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羊群
2013-04-29杨小波
杨小波
一
我感到了疲倦,就合上书,起身倒了碗白糖水。记得书上有一句话,叫“食色性也”,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正碰见扛着锄头上楼的二贵。见到我,二贵侧着身子让路,锄头把雪白的墙壁划出一道印痕,白石灰落了他一肩。
二贵大声说,光福,端碗水去求雨呀?
求啥雨呀?我是喝茶哩。看着墙上的那道印痕,我不高兴地说。二贵总是一副高声大嗓,住上楼还以为是在地里,一开口整个楼道就嗡嗡直响。
二贵朝我碗里看了一眼说,怎么没有茶叶?你现在跟城里人一样,没事也爱喝茶了。
我这是糖水。但我懒得搭理他,哼了一声走下楼去。二贵的话让人来气,我当然是城里人了,穿着皮鞋,住着楼房,喝着自来水,不光是城里人,还是市民了呢。二贵不拿自己当城里人,还把别人想成是农民。跟这种人作邻居真讨厌,住着楼还把锄头、粪叉摆在客厅,常把瓷砖刮得刺耳。总有一天,他会把整个楼梯的墙壁刨成一片蜂窝。
不过,也不要责怪二贵,他在五十多岁时一下子从农民变成市民,比起考取举人的范进,没疯就算幸运。他家阳台上摆着几个装满土的塑料水桶,里面没栽一棵花,全种着葱蒜和辣椒。
我出了楼道,看见水泥路面上有了水迹,以为碗里的水洒了出来,就更加小心地端着碗,却发觉天在下着雨。莫非老天也以为我端水是来求雨?看看天,我有点儿扫兴,看来瞧不成那些秧田里的女人了。我默念着书中的那句话,转眼又高兴起来,果然我真是龙呢,出门就有水护佑着。
我淋着雨,走过公路,就像钻出水帘洞的齐天大圣,发现公路那边并没有下雨。我望见一块块像镜子的稻田,有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坐在镜子里拔着一棵棵翠绿的秧苗。我端着碗朝她们走去,不是给她们送水喝,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原本是个农民,去年我还跟她们一样坐在田里拔秧。
我站在田埂上,喝了一口糖水,对田里女子浑圆白嫩的小腿看了一眼说,天香,在拔秧哩?天香直起身,看到我,把后背的衣服朝下拽了拽,遮住了一道巴掌宽的雪白。
是光福呀,你长胖了啊。
是吗?怪不得觉得裤子总勒肚子呢。我低头在田里照了照影子,看见水中一只青色的螃蟹横身躲避。我说,你这块田里的稻子是留给自家吃的吧?天香说,你咋知道?我说,我看到水中有螃蟹。天香啊,你这块田里的稻子卖给我一点吧,你们也吃不完。她笑着说,吃不完也没你的份,我是给猪留着的。我说你咋骂人哩?她说,我喂了两头猪,一头喂饲料,是卖给你们城里人吃的,另一头留着自己吃。
我无话可说,清楚现在农民都会留块田地,少上化肥,不打农药,种的粮食蔬菜专门供自己吃,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如今田地里泥鳅黄鳝早已绝迹,夏天很难听到青蛙鸣叫。难怪不孕不育的人越来越多,青蛙全让化肥农药杀死光了,哪里还有蝌蚪?
天香说,你现在享福了,碗里端着啥?
享啥福呀?昨天还不跟你一样,也是个农民。碗里是白糖水。
天香笑着说,你姓唐的人就爱喝糖水哦。我说,是呀,姓啥就爱喝啥么。你娘家姓啥,好像姓史吧?天香说,我姓刘,老祖是刘备。我扑地笑出一口糖水,她没听出是在骂她。我说不是刘备,是刘邦。她连声说对对对,是个皇帝。光福,你端着碗跑这么远来喝水?我说,你没看见城里人出门就带只茶杯,不渴也常喝口水?天香嘎地笑道,人家端茶杯,你是端饭碗,人家喝茶叶,你是喝白糖。看来你还不像城里人。
天香的话让我羞愧,我讪笑着说,哎,现今种田人也舒服,割谷有收割机,栽秧有插秧机,犁田有旋耕机,咋就没有拔秧机呢?这农忙全喜也没回来?
天香生气地说,那个死货,打电话叫他回来,他说厂里忙,请不掉假!我只觉心里一漾,笑着说,全喜别在外头种着别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呵,广州可是个花花世界。天香说,他敢,回来看我不剥了他的皮!我说,回来你肯定要剥他的皮,不把他的皮剥掉,咋能浇你这块旱地呢?天香的脸一下子通红,从脚下抓起一坨泥巴对我扔过来,一边骂道,光福,你嘴里又在嚼蛆!
我一闪身避开那坨泥巴,泥水却溅进碗中。天香还在叫道,当心春花在外头给你戴顶帽子,她可别跟人跑了。听她叫出我老婆的名字,顿觉兴趣索然,一抖手把弄脏了的糖水倒进秧田里,说,香港澳门都回归了,还能收不回钓鱼岛!?
天香的话像把一颗定时炸弹的引信点着了,我后悔起碗里的水早已凉了,否则能把这个舌头恶毒婆娘的脚烫出水泡。呸,名字叫天香,真以为是牡丹,倾国倾城了哩。只是可惜了碗里两大勺一级白糖。
我反身走过那条公路,发现雨已经停了。正是这条新修的公路,区分开了农村与城市。一年前,我和天香都是农民,是相邻两个村子里留守的孤男寡女,栽秧时节就光着脚站在秧田里相互逗骂,用言语来摩擦身体内的火花。一年后,我则成了游手好闲的城里人,在农忙时节,端碗白糖水站在田埂上和她逗闷取乐。人和人原本是有着界线的,这条公路就是城里人和农民的界线。天香一定后悔当初没嫁给我。
一年前,有个城里人想要建一个蓄电池厂,看中了我们村子里的风水,大手一挥,把我们村子里的三百口人、一头牛、十三头猪、三十七条狗、四百四十只鸡,变成城里的人和畜禽,我们也从村子里搬进楼房。当然,那些动物是没有福气住到楼上的,全都丰富了城乡人民的餐桌。那个城里人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在我们村子四周划了一个圈,我们就成了坐在圈子里刀枪不入、妖魔难侵的唐僧。我们不是姓唐,才有幸成为了唐僧,读过《西游记》的人都知道,唐僧并不姓唐,而是姓陈——也许正因为唐僧姓陈,听起来很像“城”,才会被圈起来重点保护。
我睡进充满石灰味道的楼房,喜滋滋地满怀盼望,过不多久,我就是电池厂里一名光荣的主人翁了。可是,一年过去了,蓄电池厂还没开工兴建,我曾经洒下汗水、播种希望、收割丰收的田地一直荒着,长满了青草。这些青草让二贵看着焦急与心疼,就去找村长,问什么时候蓄电池厂能建成?村长说,不急,草还没长齐呢。村长的话让二贵大吃一惊,他跌跌撞撞地从村长家里出来,见人就嚷,你们全都疯了,好好的田地不种庄稼,荒着长青草,全都是唐家的不肖子孙,死了没有一个人有脸去见唐太宗!二贵的话让我迷惑不解,唐太宗姓李又不姓唐,看来二贵才是疯了。
说来这二贵真是个贱命,一天不摸锄头手就痒。他整天缠着村长,说想在长满草的地上,刨块地种棉花。让村长骂得狗血淋头,可他痴心不改,无怨无悔,死缠赖磨,最终村长答应他只能种菜。眼尖的人时常能站在阳台上看见撅着屁股在草地上种菜的二贵。
虽然我不承认天香的话值得担心,但是夜晚还是喝了半瓶白酒,酒后的我整夜都睁着眼睛在想那顶帽子的颜色。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有个人对我说,光福,你都是城里人了,还担心春花?只要你高兴,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花都能给你配齐了。美梦醒来后,我感到头重脚轻,鞋上像装有弹簧,走路总想往上蹦。我对春花充满自信,年龄会让她更加忠诚。我高兴地唱起来:
莫等她,就跟着一起来,没有什么阻挡住未来……
二
当我再次端碗糖水要出门时,想起天香那天的话,就放下碗决定去买只茶杯。
我骑着自行车来到十字路口,紧踩两步要冲过去,不想前面的一辆电瓶车突然停下,差点撞了上去。我慌忙紧捏车闸,只感到左手一阵疼痛,低头一看,手在流血,不禁恼怒起来,拦住电瓶车说,你咋骑的车,不说一声就停下来!那人上下看了我一眼,气汹汹地说,你没长眼睛呀?前面是红灯,还要往前跑!他凶狠的样子吓我一跳,我给自己壮胆说,莫怕,城里人都是纸老虎,你越凶他越软。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手举他脸前说,是你把我的手弄冒血了,你说咋办?果然,那人吓得朝后直躲,可他嘴上并不服软,想讹人是不?你差点撞到我,还要讹我。我用他的白衬衣把手上的血擦了擦说,是你突然停车,才害得我弄破了手。这时,后面的汽车按起了喇叭,我充耳不闻。我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农民进城的错误。
那年秋天,我和春花进城给儿子买衣服。晌午时,逛街走得身子发热,就把春花给我新织的毛衣脱下来,装进一个蛇皮口袋里。进服装店前,担心招惹怀疑,就把袋子放在门口。进入店中,我随手摸着一件衣服,问了价钱。卖衣服的胖女人却说我摸脏了衣服,非要我们买下。春花勇敢地跟她吵了起来,一旁的我吓得心惊肉跳。最终,我把春花推到街上,胆战心惊地从胖女人手里买下那件衣服。出门后,目瞪口呆地发现门外的袋子不见了,那件带着我体温的新毛衣,就开始了在城里的流浪生活。回来后,我坐在家门前的水塘边,搓着肥皂把手洗了一个下午。
第二天,春花毅然地跳上到城里打工的汽车。临走前,她扔下一句话:你在村子里不是很厉害吗,到了城里咋像个缩头乌龟?
我敢说,村里最霸道,有五个儿子的宝旺,到了城里也要露出老实巴交的原形。因为我们都是农民,在村子里欺负别人,到了城里则受人欺负。春花的话像埋在屋子里的定时炸弹,我对着儿子暗自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做回城里人。往事历历在目,牢记历史,并不是要延续仇恨,而是不再受人欺侮。
有人围住我们说,你俩去派出所吧,别挡住路。去就去,我就不信城里派出所是帮助城里人欺负农民的。
派出所里,一位瘦得不像警察的警察坐在我们面前。衣领上沾着我鲜血的城里人抢先开了口,他说,我在前面骑车,看见红灯就停下了,这个农民在后面想讹人。他的话让我破口大骂起来,你放屁,我不是农民,更不是想讹人。他弄破了我的手!瘦警察一瞪眼睛说,不准骂人,什么素质?我举起已停止流血的手,就像解开藏有军功章的红绸包袱,伤口能激起警察的正义与良知。瘦警察看了一眼,却说出一句让我失望的话,只是点皮外伤嘛。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张绿花花的薄纸片递给我说,来,贴上。我认出那纸片是创口贴,不由警惕地问,多少钱?我清楚这张纸片最贵也不会超过五毛钱。
不要钱。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如果我不接过创口贴,就太不给警察面子了。
贴上创口贴,我的手指一点儿也不疼了。警察给的创口贴真温暖啊!大冬天只盖这么一张创口贴,睡觉也不会冷。这时,我听见瘦警察说,你俩怎么办,要不还继续调解一会儿?
我站起来说,我的手没事了,谢谢你的创口贴。瘦警察说,没事了,没事了就走吧,作为一个男人,要大度一点儿。这句话让我突然想跟春花打个电话,对她说,回来吧,咱都是城里人了,别给城里人打工,让城里人给咱打工。我发觉这名警察虽然瘦,但瘦得一看就像个警察。
派出所门口,我对那人说,我真的不是想讹人,我也不是个农民。我一直奇怪,这人是怎么看出我一年前是个农民?
我缠着那片温暖的创口贴,来到城里最大的超市,在卖茶杯的柜子前看了半天。城里人端在手里的茶杯原来都不便宜呀!那些一捏就碎的玻璃经得住我的手吗?要是掉到地上,几十块钱岂不像落在泥土上的人参果,无影无踪了?犹豫再三,我还是走出了超市,虽然已是城里人了,但还要像农民一样俭省朴素。最后,我在街上的五元店里,买下一只铁杯子。还是铁杯子好哇,结实耐用,防震抗摔,搁不搁茶叶,搁再孬的茶叶,外人也看不出来。唯一的缺点就是它太烫手,每次倒进开水得等半天才能捧到手上。
三
每天我都躲在屋里看书,不是要陪儿子参加考试,而是住上楼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城里人和农民的最大区别就是看书多少的区别,书看的越多,住的楼房越高,居住的城市也就越大。在村子里,我就是乡亲们眼中会看书读报的人。住进楼房,更应该多读书。
不看书的时候,我就会端着铁杯子,从楼上走到楼下,再从楼下走到楼上。每上一层楼,我都要喝口杯子里的白糖水。叫做喝着糖水上楼梯,层层登高步步甜。城里人的日子真是甜蜜惬意啊。
如今,我已不再走过公路去看田地里的女人。秧苗早已栽罢,日头毒辣,田野上看不见女人了。
我端着茶杯喝着糖水上下楼时,有个人也在无所事事地上楼下楼,他是二贵。因为天气太热,二贵只在太阳落山后才去给菜地浇水,其余时间,闲不住的他只好像我一样在楼梯里上上下下。可他的上下楼跟我不一样,我是捧只茶杯,他是肩扛锄头。我的上下楼像天上的白云,悠闲自在,闲庭信步。而他的上下楼则像躲避饿老鹰的鸡,惊恐乱蹿,慌不择路。
二贵跟着我上着楼下着楼。很快,我发觉自己端着茶杯很像嗜酒如命、手捧酒葫芦的刘伶,而身后的二贵则扛着锄头,随时准备挖坑埋葬醉死的刘伶。我转身对他说,你不要老跟在我后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楼下走去。当我反身下楼时,我俩就在楼梯里狭路相逢。他小心地把身子贴在墙上给我让道,肩上的锄头还是把雪白的墙皮刨掉一块,石灰粉纷纷飘落在他的头和肩上,像落了一层白茫茫的头皮屑。我说,不能把锄头放下来吗?他听话地把锄头放回家里。
放下锄头的二贵就像卸掉四条腿的方桌,怎么看都像一条板凳。他握惯锄头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一会儿把手捧在肚子上,像憋着一泡尿,急着去厕所;一会儿又背在身后,又像被绳子捆住;一会儿想插进裤兜,却像捂着一把害怕丢失的硬币;一会儿又按住屁股,像要挡住裤子上的破洞。
我皱着眉看着二贵那双似乎多余的双手。最终,我得出结论,二贵不适合做城里人,他注定是握锄头刨土的农民命,让他住在城里就是活受罪。就像把生活在沙漠,常年不洗澡,很少有水喝的骆驼带进游泳池,本来好心好意地想让它舒服地泡个澡,痛快地喝顿水,没想到却把它淹死了。
我对二贵说,你也该备个茶杯。他摇摇头说,我不爱喝水,老是上厕所。我说,你不要只是种菜,可以找几个人打打扑克,下下象棋啊。他笑着说,我不会赌博,一坐下去就瞌睡。我说,你要会休闲,别总是急急慌慌地走路。他搓着手说,我脚上的鸡眼好了,城里药店的鸡眼膏比村子诊所的是好些。
我看着他,发觉跟他的谈话永远是驴唇不对马嘴。他突然像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你说大刚家里那些人一连玩几天几夜的牌,难道不困?
二贵的话吓我一跳,连忙问,你说哪个大刚?他指指脚下说,一楼的大刚。我想了想说,玩几天几夜的牌,那,那不是赌博吗?你咋知道?
二贵哑着嗓子说,你发现没有,隔几天,就有一辆红色的面包车停在楼前。那车一停就是两三天,总是夜里来,天没亮走。我看到几次,车上的人都进了大刚家。你猜这些人是来干啥?
我在二贵的嘴里听到了惊心动魄。当初分房抓阄时,我抓到是一楼。正当我后悔手气太差,一楼阴暗潮湿时,四楼的大刚找到我,提出要跟我换房。我当然清楚四楼要比一楼好,从价格上就能证明这一点。大刚却并不要求补回差价,愿意等价交换。听过大刚的话,我疑心他是不是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烧坏了。就去问他老婆,他老婆也是这样说。他们的理由是,大刚有腿疼的毛病,上不了楼。比我还年轻两岁,能追上汽车的大刚腿有毛病?我不能不怀疑。但仔细查看了四楼的墙壁地板,确信并无质量隐患,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天上掉下了馅饼,没人不愿意伸手去接。想想吧,谁愿意有四户人家蹲在头顶上拉屎撒尿?一年来我一直对大刚心存感激,我觉得更该感激他的腿,正是他疼痛的腿才给了我眺望的高度。
回到家中,我想,二贵说得如果是真的,大刚岂不是欺骗了我?他当初跟我换房原来是为了方便开赌场。
夜里,二贵给我送来一捆亲手种植的青菜,从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猜是想让我保守他对大刚的猜测。不过,那捆青菜也许只是邻居之间的一种礼节馈赠,就像住在村子里时那样。
我开始观察那辆红色的面包车。车的活动规律果然跟二贵说的一模一样,看来二贵不仅是个勤劳的农民,还是个精明的侦探。但我还是不愿相信,光凭一辆车就能证明大刚在开赌场吗?我竖着耳朵,准备随时听见呼啸的警车带走大刚。
一天夜里,正准备睡觉的我听到了敲门声。我辨别了一下,确信是在敲我的门,就满腹疑惑地打开屋门,心一下子扑腾乱跳起来。门外站着几名警察。
我听见一个人问,你是唐永升?
我说,我不是唐大刚。
警察看了我一眼说,唐永升住几楼?
我说,唐大刚住一楼。话刚出口,发觉自己是个可耻的叛徒。
警察也许开始怀疑我的耳朵,也许怀疑我的脑子,他有点儿生气地说,我是问唐永升住几楼?
三楼。我疑惑地说,为了消除警察的误会,我把他们带到永升家门前。看到永升跟他们上了警车,我安慰自己,不要因为出卖邻居而忏悔,永升是个清白的人,他只是个卖猪肉的屠户。警察或许在侦破是谁谋害了一头猪。
第二天,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一楼的大刚,昨天夜晚警察误抓了一个叫唐永升的唐大刚。却听到消息,永升被抓,是因为长期非法收购销售死猪肉。怪不得永升卖给我们的猪肉便宜,还以为是他照顾乡亲们呢,原来是发瘟病死的猪啊!我从冰箱里拿出一包冻猪肉,犹豫很久,还是一咬牙扔进了垃圾堆。
儿子放学后,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就以绝食来抗议警察抓走了他的永升叔叔。我想了想,把他带到楼下,陪他吃了一顿羊脸汤。卖羊脸汤的是二楼的四毛。四毛看来是个讲究卫生的人,正是晚饭时间,不仅客人稀少,连苍蝇都很难看到。儿子已经风扫残云般离开。
我擦了嘴,掏出十元钱,递给四毛。他露出推辞的神情。我说,不能不要钱。
他吞吞吐吐地说,八块钱一碗,两碗你就给十二块钱吧。
我吓了一跳说,上次不是五块钱一碗吗?我有点羞愧,不应该跟他讨价还价,但得提醒他别记错了价钱。
四毛说,现在涨价了,羊肉贵得吓人,都二三十块钱一斤了。如今谁要是养群羊,等于养着一群按他妈机。
我问,什么是按他妈机?四毛笑起来说,就是ATM机,自动取款机。我心里一动,想起那片茂盛的青草,也笑着说,不是按他妈机,应该叫CTM机,插他妈机。
我和四毛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很像一张眉飞色舞的羊脸。
夜里我睡得不太踏实,醒来两三次。每次醒来都要想想四毛的羊脸汤,不知是心疼多花的两元钱,还是担忧上涨的羊肉价格。
我不再看书,开始注意收看电视,想找到羊肉涨价的原因,却看到一条猪肉的新闻:黄浦江面上漂浮着一群群死去的猪,严重污染了水质。看到新闻后,我一下子想念起了永升,永升兄弟,你要是不被警察带走,绝不会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黄浦江变成猪江啊。正是缺少了永升,那些死猪只能在黄浦江上随波逐流,奔腾入海。
四
城市里的生活,让我的心情天天都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但再晴朗的天也不可能每天都晴空万里,天上偶尔也会飘来一朵乌云。那朵乌云就是我十六岁的儿子,身高已超过我的他正日渐让解放区的天空乌云密布。
住进楼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儿子转进城里的学校。我要让儿子在城里的学校长成参天大树,那是我的最大梦想。尽管这棵树已过幼苗期,尽管我跑烂了一双皮鞋,尽管花掉了他妈妈两年的打工积蓄,但我还是做到了。儿子的表现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不到一个学期,他就脱胎换骨,让人刮目相看,他的头看起来更像城里人的脑袋。
从小到大,儿子的头发长度不会超过一根手指。这种看起来憨头憨脑的小平头,能让人一眼看出他有着崇高的理想。但进入城里的学校后,他似乎再也找不到理发店的大门,头发像春天池塘边的水草疯狂生长,他每天把眼睛隐藏在水草后面窥视着杂草丛生的世界。对于我,他越来越像盛夏的天气,我每天像气象员一样兢兢业业地观测着天气变化,却依然阴晴难测。他有时一连几天不跟我说一句话,就像哑巴面对聋子;有时却像刚从哑牢里刑满释放的囚犯话语不断。当他在门外哑着嗓子叫道,快乐他爸快给快乐开门,快乐到家啦!我的世界顿时晴空万里,阳光普照。这时候,我觉得儿子还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很想把他搂到怀里。他有时会说出一句我完全不懂的话:屌丝逆袭高富帅。还会莫明其妙地给我改换名字:元芳,你怎么看?我能忍受听不懂他说话的寂寞,也能接受他给我改名的无礼,却不能无视他日渐叛逆的痕迹。我从他精心掩藏过的房间里找到了遗露的烟头和撕开封口的安全套,这让我愤怒又羞耻。后来的几天时间里,我没有丝毫饥饿感却仍然不停地吃着东西。一种在犁田时,想狠狠抽打耕牛屁股的冲动积攒在每根骨头里。但我还是理智地决定跟儿子谈一次,鞭子会让偷懒耍滑的牛俯首努力,但也会让脾气倔强的牛挣豁鼻子,脱缰而去。
当我做出这个决定时,儿子正准备参加中招考试。这个时间让我犹豫不决,担心我们的谈话会让梦想成为泡影。
儿子光着膀子坐在桌前,他面前摊开的书本里有着花枝招展的梦想。突然我看到他后背上有块巴掌大小的纹身,那是一个浓密胡须的外国人头像。我鼓起勇气摸着胡须问,他是谁,马克思?儿子沉默地看着我。我难掩欣慰,仿佛看到了一种光辉的信仰。他突然说,拉登。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觉得有团火扔到了身上,对着他的脸狠狠挥出了巴掌。
这时,我猛然清晰地看到儿子身上的一根根肋骨,那些瘦弱的肋骨像一颗颗子弹击中我的手臂,我的手臂像中弹的飞机瞬间坠毁。我无比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他平静地说,我要出去打工。
我惊恐地看到,有条在木盆里长大了的龙,正奋力游向外面辽阔的大海。
考完试,我把儿子送上火车,火车将把他带往一座陌生的城市,那里有他熟悉的妈妈。那一刻,他似乎带走了我的骨头,浑身绵软无力。在得知儿子平安到达的消息后,我看见梦想像缕炊烟在风中飘散。
儿子离开后,我用了很长时间才不再每天都想起他,就像我把他完全忘记了。
我依然会来到田野上,阳光下的田野像一张巨大的绿色毛毯。我端着杯子在绿毯上四处行走,像一个迟暮的老人穿行在回忆之中。孤单的我更像是被儿子和春花遗忘在家中一只看门护院的狗。
每次上楼下楼时,我都会在一楼停留片刻,好几次差点儿敲响那扇曾经属于我的大门,仿佛我随时准备到大刚家中串串门,跟他说说话。
当再一次看见那辆红色的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楼前时,我的肚子突然剧烈疼痛起来,它的疼痛似乎早有预谋。我看了看下半夜的钟表,来到一楼门前,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大门像一张藏着心事的脸。我举起了手。
砰砰砰——
我在残忍地敲着每个人的耳朵。很快,我听到了开门关门下楼的声音,楼上的人都站在大刚门前。他们跟我一样,等着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大刚的家里寂静无声,仿佛里面从来就没有过人,但透露的灯光证明主人一直在家。
里面传出轻微的声响,此时大门上的猫眼后一定有只恐慌的眼睛。门突然开了,一股浓烟扑腾而出。门外的人都看到了大刚,他显然被我的敲门声吓到了。而我吃惊地看到,已经凌晨时分,大刚家里仍然烟雾腾腾地坐满客人,他们像在喝酒。大刚吃惊地看着我们说,什么事?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捂着肚子说,大刚,我肚子疼死了,麻烦你的车送我去医院。他为难地看了看屋里的客人,又看了看门前乡亲们。他的乡亲们正对着屋里探头探脑。我已蹲到了地上。
我听见大刚说,可能是急性阑尾炎。他喊起屋里一个人的名字,那人拿着一把钥匙,大刚扶着我朝楼前的面包车走去。我突然担心喝过酒的他们能不能开车,但我没闻到丝毫酒味,就像他们从来就没有喝过酒。坐上车,看着身边的大刚,我默默地说,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走进灯火通明的医院,我们很快就面临了一个选择。我是享受新型农村医疗保险,还是城镇居民医疗保险?我和二者之间的关系,不仅让我们难以选择,也让医生们难以分辨。最终,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离开医院,因为肚子已不再疼痛。我的肚子疼痛就像一颗流星,来得蹊跷,走得神秘,仿佛它根本就没有痛过,也许它从来就没有痛过,只是深夜敲开大刚家门的一个借口,更像是在为以后某一天进医院看病所作的战争演习。
看着大刚真心实意的焦虑,我感到很对不起他。他依然是一个淳朴善良的农民,凌晨坐在他家里的那些人肯定只是喝酒。
五
端着茶杯,站在阳台上放眼眺望,我能清楚地看到城市正一座楼房连着一座楼房地伸展着身体,昔日的村子已被楼房重重包围着,不禁心生豪迈。遥想当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不过如此吧。身下,肩扛锄头的二贵正急匆匆地朝他青草包围着的菜园走去,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越来越小。
一天早上,家里突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那女人在各个房间里四处转悠,不断用眼睛测量着我家的墙壁地板,就像是对我搬进新家表示祝贺的亲戚。我跟在她身后,努力想要记起她是我的哪位亲戚。我刚刚起床、凌乱不堪的卧室让我羞愧无比。那个男人则安静地坐在客厅里,一直安静地微笑着。
四处查看后,那女人满意地点点头,站在客厅里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搬走?她的话让我惊惶失措,以为走错了家门,忙看了看四周,这明明就是我的家呀!看样子,这两个人把我家错认成他们的家。
我说,搬走,我为什么要搬走?
马上我看到了他们的惊惶失措。他俩对视一眼说,昨天电话里不是说好了吗?
我又惊又疑,紧张地回忆着昨天的每一个电话。她说,电话里不说要租给我们吗?
我肯定地说,不可能,除非我在做梦。
那个男人有些生气地说,不是你在阳台上挂着牌子要出租屋子吗?我连忙跑到阳台上,果然有块大木板悬在空中,我认出那是块床头板。我伸出头,看见上面用红漆写着“止楼出租”。我吓了一跳,是谁写下如此明显错误的字?我想了想,拨通了上面的电话号码。过了很久,里面传来二贵熟悉的声音。我顿时火冒三丈,带着那对男女冲到楼上。
二贵看到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屋子里的锄头。他说,来了,吃烟不?我们摇了摇头。二贵又说,喝水不?光福,你爱喝糖水,我去烧。
我再也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说,二贵,你为啥要出租我的房子?他想了一下,跑到阳台上看了看,搓着手说,绳子有点长了。我们准备出门打工,房子闲着也是闲着。
那女人对我说,怪不得刚才觉得声音不对,你昨天电话里声音沙哑,今天还以为你感冒好了。
我转身就朝外走,出门时对二贵吼道,是“此”不是“止”,这么简单的字都能写错!还要出门打工,能认清真假钱吗?
回到家,我对二贵的语文成绩气愤难消,又对他感到不解,快六十岁的他也要出外打工?我是不是再不能整天只是端着茶杯?我想起四毛嘴里的那群按他妈机。
我再次走进四毛的店里,当然不只是为了吃羊脸汤。核实了羊肉价钱后,第二天,我北渡淮河,回来时,身前有了十一只雪白的小羊。我把羊赶到那片碧绿的草地上,这里将是我们的青青大草原。所有人见到我,全都一脸羡慕地夸我头脑灵活,生财有道。我驱赶着羊群,仿佛骑着长有四条腿的自动取款机。
天黑后,当我费力地把羊群赶进家门后,清醒地明白,它们将比十一个儿子更让人头疼。在充满膻味,洒满羊屎的家里,我一夜难眠。第二天,楼下的永升老婆对我说,光福,我一夜没睡着。要是平常日子,我一定会说,是因为永升没在身边,他朝你身上一压准能睡着。但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就不忍心让她因为这句话再次失眠。我愧歉地说,我也一晚上没睡哩。她说,你应该铺上地毯。她的话提醒了我,也许应该问候她一声,永升什么时候回来?
我找出一张旧床单,把每只羊蹄子包裹起来。当我费力地完成这一切,开始强烈地后悔起来。但我鼓励着自己:光福,你养的不是一群羊,而是一沓沓鲜红的钞票。跟钱相比,我的后悔微不足道。
渐渐,我看懂了整座楼的厌恶,只能更加轻手轻脚地上下楼,恨不能把这些羊抱在怀里。我买来香烟和香水,对每个人微笑着递上香烟,每天把楼梯打扫的干净后再洒上香水。我暗自对他们说,冬天一定要请大家喝顿羊肉汤。心中更加佩服起了大刚,一楼不仅方便开赌场,也适合养羊。
上天总是悲悯苦难的人。羊儿们看着别人的脸色在一天天长大,我喜滋滋地想到,请大家喝羊肉汤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我高兴地给春花打去电话,过年回来请你和儿子吃烤全羊。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羊儿跑……蓝天白云下,竟然飘来了另一群羊!我大吃一惊,以为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听见我的影子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影子慢慢走近,我的影子看起来像个问号。
光福,我也养着一群羊哩!我的影子高兴地说,牙齿在阳光下闪着雪白的光泽。这时,我也看清楚了,那并不是我的影子,是邻村长年弓着身子的富强。前年在建筑工地上,他从楼上掉下摔折了腰。
我恼怒地说,莫过来,小心羊弄混淆了。富强,你怎么也养着羊,这草够吃么?
他停下来,弯着腰偏起脸笑着说,看你养羊,我才养的,这一大片草,你们也吃不完。你都是城里人了,还养啥羊哩?你们每人得了好几万块钱的补偿款,想吃羊肉只管去买呀。
我说,你这觉悟得提高,人活着总要找个事干,哪能只想着吃肉哩?他弯着腰,嘿嘿笑着,一副害羞的样子。
我默默地看着富强,心中慢慢地柔软起来。不光是他弯曲的腰让人柔软,知晓他家境后,任何人都无法做到坚硬,除非是铁石心肠。他是一个执着的人,一连生下四个女儿。从他给女儿们取的名字上,能看出他的执着。他四个女儿分别叫作:招弟、再招、还招、绝招。他执着地坚信儿子将是他的养老院,然而,在生下最后一个女儿,老婆被强制结扎后,他只得给小女儿取名绝招,无奈地表示对养老院的彻底绝望。如今,大女儿招弟初中还没毕业,小女儿绝招刚上一年级,而他却摔折了腰。屋漏偏逢连阴雨,全靠老婆在城里打工维持生活。
为了防止羊群混淆,我和富强分开放羊。但羊似乎是喜欢群居的动物,它们时常吃着草,就走到了一起。我和富强就要不时把它们分开。我说,应该给它们做上记号。富强说,对,给它们扎上绳子。我的羊扎红绳,你的羊扎绿绳。我一听到“绿”字就生气起来说,你的羊才扎绿绳!还让人以为是戴绿帽子呢。他哈哈笑起来,难道他就不担心帽子的颜色么?
我找来红漆和毛笔,在我的羊角上写下字母“C”,在他的羊角上写下“N”。他看着说,你写的是啥意思?我说,羊最怕啥?他想了想说,狼。我说,对,你的羊写个“N”,意思就是狼,是狼的羊还会怕狼吗?我的羊见到你的狼,就要“藏”起来呀。他高兴地说,光福,你爱看书,还真有学问啊。其实,我的想法是,“C”表示城里的羊,“N”表示农村的羊,但我不能说出来,害怕他会伤心的。
写上字母后,我们就放心地让羊混在一起,如果不看它们角上的字母,谁也无法一眼就分清城里的羊和农村的羊。
六
我的家里已经没有完整的床单,后来,连件完整的衣服也找不到了,而季节还远远没有到喝羊肉汤的冬天。我担心起来,也许卖羊的钱将不够买衣服和床单的。我把担心告诉了富强。他说,你可以住到老屋里呀。他的话让我眼前一亮,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我感激地看着他,很想用手扳直他弯曲的腰,希望能减少他的痛苦。但很快,我又有了新的担心,回到村子,我还算是城里人吗?
我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回到了村子。黄昏时,我驱赶着羊群走进村子。村子里依旧枝繁叶茂,满眼蓬勃却难掩萧条。我顿时产生一种不真实感,就像走进了梦中,有种苍凉的恐怖。推开老屋的院门,一种倒流的时光扑面而来。屋里弥漫着一股洪荒味道,仿佛它已经这样荒芜了千万年。
我把羊关进院子,自己睡在熟悉的老屋里。暗夜里,我清晰地听见各种毕剥轰隆的声音,仿佛村外卧着一头快速膨胀身体的巨兽。我想,那声音应该是从城里传来的。月光从窗子泻进来,就像巨兽的眼睛窥视着我。老屋里的腐败气息无处不在,可跟楼上的味道相比,这种气味好闻多了。醒来后我想,或许也应该在四楼阳台挂块二贵那样的床头板,听说他的屋子租金一年五千。
我把楼上的物品又一件件拿回村子里,我已改掉了喝糖水的习惯。喝着村子里的井水,发觉糖水并不好喝。每天我跟着羊群走进村子,又走出村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感到自己也成为了一只羊,也许我就是一只羊。
夜里,我听到叫门声。打开门,竟然是二贵!这让我有些感动,没想到二贵会到村子里来看我。我掏出烟递给他,陪他看了看羊群。他突然说,我不想出去打工了,也不想种菜,我也要养羊。
我的担心还是被他说出来了,就皱着眉说,草都让我们的羊吃光了,你来了吃啥?都是秋天了。
二贵说,春天还要长的么。这是咱村子的草,不该让富强来吃。
他的话让我觉得他不仅是个猥琐的菜农,还是传说中有铁石心肠的人。看着他昏暗的影子,我不再给他递烟,还拒绝了他借我手电筒回家的要求。
他还说,永升回来了,听说你养羊,也想养,还有四毛……我看到明年的蓝天白云下,一群望不到尽头的羊群在跑来跑去。跑来跑去不是在吃草,而是在寻找青草。
二贵的话让我一夜没睡好,当我头晕眼花地赶着羊朝村外走去,却看到一辆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进村子,上面坐着很久不见的村长。一年时间,村长看上去胖了很多。村长看见我,似乎吓了一跳。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一次又一次地抬头看我。我摸着脸,以为自己长胖了,村长没认出来。
村长说,光福,你没搬走啊?他依然在不停地揉着眼睛,我明白不是他没认出我,而是他的眼睛被沙子迷了。
我在身上摸索起来,后悔起昨晚二贵走后,因为生气和担心,我把一盒烟全吸完了。我指着羊说,村长,我在养羊。村长盯着羊屁股,吞了一下口水,也许在回忆去年冬天羊肉的滋味。
村长说,你不能再住到村子里,老房子要全部拆掉。说着话,他又吞了下口水。
我一下子替二贵担忧起来,看来他的春天计划要成为泡影。我说,为啥要拆房子?村长说,领导要来调查,看到咱们的房子塌了,地荒了,才能建新楼房,才能建电池厂。今天我们就是来拆房子的。
我完全没有心思放羊,找到富强,把羊群交给他,买了一盒烟,匆匆回到村子里。我看到村长已推倒了一间屋子,有人正提着水桶往上面浇水。我对那人说,你站在上风头,就不用洒水,灰尘也不会迷眼睛。那人哈哈笑着说,什么洒水呀,这样看起来更像是雨水淋倒的。
我明白过来,浇过水的房子显得古旧一些,就像这些房子早已倒塌在风雨之中,如同文物贩子给假古董人工做旧。我找到村长,掏出烟递给他说,村长,我的屋先别扒,我放羊还要在里面睡。村长吸着烟说,那好,今天先不拆你的屋,明天就难说了。光福,你脑子怪灵活的,养的羊快要成功了吧。说着,他又吞了一下口水。我认为村长的吞口水跟嘴馋无关,或许只是习惯,就像我已经改掉的喝糖水的习惯。
夜里,在被水湿包围着的老屋里,我想着村长的习惯,一咬牙,摁住了一只最肥的羊,我认出正是它的屁股惹得村长一次又一次地吞咽口水。扛上它我来到村长的家,村长的门并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似乎在等着谁的到来。
第二天,富强惊慌失措地对我说,光福,你的羊好像少了一只。看着他的样子,我有点好笑,风轻云淡地说,哦,丢了,老早就丢了,再丢三五只也不值个啥。富强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他一定在羡慕城里的我财大气粗。身后村子里不时有房屋倒塌的声音传来。
每天,我踩着被村长浇湿的泥泞,胆战心惊地看着村子里的房屋一间间倒塌,就像行走在躺满尸体的战场。醒来后,我都要看看头上乌黑的房顶是不是依然存在。
清晨,我打开屋门,院中的羊齐刷刷地看着我,它们温驯的眼中似乎隐藏着一个秘密。我数了数羊,不禁大吃一惊,竟然一夜之间少了三只。我头上淌着汗,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羊,果真少了三只!我开始在村子里的每个角落寻找,却像寻找一根针。我对记忆产生了怀疑,难道那天夜里我成了吃过菠菜的大力水手,一口气把四只羊扛进了村长家?更加后悔在富强面前的乌鸦嘴。
我一整天木呆着脸,富强用更加弯曲的身子为我难过。亲爱的羊儿啊,今夜你们将在谁的肚子里流浪?我的悲伤淌满一地。
我一遍遍看着环伺村子四周的楼房,楼房像一群饥饿的怪兽,正对着我的羊群虎视眈眈。我的羊一定是被这群怪兽吃掉的,我听见了它们吞咽口水的声音。世上要是真有奥特曼该多好啊!它一定会打跑怪兽,保护羊群。
夜里,我把羊关进屋子,点燃蜡烛,不敢睡去。我抱着一根木棍,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七只羊。羊儿们站成一排望着我,就像望着英勇的奥特曼,它们的眼神让人心碎。它们要是会说话,一定在争先恐后地讲述昨天夜晚的恐怖经历。天快亮时,我吃惊地看到,有七双翅膀从七只羊身上生长出来,它们轻盈地飞了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看了看我,然后从窗口一只接着一只飞了出去。我大喊一声,扔下木棍,冲到窗子边,死死抓住第七只羊的后腿。它的腿枯瘦如柴,很像儿子的肋骨,似乎一用力就要折断。晨曦微露中,我看到天空有只巨大的袖子,六只雪白的羊儿像长着翅膀的天使朝袖中飞去,仿佛天上站着用袖子收进唐僧师徒的镇元大仙,我感到快要被羊拖了出去。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快来救救我们吧!这时,被我紧紧抓住后腿的羊儿回过头,轻轻地在我脸上舔了一口。我一下子醒了,摸摸脸,一片湿润,不知是羊的口水,还是我的泪水。七只羊围在身边,温柔地看着我,就像围住小矮人的七个白雪公主。
七
犹豫几天后,我还是决定报案。把七只羊交代给富强后,我走进派出所,一眼就认出那位让人怀疑不是警察的警察,也一下子想起那张比被子还暖和的创口贴。他似乎更瘦了。
我对他说,我的羊丢了。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陌生,看来他并没认出我。我伸出手提醒他,创口贴,你的创口贴。我看到手背上有道放羊时划出的伤痕。他看了看我的手,拉开抽屉,翻找一会儿说,不好意思,创口贴用完了。
我连忙缩回手说,不是要创口贴,我的羊丢了。
他问,丢了几只?
四只,不对不对,是三只。我一着急把送给村长的那只也算了进来。
到底几只,你一共有多少只羊?
我说,我一共有十一只羊,丢了三只,还剩七只。他开始对我的数学能力产生怀疑,也许在怀疑他自己。他想了一会儿说,十一只羊还剩七只,应该是丢了四只呀。
我说,是三只,那一只不能算,是让人吃了。我没敢说出村长,害怕他会找村长要回来。听过我的话,我看到他吞了一下口水,但我马上就否定他是在吞口水,他怎么会像村长一样,有吞口水的习惯呢?否则,他也不会一直这么瘦。
他在一个本子上翻了翻,却对我说,那里不是我们的辖区,你到乡派出所去报案。我一听急了说,我已经是城里人了,怎么还要到乡派出所?他说,那里暂时还不属于我们辖区,我们不方便处理。说着,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吞了一大口水。
我只好离开,一路上想着他吞口水的样子,担心起我的羊会不会又要少一只?我饿着肚子来到乡派出所,好不容易才等到没穿警服的所长。
所长不停地接打着电话,接电话的空隙,他听完了我的报告。打电话的间隙,他对我说,你那里划归城区,应该到城里报案。
我说,是城里的警察让我来的。他生气地说,这群屌毛,他们倒会清闲。全乡总共才两个警察,丢人的事都处理不完,还能管丢羊的事?他妈的一群屌毛!马上他就对电话笑着说,对不起,不是说你。是我这里坐个屌毛,说他丢了五只屌毛羊的事。
我吓了一跳,所长一张嘴又把我的羊弄丢了一只。
在派出所里,我除了听所长不停地接打电话,就是听到他怒气冲冲地叫着“屌毛”。我突然想起儿子说的“屌丝”是不是所长说的“屌毛”?
最终,我无精打采地回到村子。暮色苍茫中,忠于职守的牧羊人用弯曲的背影安慰着我,他的身影渐渐和羊群融为一体。他仔细地把数好数目的羊群交给我,我们很快就被黑暗吞噬。
第二天,我和七只羊还没走出村子,迎面走来了村长。看见他,羊儿们纷纷朝身后躲藏。村长对我说,光福,项目批下来了。在他身后是一排浩浩荡荡的鲜红色的推土机,一片片碧绿的青草被它们翻卷进黄褐色的泥土中。
我说,蓄电池厂要开工了?
村长说,不建电池厂,污染太严重。这里将建一个高档小区,有雕塑、音乐喷泉、游泳馆、健身房,还有游乐场,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活神仙。村长在兴高采烈地讲述着别人的欢乐。
看着村长,发现他的脸上有很多红色的小疙瘩。我说,村长,你的脸……
村长摸摸脸说,他妈的,羊肉吃多了,上火。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