尤其是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同样是人类史上最残酷的杀戮之地。交战双方共死伤一百三十万,却没有胜负。两次大战的战场竟然鬼使神差地在这里相互重叠,交战一方又都是德国人。它注定是几十万德国男儿的葬身之地?

当然我首先还是要看这里的博物馆。它在庇卡底地区的阿尼塞。这个名为“索姆河防空洞博物馆”十分特别,从一个门前摆着两门火炮的小门洞进去,沿着一条长长的阶梯一直走下去,便会发现整座博物馆像是在几条被加盖封闭的战壕里。一钻进这“战壕”便像进入时光隧道,重返一百年前那场恶战的真实中。战壕两边堆积的沙袋都是原先的遗物,用手摸上去硬梆梆似乎已经石化了。战壕泥土里还有昔时的炮弹壳、罐头壳、怀表、徽章、刺刀、烟袋、眼镜、饭盒、酒壶、望远镜、杯子、绷带、靴子、书本、圣经、军服、钢盔等等,历经百年,全都破了烂了锈了朽了碎了。它们的主人多数早已战死,被掩埋大地之下,早被遗忘。墙上挂着的照片与图表,柜里的文献和相关文物,阐述着那场战争的背景、攻防计划、时间与兵力,以及从头到尾的无法改变的全过程。一些用实物与蜡像呈现出来的一个个的具体的战争场景,再现着历史。西方这种博物馆是一种具象的历史档案;不渲染更不煽情,走到这博物馆的最后,便是一条空空的战壕,只有石块、沙袋和铁网,以及用音响播放的震耳的炮声——这声音是当时战场的录音,也是一种遗产;墙上地下潮乎乎渗着水。为了使人感受到战争的真实,因为现代的博物馆观念之一是身临其境。

盘距在索姆河有利地形的是德军,攻方是协约国的英法联军。正式进攻是1916年7月1日,第一天就有六万英军阵亡,从而拉开这场人类屈指可数的最惨酷的战争的序幕。战争一直进行到欧洲多雨的11月,沼地遍布的战场布满泥泞,双方在胶着与无奈中熄灭炮火。德军伤亡五十三万人,英法联军伤亡七十九万人。没有绝对的胜利者,那么为何而战?

在这场战争中最具风头的是两种武器。德国的MGO8式马克沁重机枪,使成千上万英法士兵成为战地的野鬼孤魂,再有便是英国人发明和制造的十八辆坦克首次登上战场,发挥了巨大的震慑力和威力,当时有人说这些武器的出现可以结束和制止战争,但更残酷的战争恰恰从这里开始,它将人类带入重型机械化杀伤武器的新时代,促使重装备武器的蓬勃发展,直接致使二战更大的杀伤力与残酷性。

这是武器的负面,还是人性负面的使然?

怎么去重新理解古人那句“兵器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1916年一战期间的索姆河战役,英军首次使用的坦克是十八辆,到了1942年二战战场上横冲直撞的铁甲坦克竟达到数十万辆。日本开到战场的坦克为五千三百辆,德国超过一万辆。人类没有从这些新武器的残酷中找到教训,反倒从中看到了它的制胜作用,看到了军火工业的商机,正像二战中美国人在广岛和长崎投下的那两颗原子弹,看似结束了二战,实际上激发了世界的核竞赛。尽管所有人都看到这种武器竞赛的终极是人类的自我灭亡,却谁也不可能停下来,停了便是先灭亡。人类是否进入了一种自我毁灭的怪圈不能自拔?

诺曼底到索姆河真是一片灾难的土地。它留下的面目疮痍至今历历在目。从1916到1940虽然仅有二十多年的间隔,可人类应该记取的教训何在?为此,我时时会感到文明的脆弱与悲哀。单纯面对文明时,我们会感到文明巨大的价值,它的神圣与强大,但在索姆河这片辽阔又悲哀的土地上,却连它的影儿也看不到。人类最终会这样轻易地抛开与泯灭自己的文明吗?

然而,我又时时提醒自己别忘了人性的弱点与谬误。人性有贪婪有私欲——即有恶的一面,就要警惕恶的发作。

我写过:

“历史有些顽疾会发作,必需不断吃药才能制止。”

文明不管是强是弱,有它的存在才不会绝望。因而我每每看到发动二战的德国人低下头甚至跪下来深致悔意,就会对他们生成一点尊敬。所以我欣赏一句话:跪下来的德国人比站着的日本人高大。

子弹开信刀

在广阔的索姆河战场的遗址上,至今仍不断有战争的遗物出土。在博物馆的纪念品店里居然还可以买到一些出土物品。比如钢盔、布军帽、奖牌、刺刀、单筒望远镜、子弹和炮弹壳、折叠饭盒、眼罩与圣经等等。其中一把小小的铜质的开信刀吸引了我。刀柄是一颗子弹,子弹头上切开一个小口子,插入一个用铜片制成的刀面,上刻一双花朵,显然这是一个手巧的士兵在战争的空闲里自制的,用来裁开家信。它流露着这位不知名也不知国度的士兵对家人、对生活、对和平的期待。在那个“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年代,这小小的开信刀传递出那恶魇似的时代上百万士兵心中的渴望。这小刀感动了我,我把它买下,带了回来,放在我的书桌上。

枪洞的小花

从博物馆出来,拐向一条小道,一边是坡,细看是高高的石墙,披着土和草,上生杂木。忽发现石墙中间有些方形的洞,多已坍塌或被泥土掩埋,这肯定是一个防御工事,洞口就是枪口。一向重视历史的法国人没有把它作为无用的东西拆除,却用它见证历史。这时,我的眼睛一亮,看见一个枪口生出几朵小花,金黄鲜美,迎着阳光,婆娑开放,它能永远这样封堵枪洞、制止战争吗?我想到这块土地曾被上百万人的鲜血浇灌过,这些小花正是这些浸透鲜血的土壤滋育出来的,所以它异样的美,异常的亮。

黑衣人

清晨站在阳台上,看到一个人,从街道西边走来。天冷,他穿着厚厚的黑衣,黑毛线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他走过路口一个绿色垃圾桶前,扭头看前后无人,掀开桶盖,翻了翻里边的垃圾,抻出一个灰色的塑料包,然后迅速穿过马路,把塑料袋放在一辆停在路边的红色的汽车旁,只身走了。跟着车门忽然从里边打开,伸出一只手把包拿进车里,车子突然起动,飞速开走,原来早有人在这里接应。

罪恶随时随地发生,世界永远会这样。

3月31日·里尔

翻译家王汶

昨天从儒勒·凡尔纳故居回来又想起《气球上的五星期》译者王汶。她一生从事俄文翻译,由于天性真率,偏好科普读物和科幻文学,译过俄国作家伊林的许多书;她的译笔流畅生动,干净透亮,如她本人。她是上一代译者,如今鲜有人知道她。历史的记忆力本来就十分有限,何况人们通常认为译者非原创,故而翻译家从不进入文学史。这是一种无法纠正的偏见。任何文学史都不要翻译家,但任何文学史都往往离不开翻译家。倘若无人做翻译,人类的阅读只能在自己有限的母语世界里转来转去。

为此,音乐与绘画就比文学传播得广,它们可以绕过语言,直接诉诸于听觉和视觉;而凭靠语言的文学只有信由翻译了;有赖于翻译对原作的悟解,还要在两种语言上都有较高水平。我同意一种说法:一个作家如果不是用英语、法语和瑞典语写作,他在文字上愈讲究就与诺贝尔奖离得愈远。除非他碰上一位翻译天才。

四年前我在我的学院举办一个关于文学翻译的学术活动。将林琴南以来一百年间苏俄文学通过查良铮、巴金、汝龙、戈宝权、草婴、丽尼、蓝英年、高莽、戴聪的译本进入中国的历史,以三千种不同时代的版本展示出来。我称这些天才而不可或缺的翻译家为中俄之间“心灵的桥梁”。可惜这仍不能扭转人们的偏见。我曾突发奇想,干脆全球的翻译家全罢工不干了,看文学怎么办?

另一幅《日出的印象》

里尔吸引我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的美术馆。这个号称全法仅次于卢浮宫的美术馆会带给我什么?

尽管众多世界美术天空的巨星都在这座宫邸般巨大的建筑空间里闪耀,如多纳太罗、库尔马、罗梭、马蒂斯、凡·高等,其中仅巴洛克大师鲁本斯的巨型作品就有八幅。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莫奈另一幅《日出的印象》,我说“另一幅”,是因为莫奈曾经多次画过以伦敦议会大厦日出景象为题材的《日出的印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幅挂在巴黎的奥塞博物馆中,前两天在巴黎我去到奥塞又着意看过一次,我把那幅与里尔美术馆中的《日出的印象》与这幅做比较,我发现有趣的是两幅《日出的印象》一般大小,都是81×92cm,都画于1904年。显然是一连画了两幅,但哪幅在前哪幅在后?里尔这幅天上的阳光与水中的反光都偏黄,远处建筑物的剪影清晰,笔触略有一些强调;奥塞那幅颜色偏暖,丰富而灿然,景物朦胧,笔触含蓄,情景反而深邃。依我看,里尔这幅《日出的印象》应画在先,巴黎奥塞那幅在后。这一先一后却证实了绘画史上不少划时代作品都经过步步深化、不断探求的过程。

窗外的墓地

住进里尔的酒店隔窗一望,树丛里各样的墓碑高高矮矮,竟是一片墓地。我没有吃惊,这缘于十年前奥地利的萨尔茨堡州政府约我为他们写一本游记时的经历——

萨尔茨堡是莫扎特的故乡,我去看莫扎特家人的墓地时,忽见墓地前边就是一座住宅楼,所有窗户都朝着墓地。两个男人正坐在这座楼三楼的阳台上高高兴兴地饮水歇凉,面对眼前的墓地如同花园,没有任何不适。后来才知道西方对死亡与中国人的不同。中国人认为人死了要下地狱,到阴间,很丧气;西方人认为人死后要上天堂,所以中国人把坟地修到荒郊野外,西方人把墓地建在教堂边——距离上帝最近的地方。

入乡随俗,我没有要求酒店换房,但还是不习惯往窗外多望几眼。文化一旦进入心理、进入本能的层面,便是不可逆的,所以说最深刻的文化是文化心理。

面向阳光

从戴高乐先生故居出来感受到今天的阳光很足,忽有春回大地之感,但一阵冷风吹来又把这感觉刮跑。

你迎着阳光时,就把阴影抛在身后了;你面对阴影时,便背弃了本来属于你的阳光。

人生不管遇到什么都应该永远面向阳光。

4月1日·加莱

《加莱的义民》与加莱的市长

这次从巴黎到伦敦没有乘飞机,而决定到加莱去搭乘穿越海底隧道的火车,除去想感受一下《海底两万里》的感觉,还有一个强烈的意愿是为了去看罗丹的名作《加莱的义民》。这件1884年应加莱市长之邀为其城市创作的作品,是罗丹唯一放在城市广场上的原作,只有来到加莱才能感知它真正的意义和现场的效应。

今年欧洲的春寒真有点像索姆河战役,春攻冬守,你攻上来我打回去,有时真有重返寒冬之感。但来到市政府大楼前的里希尔广场,已经忘了天气,完全置身在一种庄严神圣的气氛里。这并非来自市政府大楼出色的古典美,而是楼前广场中间这一组具有异常沉重感的青铜人物。他们并不比真人大多少,但它有一种强大的张力覆盖广场甚至更广阔的空间。加莱人全都知道他们是谁。虽然事过数百年,但加莱人相信这几个人还在他们中间。

14世纪中期英法战争中,法国小小的边城加莱市在被英军团团围困中顽强抵抗十一个月,终于弹尽粮绝,面临英军屠城。市民决定投降,但英王爱德华三世接纳投降的条件苛刻而狠毒,且带着侮辱性,他要城中六个有身份的人光头赤足,身缠绳索,拿着城门钥匙去见他,并接受他的处死,否则他要屠城。这种注定要献出生命的事有人会站出来承担吗?有,一个个加莱人站了出来,甘愿一死,来保护全城老小的生命。于是悲壮的一幕发生了——六个人人头落地,加莱全城的安危保住了。

到了1884年,事情过去了三百年,加莱的政府决定制作一座忠魂碑立在市政府前广场的中央。这想法即刻得到市民响应,纷纷捐款,由加莱市长出面去巴黎邀请大雕塑家罗丹来做。罗丹答应了,他肯定被这段永不褪色的历史感动了。就这样,一件雕塑史上伟大的作品诞生了。

我围着这组铜雕转了好几圈,盯住每一个人物的神情、手势、姿态,以及心理。中间年长、身穿长袍、名字叫做欧斯达治的人物似乎是这一组铜雕的重心。这虽不是英雄就义,却表现出一个甘心为一城人付出生命的普通又非凡的人超常的沉静与镇定;他身边那个手执城门钥匙的中年人的神情坦然,誓死如归;他与欧斯达治共同构成这组雕像精神的重心;其他几个人物,有的悲愤,有的痛苦,有的矛盾,合在一起才是这一组特定人物此刻特定的心态与精神。他们一步步走向死亡,我注意到他们的脚沉重地陷在泥土里,腿上隆起的肌肉体现着步伐的坚实有力。罗丹是古典现实主义以来最后一位伟大的雕塑大师,然而他已经开始从米开朗基罗的纯粹的解剖学里走出来,在肌体的线条与结构中注入更多精神性、写意性、主观性的表达。罗丹的《加莱的义民》的成功,是他没有将这组人物夸张地表达成为英雄就义,而是真实地描述了一群非凡的凡人;他们的人性,他们的精神。

据说这件作品剪彩时,罗丹从巴黎赶来,但没人看见他。他藏身人群中,为了听到人们的议论。

当时有人对加莱市的这种做法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这是几位投降者,不足立像;也有人则认为,在任何时候,舍己为人都是一种伟大的精神。

如今,每年都有千千万万人来到加莱看罗丹《加莱的义民》,站在一旁与之合影留念,从而记住加莱,也记住加莱这座城市的精神。

从中我想,1884年那位加莱市长真是慬得什么是自己城市的文化与精神,他没有把城市精神编成一种空洞的口号,而是化为一种永恒而感人的艺术,叫人一望而知,知而难忘。它还叫我明白,真正的艺术家应该为自己的城市和土地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