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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兰花

2013-04-29刘振

安徽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陈旭妹妹母亲

刘振,1976年生,安徽宿州人,毕业于中国新闻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现居合肥,供职于安徽商报社。

报社工作之余,热爱小说创作,曾在《清明》发表其小说处女作《割喉》。

1

9岁那年,我第一次面对死亡。尽管在那之前,我已经与亡者的照片日日相见,我以为死亡就像我桌上的那块橡皮,用完了就会消失一样自然。

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并且和我有着些许关系的人当然不止他一个,可是直到9岁那年,我才知道没有他的死去,就没有我和妹妹的出生。

他是我的哥哥简百川。

简百川永远活在照片上,用他凝固在10岁时的明亮而热情的目光跟随着我们。每当我的目光在客厅墙壁的那张大照片上多停留几秒,就感到那个英俊少年的眼睛似乎是会动的,在微微的眼波流转间,他一下子看到了我内心的秘密。看到了,又不能说,他就对我会心一笑。我像被蜇了一下似的急忙转身走开,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再看。那单调的黑白里竟然蕴藏着无尽的丰富内容。相比之下,我的母亲钟毓秀总是不厌其烦地翻看着那些彩色照片,它们夹在好几本厚厚的相册中,姿态各异地展示着一个小小少年的风采,可是在我看来它们却如此单调,那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也无从回想的过去。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那个暑假,临近开学时,我突然发现早就做好的语文暑假作业本不见了。我记得明明是放在靠窗的写字桌上的,怎么会不见了呢?我急得一颗心直往上吊,上上下下地找。打开塞满相册的那个抽屉,我把相册拿出来,一页页地翻着,抖着,希望那个绿色的本子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跳出来。这时我看到在抽屉的最下面躺着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泛黄的报纸,还有几个红色塑料皮的小本子。每个孩子都以在熟悉的家里发现点什么秘密为乐,我也不例外,好奇心一时压倒了找作业的急迫,我打开报纸看起来。看完后,我苍白着脸来到客厅,想看又不敢看那个墙上的少年。夏日昏黄的夕阳掠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他的脸上有一块黄色的光斑,我忽然觉得那黄色是如此浓稠和厚重,远不是我在美术课上涂抹出的一片轻薄。以前,虽然我也习惯了他的目光跟随,可那跟随是以我为中心的,从来没有像这个安静的夏日黄昏,他在我面前呼之欲出。

我们家住在纺织厂宿舍,这个故州城南的第一大厂当时还没有显出多少颓势,巨大的厂房和连片的宿舍使它像一个膀大腰圆的富人,让周围城郊的村子显得有些寒酸。我的父亲简金和母亲钟毓秀在厂子里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不仅因为简金身为采购员而给家里带来的殷实和漂亮的母亲,还因为他们有一个那么优秀的儿子。简百川长得像母亲,俊眉朗目,那个小小的少年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让人联想到与理想有关的一切美好事物。在他死后,报纸上以对他的老师、同学和邻居们的连篇累牍的采访,勾画出了一个几近完美的小英雄的形象。我相信那是真的——谁的心里不曾燃烧着一团火呢?

简百川10岁那年的冬天,天气异常寒冷,地面上的一切似乎都被冻住了,冒不出一丝热气。期末考试后的第二天,简百川还是早早爬出被窝赶往学校,他要去帮老师誊抄分数和撰写学生评语。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穿过村子外面的一口水塘时,他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蹲在冰面上,用一根长长的树枝在吃力地够着一块小石头。那块小石头的周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在了无生趣的北方冬季,砸冰是多么好玩的一件事,那“啪”地一下如花朵般的绽放令人感到强有力的欣喜,可是懵懂的孩子哪里知道那美丽绽放下面隐藏的危险。冰面瞬间开裂,小男孩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跌了下去。简百川当时一定没有多想什么,他以他一贯的热情跑到水塘边,跳下去救小男孩。后来的细节没有人知道。当大人们循着哇哇的哭声找到水塘边的时候,看到的是浑身湿淋淋无法动弹的小男孩。大人们在水塘里找到了已经停止呼吸的简百川。水塘并不深,可是他的热情终究抵不过瞬间灌入身体的冰冷的水。

那个夏日黄昏,我倚靠在单薄的门框上,来自身体内部的惊颤一次次传遍全身,在细瘦的胳膊上激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在那个漫长而炎热的季节里,我无从想像究竟怎样的寒冷才能吞噬一个热情的生命,我只是隐隐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潜伏在未知的角落,一旦掉进去,就什么也没有了。连自己也没有了。我为此恐惧不已。

简百川死后,各种各样的荣誉称号纷至沓来,各级领导也来到家中探望。人们似乎希望那一个个鲜红的小本子能够给少年苍白的小脸增添一点血色——他们以为能够增添上,在那个时代,人们把荣誉与品德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或者,他们也知道其实并不能增添什么,可是他们也只能用这种方式给予戛然而止的生命一种补偿,然后,叹息着离开。

最先觉得母亲不对劲的不是简金,而是我的大姨。据她后来说,母亲在那段时间里一句话都不说,开始还能哭出来,后来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她就抱着一本相册整天整天地呆坐着,成为暖暖的太阳也融化不了的一座冰雕。大姨急了,她找到厂妇联主任,两人轮番到家中来劝说母亲,并以最快的速度给母亲办理了第二胎准生证。她把准生证递到母亲面前的时候,看到母亲呆滞的脸上,眉毛轻轻跳了跳。她当时想,我这个妹妹有救了。

怀上第二胎以后,母亲有了些生气,但仍然恹恹地不想吃饭,人很瘦弱,怀孕七八个月时的肚子只抵得上别人四五个月时的样子,所以谁也没想到这次竟然是双胞胎。当母亲躺在厂医院狭窄的产床上,感觉自己仿佛躺在锋利的刀尖上,随时都可能死去时,她终于听到了一声细弱的哭声,她一下子瘫软过去。过了一会儿,医生发现她的肚子里竟然还有胎动,不由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迎接另一个小生命的到来。那个小生命无比艰难地穿过窄窄的通道时,已经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两个都是女儿。那个晚点出生的,医生迅速进行了抢救。可是后来医生仍遗憾地对再一次当了父亲的简金说,这个孩子出生时脑缺氧,以后可能会有些不正常。

也就是说,简百俐是个傻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我的另一个哥哥迷惑不解。他姓陈,而我和妹妹姓简,他和我们之间也没有那种很明朗的亲戚关系。他喊我的母亲是“钟姨”。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他瘦小的身影就会出现在我家门口,戴了一顶明显有些大的军帽,瘪塌塌的没有了棱角,整个人看上去像马戏团的那只走路一步三摇的猴子,颇为滑稽。早几年,是他的父母带他来的,一家三口怯生生的,进了屋怎么也不肯坐到沙发上,只拣了张小板凳坐到一旁,头也不敢抬。母亲问一句,他们答一句。母亲总是把妹妹抱在怀里,让我坐在她身旁,问了几句后就百般怜爱地逗弄着妹妹说,百俐啊,你陈旭哥哥来看你了,你知道陈旭哥哥是谁吗,他可是你百川哥哥拿命换回来的,你可得记住他呀,记住他就是记住你百川哥哥。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慈爱,可不知怎么回事,那对坐在小板凳上的夫妻愈发低了头,身子缩成了一团,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绳索将他们越捆越紧。

那时我大概有三四岁吧,小小的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哥哥坐着一动不动,我想他肯定也会玩“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其实我不想坐在那里,我想出去玩,做一个会跑会跳的木头人,可是母亲不让我走,她就让我老老实实坐那听着,好像那是一个无比重要的时刻。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有我的小小心思,我在想,为什么母亲只抱着妹妹而不抱我,听人家说我和妹妹是双胞胎,是一起从母亲的肚脐眼里钻出来的呀!

渐渐地,我从亲友和邻居们的闲谈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每当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出去,遇上了认识的人,他们总是先被妹妹吸引,情不自禁地摸着她的小脸蛋说,看这小毛伢长的,跟画上的外国洋娃娃似的,那么白!然后他们才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略有些吃惊地问母亲:不说是双胞胎吗,怎么一点也不像呢?母亲笑着说,医生说了,是异卵双生,就跟怀两次一样的,有可能像,也有可能不像。他们瞪大了眼睛说,还有这种事?真稀罕!然后就啧啧叹道,可惜了,可惜了。母亲倏然收住笑容,带着我们匆匆走开。

2

我们家门旁边有个鸡笼,里面养着两只乌鸡。它们都有着雪白的羽毛,黑黑的喙和爪子,小小的头上面顶着一簇同样雪白但又细软得多的羽毛,像是凭空开出的一朵雪绒花,带着点飘飘欲仙的姿态,一下子就把那些长着肉冠子、土里土气的家鸡比了下去。

在城里,养鸡的人家已经很少,母亲为了养这两只鸡,还专门找到厂里,将我们的房子从四楼调到一楼。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欣赏它们怎么飘飘欲仙的——母亲听一位老中医说,坚持每天吃一个乌鸡蛋,可以减轻因脑瘫导致的不定期发作的抽搐、癫痫等症状,对妹妹这样先天虚弱的女孩子更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于是母亲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两只乌鸡,像宝贝一样精心伺候着。

我每天放学回家,拿出钥匙哗哗开门的时候,两只乌鸡便不安分地在笼子里拱来拱去,它们以为放风的时间到了。我不理它们,径直进屋写作业。写了一会,又听到笼子里的声响,一抬头,母亲带着妹妹回来了。以前母亲在纺织厂车间里当三班倒的女工,后来简金找关系把她调到了轻松得多的厂幼儿园,那时她还不太情愿,觉得离开了生产一线,以后想进步也进步不了了。我和妹妹出生后,她才觉得幸亏调到了幼儿园,顺手就把自家的孩子也带了,要不,真像那些家里没有老人服侍的女工一样,哭都没眼泪。等我们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她也试图把妹妹送去上学,带我们去报名时,还不忘揣上几个鲜红的小本子。或许真是那几个小本子的作用,校长沉默了一会,收下了妹妹。可是不过一个星期,他就把母亲找去,诚恳地说,简百俐这个孩子确实不适合上普通小学,就算没有人欺负她,让她坐在那儿听那些她根本不懂的东西,对她也是一种折磨。你还是把她带回家吧。母亲只好把妹妹带回来,于是妹妹成了厂幼儿园里最大的小朋友。

重新成为幼儿园小朋友的简百俐快乐无比。她总是穿着一件暗红格子上洒满了细碎小花的罩衫,两只手插在罩衫口袋里,小尾巴一样跟在母亲后面走来走去,脸上一副莫名其妙的笑。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像她那样整天嘻嘻笑着,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戴上了一副会笑的面具。如果哪个和母亲相熟的阿姨摸着她的小脸蛋,逗她说,百俐长得真好看,给我家当孩子好不好?她就咯咯地笑得更欢了。母亲在一旁笑着说,阿姨喜欢百俐,快叫阿姨好。她就怯怯地叫声,阿——姨——好!她虽爱笑,话却很少,吭吭哧哧说出来的一句话像是被蚂蚁啃过的饼干,但就是那块烂了很多洞的饼干,母亲也觉得珍贵不已,连声说着我们家百俐又有进步了,又有进步了!

简百俐一回来,就跑到鸡笼子前,一遍遍地喊着,小白,小雪。她的声音轻轻的,两只乌鸡却激动地乱扑腾,一点没有了飘飘欲仙的样子。这时母亲跑出来,说别急别急,就把一捧米倒进食槽里,看着它们吃饱了,再把笼门打开。两只乌鸡也不乱跑,偎在简百俐身边,任由她摸来摸去。这时简百俐眼中有一种清澈而温柔的光芒。她的眼神本来就清澈的像一条没有沾染丝毫尘埃的小溪,而那一点温柔就像是小溪中的一只蚌突然张开了壳,露出圆润丰满的珍珠,一瞬间就让原本简单到见底的小溪变得深邃而美丽。这时看到简百俐的人会有一种暗暗的惊讶——她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像是来自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或者,她本身就是另一个世界。

母亲用甜腻腻的声音说,小白和小雪喜欢百俐,天天下蛋给百俐吃,百俐也喜欢它们,是不是?简百俐笑着不说话。母亲又说,它们是小白和小雪,那你是什么呢?母亲连问了几遍,简百俐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白——雪——公——主!

隔着一扇窗,她们的一字一句都落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讨厌听见母亲甜腻腻的声音。那声音让我想到从嘴里吐出来又用手揉了半天的泡泡糖,灰灰的黏黏的,偏又总是甩不掉。幸亏她从来不用这样的声音跟我说话,我想。我可不是傻子。可是这样想的时候,又有一丝酸酸的东西冒出来,撞得我牙疼。

有时候我会突然放下笔,跑到狭小的卫生间里,把门销上,然后长久地凝视着那个镜中的自己。眼睛。鼻子。嘴。还有眉毛。还有脸型。一样一样看下来,没有一样是让自己满意的。眼睛小,鼻子塌,眉毛又浓得过了份,像两只张牙舞爪的黑虫子趴在脸上。最要命的是脸型,不是圆的,也不是方的,在本来应该柔顺的地方却突兀地撑出一块,生生地撑出了一个六角形。我从额前挑出两绺头发搭在两颊,可是瞄来瞄去,并没有起到什么遮盖的作用,反倒像两条小尾巴矫情地甩来甩去。只好又把它们重新拢起来,恨恨地。

我就这样在镜子前折腾来折腾去,直到母亲在外面焦躁地说,百伶啊,你怎么拉个屎半个小时都拉不好,你快点好不好,妹妹急着要上厕所,我才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冲了一下马桶。出来的时候看到简百俐弓着身子,两只手紧紧地按在两腿间,小脸涨得通红。我心里有点歉疚,头一低赶紧跑回房间写作业。我知道母亲花了好大的力气训练简百俐不要把尿尿到裤子上,要不然冬天尿湿了棉裤,连洗带烤,母亲一晚上都没法睡觉。她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哪怕带着个傻女儿,也要捯饬得干干净净的才出去。所有第一次见到简百俐的人都不会想到这个漂亮的像朵雪莲花似的女孩其实是个傻子。

我长得像简金。我没有见过他,或者当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的眼光曾经掠过我小小的面庞,在一张与他如此相像的小脸上停留过几秒,但那几秒早已如风中的微尘不知被吹向何方。我是在慢慢长大以后,母亲不厌其烦地带着我和简百俐翻看那几本厚厚的相册时看到照片上的简金的。翻看过去的照片几乎已经成了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行的仪式,她试图在我们心中描画出简百川清晰的形象,就像他一直活在我们身边一样。她是那么害怕遗忘。可是我很快就厌倦了她重复的诉说,于是我看到了简金。简金出现的次数很少,大多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但是很奇怪,他那张六角形的脸放在眉目端正的老婆和儿子旁边并不显得逊色。他的脸上有一种狡黠的自信。

据说那天在产房门口,一向志得意满的采购员简金发出一声可怕的嚎叫,吓得医生连连后退了几步。过后他一句话不说,伺候着老婆过了月子。但他不能抱两个女儿,甚至看都不能看一眼,偶尔看了一眼就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似的,跑到外面就发出一声狼似的嚎叫。他那阳刚的身体里仿佛还存在着一个幽闭的世界,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在一个男人的世界里游刃有余并认为那就是自己的全部,却没想到两个弱小的女婴将那个幽闭的世界掀开了一个角,让他突然看到了里面的黑暗,并且他无论如何没法将那黑暗与外面的阳光融合在一起。这让他惊悸不已。

简金出去大叫的时候,母亲就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她一直以为简金是因为三代单传的简家没有了传后人而难受,却不知道让简金如此难受的并不仅仅是她生了两个女孩,其中还有一个是傻子。

在我和妹妹一岁多,母亲同时带着两个孩子,已经累得心力交瘁的时候,简金突然从厂里辞职,不知去向。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托人送来了离婚申请书,母亲才知道他已远走东北。周围的人都劝母亲坚决不能离婚,要不然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怎么过?母亲却说了句,离了,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我不知道母亲在翻看那些旧照片时是否会有恍然之感——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3

陈旭长到被定格在10岁的简百川那么大的时候,已经能独自到我们家来了。当年简百川死后,母亲对陈家提出的唯一要求是陈旭不能忘了他的救命恩人,过年过节的时候要来看看。陈旭的父母一边哭得稀里哗啦的一边满口答应,那是当然的,那是当然的,你就把陈旭当成是你的另一个儿子,让他干什么都成。那对夫妻其实还很年轻,可是冬日的寒风和满脸纵横的泪水让他们显得无比苍老。他们似乎再也不能年轻起来。之后的两三年,每到中秋和春节,他们就带着陈旭到我家来坐一会,手是不会空着的,不是鸡和鱼,就是一麻袋花生、红薯之类的土特产。自家种的,新鲜,给两个孩子尝尝。他们期期艾艾地说着,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母亲笑了笑,问,陈旭该上学了吧,成绩怎么样啊,期末考试考了多少分?当父亲的就有些羞臊,说,他不行,看着不乱动,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考试就考不好。母亲淡淡地说,孩子小,还不懂事,以后慢慢上道就好了。停了一下,她又说,哪像我们家百川,从一上学就是班里第一名,所有的老师没有不夸他的,都说这孩子以后一定有出息。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直直的,不像刚才那么柔和。陈旭的父母不敢接话。母亲自顾自地说下去,有时候我就在想,百川是那样走的,他在那边冷不冷啊,我连件衣服都没法给他加,我要是在这儿暖暖和和地过个年,我怎么对得起他!她颤抖的声音传到空气中,看不见的水气骤然凝结成了近在咫尺的冰碴,寒意透骨。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裹着厚厚大棉袄的父亲打了一个哆嗦,头也低了下去。

大概实在受不了那种寒冷,等到陈旭能怯生生地上我家门的时候,那对夫妻就不愿再来了。其实他们也不愿意让陈旭一个人来,中间有一年,一家三口都没来。他们想暖暖和和地过个年。等到年初五,母亲铁青着脸带着我和妹妹找到了厂妇联主任。厂妇联主任又找到了村里。第二天,陈旭一个人来了。也许看到来的只是个孩子,也许母亲的愤怒已经在对厂妇联主任的诉说中得到了纡缓,那次母亲倒没有说什么,好吃好喝地招待了陈旭,一边给他搛菜一边说,以后常到阿姨这儿来,你老是不来阿姨还挺想你的,等到开春了,你有时间就来陪妹妹玩好不好?陈旭鼓着腮帮子,惶惑地点了点头。

陈旭在我家里那么拘谨,可是出了家门,我才发现他还挺会玩的。他有时从家里装一口袋花生,带着我和简百俐跑到附近的田野里。草地还没返青,一片枯枝败叶。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堆枯树藤,又就地拢了些干草,把花生卧进干草里,趴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嗤”的一下划亮了火柴,宝贝一样用手护着,小心地把干草点燃。我看着那黄黄的小火苗跳跃着,跳跃着,紧张地担心着它们会不会熄灭时,它们却腾地一下蹿了老高,接着就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我高兴极了,赶忙学着陈旭的样子拣了一根长树枝把干草挑高一点,虽然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简百俐做不来这些事,傻乎乎地站在一旁看着。我们高兴,她就跟着高兴。有时火灭了,她还是高兴。我看不惯她那副总是笑嘻嘻的样子,就冲着她大声说,你笑什么呀你,没看到火都灭了嘛!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我还想再说几句,看到她的眼睛,那双纯净的不可理喻的眼睛,一刹那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蹲下身子,闷闷地看着火重新烧起来。直到听到“啪”的一声,那是花生炸开了壳,我又兴奋起来。“啪”,“啪”,那略带沉闷的爆响声在我们的等待中突兀响起。烟尘漫过,草屑飞卷,风儿吹过遍布荒凉又满含生机的北方田野,将那“啪”的一声深深镌刻在我童年的记忆石柱上。

我们总是玩得灰头土脸的才回去。简百俐也因为吃烤花生弄得手上脸上一道道黑灰。母亲看到我们一脸兴奋的样子,起初也露出了笑容——她难得有放松的时候,而且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带我们玩得那么高兴。她是个干净的大人。她让我们站在小院里,回到屋里拿毛巾给我们掸灰。可就在一转身的工夫,出来时她的笑容已经不见了,阴沉着脸说,看把你个小东西高兴的,你忘了你百川哥哥怎么死的了吗?没有他,能有你的今天?你就知道玩,你百川哥哥哪像你这样,他整天干干净净,回家就知道看书,从来不让我操心。他错就错在太好了!搭上了一条命,别人还不知道领情,照样过得有说有笑!她一边说一边拿着毛巾发狠地在我们身上抽打着,眼圈渐渐地就红了。她一口一个“你”,可我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只能任由她抽打着。隔着厚厚的衣服,身上并不疼,心却像一个刚才还鼓涨涨的气球,瞬间就塌瘪下去,瑟缩着不知该往哪儿躲。我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旁边的陈旭吓得一动不敢动。

在我漫长的童年时光里,母亲的阴晴不定时不时上演。当简百川的死像一页发黄的书页即将被人翻过去时,她拼命地要把那书页再翻回来。她是那么害怕遗忘。遗忘意味着真正的死去。

时间仿佛不是相连着,而是被一段段的记忆切割开的。陈旭有好长时间没到我们家来,再来的时候,他突然变得像根竹竿样又细又长,还是细眉小眼的,可那眼里已经多了些内容。他还在上学,却不知为何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衣,晃晃荡荡地吊在身上,让人担心他一垂下胳膊,军衣就会滑落下来。他不再带我们出去玩,而是问有什么活他可以帮着做的,比如搬煤球,比如运大白菜。这时候母亲的态度会好一点,双方客客气气的,像真正的亲戚那样。

可是我愈来愈沉默。回到家里看到的不是简百俐逗两只乌鸡玩,就是两个人亲密地偎在沙发上,母亲拉着她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数着,一遍遍地教她“3、4、2、0、5、6”——那是我们家新装的电话号码。简百俐永远是一副懵懂的表情,怎么也没法把那几个生硬的数字和她细长优美的手指对应上。她的发音也是含糊不清的,像是满嘴口水,中途就跑了调儿。她对数字的排斥就像我对笑的排斥一样。不,不一样,她还可以把自己的排斥表现出来,赢得母亲的软语温存,而我却只能把那份排斥压抑在心底。时间久了,它仿佛已变为藏在我身体内的一只小怪兽,在看到两人如同幼儿园戏剧般的表演时,小怪兽就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厌恶的味道。这味道渐渐弥漫开来,让我只想逃离。可是我还能逃到哪儿去呢?我只能逃到里间的书桌边,捧起了英语书。

那时我刚上初中,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英语。我的成绩很好,但是从不在家里朗读语文,也从不唱歌。那些汉字的组合无不饱蘸着情感的汁液,那一句句动听的歌词更是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给别人看,我并非不喜欢它们,可是我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一开口就面红耳赤——它们烧灼了我苍白的少年时光。可是已经无处可逃的我需要一个声音来抵御外间流淌一地的笑。当我大声念起英语时,铿铿锵锵的声音在我周围形成了一道屏障,我尽可以宣泄无尽的热情与莫名的忧伤——反正她们听不懂。我暗自快意。我用一种她们不懂的方式来告诉她们:我和她们不一样。

母亲的耐心也有疲惫的时候。当她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教不会简百俐那几个简单的数字时,她一言不发,拖着沉重的脚步去厨房做饭,烧出来的菜不是咸得要死就是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我皱了皱眉头,接着吃。有时她会突然放下碗筷,对我说,百伶啊,你可要争气好好上学,以后找个好工作,你妹妹以后就靠你了。我扒了一口热饭,心里却凉了一下。原来我好好上学,只是为了妹妹以后有个依靠。

母亲因为整天带着妹妹,除了厂幼儿园和家里,很少再到外面去,相熟的也就两三个同事。她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并不诉苦,一副从从容容的样子。她们私底下都很佩服她,家里女孩子穿得七八成新的衣服,她们就找个理由送过来。偶尔看到我,她们都会说,百伶长成个大姑娘了,懂事了,你以后可要对你妈和你妹好,你妈这些年多不容易,你妹又那么可怜,她们以后就靠你了。她们的口气中有一丝生分,可又是不容置疑的,好像我天生就该如此。我没法跟她们说什么,一扭身进了里间。

那时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很努力地读书,却很难得到她的一句称赞?她用在我和简百俐身上的心思就像她给我们俩下的面条一样,简百俐的那碗厚厚稠稠,卧着两个乌鸡蛋,我的那碗平平淡淡,漂着几根可怜的菜叶。

我固执地认定那是因为我长得像简金的缘故。我为此无比绝望。

4

12岁那年的夏天,我经历了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的暗潮涌动,澎湃的潮水如一场在身体内掀起的海啸,不由分说地将原本的静谧与和谐击打得七零八落。那是一个在隐秘中有什么东西被摧毁,又有什么东西悄悄滋长的过程,那滋长出来的东西将慢慢填平最初被撕开的裂缝,并在上面开出摇曳的花朵。

我只能独自经历。我没有告诉母亲。她每天忙忙碌碌,空闲下来的时间都在不厌其烦地教简百俐那些弱智的东西。她看不到我。

周末,大姨到我们家来了。在清淡到冷落的家里,大姨是唯一常来看看的亲戚。她和母亲的眉眼很像,但又不像母亲的五官那样清晰明朗,整个人像个刚出锅的包子,白暄暄,热腾腾,顶上那些捏出的花纹也被这热腾气抚得若有若无。她和母亲闲聊了几句,在我转身为她拿了一个苹果的时候,我感到她忽然盯着我看,眼中有一丝责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随后跟着我进了里间,让我站起来,问,你裙子后面是怎么回事?我有点不知所措,努力地拽着裙子往后面看去。那是一条深蓝色的校服裙,平实的没有一点褶皱。我仍然不知道怎么了。她让我把裙子脱掉。我窘得很,但还是把裙子脱掉了。她指着裙子后面的几处地方问我,这是什么?我这才看到深蓝色的裙子上有几块不规则的印迹,泛着暗黑,稍稍仔细点就看到了。我的脑子轰地一下。这条裙子我穿了两天。大姨恼火地说,你这个女孩子怎么这么不仔细呢,来了例假也不知道看看裙子,你就这么穿出去,让人家看见了多丢人!我一下子哭起来,所有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不仅如大姨所说将那只能在隐秘中开放的花朵暴露在阳光下,还混杂着一种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仿佛独自经历了一次死亡的疼痛。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母亲呆呆地站在门口。

那天晚上,我和简百俐都上了床之后,大姨和母亲在外面又轻声聊起来。我并没有睡着,尽管因为一场大哭而有些无力,我还是支棱起耳朵听着。

大姨说,你也真是,孩子例假来了,你怎么也不知道,你看搞得多难看。

母亲闷声说,她根本没跟我说,她要是跟我说了,我能不问吗。

大姨说,她不跟你说,你也没看见吗?

母亲一下子火了,提高了嗓门说,姐,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不是不知道,百俐天天粘着我,我给她穿衣服洗头洗澡擦屁股不说,我还得三天两头带她去医院,我有三头六臂吗,我能照顾得那么周全吗?要不换了你来试试!

大姨说,我知道你累,我也没怪你什么,不就是给你提个醒嘛。别总是把心思放在百俐身上,怎么说她也只能这样了。

母亲小声抽泣起来,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我老是觉得,我对不起这孩子,没把她生好。你不知道啊,我一看她那双眼,心里就疼得,没办法。我要是再对她不好,谁还会对她好呢?再说了,我有偏着百俐的时候,也有偏着百伶的时候,她在学校上学,好衣服不都是紧着她穿?吃的穿的,哪样也没少了她。她是个齐全孩子,要是还要我那么操心,我还不得累死!

大姨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又试探着说,我也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一个人带孩子太苦,能找个人帮你一把,你累得好些,对孩子也有好处。这事到底有没有头绪?

母亲哼了一声,说,别提这事了,还不把我恶心死。说实话,前些年是不想找,心冷了,觉得没意思,都是假的,这两年也有人给我介绍,可是都不行。

大姨问,怎么个不行法?你也别太挑剔了。

母亲说,不是我挑剔,是人家看不上。有两个,到家里一看还有个傻孩子,都吓跑了。还有一个,坐机关的,条件也不错,倒没嫌弃百俐,可他也太不嫌弃了,一来就把百俐搂在怀里。也怪我,天天跟百俐说这个喜欢你那个喜欢你,没教她防人,她多傻呀,就粘在那个男人身上了。我越看越不对劲,找了个借口把那男人赶走了。

大姨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母亲恼火地说,你还笑!我都愁死了,这个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一阵沉默。

我躺在床上,泪水又不听话地淌了下来。母亲说了,我是个齐全孩子,如果还要她那么操心,她还不得累死。

那件事之后,我变得极度敏感,常常在走着走着的时候,突然就转过身来,别扭地拧着身子,看看裤子或裙子上有没有一抹红痕。但是又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在做什么,就更加别扭。偶尔看到同学扎堆说笑,我就手心发冷,浑身冒汗。每当这时,身体里的那只小怪兽就蹿出来,咝咝地吐着恶气,没头没脑地喷向周围的人。

一个周日下午,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母亲带着简百俐到北环城的花市逛去了。简百俐对小花小草,小猫小狗这些柔软而脆弱的生命有着超乎寻常的喜爱,和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不像个傻子,更像个天使。

陈旭来了。我有些吃惊。他已经上了高中,成绩依然不好,每天跟一群小混混样的人物在学校周围晃来晃去,但也没干出什么坏事。大概是有些自卑的缘故,他来得很少,但过年过节的时候仍然拎着东西准时上门。母亲总是在问过他的成绩后,脸上露出克制不住的嫌恶。她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扭过头看着墙上简百川的照片,那个一成不变的英俊少年在岁月的流逝中愈加遥远。我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她想说的话:儿子,你死得真是不值啊!在无数次读到这样的话后,很奇怪,我竟然对陈旭有了那么一点点不忍,那一刻我甚至想像小时候一样和他站在一起被母亲抽打。

陈旭送来了一只老鳖,说是听人说喝老鳖汤对治疗癫痫有用,正好他爸钓上来一只,他就给送来了。然后我们就无话可说。也许只有几秒的时间,可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起来。他突兀地说起班上的事。谁和谁谈恋爱又被谁砸了一砖头。哪个学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站在桌子边似乎很认真地听着,又有些走神。忽然我感到有点不对,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瞟向我的裙子,蜻蜓点水般划过,过了一会又不甘心地飞回来。那天我穿的是一条白底上点缀着黑色小帽子的绵绸裙,如果还有其他颜色,真是十分醒目。我浑身冒汗,赶紧说要给他倒杯水,侧着身跑到由阳台改成的狭小厨房里。我扭过身使劲地扯着裙子,从右边扯过来没看到什么,又换个方向从左边扯过来,还是没看到什么。只看到两截小腿,白白的,不像以前那么细瘦,有了些弧度,连着两边凹下去的脚踝,很好看。我疑惑地放下裙子,裙角起伏,一顶顶小帽子微微荡漾。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出来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拢了拢裙子,再把它放开。我看到陈旭的眼睛亮了一下。

那个12岁的夏天,我在懵懵懂懂间领略了裙角起伏的微妙。

5

纺织厂的危机是在猝然之间来临的。或者这种危机已经潜伏了很久,可做为庞大机器上的一颗颗小螺丝钉,很多人习惯了笃定的秩序而并不明白这个庞大的机器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只是被动地忠于职守,但这并不能阻止小螺丝钉们被锈蚀,甚至被抛弃的命运。

母亲被列为第一批下岗的对象,理由是厂里经济困难,要裁撤一批三产服务单位,幼儿园也在此之列。人人唯求自保,无暇顾及他人。母亲这才发现她已经与外面的世界隔离了那么久。以前简金在的时候,足以为她搭建一座通往外界的桥梁,那座桥梁塌了以后,她也没能走出去,或者说,她不愿意再走出去。现在当惊涛骇浪扑面而来,她犹如河边的一棵细柳,摇摇晃晃着无以为靠。

同事给她出主意说,拿上你儿子的那些奖状去找领导,你儿子是个小英雄,大家都知道,说不定领导能照顾照顾你。她们把那几个鲜红的小本子说成是“奖状”。母亲并没有纠正。开始她不想那样做,有一种东西只能放在心里,拿血,拿泪去浸润,而不能拿出来招摇。可是她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这天她鼓起勇气揣上几个小本子,敲响了厂长的办公室门。

纺织厂的厂长已经换了几拨,现在的这个厂长不认识母亲,更无从知道这个家庭的过去。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衣着朴素,满脸憔悴的中年女人,眉眼倒还耐看,却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风致——风致是要靠着顺风顺水的生活滋养的。他有些不耐烦,这几天他已经见过了无数个满腹苦水的中年女人。他一边听着母亲的诉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接过其中一个小本子,只是象征性地打开扫了一眼,就“啪”的一下扔回到母亲面前,像扔一块破旧的抹布。

母亲一下子呆住了。那“啪”的一声,如同有什么东西突然伸进她的身体内,将她的五脏六腑扯拽出来,生生搅动着。她仿佛听到了微弱的呻吟。接下来厂长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她在愣了一会儿之后,拿起桌上的小本子捂在胸前,夺路而逃。

母亲是一路哭着回家的。

那天我刚回来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家里很安静,简百俐老老实实地看电视,母亲在厨房做饭。我进了厨房,对母亲说我要一点钱,最好是十块二十块的,五块也行,因为班里有一个男同学得了脑瘤,要做手术,他家条件不好,老师号召我们每个人都向他捐款。我是学习委员,当然也不能落后。

母亲的身子一下子定住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我看见她的眼睛红肿着。接着她骤然扯掉围裙,疯子一样挥舞着,暗绿格子的围裙舞出了一圈圈波浪,将周围的碗碟打得七零八落。母亲就在一地碎片之中冲着我大吼:你闭上眼睛干你自己的事不行吗?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嘛?你想帮人!你还想帮人!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神啊!你帮死了又能怎么样!谁会记得你!她说不下去了,粗重地喘息着,嘴唇直哆嗦,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我从来没见过她那副可怕的样子。看我站在那儿不动,她又冲我大叫一声,我说过了,不帮!就是不帮!你给我滚!滚!她的声音如同一块烫红的铁块直撞到我的头上,我一扭头跑了出去。

天黑了,我还在街上游荡。泪水刚才还是热的,现在像一层无情的薄膜贴在脸上,封住了所有的表情。我的脑子昏昏沉沉,时而一片空白,时而激烈地勾画着我将以怎样的方式死去。是的,我渴望在这时候死去,让母亲抚着渐渐冰冷的我而哭泣。

不知走到哪里,我听到了街边一家小店里传出的略带苍凉的歌声,那歌声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马兰草,马兰花,无言无语开遍天涯,马兰草,马兰花,无言无语开遍天涯。没有人栽培它,没有人爱惜它,它在哪里都能生长,哪里都不是它的家……”

我站在那儿一遍遍地听着。歌儿竟然也一遍遍地放着。在这样一个夜晚,不知道是谁,又在哪家小店里一遍遍地放着这首歌,简单的歌词,简单的旋律,如温柔的海水悄悄涌近,一点一滴的浪花拍打在身上,有点疼,可那疼是被宽广无边的海水包围着承载着的,便也有了安放的地方。

母亲下岗后的一天,南岗街道办事处来了几个工作人员,领头的是个面相敦厚的男人,他们喊他“李主任”。李主任进了我们家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家里还不错嘛!旁边的人赶紧跟他解释家里的东西都是前些年置下的,现在母女三人生活很困难。母亲给他们倒水,淡淡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那天她穿着一件藏青底碎白花的中式上衣,略收了腰身,显得清瘦而挺拔。一切都很得体,只是她的眼神有些空洞。那个李主任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

后来母亲参加了街道组织的再就业培训班,结束后找了一份钟点工的工作。不知什么缘故,她的精神渐渐好起来,有一天拎了一个很大的袋子回家,从里面掏出来一大堆花苗。她带着笑意说,天天带着百俐逛花市也没有白逛,那些花儿,叫什么,怎么养,我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没什么难的,别人能养,咱们怎么不能养。

于是一溜溜小花盆就在院子里铺陈开来,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留下的脚印,迅速填满了并不宽敞的空间。母亲养的多是一些好养活也容易繁殖的花儿,芦荟,文竹,兰草,仙人掌,含羞草,茉莉,栀子之类。她给它们分株,或者插枝,一盆就变成了两盆,三盆,甚至更多,这些来自同一个母体的兄弟姐妹们被移栽进一个个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小花盆里,小心翼翼地蛰伏着,然后突然有一天就醒了过来,舒展开一两片嫩叶和兄弟姐妹们打着招呼。母亲每天出去做钟点工之前,都叮嘱简百俐不要出门,在家里看着花儿,跟花儿说说话,花儿一高兴,长得就更快。于是简百俐就一脸高兴地搬着个小板凳坐在花盆前,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小白和小雪出来放风的时候,她也知道要护着花儿,不能让它们乱啄。等到星期天,母亲就把一盆盆小花放在借来的三轮车上,带着简百俐到花市去卖花。别人乍问起价钱时,她还有些惊慌失措,去了几次后也就顺当了,大大方方地给人介绍花儿,让简百俐喊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不知道是她的花儿养得好,还是简百俐太让人心疼,花居然卖得还不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又甜腻腻地和简百俐说话了。花儿喜欢百俐。小草喜欢百俐,百俐也喜欢它们。但有些人百俐不喜欢,不喜欢的就不理他们。简百俐偎在母亲身边,已经快有母亲那么高了,甜甜地笑着,眼神依然如孩童般清澈。她们在一堆花草的包围中,宛如童话中的人物,在自筑的堡垒里自得其乐。

唯有我,忘不了那首《马兰花》。

有一次我看着母亲给一棵芦荟分株,母亲很仔细又很利索地做着,早春的天气里,她的额头有着隐隐的汗珠。我觉得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母亲说,却又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突然就问了一句,妈,你知道马兰花是什么样的吗?

她“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下,说,马兰花?听着名字好像挺熟的,可我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要不下次去花市问问人。

我有些失望。我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要问起马兰花。

她栽好小芦荟,拿扫帚扫着散落在地上的泥土,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边扫边絮叨着,百伶啊,你现在可不要想着什么花不花的,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学习,别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分了心,等以后考上了大学,想养什么花不成?你要知道你以后得靠自己,别的什么人都靠不住,妈妈就是最好的例子!你可千万别学那个陈旭,天天晃来晃去的像什么样子。你百川哥哥算是白死了,让这个小狗东西捡了一条命!我一想起来就恨,这事现在也没法说了。你以后可得给我争口气!

我靠在门框上,垂下眼帘,看着一只蚯蚓扭曲着细长的身子,沾满了泥土,又失却了泥土,不知要往哪里钻。

旁边,摆满了一盆盆含羞草。这是简百俐最喜欢的花草,母亲栽培了很多。简百俐经常搬个小板凳在一溜含羞草前坐下,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触碰着,小小的叶子一下子合了起来,她就“呀”地叫了一声。她就这样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抚过去,耗去了半天时间。有时候我觉得不是她在触碰含羞草,是含羞草触碰着她——这娇弱而又敏感的小草触碰了她那无法表达、也无人知晓的混沌世界。

我一直不知道马兰花到底长什么样,只是任由那首歌在心底一遍遍响起。

6

母亲对陈旭的态度突然改变是从陈旭去电厂上班开始的。

陈旭不出所料没有考上大学,对此他一点也不难过。他长得结实了些,五官虽然平淡,却也并不难看。那时纺织厂周边的村子已经拆迁了,他家得了套楼房,还有临街的门面,开了间小饭馆,日子过得还可以。但他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兴趣。世界如此丰富又如此茫然。他经常背上一把破吉他,和三五个小青年走街串巷地转一遭,累了,就找个地方又弹又唱。他喜欢赵传的歌,尽管他那吼出来的歇斯底里里没有多少底气。

大家没料到的是陈旭很快到电厂上班了。当城南的纺织厂如一个病卧在床的巨人辗转呻吟时,故州城北高高耸立的大烟囱正在向人们昭示着另一个时代的来临。后来我们才知道,陈旭有个舅舅在部队里混得不错,干上了营长,他抓紧时机转业回了地方,在电厂谋了个虽不大却颇有实权的位子,又把陈旭安排到了电厂。陈旭也算是没白穿他舅舅的那身旧军衣。

母亲知道这个消息后,嫌恶地一脚踢翻了好几个花盆。她不想看见他,但他不来,她更难受。他不好,她骂他,他好了,她更想骂他了。她心底埋着根刺,他来了,她还可以刺向他,他不来,她就只有刺向自己。她掩掩饰饰地做着这一切,外人还以为她真的把他当成了干儿子。

转变是因为简百俐。

母亲开始几次去做钟点工的时候都带上了简百俐。她去的那家是老两口,老奶奶瘫在床上,老头子不会做家务,就雇了钟点工来做两顿饭,兼做些洗洗涮涮的活。他们对母亲挺好,也很喜欢简百俐,每次来了都给她拿些零食。母亲很放心地在厨房里忙活,有时还要出去买点东西。可是有一次她因为内急突然从厨房里出来,看到老头子正弯下腰摸着简百俐的脸蛋。简百俐笑着,丝毫不知道闪避。母亲一下子沉下了脸,虽然没说什么,以后再来就不带简百俐了。简百俐只好留在家里和花花草草做伴,一关就是大半天。她虽喜欢花草,总有看烦的时候,也没有人陪她说话,她的笑容少多了。我下午回家比母亲早些,常看到她面容呆滞地坐在那里,看到我回来了,眼睛才亮了一下。我有时陪她玩一会,有时又会对她不耐烦。母亲说得对,除了母亲,世界上不会有人再对简百俐那么好。

简百俐的世界平静到了极点,这平静中孕育着什么,我们并没有察觉到。终于有一天,还在别人家里忙活着的母亲接到了邻居打来的电话,告诉她简百俐犯病了,尖着嗓子大叫,使劲地捶着院门要出去。等到母亲赶回来时,简百俐已经浑身抽搐着倒在了地上,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即送到医院急救。母亲和大姨轮流着在医院里照顾了半个月,忧心忡忡地看着那个躺在洁白床单上昏睡的女孩。我在放学之后也会到医院看一会,有一次还碰到了那个李主任。他送来了一笔钱,母亲推托了半天还是收下了。

简百俐醒来后看到这么多人围在她身边,又露出了笑容,笑容里还有一丝虚弱,可是却在一刹那间如同从遥远世界里照来的一束光,让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卑微和渺小——真奇怪,卑微和渺小的应该是她啊!那一刻,几个大人都没有说话。

医生告诫说病人在青春期发作癫痫的可能性比以前要大得多,除了吃药控制外,一定要照顾好她的情绪。

临出院那天,大姨说,还是早点留心给百俐找个人家吧,你再舍不得,也不能照顾她一辈子。

母亲不悦地说,那也太早了吧,她才多大,我再照顾她十年也没问题。

大姨说,那十年以后呢?你还有多少选择余地?我也只是说留心着这件事,没说现在就要定下来。

母亲没有再说话。

随后的很多天,她都显得心事重重,栽培花草也不那么用心,还一再叮嘱我放学后不能在外面玩,要赶紧回家陪着妹妹。

不久后的一天,她打电话让陈旭过来吃饭,说是庆祝他上班了。那时陈旭已经上班了一段时间,她的这个理由其实有点勉强,但她笃定陈旭会来。那天她很是认真地做了几道菜,板栗烧鸡,酱焖小排,香椿头炒鸡蛋,鲫鱼豆腐汤,都是要费些功夫的,端上来香气扑鼻。陈旭果然来了,穿了一件深蓝色西服,看着挺别扭,像是小小鸟终于找到了栖息的枝头,却又磕磕绊绊地站不稳。母亲笑着招呼他,我们家陈旭都长成拿工资的大人了,陈旭啊,是不是上班忙,没时间到阿姨这边来啊,你百俐妹妹还盼着你过来陪她呢。——母亲在心情好的时候,五官舒朗,笑容大方,说出来的话也体贴可人,只是那体贴里还有一份不容置疑。

陈旭很长时间没在我们家里得到这样的待遇,一时间竟有些激动。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在母亲面前尤其拘谨,这次却有些不一样。母亲给他开了一瓶白酒,他两杯酒下肚后,话就多了起来,好像憋了一肚子的话再不说就要发霉了似的。钟姨,我知道你对我好,哪怕你骂我也是对我好。我以前小,不懂事,你别怪我。以后我上班了,拿工资了,一定常来看你。我陈旭不是个忘本的人。——我从来没见过陈旭这么会说话,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以前茫茫然的像个无头苍蝇,现在呢,清晰了,知道该往哪儿飞了,而且他飞去的那个地方还有我们没见过的风景。他一一说给我们听:电厂真大,比纺织厂还大,有一次我特意绕着围墙转了一圈,足足走了有四十分钟。我们电厂还有外国人呢,故州以前可从来没有外国人,哪个外国人会到这种破地方来呢。是一对白人,带个小女孩,还别说,那小女孩跟百俐小时候真的挺像的。

母亲听得眉开眼笑,不停地给陈旭搛菜,还让简百俐端着白水杯跟陈旭哥哥干杯。一杯不行,还要再干一杯。简百俐笑得花枝乱颤。真是其乐融融,好像以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看着那个知道了很多外面风景的陈旭,觉得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母亲摆下了酒菜,要把他也拉进那个堡垒里去。母亲的眼里只有简百俐,哪还看得见别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欠着她一条命。

那只在我身体里藏了很久的小怪兽突然冒出了头,带着凄厉的嘶鸣。我想到了12岁的那个夏天,飘飘的裙裾中他的眼睛发出的亮光。

隔天放学后我没有回家,而是找到陈旭家里。他看到我,有些吃惊。我不管不顾地对他说,学校组织环城长跑,我报名参加了,要提前练,但是北环城有一段挺偏的,我不熟,能不能带我练。他连声说好啊好啊,于是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我来到北环城。我开始跑起来。路不熟,总跑不到头似的。气喘吁吁的,也没法说话。我忽然有点恼,步子慢了下来,说自己跑不动了。他不知道我怎么回事,一个劲地催我说,这才多长啊,四分之一都不到呢,来,快点,加油!我勉强跑了两步,又慢了下来。他在旁边着急了,一把扯过我的手说,跟着我一起跑!我的头轰地一下涨大了,整个人像被一团奇怪的气体包裹着,飘飘乎乎的,不由自主向前跑去。

那天我回家很晚,我对母亲说一个人练长跑去了。她没怀疑什么,而是说长跑跑得再好也不能当成高考分数,花那么多时间干嘛,以后还是早点回来陪妹妹。

我越来越不想跟她说话。知道我时间紧张,为什么还要我回来陪妹妹?你以为别人跟你一样喜欢陪着个傻子,把我拉上不算,还要把陈旭也拉上?我不无恶意地想,谁知道你晚回来的时候都在干什么!我想起有一次路过南岗街道办事处,天已经黑了,早该下班了,却远远地看见母亲从办事处大门悄然走出,穿的是那件她最喜欢的收了腰身的中式上衣。夜色中她的身形依然削瘦,却不是那种无力的削瘦,凭空得了一点弹性似的,整个人都在往上扬。她走得很急,偶有斑驳的灯光打在她身上,两颊的碎发便受了惊吓似的飘飞开来。以前她总是把自己的头发绾得整整齐齐。那一刻,她的背影让我如此陌生。

我经常放学后跑去找陈旭。有时他也到学校附近等我。我们在街上瞎逛,我的身体里像有一种奇异的气体充塞着,飘飘然地,我一点不觉得累。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疑惑。太轻飘了,好像不再是我了。埋头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时,回到家一如既往地沉默时,反倒有一刻的踏实。那时我会想以后不去找他了,我还得考大学呢。可是这样的想法维持不了两天,我又想让自己轻飘起来了。轻飘的感觉多好啊,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那个沉重的世界被我远远抛在后面,还有那个属于母亲和简百俐的堡垒,她们别想把陈旭再拉进去了——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暗暗吓了一跳。

7

简百俐又犯病了。母亲急赤白脸地把简百俐送往医院急救,过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怎么没看到我的人影。她打电话给老师,老师说据她所知简百伶放学后就走了,并没有留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她还提醒母亲说这段时间简百伶上课老是心不在焉的,眼神飘飘忽忽地就飞到窗外去了。

没错。那时我和陈旭正躲在他的小房间里。他的父母还在小饭馆里忙着,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我们还是躲在他的小房间里。听歌。赵传的,或者孟庭苇的。有时我想起那首《马兰花》,想问问陈旭有没有听过这首歌,不知为什么,还是没开口。我静静听歌的时候,陈旭从背后悄悄搂住我,两只手在我的脸上摩挲起来。我的心一下子抽紧,咚咚跳得厉害。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有些渴盼,又有些厌恶,仿佛芳草鲜美的土地上突然钻出一棵怪异的花儿,破坏了原本的美好。我忽然想到夜色中母亲那急匆匆却也不乏妖娆的背影,那背影散发着我不熟悉的丑陋气息,就像眼前的这朵怪异的花儿。

陈旭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带着一丝逃离的侥幸回到家里,没想到迎来的却是母亲劈头盖脸的痛骂。你这个小丫头,我让你早点回来陪妹妹,你死哪儿去了?妹妹又犯病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姐姐是怎么当的!你晚上到哪去了,你说啊!

她连问了几遍,我倔强着一声不吭。她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拿过一只茶杯,“砰”地摔在地上。过了一会,她不再看我,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喘着粗气说,一个三天两头上医院,一个不知道在瞎混什么,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到底是为什么呀!说着这些的时候,她眼中的怨恨如同一口古井中突然喷出的瘴气,缭绕着久久不散。

第二天,我又去找了陈旭。我有满肚子的委屈想向他倾诉,可是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时我才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竟然从来没有说起过母亲。好像在刻意回避着什么。见我来了,陈旭很高兴,他并没注意到我的情绪不好。仿佛昨天在紧要处中断的一部连续剧今天又衔接了起来,他把我抱到床上,慢慢褪去了我的衣服。我闭上眼睛,心里一片混乱。那朵怪异的花儿迅速生长,伸枝展叶,触碰着每一个它可以触碰到的地方,所到之处引发着燃烧的灼痛。我无力阻止它,或者这也正是我想要的——懵懂的青春里,只有自己也不明就里的背叛。心慌意乱中,我还有那么一点点快意——她不是怕我这么做吗,那我就这么做了。

几天后,我突然收到了陈旭的一封信。他等着我放学,把信塞给我后就走了。我来到一处偏僻的巷子,把信打开。他的字一笔一划的很工整,可是太工整了,反倒有一种笨拙。我细细看起来。他说那天我走了以后,他在床单上发现了一块血迹,他偷偷地把床单洗干净了。他觉得对不起我,同时觉得我已经是他的了。他反复强调着这一点,发誓会为我负责。

很诚恳的表白。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似乎有什么东西硌在我的嗓子眼,吐又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我就这样硌硌应应地过了好多天,看着什么都觉得别扭,然后突然有一天我知道那硌在我嗓子眼的是什么了——那种暗暗的得意,似乎一切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的暗暗的得意。

仿佛吃了一只放置了很久的水果,吃的时候并没觉得不对,可是在反复的反刍之后终于闻到了它散发出来的腐烂味道。原来那个晃荡着唱着小小鸟的人,只不过在一个很小的格子里飞着。

后来我想,我可能从来没爱过陈旭,我只是想找一个能共同背叛母亲的人。

我想把那封信扔进垃圾箱,临扔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来到环城河边把那封信一点一点地撕碎,扔进了混浊的水里。

我每天专心上学,放学了按时回家,作业不是很多的时候就陪简百俐玩一会。母亲看到了我的变化,她可能还以为是她教训了我一顿之后的结果。我也不解释,安静地做着这一切。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有时睡不着,会想想这段时间的事情,没有烦燥,没有留恋,相反,心平如镜。我好像置身在一片暴风雨停歇之后的海面,月朗星稀,寂静无声,有一只海鸟重新飞出来,抖落翅膀上的水珠,在水落石出的暗夜里,凌空飞舞,在一转身间将先前的不堪化为一道优美的圆弧,映着清亮的月光,分外鲜明。

8

一出火车站,我就被眼前一朵朵硕大的花儿惊呆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花,我以为花儿都是娇小的,被一层层叶子捧着护着的,这花儿却开得挺胸抬头,舒展至极,颜色也浓烈的像未经化开的红颜料直接涂上去一样,一朵花简直就是一个小太阳,刺目得很。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花叫朱槿,在我读大学的这座南方城市其实很常见。看惯了母亲栽培的那些小小巧巧的花儿,一头扎进这开得热闹奔放的花海,惊奇之余心里还有一丝欣喜。这里终究是不一样的。故州太冷了,开不出这么坦坦荡荡的花。

那天学校照例安排了几个学生接站。他们让我先坐在条凳上等一会,凑足了人数再一起坐车。等着的时候,一个男生跟旁边的人说笑起来。他说暑假时他和几个人一起骑自行车壮游全省,那真是这边指点江山那边糗事连连。一天晚上,他们骑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小镇上的旅馆,条件简陋也顾不得了,倒头就睡。半夜里一个老兄想拉屎,困得睁不开眼,实在不想再上院子里的厕所,干脆蹲在二楼的窗台上,撅着屁股朝外拉起来。他一边拉屎还一边打瞌睡,结果冷不丁地就从窗台上掉了下去,和自己的排泄物抱成了一团。

轰然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有暗暗的惊讶:我有多久没这样很单纯地笑过了?

那个男生穿着普通的暗绿色T恤,五官很平常,一马平川的那种,不像南方人,但是嘴巴很大,倒像南方的竹篓,那些精彩的话儿就像一颗颗可爱的豆子从竹篓里蹦了出来,让他的脸生动了许多。我刚听见别人喊他马达的时候,还以为那是他的绰号。

当然,马达就是我现在的老公。他在学校的时候女人缘很好,常常有女生大大方方地把他从自习室揪了出去,让他分享点什么。我远远地看着,不置可否。但不知怎么回事,我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也在暗地里看着我。我学会了修眉毛,化淡妆,但始终没有学会开朗活泼地笑。我只是等待着。等到他大四临实习前的一天,他终于拦住了我,递过来一枝玫瑰花。他说,你不怎么爱笑,但其实你笑起来的时候挺好看。

我在这座朱槿花开的城市里开始了另一世人生。我很快找到一份在一家老外开办的英语培训学校当老师的工作——我毕业的那所大学没什么名气,但我的英语很棒。我没有告诉马达为什么我说起英语来毫不胆怯。马达换了两家单位,最后在一家广告公司落了脚。我们的日子过得像是刚刚烧制好的瓷器,紧绷,透亮,新鲜,也小心翼翼。

结婚前我带马达回了一趟故州。我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担忧,但这点担忧是不能跟马达说出来的。事实是母亲挺喜欢马达,表现出了她大方可人的一面,也丝毫没在他面前提起过以后要照顾妹妹的话。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心下甚至有些感激。唯一让我有点不高兴的是马达有了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妹妹长得可真漂亮!一股酸气冒上来,撞得我牙疼。但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是啊,从小到大别人都这么说,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老茧了。马达嘿嘿笑着说,他们还少说了一句话。我转头看着他。他很认真地说,上帝是公平的。又一股酸气冒上来,这次是冲得我的鼻子酸溜溜的,说不出话来。

尽管如此,我仍然很少回故州。头几年借口工作太忙,别人放假的时候,恰恰是我要上班的时候,后来有了可可,我又说孩子太小,挤火车太受罪,也受不了北方的寒冷。每每打电话回家说出这些理由的时候,我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发虚,但母亲从不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叮嘱我要带好可可。——平静水面下暗藏的漩涡,我们都不愿触及。

今年过年,我又没有回去。年初三,我和马达带着可可去植物园游玩。处处喜气洋洋的,连最偏僻的林中小径上都挂满了红灯笼。花儿也开得格外鲜艳。突然,可可扭着小屁股向一片花丛跑过去。我顺着他跑的方向看去——在那翠绿而修长的叶片衬托下,袅袅娜娜地开出了一朵朵蓝紫色的大花,浅蓝和深紫交织着,在打了褶皱又镶了一条白色裙带的花瓣边缘此起彼伏,原本只有两层的花瓣便有了精致繁复的效果,远远看去清雅迷人,如梦如幻。

我紧跟几步追上,牵着他温软的小手,在一个蓝色牌子前,我蹲下来给他念道:马莲,鸢尾科鸢尾属植物,别名马兰花,又名蝴蝶花、蝴蝶兰。

我心里咯噔一下。马兰花?这是马兰花?仿佛从遥远的岁月中倏地射过来一支利箭,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它准确地刺中了我的某根沉睡的神经,突然醒来的神经又在扭动中将疼痛一波波地传遍全身。

余下的时间里,我变得沉默异常。

年已经过完了,一切回到原来的轨道,可还是有了点不同。那如梦如幻的花儿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开始的时候是觉得,哦,终于知道了,原来马兰花是这样的。可是渐渐地又有个问号越涨越大:马兰花是这样的吗?它怎么可以这样漂亮呢,那个歌中所唱“没有人栽培它,没有人爱惜它,它在哪里都能生长,哪里都不是它的家”的马兰花?这个问题如同一根扎进嘴巴里的鱼刺,虽然小,可我觉得如果不把它拔出来,简直难受得什么事都干不了。于是我在一天晚上把可可哄睡,又把马达从电脑前赶走,坐下慢慢搜索起来。我先是输入“歌曲马兰花”,倒是出来了好几首,可是细细看去,竟然都不是我要找的那首。怎么回事?难道那首歌已经古老的无法与现代讯息相对接?我想了想,干脆直接输入“马兰草,马兰花,无言无语开遍天涯”的歌词。按下搜索键的那一刻,我心里甚至有点莫名的紧张。

出来了一长串搜索结果。我选了一个怀旧音乐论坛,打开。这时我才发现这首歌的名字并不叫《马兰花》,而是——《马兰草》。那么多年里我想当然地认为它叫《马兰花》,其实,它只是一种草。我有着刹那的惊讶,随即,又觉得释然。这不就对了吗?它不更应该是一种草吗?

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是个男声,唱得很慢,温婉的,但又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贴着地面爬行似的,有一丝辛酸,也有接受命运的坦然。隔着十几年的岁月,那片温柔的海水再次悄悄涌近,一点一滴地拍打在身上,依然有点疼,可我知道这疼是我想要的,它倏然间连通了那条我曾努力忘记的来时路——不想回望,又不能不回望。

我的眼睛湿湿的。

9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母亲突然打来了电话,让我回去一趟。她没说什么事,只说回来再说。我只好把可可丢给保姆,踏上了回程的火车。

家中一切依旧,只是有了另一世的人生,曾经熟悉的东西也变得陌生。小白和小雪还在,热热闹闹的不知道已经是第几代了。墙上的英俊少年安安静静地守着这个家,将时间化成了永恒。当我的目光与他相遇时,心里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怜爱,我第一次觉得原来他还那么小,还是要调皮撒娇的年纪,当年那火一般的热情是否把他自己也灼痛?我下意识地想到了可可,竟有些不安,我该怎样向可可说起这个他从未见过的舅舅?

简百俐的样子依然停留在我当年考上大学的时候,天使样的,眼中有着纯净的笑意,额角有着绒绒的碎发。不但那笑意是学不来的,连那碎发也学不来。一般女人稍长了年纪,那碎发便显出憔悴和邋遢来,而在她,永远是少女初长成的青涩与娇嫩。但是母亲明显变老了,头发白了好大一片,依然是瘦,脸上的线条更清晰了。她不像很多人老了以后有一种自满而糊涂的状态,她很清醒,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燕子,来来回回地衔泥、筑巢,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坐在旧得有些塌下去的沙发上,母亲的手握着简百俐的手,转过身来同我讲话。我注意到了她们的双手在轻轻摩挲着,简百俐的手指有时会调皮地在母亲手背上划拉着,母亲就伸出另一只手来安抚它们。有了明朗的南方做底子,我已经能够坦然注视这细微的亲昵,但即使这样,那只在我身体里安静了很久的小怪兽还是有一丝暗暗的躁动。

闲闲地说了几句可可,我停了下来,等着母亲进入正题。她靠在沙发上,似乎有些疲惫,过了一会才说,百伶啊,你总算是出来了,可是你妹妹怎么办,我一直在想着。

不出我所料。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这些年我一直留意着给你妹妹找个好人家,也托过不少人,可到最后都不行。邻居你刘姨给介绍了一个,家在农村,兄弟四个,说是能入赘到咱们家,我觉得可以考虑,还跑到他们家看了一下。不行。一家人都懒得要死,煮了一锅红芋就当成了一顿饭,也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这样的人还指望着能照顾你妹妹?我就给回掉了。还有以前幼儿园的那个丁姨,最喜欢逗你妹妹玩的,介绍了酒厂的一个工人,工作倒还好,人也老实,就是得你妹妹嫁过去。嫁过去也行啊,可我一打听,那人还有个老娘,三天两头跟人吵架,邻居都吵遍了,以前的儿媳妇就是给她骂走的。这样的人家哪能嫁!这个就又算了。这些年也不知道介绍了多少个,没有一个能满意的,不是没工作就是素质太低,最可气的是有一次还拐弯抹角地说了一个神经病花痴,那个介绍人我也不熟,她还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花痴一遇到像你妹妹这样花朵似的人,那真是天作之合,呸!还没等她说完我就把她赶走了。你妹妹虽说傻点,也是个整整齐齐的孩子,凭什么要嫁给一个神经病!

她说得唾沫四溅,说到激动处还抽出一只手来,啪啪拍打着沙发。

我略有些惊谔地看着她,心想:怎么只有她看不上别人,没有别人看不上简百俐的呢?难道她真的觉得别人有义务像她一样维持着简百俐的童话世界吗?

她还要说下去,我打断了她,尽量平静地说,妈,百俐长得再好看,也是个什么都干不了的傻子,人家要找的是老婆,不是公主。

她一下子愣住了。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条深深的鸿沟。这条鸿沟肯定不止一次地在她和别人面前出现过,她孤军奋战,实在撑不住了,就想把我拉过来。她固执地只看得见自己的爱。

她不相信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百俐是你的亲妹妹啊!我还指望着你回来帮她一把呢。

一股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我转过头去,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那我能怎么帮她呢?

她低低地说,你能不能去找找——陈旭?

这下是我愣住了。我在一转念间明白,原来她知道。那个属于我自己的秘密,那段只有前因,没有后果的懵懂青春。我坏了她当年的如意打算。

她接着说,陈旭前几年不知发了什么神经,非要辞了职到南方去闯荡,结果混了几年又一事无成地回来,婚也离了,孩子判给了女方。好在家里还有个饭店,他父母也老了,就把这个饭店交给他了。我早就看透他是个没出息的人,但现在想来想去,还只有他最合适,没出息也好,他就不会嫌弃你妹妹了。

我忽然又闻到了淡淡的厌恶味道。我问,陈旭,他愿意吗?

她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说,你百川哥哥为了他把命都搭上了,他有什么不愿意的!

我沉默了。这是她不能触碰的伤口,直到现在也没有愈合。

我又艰难地问了一句,你,找人去说过吗?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凄凉。找谁去呢?如果他一口回掉,就没有余地了。你去,可能还好一点。我这样做,也是不想让你妹妹再给你添负担。

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急迫,她的急迫几乎把我逼到了悬崖边上。但我实在没法跟她说清楚当年陈旭的一封信已经像一根针一样,拙劣地刺破了我们之间的那个彩色气球。我不能捡拾着一地碎片,再回过头和他讨价还价。

我缓慢地,然而却是倔强地说,是你那么疼她,才把她惯成这样的,你要不惯她,也不至于现在要求那么高。

她的身子猛然颤栗起来,不相信似的看了我半天。时间怪异地凝固了。

终于,她好像积蓄起了很大的力量,艰难地说着,丫头啊,我真不想跟你说,你知道这些年我带着你们俩是怎么过来的吗——你哥死了,死得一钱不值,那个人又扔下我们娘仨走了,奔他的好日子去了。我早都绝望了,什么都不相信了啊!可我还得活下去,我不能让你们俩没妈。她顿了顿,又控制不住地抽动着嘴角说,难道我不知道,我跟你妹妹说说笑笑的是在骗自己吗?可我要是不骗自己一会,我怎么活下去啊!

她的泪水骤然间喷涌而出,如决堤的洪水迅速淹没了一片精心耕作的田园,现出从未有过的荒芜。简百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劲地晃着她的胳膊,喊着“妈妈,妈妈”。

我则在这片荒芜面前手脚冰凉,浑身冒汗。

回到南方以后,我的情绪非常糟糕,工作屡屡出错。可可稍有不听话的地方,我抬手就给他一巴掌。里里外外都乱了套。马达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只好一迭声地去哄孩子。我不想看他们,一个人坐在床边闷闷地望着窗外。母亲说话的样子总是在我面前闪现。渐渐地我觉得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也说不出来。我想着要不然过段时间再回去一趟,去找一下陈旭,不管结果怎么样,总算是尽了力。可是转而一想,这样费尽心机求来的婚姻就能保证简百俐一生的安稳?毕竟不是一锤子买卖。这一点母亲不会没想到。那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突然接到了大姨的电话。她急匆匆地对我说,百伶啊,你快回来,你妈在医院里,快不行了。我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大姨说得语无伦次,半天我才听明白,原来母亲三个多月前就查出得了宫颈癌,而且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让她住院治疗,她却只是吃了些药,谁也没告诉。这次是因为下身大出血导致休克被送到医院急救,医生说情况不好,癌细胞已经在体内扩散并且溃破,能不能救治得过来很难说。

我的脑子轰地一下懵掉了。来不及细想,我赶紧向单位请了假,又跟马达简单说了一下,他问要不要陪我一起回去,我心里一热,但还是说我先回去看看情况,如果能稳定下来就不用去了。

坐在火车上,明明是五月的天气,我身上却一阵一阵发冷。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着。母亲的一切异常都有了个解释,可是她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她的病,还有她那早已荒芜了的世界。简百俐是她在那荒芜世界中建筑起来的童话堡垒,也只有简百俐才能和她共同建筑起这样的堡垒。她躲在堡垒里,抵御着外面的世界,藉此获得一点活下去的勇气,而我,却只看见了堡垒里的欢笑,甚至,只想逃离。

一切都不可能重来。

母亲躺在病床上,显得那么苍白瘦小。眼睛凹了下去,嘴唇却又凸了出来。头发剪短了,蓬松松地散落在枕头上,像开了一朵灰白色的菊花。情况不太好,或者,准确地说,是很不好。医生说,救治得太晚了。在这次大出血前,病人就应该有不规则的出血或者腰部的疼痛,那是癌瘤已经开始压迫周围的神经了,而现在,病人持续发烧,肾盂积水,已经有了肾衰的症状。太晚了,太晚了。医生反复地说着。

我茫然无措地在母亲床边坐下,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不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来我都不在她身边,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着。那曾经让我轻快无比的东西现在变得如山般沉重。我一眼不眨地看着母亲。我仿佛看到癌细胞正在她体内肆虐地生长,像一只伸着长长触角的大章鱼,那些触角不断地逾越原有的界线,贪婪地伸向另一片健康丰美的地方,所到之处一片枯萎凋零。没有人知道这只大章鱼最初来自于哪里,它在漫长的岁月中和母亲相伴相生,直到有一天,它浮了上来,露出狰狞的面目。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母亲的不愿救治,是否缘于其实她知道那可怕的章鱼来自于何处?

不能再想。

我趴在床边,拿了一只很小的勺子,从茶杯里舀了温水,慢慢喂到母亲嘴里,然后迅速拿毛巾擦去漏出来的水。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和母亲握过手,现在才发现她的手那么粗糙,摸上去一道道硬硬的茧子,化石一般。不知握了多久,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看着看着,一滴泪就滚了下来。持续的疼痛已经将她折磨得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她很快被转到重症监护室。

大姨一家,还有乡下的亲友,旧日的同事,陆续来看望母亲。他们有时会让我出去吃点东西,或回家休息一会,他们在病房外守候着。可是当我走出去,迎着刺目的阳光来到外面的人群中时,会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一般。我往往在半途就慌慌张张地折了回来,像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爬上了岸,才有了一点点安心。然后我突然想说点什么。我对每一个熟悉或不熟悉的来看望母亲的人,只要他能多停留一会,我就会乞求着问,您——知道关于我母亲的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他们叹了一口气,就开始说起来。说的多是母亲的过往。那时她是多么漂亮,多么开朗,但她好像又不怎么把自己的漂亮当回事,在车间当工人的时候,干出的活谁也比不上。那时她还很爱笑,可那笑里面似乎总有一种硬朗的东西,把她和那些长相甜美的女工区分了开。说到这里,他们隔着病房的玻璃远远看了一眼昏迷的母亲,小声对我说,你看,你母亲的眉毛,还有鼻子,长得多硬,这就是命啊!

有时,我会把简百俐带到医院里。她对医院有种深深的恐惧,怎么也不肯在里面多待,时间稍长便身体僵硬两眼发直。我只好把她带到医院后门一处局促的小花园里玩。我扯了一把狗尾巴草,一圈一圈地绕在一起,留出长长的耳朵和四条腿,就成了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我做得很仔细,绕得粗细均匀而又服贴,这样在接头处不容易散开。很久以前我也为简百俐做过这样的小兔子,可是那时我做得很急,赶命一样草草缠好,常常刚到她手里就散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急什么。现在呢,我回来了,无论怎么往前赶,我们还是要回来的。于是,我做得很慢,时间都有点不耐烦了,一迭声地催着我,我依然很慢,时间只好也慢了下来,宛如一颗沉入河底的石子,贴着起伏不平的泥床缓缓前行,聆听着来自河流内部的声音——不急,一切都不急。

简百俐惊喜地看着一只巴掌大的绿色小兔子朝她晃了晃长耳朵,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把小兔子给她,问,喜欢吗?她说,喜欢。我说,以后姐姐经常给你做小兔子,好不好?话一出口,我的心里倏忽闪过那只小怪兽的影子。我甚至希望她说不愿意。但她丝毫没察觉,一边用手拨拉着小兔子的长耳朵,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好,我要很多小兔子,我要做兔妈妈,像我妈妈一样。我温柔而无奈地笑了起来,说,百俐真是进步了,都要做兔妈妈了!

我没想到有一天陈旭来了。可能是开饭馆的缘故,他稍稍发了福,面目便有些混浊不清。我并不想看见他,但看见他来了,心里还是有些安慰。简单说了病情,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这时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浅淡的沧桑,那是与故州的土地相连着的,似乎刚刚告别青春便会沾染上的灰色色调。他终究还是没飞出那个小格子。我想。

因为这点隔膜,我不想多说话。他起身要走,丢下一个信封。我没有推辞。送他到楼梯口,我忽然又涌起了想问点什么的欲望。我喊住他,停了一会才问,当年我妈对你那样,你为什么还要到我家来呢?他愣了一下,像很多在现实中扑腾已久因而羞于面对内心的男人一样,把头不安地转到一边,说,说那些干什么。但他并没有就走,而是站在那里踌躇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那时候,我特别羡慕你们有这样一个母亲。说完,他转身噌噌噌地下了楼。

我愣在了那里。他说他特别羡慕我们有这样一个母亲。这是他留下的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话。

一个多月后,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马达适时出现在我身边,和几个亲戚一起安排母亲的后事。可可被他暂时送到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处。我看着他很快融入了角色,和别人一起商量着搭灵堂,买花圈,联系殡仪馆。琐琐碎碎的事情渐渐有了头绪,每个人经由这头绪感染着或深或浅的悲伤。我坐在灵堂前盯着母亲的遗像,左手捧着几本翻得松松垮垮的老相册,右手牵着简百俐。我们俩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别人忙些什么几乎视而不见。我们只看着墙上的母亲。看得久了,墙上母亲的眼睛真是会动的,在微微的眼波流转间,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我内心的秘密。看到了,她又不能说,就对我宽容地一笑。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们来劝我,我也不管。他们告诉我有哪些仪式、哪些规矩,我麻木地被别人搀扶着做着。简百俐是不懂,我呢?我知道那些仪式、那些规矩是必须的,它们承载着人们内心的悲伤,也释放着人们内心的悲伤,可是我又觉得那些有条有理的仪式啊规矩啊,完全无法承载,也无法释放我内心的悲伤。我甚至不愿意向马达倾诉。看着他忙来忙去的身影,我心里是感激的,可同时又觉得他离我无比遥远。那南方的明朗被我来自北方的泪水切割得支离破碎,似乎再也无法成为一块完整的天空。我是那么孤独,只能默默地和母亲说话。

一切都结束以后,我仍然恍恍惚惚,看哪里都有着母亲的影子,似乎她随时都会转过身来向我微笑。我一边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在了,一边忍不住四处搜寻。大姨把我按在沙发上,说了一大堆劝慰的话。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可是又完全听不进去。头很疼,好像还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马达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让百俐跟我们走吧,总有办法的。

我的鼻子一下子又酸溜溜的。

这时,那只在我身体里潜伏了很久的小怪兽噌地一下跳出来,出乎我意料地迅速地离开了我的身体,跳进未知的黑暗里,渐渐远离。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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