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1992
2013-04-29龙应台
龙应台
1912是甚么样的时代?第一个浮出的意象就是,那是一个列强瓜分中国的时代。当时一个法国杂志所刊出的漫画,桌上有个大饼,写着CHINA,列强拿着刀分割这个饼。整个19世纪,是这样弱肉强食的时代。
那是个非常残酷的时代。沈从文自传里有段文章题目就是《辛亥革命的一课》。沈从文生于1902年,住在湖南乡下,在1910年最混乱的时代,他还是七八岁的小孩,从他的眼睛看出:当时满清政府到处搜捕革命党员,但是到底谁是革命党呢?乡下官兵于是抓人头充数,成千上万的,五花大绑地被抓去砍头,基本上都是乡下的农民。
1912年前后,不只是军事动荡,不只是政治动荡,其实更是改风易俗、价值翻转的时代;服装,缠足,包括发型,剪辫子这件事情,都是严重的大事。
钱穆先生出生在1895年。1910年,风声鹤唳,十几岁的孩子都知道时代要变了。有一天晚上,他睡不着,在他同学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本书,是谭嗣同的《仁学》。钱穆最震动的是什么呢?竟然是谭嗣同在《仁学》里头谈头发的部分。把人依照发型来分,谭嗣同说,全发戴冠的,是中国人;把头发剃光的是印度人,把头发剪短的,是西方人;第四种,前面都刮光,后面留个猪尾巴的,叫做满洲人。
少年钱穆那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就把自己的辫子给剪了。问题是,他辫子才剪了,没几天要放假了,他要搭火车回家,朋友就警告他说,你现在没有辫子,一上火车一定会被官兵抓起来被当革命党给杀了。事情非常的危急,怎么办呢?钱穆就把剪下的辫子缝到瓜皮帽上,伪装辫子。
我们讲到1911、1912年,就联想到革命、战争、动乱、割裂,仿佛没有任何其他的大事了。事实是这样的吗?譬如传染病,会因为革命而暂停爆发吗?
1911年在东北爆发的鼠疫,死亡人数六万,是一场大规模的疫战。当有传染病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潮从火车来往上下,传染病也迅速蔓延扩张。以当时医学的常识,大家以为这是跳蚤咬老鼠然后传人。
在人人自危的氛围里,北京派了一个人赶赴东北处理紧急疫情,这个人叫伍连德,马来西亚出生、剑桥医学院的毕业生。他赶到哈尔滨,经过解剖和观察,断言这是一个飞沫空气传染的肺鼠疫,是人对人直接的传染,因此它的严重度、传染速度,远超过人们,尤其是当时西方专家的认知。
伍连德在1911年,动用了3000名士兵、警察、医师、护士,投入防疫。我们在SARS时也有经验,大家都要戴口罩,口罩怎么来的?伍连德在1911年时,认定肺鼠疫是飞沫传染,因此他严格要求所有人都戴厚口罩,当时就叫做“伍连德口罩”。
冰原上堆积了2200具尸体,装在成千的薄棺内。伍连德说服了清廷,做出一件空前的措施:火化。他说服清廷“解剖”的醫学必要,使得现代医学有了开始。当武力革命在南方动荡的时候,伍连德在冰天雪地里默默开启了现代公共卫生的制度建立。
伍连德所做的事,基本上叫做不动如山。价值可以翻转,世界可以颠倒,革命可以燃烧,他却专心坚定做自己认为最有意义的事。
1912年,孙中山先生到了广州,詹天佑以粤路公司经理的身份接待孙先生,这已经是1912年的5月。诸位熟悉孙中山先生历史的就知道,孙先生很快地就担任了全国铁路总监,他提出了要为中国建设20万公里的铁路,后来变成了“建国方略”。
“建国方略”提出的宏伟基础建设蓝图包括要在十年内为中国修建16万公里的铁路,160万公里的公路。这个梦想距离现实有多远呢?一直到1949年,全中国的铁路系统加起来不到2万公里。到今天距离1912年一百年之后,现在的中国,真正营运的铁路里程是8万多公里。公路就远远超过了孙所擘划的,有360万公里。
孙中山先生是个大梦想家,因为他所想象十年内要做的事情,要到一百年之后才能完成其中的一部分。你可以从负面去说,此人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
可是换个角度去看,我们是否也可以说,真神奇,他的梦想,竟然都是对的,只不过他的梦想太大、太早。他的梦想的实践所需时间,不是十年,是一百年。但是他在地上画出的那个梦想的蓝图,后来的人用一百年的时间去验证,他的方向和愿景是伟大的。
今天之所以提及伍连德,是因为伍连德这个人在国家政治、军事动荡到极度的时候,他专心只做一件事,就是把中国的公共卫生制度给建立起来。今天之所以讲到詹天佑这个人是因为,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他如此笃定不移地坚守铁路的基础建设。
在大破的时候,我们需要像孙逸仙先生这样的大梦想家,让你有一种气魄,敢于想象非常远的未来。在大立的时候,我们需要像詹天佑这种实践家坚毅执著。
在大破大立非常混沌不明、价值混乱的时候,可能要有像伍连德这样的人,他不管你外面天翻地覆,就是一心一意去完成最重大、最扎根、最长远的建设,以天崩地裂不变色的从容态度,一点一滴地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