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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天地间最圣洁的感情

2013-04-29叶廷芳

上海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母亲孩子

叶廷芳

爱是人性间和动物性间最共通的情感。就人而论,它是维系人与人之间最坚韧的纽带,是人的一种最基本的情感体验。而在人类的各种类型的爱之中,一种最深沉、最恒久、最难以撼动的爱,莫过于母爱了!诚然,就强度而言,它固然不像异性间的情爱那样烈焰熊熊,但那种“爱得死去活来”的烈度毕竟难能持久,事实上多半均以破裂告终。而母爱则永远像泰山那样崇高而恒定。君不见多少志士仁人为真理披荆斩棘、冲锋陷阵,一旦与母爱相抵触,他不得不却步甚至退让。难怪伟大的反封建斗士如鲁迅,即使不承认母亲为他包办的婚姻,但为了不伤害母亲的感情,宁愿默默吞下这个苦果,直至终身。另一位伟大的中国现代文化人胡适,也是在母爱与情爱之间宁愿选择前者而放弃后者。这两位现代中国顶级的知识精英都因为母爱而让生命经历着双重的悖谬性生存:在反封建的社会行为中“大呼猛进”着,让生命发挥出巨大的能量,而在个人生活中却又残酷隐忍着,让封建的毒鞭抽打着自己的灵魂!

在谈论母爱这一话题的时候,笔者既肃然起敬,又心情沉重:我的母亲只活了三十七个年头,正当盛年就离开人世了!那是1943年,我才七周岁。母亲离世时尽管年轻,却已生下六个孩子,四男二女。那时候农村婴儿成活率普遍不高,我们这六个中好歹倒有四个活了下来,我、哥哥、姐姐和弟弟。全家六口人的生活全由母亲操持。家庭是中农,吃穿是没有大问题的,前提是每个有劳动能力的家庭成员必须紧张劳动!但父亲因年轻时跌伤吐血,导致常年肺结核,失去劳动力,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的担子无疑就更重了!除了一日三餐的饭菜必须及时摆上桌子,六个人的衣服换洗缝补全由她一个人承担。尤其是鞋子,那时一般农家是没有条件买鞋穿的,必须统统由母亲手工制作。每天午后,只见她刚刚把碗筷、饭桌洗擦完毕,就搬一张长凳和矮凳到门前,将破衣服撕成一片片,又用糨糊把它们粘贴成约一个手指那么厚的鞋底,把周边切整齐后,再用顶针和粗线,一针针一线线把它纳成结实的鞋底。最后把事先已做好的鞋帮缝上去,这才算把一只鞋做成。六个人的脚的大小和形状各不相同,因此每双鞋的形状和尺寸各有区别。而如果每人每年只穿二双鞋,母亲就得制作出十二双大小尺寸各不相同的鞋。啊,伟大的母亲,单单为一家人的穿鞋问题,就得耗费多少心血呀!

虽然家境还不是很穷,但要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必须省吃俭用!这个分寸的把握者和监督人又落在母亲的肩上!不仅在吃上精打细算,还得在穿上煞费苦心。而在吃上既要让孩子们吃饱,还得尽量节省。为了尽可能不花钱买菜,母亲充分利用家里的那一小块菜园,动员全家大小,利用早晚零碎时间浇水施肥,一年四季轮番种菜。每天与这些绿色生命打交道,我们小孩子也兴致勃勃、乐此不疲。此外母亲还动员我们经常去野外捕鱼、捡野菜。村边就有一大片远近罕见的原始森林(“大跃进”期间被毁),每当雨后都有一番收获蘑菇的狂喜,因而都能得到母亲的一番嘉许。野地上还有一种类似木耳,叫做“地耳”的野菜,味道鲜美,天晴时收缩在草地里,几乎看不见,但一遇雨水,很快膨胀开来,一朵朵像木耳似的,一下就能捡个半篮子,回家也很讨母亲的喜欢。至于捕鱼,更是我们孩子们乐于干的事情,与其说是干活,毋宁说是游戏,把一个根据经验判断有鱼的水坑用泥巴围起来,再用一个木桶或脸盆把水舀干,只见鱼儿们活蹦乱跳,那个兴奋,比吃鱼刺激多啦!回家时还能受母亲一番夸奖。

母亲协助父亲养活我们的另一招是大养家畜和家禽。任何时候猪圈里都少不了三四头猪。自然,猪是需要食物的。那时市场上没有现成的猪饲料可买(即便有也买不起),于是打猪草成了母亲必须操心的一件大事,而我们兄弟姐妹又成了母亲调兵遣将的“小部队”!如果说,我们孩子们干捡蘑菇、拾田螺、捕鱼等活儿时,之所以兴致勃勃,不催自奋,多少跟自己的切身利益,即口腹之欲有关,那么打猪草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所以在接受任务时有时不免哭丧着脸。这时母亲先是有些着急。她镇静一会儿后,克制住火气,又对我们好言相劝,诸如:不打猪草,猪怎么能长大呀?长不大,过年时家里哪有猪可宰呀?不宰猪,你哪有猪泡泡(猪的膀胱,吹气后可当作气球踢来踢去)可玩呀……于是我们又乖乖地提着篮子去田野了。

就这样,母亲渐渐训练了我们的劳动习惯,也渐渐地让我们开始懂得人生。此外,母亲还以她的言传身教训练我们作为孩子的行为规则。比如:不许对任何大人、老人直呼名字,而要尊称别人为“叔叔”、“爷爷”;不许随便跟别的孩子打架,也不许使用“日你妈”之类的脏话骂人;不许擅自拿别人家的东西,等等。那么,自己家的要紧东西,比如钞票之类可以让孩子随便拿吗?这我有过一次教训:有一年村子里演傀儡戏,周围的小商小贩纷纷来这里集市,各种小吃对孩子们太有诱惑力了!于是我擅自从房间的抽屉里拿了二分钱买了一根油条来解馋。母亲知道后很是生气,顺手从灶边的柴火堆里折了一根树枝要抽打我,我赶紧跑出门外围着一台石磨与她“捉迷藏”,她终于未打着我。这是在我一生中慈爱的母亲唯一留在我记忆中的“严母”形象。她从此让我知道了,父母保管的钱是孩子们不能触动的家规的底线,此后我再也不敢去碰那家伙了!母亲虽然没能打到我(她若是真的要打我,我哪能跑得了),但她的一次发威,已收到了永久之效。作为家规制定和维护者的家长,母亲总是胜利者。啊,伟大的母亲,没有你合情合理的家规家教和宽严有度的执掌,我怎么能有一个精神人格尚称健康的童年!

母亲对子女对亲人的爱集中表现于灾难的年月。1942年,即在我六周岁的时候,日本侵略军蹂躏了我的家乡!那是农历四月十五日,由于父亲对形势的误判,我们家没有事先及时逃离,而日本鬼子大队人马却在这一天抄近路突然涌进我们村里。父亲和祖父都被鬼子抓走了!母亲急得无法形容,不停地哭诉:“他有咳血的毛病,是干不得重活的呀……”她不顾一切要出去找我爸爸,立即被叔父、婶婶阻止了:“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去见日本兵!”于是她顾不得我的安危,叫我到村里去找爸爸与爷爷。我那时还不懂得害怕,便在村里到处跑动,却始终未找到。后来鬼子们听到了军号声,立即集合,继续开拔了。我便在村边倚在一座古代石碑的底座上,看着鬼子的人马走完,却仍不见爸爸和爷爷的踪影!母亲见我哭丧着脸回来,知道无望了,立刻呜呜地哭起来。但她还是强打着精神,把晚饭做好,让孩子们吃了,她自己却没有心思吃。那天夜里她翻来覆去,哭声几次将我惊醒。没等天亮,她就起来收拾行李,包了几个包袱,此外弄了两只箩筐,放了些吃用的东西,那是准备让比我大八岁的哥哥挑的。她分派我背一袋炒熟了的番薯片,而将一个较重的包袱分派给了比我大六岁的姐姐。天有点蒙蒙亮了,叔父一家三口与我们会合。婶婶见我哥哥的担子里还有些空地方,便又扔进两个包裹,母亲皱了下眉头,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两家人就这样开始了逃难的日子。

老天爷也有势利眼,那天它竟与日本鬼子为虎作伥,偏偏下着蒙蒙细雨,把村边那条土路弄得泥泞不堪。只见母亲左手抱着三岁的弟弟,右手勾着一个偌大的包袱,迈着那双可怜的“金莲“,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扭一摆地艰难前行。不久,她的鞋被泥巴拔去了,只得穿着袜子继续走,很快袜子也陷在泥巴里了,她照样顾不得去捡回来。不仅因为她两只手都有拖累,更因为附近日军岗哨的强手电不时扫射过来,监视我们的行动——我们是在逃命啊!尽管如此,母亲仍唯恐我掉队,不停地关照我走在她前面,哪怕有生命危险,她也要保证这一点。同时她不停地口中念念有词:“咳,还不知你爸爸现在哪里呢,他走这样的路准又咳嗽不止了!还有你爷爷,毕竟快七十岁的人了!”她的爱子、爱夫和敬老之心,此刻可以说尽显无遗了!

约过了三刻钟以后,我们的小队伍终于摆脱了那段见鬼的泥浆路,走上了一条通向深山的小山冈。这时日本人的岗哨显然已经管不到我们了,领队的叔父这才“咳呀”一声松了口气,宽慰地说:“歇一下吧!”大家马上搁下肩上手上的担子和包袱,一边喘气,一边擦汗。母亲则将右手的大包袱垫在地上,一边让左手的弟弟来暂时享受这个“软座”,一边赶紧从姐姐的包袱里找出一双新的鞋袜,准备穿上。在擦脚丫子上的泥巴的时候,婶婶走过来说:”二娘你这不是犯傻吗?明明这样的下雨天,你却偏偏要穿新鞋!”母亲不以为然地回答:“要是你看见刚才我这双脚怎样受罪,你就不会痛惜这双新鞋了——我要补偿一下我这双脚!”话音中带着决绝的口气。叔父领会到我母亲要恢复她那双刚才备受屈辱的小脚的尊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表示支持:“二嫂说得对,鞋重要还是脚重要?!”说着瞟了婶婶一眼,仿佛说,你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

但叔父想创造一点轻松气氛的努力没有太成功,当母亲重新穿好鞋袜以后,又低着头,自言自语地叹惜:“唉,还不知他爸和公公是死是活呢!”这话触痛了大家的心病,大家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但谁都回答不了这个折磨人的问题。叔父在无奈之下只好下令:“去大岗头(目的地,深山里的一个远亲家)的路不近,天气又不好,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走了才百十来步,忽听得“啊哟”一声大喊,我抬头一看,只见哥哥跌坐在地上,呜呜直哭。原来他的左小腿扭伤了!母亲大惊失色。她马上知道这是挑得太重的原因,于是指着婶婶的鼻子责难道:“你,你,你这堂客(方言:指已婚妇女),怎么能让他挑那么重的担子,他还是孩子呀!”婶婶则竭力辩解,妯娌间顿时弄得面红耳赤。叔父赶紧一把将婶婶拉开,并把哥哥扶起,看看有没有骨折。检查后没有发现骨折,但他一步也走不了,就又让他坐下,并替他搓揉。这工作马上由我母亲接替了,叔父就去整理他的箩筐,把里面的东西清理了一番,然后从我哥哥的箩筐里分了一些什物过去。最后我哥哥一瘸一拐地把那挑减轻了的担子坚持到最后,但他那条左腿后来一辈子都比右腿要细一些。

大岗头的一家远亲友好地接待了我们。我跟着一个表哥管那家主人叫姑夫、姑母。他们停止了造纸作业,在造纸作坊里腾出一间偌大的“焙笼”给我们一家居住。母亲马上整理随身带来的行李衣物,突然“哐啷”一声,只见一块又大又亮的圆圆的家伙掉在地上,后来知道是一枚银元。我拣起来后爱不释手,答应母亲玩够了后一定还回去。母亲没有坚持要我马上还给她。于是当天晚饭后我在姑夫姑母家的饭桌上当着许多逃难者的面用那枚银元“哐啷、哐啷”地尽兴玩了起来。这时有几个“叔叔”对我特别亲热,第二天仍跟我一起玩。但第三天却不见了!第四天近午十一点左右,忽听得山下“砰砰”几声枪响。本来已成惊弓之鸟的逃难者们四散逃跑。不一会四五个荷枪实弹的匪徒们径直朝我家而来,一刀砍断拴在门上的棕绳子,立刻翻箱倒柜起来,很快那枚银元出现了!他们更加发疯似的翻查起来,最后却泄了气似的握着那唯一的一枚银元悻悻然离去。原来显然是我无意间向这伙匪徒们透露了一个错误的信息,使他们狂想:这户人家既然连孩子玩的都是大洋,则其住处不知藏有多少金银财宝!但我的“露富”行为却使那么多人虚惊一场,长大后每想到此,实在感到罪过。

一枚银元的被抢当然算不了什么大损失,但这件事却使我母亲受到很大的刺激。她又抽抽噎噎呜咽起来,说:“那么多人家他们都没有去抢,唯独抢我们一家,还不是欺负我们家里没有男人!”于是又念叨起父亲和爷爷生死不明的处境,泪水久久止不住流淌。父亲不在,她就是家里唯一的家长。身边围着四个孩子,带出来的几十斤大米很快就会吃完,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这件事也抓挠着她的心。不久她打听到,周围竹林子里生长着一种野菜,叫“苦叶菜”,可以用少量的米煮成“菜粥”或“菜饭”。此外亲戚也向我们表示:他们今年决心不造纸,这样可以有更多的竹笋让大家收来做菜吃。这使母亲宽慰了许多。

第四天的下午,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父亲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还背着一布袋大米。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人发呆似的互相凝望了许久,突然母亲跑向一边,跪着趴在一张长凳上呜呜哭了起来。父亲辛酸地跑过去安慰她:“我回来了不就好了么,你哭什么呀?”母亲一边捶打着父亲的腿,一边哭诉着:“你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吗?!做梦都看见你被日本人打得吐血不止啊……”这时父亲突然想起我爷爷,问:“老人家回来了吗?”母亲惊问:“你们不在一起吗?”“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抓走后日本人就把我们分开了!”父亲哽咽着回答说。“那你是怎么回来的?”母亲问。父亲侥幸地说:“被抓后我就对日本人说,我有咳血的毛病,不能干重活。日本人就派我喂马。昨天傍晚天快黑了,日本人进村子忙着弄饭吃,我乘这机会借口牵马到村边吃草,钻进了一个荆棘丛,等日本兵吃饱饭开走了,我就跑出来了!”母亲听了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表情,但随即又紧蹙起眉头:“你毕竟年轻一些,还算机灵。可公公已经六十八岁了,还不知被日本鬼子折磨成什么样子,咳!”(爷爷被日本人抓去当苦役,带到了江西,一个月后病倒了,日本人才放了他,他跋山涉水,一路讨饭回家。此略)

俗话说“祸不单行”,母亲的苦难到此并未减轻,更严酷的打击接踵而来。第二天下午又意外传来噩耗:双目失明的外婆在日寇的追击下,被家人背到一个山坡上的岔路口不得不放弃,结果被日寇连开九枪,尸体惨不忍睹。母亲听后完全发呆了!然后“天哪!”一声晕倒在地。醒来后她不顾一切地往门外冲去,说要见她母亲,要找日本鬼子算账!当然被大家拦住了。此后她真的可以说“以泪洗面”,只要她闲下来就会低声哭唱(当地对死者带音调的啼哭):“该死的日本鬼子,把你千刀万剐也解不了我的恨!你连一个瞎子老太婆也要杀,你真是丧尽天良啊!亲娘啊,我的好亲娘,您多不容易,眼睛看不见还生下了十几个孩子,养活了我们九个兄弟姐妹!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您啊,您却死得这样惨!”后来回到自己家里后,母亲的悲抑心情依然未减。在她单独做针线活的时候,我仍然常看见她低声哭唱,就像祥林嫂念叨她的“阿毛”那样。常言道“积郁成疾”,几个月后母亲的身体明显虚弱了,得了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结核,仅几个月工夫,便离开了人世。在弥留之际,她仍然流露着对亲人们满怀的爱,反复念叨着她娘的眼睛,“他爸”的病和几个孩子的名字,尤其嘱咐要两个最小的儿子陪她睡觉(当时的农人们一般都缺乏“传染”的意识)。于是,在她离世的那个夜晚,怀里依然搂着我那三岁的弟弟,她的脚跟则挨着我的头……

那时的我正值发蒙期,应该有点懂事了。但不知为什么,在母亲去世的当口,我却表现出出奇的幼稚,竟不相信母亲真的会死,真的会永远离开我们,对“死”这个概念不可思议。所以当人们跪着、哭着、不断烧着纸向母亲告别的时候,我的哭声竟那样干巴巴,听不出无法形容的那种悲伤。因为我不相信母亲真的会死,真的会永远离开我们,即使人们把她放进棺材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让母亲活过来的一种方法。直到人们把她的棺材埋入深深的坟坑,垒起高高的坟堆,并已纷纷往回走的时候,我这才意识到:母亲真的永远不会回来了!这时我才真的哭了,哭得惊天动地,而且一个劲地往坟堆里钻,要与母亲抱在一起,谁也劝阻不住。最后只得由几个人把我架回了家!

现在,亲人中比我长一辈两辈和同辈的人先我而去的已经有十来个了!他们在阴间仿佛由某个人在安排,隔一段时间就来一个人到梦中看我。但奇怪,来得最频繁的恰恰是那个人,那个生前与我相处时间最短的人,即那个深深怀着对儿女、对丈夫、对前辈三重的爱,永远让我刻骨铭心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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