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石窗（四）

张球

石窗的审美情趣

“开窗莫妙于借景。”（李渔《闲情偶寄》）

在中国传统文人的心目中，窗不只是具有通风、采光功能的一个建筑附着物，而且还是人与自然情感交流的一个纽带，能引发精神层面的审美享受。“檐飞宛溪水，窗落敬亭山。”（李白）“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这些优美的诗句，便是诗人们借景抒情的产物。所以李渔又说：“昔人云：‘会心处正不在远。若能实具一段闲情、一双慧眼，则过目之物，尽在画图，入耳之声，无非诗料。”

人是自然的人，物质是心灵的物质。人的因素、地域的因素、时间的因素，凡此种种，构成了民间石窗丰富的审美情趣，形成了多角度的美感：

沧桑美。时间既不能买卖，也不能赠予，更不会停留，它只会消磨一切，因此，对人类来说，时间是残酷的。然而对于艺术品来说，时间又是慷慨的，像一个殷勤的美容师十分眷顾它们。百年或者数百年以来，春夏秋冬、风霜雨雪，石窗采天地自然之灵气，沐日月星辰之辉光，默然无语，只为主人守望着一方家园。

风化或者剥落，甚至长满青苔，连颜色也有了微微的变化；断裂或者残缺，甚至满身是烟熏火燎的痕迹……而这一切，恰恰赋予了石窗的沧桑之美。它直指人的心灵深处，给人以莫大的震撼。曾经见过这样的情景：在笔者家乡浙江象山县儒雅洋村，一幢名叫“友五房”的精美古宅毁于大火，只剩一堆废墟，幸运的是宅院西边高高的山墙未倒，一对红石雕成的精美的半道窗遇劫不毁，依然犹在！此情此景，令人喟叹！

装饰美。从窗洞的设计、图案的构成、线条的变化等诸方面来看，石窗艺术无不处处体现着装饰之美。作为具有对称、协调、对比、平衡、连续等多种形式美感的造型艺术，石窗又是民间美术装饰美的典型代表。

如窗洞的设计，总是要从建筑物的整体形象去考虑，又要从石窗本身的总体美感进行衡量，所采用的几何形纹样或者花卉纹样，与窗棂的图案形状肯定是一致的。至于运用纹样变化的手法来做艺术处理，则是工匠们的拿手好戏。无论是人物纹样、动物纹样，还是花卉纹样、器物纹样，总是不拘泥于物象的写实描绘，突破原物象的比例、透视、外部特征等方面关系，从民间美术特有的形式美的法则出发，将自然形的素材进行“便化”处理。

石窗的图案形式，更是千姿百态，演化无穷。虽然不外乎单独纹样、连续纹样和混合型纹样几大类，但由于它们各自的组织形式，在具体运用中，可以形成千变万化的组合图案。如连续纹样，只以一个基本纹样，或左右连接，或上下连接，或四方伸展，可缀连成无穷大的图案，以至循环往复，不可穷尽。

朴拙美。《老子》曰：“大巧若拙。”《庄子》则曰：“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列子》说得更具体一些：“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至于“宁拙勿巧”“宁生勿熟”的境界，则向为中国传统文人书画艺术的崇高追求。

朴与拙，表现的是一种大气、一种阳刚之气，它源自原始艺术，充盈着郁勃的生命力量，属于崇高美的范畴。以浙江绍兴为例，此地虽然出了以王羲之、谢安为代表的一帮子风流士人，但浓郁的古越之风仍然延续至今：酒是绵长醇厚的，戏是高亢激越的，话是节奏铿锵的，字是稚拙天真（如徐生翁）的。反映在石窗艺术上则是：线条粗犷简练、造型质朴大气、用材厚重扎实、形象充满张力。

朴拙绝不是技术生疏的产物，而是由生到熟、复由熟到生的一个锤炼过程，是一种有着成熟内核的审美表现。

生动美。石窗有大量的夸张造型，这充分体现了作者以表情达意为目的的形象创造：简化或者省略了不需要的那一部分，而将需要的部分进行强化，剥去外壳，直奔主题。这种手法与原始美术超自然的神灵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另一种类型则是，它不那么夸张，也不那么咄咄逼人，而是选取现实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形象，从容写来，表现出浓郁的生产、生活情调。诸如耕牛和鱼的形象、读书赶考的情景，以及盆景花卉等。形象是鲜活的，表现是生机盎然的，结果是生动感人的。

还有一类是诙谐、滑稽的造型，如猢狲抓蜻蜓、猴子偷桃、东方朔偷桃等，反映了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以及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在石窗中这类题材并不多见，偶一发现，常常有令人拍案称奇的艺术效果，甚为难得。

细腻美。这种形式的美感，与纤细、柔弱无关。首先使人感动的是古代劳动人民对待作品的一份虔诚之心：它需要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在技术上的传承；需要在雕琢细节上的环环相扣，一丝不苟；甚至需要不计时日、不计成本。它要求的只是至纯至美的效果。笔者可以毫不掩饰地说，当面对泉州杨阿苗故居墙上的石窗时，镜片背后的双眼情不自禁地湿润，心灵深受感动。这是当年泉州地区石雕名匠的呕心沥血之作，是手工艺品的典范。这样的作品面对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件艺术精品，包括所谓的文人画，都是毫不逊色并且值得骄傲的。杨阿苗故居前后花了十三年时间方才修成，那么，这几件石窗雕刻了多少年方才完工呢？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也许十年！工匠们是在用灵魂创造作品，是敬业的典范。他们名不见经传，这是历史的缺失，但他们无疑是伟大的，是民族灿烂文化的创造者。

细腻与朴拙在美学品格上并没有高下之分，也没有大相异趣之说，关键是作品的创造是否出于心灵的虔诚。

结语

绘画大师弗郎西斯·培根曾经这样说过：“绘画本身是无法谈论的，只能围绕着绘画本身说点什么。”

面对题材多样、内涵丰富的民族民间艺术作品，笔者常常感悟：

我们的讲述意义何在？

我们的讲述是否多余？

我们的讲述是否曲解并且打扰了它们？

谨以唐诗一首，作为本文结语：

四明山诗·石窗

陆龟蒙

石窗何处见，万仞倚晴虚。

积霭迷青琐，残霞动绮疏。

山应列圆峤，宫便接方诸。

只有三奔客，时来教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