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普鲁斯两岸(外一篇)
2013-04-29熊育群
熊育群
1962年端午节出生于湖南岳阳屈原管理区,1983年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系工民建专业毕业,曾任湖南省建筑设计院工程师、湖南省新闻图片社副社长、羊城晚报高级编辑、文艺部副主任,一级作家,现任广东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广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同济大学兼职教授。1985年开始发表诗歌,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编辑奖、《中国作家》郭沫若散文奖、第十三届冰心文学奖、全国报纸副刊年赛一等奖、广东省第八届鲁迅文艺奖等,散文七年入选中国年度散文排行榜。出版有诗集《三只眼睛》,散文集及长篇作品《春天的十二条河流》、《西藏的感动》、《走不完的西藏》、《灵地西藏》、《罗马的时光游戏》、《路上的祖先》、《雪域神灵》、《奢华的乡土》,摄影散文集《探险西藏》,文艺对话录《把你点燃》等16部作品。
博斯普鲁斯、达达尼尔,亚洲与欧洲大陆断开之处,两条海峡从北到南串起了黑海、马尔马拉海和地中海。
相比黑海和地中海,马尔马拉海就像土耳其的一个内陆湖。博斯普鲁斯、达达尼尔像是一条江,一条蓝得发黑的江。我在伊斯坦布尔欧洲城区托普卡泊老皇宫俯瞰博斯普鲁斯,在飞舞着白色海鸥的渡船上远眺达达尼尔,黑蓝的波涛皆一样急急奔涌。
我的心情却不轻松,黑蓝的海一样忧郁。除夕之夜,在亚洲区布尔萨一家宾馆,十三个素昧平生的人一起过年,大家举杯庆贺,笑声干涩,像冻裂的皮肤在温暖的室内脱水得厉害。
我们一家被困土耳其。每天晚上一进宾馆我就急忙打开电视新闻——看埃及街头的暴动。各国操着不同语言的播音员在一片混乱的街头画面前,报道着埃及动荡的局势。东西方政要们发表各自的讲话,他们呼吁、表态,显得兴奋。美国人认为自由派人士的行动带来了“阿拉伯之春”,他们大谈公民社会和人权。脸谱网站、微博、手机短信,似乎现代科技制造了这场瞬间的“集合”。既无政党,也无政治纲领的集合,不过是一时的街头运动,一场典型的民众诉求,掺杂了种族、血缘和激进信仰在内。在这些喋喋不休的声音里,我渴望着事态能奇迹般平息。
一周前,我乘坐埃及航空公司的飞机飞过苏伊士湾,头顶上的太空开始放亮,粉尘一样的晨光在天穹弥漫。飞过开罗上空,光芒已经抵达沙漠上的城市,一片泥色中,低矮的房屋,弯曲的街道,路上还不见行人,初现的晨曦把房屋的影子拉得很长。降落,转机,阳光从候机大厅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像咖啡香一样澄澈、温暖,人群安静、悠闲地品着咖啡。谁也想不到外面街头动乱就要开始了。
飞越地中海上空时,开罗的枪声已经响起来了,这时是中午。晚上,在伊斯坦布尔看新闻,不敢相信这样的画面:开罗机场开始挤满惊惶失措的人。想到随后的行程,埃及航空公司的回程票,我们还要返回埃及,难道要自投罗网?
博斯普鲁斯海峡把伊斯坦布尔分成亚洲和欧洲两大部分,阿塔土尔克大桥、法提·苏丹·穆罕默德大桥又把两大洲连接起来了。我们在这两座大桥上不断地从亚洲到欧洲,或是从欧洲到亚洲。随着对伊斯坦布尔的了解,觉得这是一个冲突和纠结的城市。它是这个世界的某种象征。奥尔罕·帕慕克在他的长篇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中,描写了这座城市东西方文化的激烈冲突,宫廷画坊为法兰克人的透视画法与土耳其传统的细密画之争,画师们施行了恐怖的谋杀。伊斯兰信徒为了不让西方异教侵入,他们深夜带着刀具、棍棒,去捣毁一家咖啡馆。
博斯普鲁斯西岸圣索非亚大教堂是个历史的幽灵,它至今仍是伊斯坦布尔的庞然大物。朦胧的雾天,它露出巨大球状的穹顶和悬崖峭壁一样的墙壁。作为基督教堂它被基督徒使用了916年,作为伊斯兰清真寺,又被伊斯兰教徒使用了418年,伊斯兰信徒面对教堂内拜占庭时期的基督教壁画,毫不犹豫用灰泥全部涂覆了。他们把大门上的十字架拔下来,在教堂四角建起了高耸入云的宣礼尖塔。土耳其共和国成立,东西方两大宗教再次争夺这座大教堂,总统凯末尔想了一个办法——把它辟作博物馆——纷争才告平息。
亚欧交汇处的城市,我兴奋地以为自己到达了亚洲和欧洲的边缘,伊斯坦布尔人告诉我,这里是亚欧中心。我以疑惑的眼光打量着它:古老的花岗岩街道,旧去的屋宇,昔日君士坦丁堡遗迹触目皆是,夕阳一样美丽却日渐衰败——东罗马帝国首都魅影犹存。它海峡分隔,却为同一座城市;然而,再看,两岸一边在亚洲一边在欧洲,又是无法改变的地理属性——两大洲的边缘。伊斯坦布尔人认为它是亚欧中心,是他们脑子里至今想着奥斯曼帝国。土耳其总统居尔对埃及局势发表了谈话。伊斯坦布尔人毫不忌讳地说:埃及是他们奥斯曼帝国的地盘。他们主动与埃及穆兄会联系,欲以土耳其模式影响中东事务,凸显自身的存在。
看过托普卡泊老皇宫保存的文物,就可领略一个多世纪前伊斯坦布尔作为亚欧中心的辉煌历史。老皇宫有十六世纪埃及大臣易卜拉欣将军赠送奥斯曼苏丹穆拉特三世的胡桃木镶金宝座,有卡尔土克钻石、中国唐朝的瓷器,有俄罗斯沙皇尼古拉斯赠送的镶有宝石的时钟……公元330年,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大帝把它作为第二首都,君士坦丁堡成了世界基督教的中心。公元1453年穆罕默德二世率领军队攻占了它,改名伊斯坦布尔,它又成了世界伊斯兰教的中心。它总是在中心与边缘之间摇摆,每一次摆动都成了影响世界的大历史。摇摆的后面却是规模宏大的战争,最遥远的特洛伊之战写入了荷马史诗,阿赛恩人、罗马人、波斯人、阿拉伯人、十字军、奥斯曼人、第一次世界大战联军……来自东西方的人总是在这里厮杀、争夺。
如今身处边缘,土耳其人苦恼自己该不该加入欧盟。是投入西方的怀抱,还是留在东方当西亚阿拉伯世界的领头羊?他们热情地把自己的城市按照欧洲的样子作了一次全面改造,甚至文字也改作了拉丁文,欧洲却仍是欲迎还拒,这大大伤害了土耳其人的自尊。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土耳其人大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这只是西方的一个奖。有人甚至将奥尔罕·帕慕克告上法庭,告他伤害了他们的民族感情。有人在街头用石头砸他。为亚美尼亚大屠杀一事,土耳其正与西方唇枪舌剑,偏偏奥尔罕·帕慕克为西方讲话。
埃及的动乱越来越剧烈了。汽车被烧,商店被砸,博物馆被抢,呐喊、扭打、枪声、流血,死者的尸体……电视画面让人无法忍受。绕着欧洲这边的马尔马拉海走,世界却如此安宁。一路上看着漫坡上薄薄的积雪与村庄,看到指向希腊的路标,看到仍然一片墨绿的橄榄树。从达达尼尔海峡乘渡轮,踏上对岸的恰纳卡莱,只见一片“酒蓝色的海”。这是荷马在《伊利亚特》中描写的爱琴海。特洛伊古城墙依然还在,它就在地势平坦微微起伏的土地上。掰下一块石头,几千年的岁月,虽然海不枯,石头却烂了。神话一样的战争当年的确在这里海浪一样掀起来了。
看着手里的石头,脑子里想起突尼斯街头的那个水果小贩,一个多月前,这个叫穆罕默德·布瓦齐齐的大学毕业生,不堪警察凌辱自焚。他的姐姐说:“没有人际关系,没有钱去贿赂的人备受耻辱,现实不允许他们活下去。”这是一句为天下穷人说的话。这场“阿拉伯之春”竟然被穆罕默德·布瓦齐齐点燃了。穷人要为自己争权益,他们对这样的世界强烈不满。这些与眼前的特洛伊又有何关系呢?
想不到旅行社为了他们的利益不受损失,决意要把我们送回开罗,置大家的生命安全于不顾。我们也愤怒了!在塔克西姆广场下车,我们拒绝上车去机场。
街头,不时传来弹拨乐的旋律,披着丝巾的土耳其妇女大眼睛一闪,风一样飘过。与一位土耳其历史学家聊天,从他那里知道,土耳其人大部分是匈奴人的后裔。汉朝的那场战争,他们失去了祁连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这首熟悉的匈奴古歌在我耳边响起。他们的祖先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西迁,一直迁徙到土耳其高原。那也是一场遥远的战争——汉武帝派霍去病征讨匈奴。但它改变了今天的世界。胜利者与失败者的后裔手握在一起,时间消除了仇恨,我们反而有了一份特别的情谊。
我们的抗争胜利了,旅行社同意我们改乘土耳其航空公司直飞香港的飞机。
又一次走过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桥。桥下的海水那么深那么蓝,它宽有六七百米,深处达一百二十米,上面的海流从马尔马拉海向北流向黑海,下面四十米深处是从黑海向南倒流向马尔马拉海的潜流。一条海峡竟然有上下两层相反方向的急流,这奇观也是一个象征。
清真寺高高的宣礼尖塔传来了阿訇的呼喊声,这不无哀伤的声音响彻城市与乡村的天空,雀鸟群一团烟雾一样荡过城市青冷的上空。一栋栋红色坡屋顶下的人群开始向安拉祈祷。许多人丢下了手中的活计,有的匆匆走向教堂。这天正是中国人登门拜年的日子……
开罗、伊斯坦布尔、香港、广州,这些看来本不相干的城市,这个春节,在我的面前连接到一块了,这只是我个人的生活,还是这个世界早已就连成一体了?
回 乡 之 路
已经很少在炎炎夏日回故乡了。那已是学生时代暑期的记忆。今年因为写一部关于老家的长篇小说,接近尾声时,感觉还得回一趟老家,作些采访。妻子是老师,学校放暑假,她便陪我一道回家。
父亲搬进新居两年多了。这栋房子是我们为父亲建的,那年他七十寿诞,我们全家为他祝寿。搬新房与祝寿同时进行,那些天,父亲就像在梦中。我们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房子已经破旧了,冬天北风肆虐,四处缝隙的门窗无法保暖,手头宽不宽裕都得为父亲建栋房子了。托付给朋友后,他一味求好,建房超过预算一倍。为了减少邻里土地纠纷,又砌了围墙,把房子圈了起来。远远看去,蓝天白云之下,红色坡屋顶、欧式柱和门廊、白色围墙,颇有些异国田园风味。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些欧式风格的柱、檐口、拱券、栏栅,已经有专门的制作店,全都是配套的。农村建房已经建得与别墅没有什么两样了。我所在的村庄连尔居,这两年的变化真大,从前的泥沙路都铺上了水泥,自来水、有线电视这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竟然都通到村里了。连尔居人外出闯荡,有几个发展很快,在屈原管理区办起了饲料厂、砖厂、船厂、铜厂,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在村里建起了豪华别墅。这些房子比起广州的高档豪宅一点也不逊色。我常常站在汨罗江旧河道的南岸,远观连尔居,儿时的那些茅草长廊的集体房屋,早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就是八九十年代建的砖瓦房也瞬间不见踪影了。江中倒映的村庄,恍惚间到了欧洲的某一个村落。
我去采访汨罗范家园的张家墩。这里有屈原的十二座疑冢。那天中午,沿着村边的沧浪河寻访当年的烈女桥,小河已经变成了一条小溪。一条横跨过小河的水泥路,水从路下面的涵洞流过,汩汩作响。有几条麻石伸向水中,一位老人去麻石上洗衣。询问烈女桥,老人说这里就是烈女桥,石桥早已拆了。他手往西指,说岸边原来有一棵大樟树。父亲同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期曾在桥上玩过。这座古桥传说中是女媭罗裙兜土走过的地方,她取土葬屈原,挖出了一口大塘。大塘就在一片金黄的稻田之中。
从京广线下面的一个隧道钻过去,东面是黑如岭。一座一座巨大的坟墓出现在山坡上。我爬上坟顶,西望汨罗江,烟波浩缈处就是屈原管理区了,一个当年从洞庭湖沼泽地围出来的农场。往东眺望,丘陵起伏,两座雄伟的庙宇耸立山中。我惊讶于如此金碧辉煌的寺庙竟然从未听说过。我小说中的一个道士出生在张家墩,从小就在屈原墓中玩耍,那雄伟的寺庙不正是他出家的地方?
寺庙一座叫保缘寺,一座叫普德观。一座是佛教寺院,一座是道教庙宇,都是清朝古庙。两座大庙是不久前修的。我把小车开上了山间小道,想不到水泥路也修到山里人家地坪了。
父亲一路感慨,他想不到原来很穷的山区人家也都建起了楼房,想不到从前摆渡过江的地方,修起了汨罗江大桥,我油门一踩,眨眼之间就从南岸跑到了北岸。看到寺院,他兴奋地叫了起来,以为是自己砍柴到过的地方。
这天我们看过玉笥山的屈子祠,去楚塘熊家湾寻访族谱。父亲又跟我说起“五风”时期外流的经历,那是饥荒年代的求生之路。他不知多少次说到湖滨,说到一个叫谢吉清的人,说他如何待自己好,给他东西吃。我突然跟父亲说,我们去寻找谢吉清吧。父亲先是一愣,马上就变得兴奋起来。旋即又犹疑了,整整五十年过去了,他还在世吗?如果在世都是八十好几的老人了。那个叫湖滨农场的地方,现在还叫这个地名吗?是不是大海捞针?
汨罗江大桥通车,一条柏油公路向北一直伸向岳阳。湖滨挨近岳阳,小车不用一个小时就可以开到。如果找不到谢吉清,就当是与父亲旧地重游吧。我的想法一说完,父亲激动得说话的声调都高了。
第二天我们起了一个早床,伯母也曾经外流到过湖滨,她也想一起去看看。我们一车四人,再次跨过汨罗江大桥时,心里都很激动。从前遥远的地方,现在如同近邻。小车如飞,像穿越时空隧道,五十年岁月弹指而过。湖滨眨眼间就到了。
这是一个丘陵起伏的山区,西面不远处就是洞庭湖。偶尔能从山谷间看到银光闪耀的湖面。父亲陷入了回忆之中,他在脑海深处搜寻着从前的点滴记忆。他记得湖滨火车站,那是他黄昏时到达的车站。公路就在车站的东面。父亲说,那一年,他一下火车,太阳就落山了,他一直朝东走,忍饥挨饿走了几里山路,天黑得看不清路,他寻了户人家睡了一晚。第二天又走了好几里山路才到湖滨农场。
我在路边打听,无人听说过湖滨农场,这里只有一个湖滨园艺场。经过火车站时,东面是一片青葱葱的山岭。伯母说,那是赶山。父亲说不是,赶山很大。两个人争了起来。
没有发现东去的路。我只好继续往前开。
火车站远去了。
好不容易发现一条东去的小路,我犹豫着要不要拐下去。路面实在太小,刚够一辆车通行。但不拐下去,依父亲的说法,离目标越来越远了。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拐下了公路。
这是一条新修的村道,两侧是密密的树林。路面似乎越走越宽了。在一个三岔路口,路边有一栋房屋,我停车,父亲迫不及待跑下车去打听。他对着一个花甲之年的妇女说话,她听不懂他的话。我先问她这里有没有一个湖滨农场,她摇头说从没听说过。再问谢吉清时我都没有一点信心了,只是随便问一问,我知道一定是摇头、说不知道。
如我预料的一样,我在她摇头说话时,人已经退到门口了。她回问了一句:他是哪个村的?同样的问题我早问过父亲了,这时父亲显得十分窘迫。
这次问路严重打击了我们的信心。我不打算村村去问了,只是凭借着感觉往前开,期望着小路往右拐,向着南方走。那是父亲说的方位。
路往东走了一段后,果然朝南拐了,经过一个村庄,我觉得还需往南走。又一个村庄出现时,我想该问一问了。
视野开阔了很多,坡地上的村庄在七月阳光照耀下,稻田、树林和房屋全都亮得刺眼。一个中年男人打着赤膊走过地坪,地坪上晒了一地稻谷。我喊住他,很不好意思说出了谢吉清的名字,问他认不认识。这时的我感觉真是大海捞针,有一种绝望的情绪涌了上来,脚又想往回走了。自己都觉得这样的问法太唐突了。
他回答我说:认得。谢吉清就在他们村里,他家房子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父亲紧跟着我,他也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他突然想起了谢吉清三个兄弟的名字,一口气说了出来。打赤膊的人说,是的,他们是三兄弟。我激动得一把握着他的手,就像怕他消失了,请他上车带路。
他光着上身坐到了车里,走了两百米后,往左边山坡一指,说:到了,就是这里。
山坡上一片房屋,房子都是新砌的楼房。只有一间坡屋顶的青瓦旧屋,拆得只剩两间。谢吉清就住这栋旧房子里。他坐在一把很有些年月的旧藤椅上,望着父亲走近他,带路的人指着老人说他就是谢吉清。父亲脚步走得很犹疑,快到老人身边时,他突然往回走,对我说,搞错了,他不像吉清哥。房子里还坐着两位老人,他们都说藤椅上的老人就是吉清。
父亲又上前去喊他。老人耳朵失聪,听不见。赤膊男人在他耳边大声说:你认得他吗?老人摇头。父亲伏到他的耳朵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谢吉清仍然摇头。他不记得父亲了。
父亲僵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办。谢吉清中风站不起来,偶尔偏过头来看一眼父亲。我跟房子里的人说明了来意。一位老太太进房了,她是吉清的妻子,赤膊男人又在她耳边大声说话,她也记不起来了。
谢吉清想着以前的事情,说起与父亲一起外流来的人,他记得他们的名字,但就是想不起父亲来。
喝过茶后,父亲问起吉清家里的情况,他的大儿子闻讯过来了。老人的几个儿子都砌了新房,小儿子去岳阳做生意了,孙子考到了清华大学。父亲又问那些曾给予他关心与照顾的人,他们都还健在。再问那些故意刁难欺负过他的人,他们都已过世了,后人过得也不是太好。
父亲塞给吉清钱。虽然吉清忘记了他,但那份恩情是在的,父亲不能不报。父亲在屋门口跟我说,吉清哥事后会想起他来的。他是在安慰我更是在安慰自己。
地坪上,父亲和伯母看着稻田、菜地、沟渠和山坡上的树林,远山茵茵一色,泛着烟蓝。记忆中熟悉的一幕出现了,他们都说就是这里。这座山就是赶山。往事一涌而出,许多细节都在眼前的山坳里浮现了……
山中村庄,虽然与连尔居相比还有差别,但是新房、古木、青山却别有一番田园诗意。我抚摸着一棵百年樟树,想着人世间的变迁,不禁轻轻拍了拍粗糙的树身。
回乡七天,我小说中人物生活或活动过的地方我都走了一遍。我去了湘阴左宗棠故居,看了出土的岳州窑,再登岳阳楼,到营田小边山拜祭百骨塔,在汨罗江入洞庭湖的磊石山上远眺……我在想,虚构与真实之间区别大吗?我虚构的人物,找到他生活中的原型再了解,竟然他的行为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现实合符了我的想象!而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事情,却又虚幻、朦胧了。父亲的回忆只活在他自己的脑海里,连当事人也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一个全新的连尔居与我的记忆没有关系了,它是真实的,但对我却如梦幻一般,就像父亲在新房里有做梦的感觉,似乎都是一种想象。
炎热的夏天,我在房子的凉台上纳凉,观望夜空中的银河,田野上的虫鸣替代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乡村亘古不变的静谧让我回到了从前。我想,等我老了,就住回来,与江做伴,与田野一起走入深深的安宁,只有自然才是生命的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