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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是一剂药

2013-04-29凌泽泉

安徽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稻茬蒿草安西

凌泽泉

我住在城里,我的很多亲戚都住在乡下,住在一个叫安西村的地方。当年我离别故园时,乡间的鸡鸣狗吠、虫琴蛙鼓定是追着我的屁股,在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足迹里躲藏着,一直跟随我来到了都市,不然,好多个梦里,怎么老听到它们唤我回家。

时值深秋,一行大雁打光秃秃的椿树头顶掠过,惊动了三三两两浮在梧桐枝头的乌鸦。刮刮的叫声凄凉地笼罩过来,好像一下地就把安西村赶进了黄昏。

这群路过的大雁不认识安西村,安西村的大雁是浮在下冲塘那片芦苇里的一群,它们飞翔的高度永远不会高过房顶上的烟囱,乡亲们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它们也能叫出村子里那群整日钻在芦苇荡里叼螺蛳、捉小鱼的鸭子的外号。

收割后的庄稼地像刚分娩过的女人,全身乏力地瘫睡在那儿。高低不平的稻茬还在回味割裂的疼痛,一道道裂缝张大嘴巴,诉说着疼痛时的无助。几乎是俯冲下来贴田飞过的一行大雁给稻茬们带来了恐慌。一条条藏匿在齐腿深茅草中的田埂,拦住一田田欲走的稻茬,告诉它们蛙声会有、虫声还在。

隔着经年的时光,上了年纪的田埂们佝偻着腰,纵横的皱纹蓄满岁月的沧桑。冲田里的那条仅有两臂宽的小河被两岸滑落的泥土淤塞了,细弱的河水在疯长的水草纠缠中艰难地扭动着,全然失去了欢唱的表情。当年少年的泥鳅钓可是顺河插下两排的呀。天刚蒙蒙亮,就去起钓,钓杆上黄灿灿的泥鳅与少年的目光一对视,腿部早春刺骨的寒冷便没了踪迹。平坦的河下游,少年挖的老鳖宕,口小肚粗,只在入口处留有一道缺口,敷有一摊滑滑的稀泥,夜晚做上大半个小时功课,少年便提着马灯跑去看有没有鳖自投罗网,而每每小有收获。打小,虽然泥鳅、老鳖这些腥物少年几乎不尝,但生于乡村的少年哪个骨子里不偏爱捕鱼捉鳖呢。

近乎淤塞了的小河里,鱼虾是存不了身的,鳖呢,裹在泥中的鳖呢,或许还有那么几只,可早已不见捉鳖的少年。

村西连着几户人家,门上都挂着一把大大的锈锁,锁成了名副其实的看家人!那屋里,窗台上住在蜘蛛,床铺上住着老鼠,灶台上住着蚂蚁,瘪了的稻囤被老鼠嚼得稀巴烂,就连门前的蒿草也成了鼠们的帮凶,一个劲地疯长,不仅遮住了大门上的那副铁环,还堵住了进门的通道。

什么样的房子都要人住,没有人气,房子就会变得阴暗,变得不堪。经年的泥土墙,逢年过节再没人去担一筐白泥刷上几把,那些能塞进拳头的墙缝寒冬来临时会一声声喊冷,风雨飘摇中,土房在一天天低矮下去,可远在千里之外打工的主人哪里抽得出空闲来回家陪它说说话呢。

几位老人,每天都要拄着拐杖在村子里来来回回走上几圈,每回伫立在锈锁门前,都会静静地听一听房屋的叹息。他们分明是对那些蒿草们有了意见,却无力挥动铁锹铲除它们,最多只不过用手中的拐杖拨拉几下蒿草的身体,或者使劲地抽打几棍,尔后喋喋不休地骂几句,看你还能撑到冬至?

拴在桩头的倦态老牛卧在自己复叠的脚印上反刍,瘦巴巴的黄狗在粪堆边嗅来嗅去,像是寻找食物。坍塌的草堆脚上纷披的碎稻草散乱着没有章法,几根枯枝斜压在草堆顶上,调皮的麻雀蹲在枯枝上,张望着灰暗的天幕。天幕,竟如此地低,低得要压下来,压扁草房,压矮树干,压断高过人头的蒿草,压跑池塘里浑浊的水。

乌鸦,这破嘴的鸟,扑棱着翅膀,浮在半空中凄惨地叫。老人说,乌鸦打阎王爷家房顶过,知道阎王爷又在谁的名字上打了叉,这叫声是勾庄里人的魂。应验这叫声是在数天后,庄里果真有人进了阴府。人活着,有着那么一口气,村庄还是老样子,整日睁不开眼似地度着日子,即便是年老者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安西村也不打紧。气息尚存,安西村上空的炊烟便照常升腾。忽一日,气息断了,安西村才猝然震惊,喊回远在他乡的乡亲,四面八方赶回的人哭喊着、号叫着,扑在亡灵前,喧嚣挤走了往日的寂静。安西村彻夜流泪,送别打小看着长大及至年老回归土里的人。

自打外婆被乌鸦的叫声喊走之后,我对乌鸦的仇恨一直埋在心底,但从不敢透露出半分,这灵物要是知道了,会弄出坏事来,谁得罪得起?

对安西村来说,乌鸦是一种天物,一种可以事先洞悉一切的先知者,没有理由不对它顶礼膜拜。对于安西村的人来说,他们的世界,除了对柴米油盐的焦虑,就是对生灾害病的畏惧。

安西村通向外面的大路位于村东头,那条穿越荒岗坟地的路途有个很陡的坎,坎下与村庄持平,坎上便是岗头,曾有个在外富了的乡人在路上撒过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后来被泛上来的黄泥土吞没到肚里,不过路膛比过去板结了,下雨天存不住水,路两旁恣意生长的杂草也未能侵入它的肌体。

事实上,站在安西村的任一角落,向南张望,视线也不过几百米远。那些本来生长禾香的田里,被红叶李、香樟、广玉兰们霸占了,它们在安西村的南方安营扎寨,个头一个夏就能蹿上一大截。南方是暖风的故乡,经树木们栅栏般的阻挡,缺氧的村庄脸色苍白站在那儿,摇着无奈的头,连炊烟也无精打采地冒着。

安西村的后生们,从电视里知道还有另一个不同于安西村的更大的世界,于是脚丫很痒的他们跟随外地前来招工的人远走高飞了,他们挣的钱,比田里夏日疯长的树还快。安西村,是他们逢年过节时想念亲人寄送家书的一个地址,是悲伤与失落时能让灵魂安宁的处所,是受伤与痛苦时疗伤养病的场所。安西村的墙土是一剂好药,只需一小撮,研碎后敷上去就能止血;安西村的面容是一张膏药,贴着它就能止疼杀痒、止渴充饥。

我魂牵梦萦的故园——佝着背矮下去的安西村,正眯着眼坐在夕阳下,想着经年往事。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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