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场
2013-04-29周莉
周莉
许多年以后,躺在手术台上,在麻醉药的作用下,伴随阵阵恐惧沉沉睡去的我,脑子里闪现的唯一一个镜头,是我的童年之地,那个叫石匠场的地方,母亲用温暖的棉被包裹着我坐在地上,看无情大火吞噬我们家的那个遥远的寒夜。
人生那么漫长,我们会经历多少驿站,却为什么在绝望恐惧遭受重创孤独无助时,我们想到的是童年之地?那个早已被飞奔向前的我们抛在身后的地方,就此重回心底扎根,成为我们经后人生路上的避风港。
每年都会回老家,但重新站在石匠场这片土地上,与我离开它的那一年春天,已是隔了33年的厚重光阴。生命里的很多别离都是这样的,即使有时近在咫尺,也是无缘再见,只能在静默的相思里拼命集聚重逢的力量与缘分。我与我的出生地石匠场便也如此,33年的风霜雨雪积攒的力量与缘分,终于足够我在这个初春与它重逢。
33年,从童年到中年,足够从容,足够仓促;足够沧桑,足够纯真。
想从红旗巷进入石匠场腹地,我童年的家就在那里。一排青砖黑瓦的平房,住着包括我家在内的七户人家,前后是人来人往的宽敞土路,周围散乱着泥巴墙的茅草屋。夏天的夜里,前门的大路上摆满了凉床与竹躺椅。家家户户的男人们从水井里挑来清凉的井水,呼啦啦泼洒在地上,再呼啦啦泼洒在凉床与竹躺椅上。能听见土地吸吮井水的咝咝声,土地把井水吸吮饱了,便吐出阵阵清凉,一点也不吝啬。我们坐在凉床上,在阵阵清凉里吃晚饭呱大天。
可是我在石匠场外围的马路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红旗巷的入口。这个我童年时期每天进进出出的红旗巷,这个两边有着高高大大马头墙的寂静幽暗的红旗巷,究竟被岁月神偷之手藏在了石匠场的哪个褶皱里,与我捉迷藏?
觅不到红旗巷,只能随意地进入一个巷弄,随意地向前溜达。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处墙上钉着的铁皮标牌“幸福巷”。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想不起童年的石匠场是否有幸福巷。或许有,但童年的我根本没在意过。童年的我只在意红旗巷。
与记忆中的石匠场相比,如今的石匠场巷弄更多了,是因为房屋更多了。一排排的水泥预制板平房,夹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巷。比童年时期更多的房屋里,却没有了粮食局大院,没有了母亲曾工作过的刻字印染社。我童年的家,那排青砖黑瓦的平房,也消失了吗?
问一个中年男子,红旗巷怎么走?中年男子看看我,手一指:往前,右拐,再往前,再右拐。
七弯八拐,终于又在一处墙上看到铁皮标牌“红旗巷”。颇兴奋地走进去,走了半天还在红旗巷里。童年的红旗巷哪有这么悠长呢?而在一个十字路口,另一个小巷子的标牌“红旗巷”终于让我清醒:这是33年后的石匠场。33年里,红旗巷理所应当地延展扩大,一如不断扩张的城市。
这一片的小巷子都叫红旗巷了。我在红旗巷里迷路了。我也根本找不到那排平房,和平房前后那两条宽敞的土路了。
不甘心。打电话问大姐:小时候住的平房还在吗?
大姐肯定地答:还在,就在原来那个地方,从红旗巷进去……
我说:姐呀,我就在红旗巷里,可是我找不到我们家了。
姐干脆地说:问人。说不定你问的人,就是我们以前的石匠场老邻居。
巷子口的一处平房前,站着两个老头在聊天。犹豫片刻,抛弃羞涩走上前。客套几句便自报家门,说出父亲和母亲的姓名,马上又补一句:我是他们家三姑娘。两个老人立马高声笑道:你是老周家的三丫头啊!你不说,我们哪能认出来?你小时候……你爸爸那时候……你妈妈那时候……
如果不是白天,如果是黑夜。如果我再年轻些,不是隐忍的中年。彼时彼刻,在面目全非的石匠场——我的出生地我的童年之地,面对那两个瞬间把我带回童年的声情并茂的老人,我会泪流满面吗?
而最终,当老人家熟门熟路地把我领到那排平房前,又唤出自我们搬走后就搬过来一直住在我童年的家里的汪姨时,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哽咽难言。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