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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中宽心与诚心

2013-04-29秦怡

档案天地 2013年9期

永失我爱

1983年下半年,金焰因为肺气肿和胃切除后遗症等旧病复发住进了华东医院。我和病床上的金焰对视着,眼泪止不住留下来。我们是一对自由恋爱而再婚的明星夫妻,都是正直、善良和感情丰富的人。在共同生活了七年之后,因为金焰的一时苦闷与糊涂,陷入了一段感情岔道。我们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却疏远与分居了长达三十年之久。在生活上,他很苦闷,我也很苦闷。

我一直认为,命运对金焰不公平,“极左”的做法,挫伤了他的自尊心,打击了他的积极性,使他整日不安、不乐。刚解放,金焰被评为一级演员,当上了上海电影剧团的团长,他的心情极为舒畅,一心想着把注意力集中到事业上,多拍几部出色的片子,好好地为党和人民服务。但是,金焰的满腔热忱并没有换来他所期待的结果,在演了一部《大地重光》之后,很长时间一直无戏可演。后来,文艺整风运动又接踵而至,他的打猎、种花、养狗等个人爱好都被披上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大帽子,遭受无端的批判。

与此同时,金焰在艺术上坚持己见,凡他演的角色,导演的框框不能太多,他要根据自己的体验自然地去演,经常与找他拍戏的导演发生争论、甚至吵架。他的名气大,脾气也大,一般导演有点怕他,久而久之,请他拍戏的导演相对少了。这是很遗憾的事情。他生性倔强,不爱多说话,也不爱出风头,事情不如意时,就愈发的沉默,不愿多说一句话。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金焰借酒消愁。他出生在朝鲜,长在东北,因气候的原因特别爱喝酒。过分的饮酒,彻底毁坏了他的身体。

1958年,金焰从民主德国回来之后,因疲劳过度,胃大出血,住院治疗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体元气大伤。经过一场“文化大革命”,由于营养跟不上和精神压力过重,金焰的身体更加虚弱,胃切除后的综合症不见好转。粉碎“四人帮”后,他又患上了肺气肿,整个人东倒西歪,度日如年。他是个硬汉子,自1958年发病至去世,身体没有康复过,他尽量不麻烦别人。我因为拍戏,也让他深感寂寞和缺少照顾,他也从来不要求我做什么。

我内心存有一份自责。我和金焰结婚以来,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很少敞开心扉地交谈。我为他遗憾,也为自己遗憾。在和他结婚前,他早已是一个久负盛名的演员,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他竟弄得事业一事无成,感情不堪收拾,身体一败涂地。之所以如此,原因是多方面的,不可否认的是,其中也有属于我的一份不是。在金焰生命的最后三十多小时中,我夜以继日地守在他身边,一刻也没离开过。临终前几小时,金焰不停地张动嘴巴,像是有话要讲,我贴过去才听见他是在叫着儿子的小名“小弟”。我跟他说:你放心吧,我会带好小弟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他。

1983年12月27日,一代“电影皇帝”离开了我们,享年73岁。

金焰去世前念念不忘的“小弟”——金捷,是我们夫妻感情的结晶。金捷从小性格内向,父病母忙,家中老人爱他、体贴他,更多的是在饮食起居方面。他小小心灵中有着许多丰富而凌乱的思绪,却无人了解和帮助排解。自金捷十六岁发病后,我就一直把他三岁时的一张照片带在身上,经常拿出来看一看。如今照片已经发黄变旧,我也很久没去翻它,因为“小弟”快变成“老头”了。几十年来,生活所包含的全是琐碎的、日常的和烦恼的事;是理不清、做不完和说不尽的事;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的事。在我的一篇短文《孩子与我》中,我这样写道:我想,这是世界上所有母亲都能领会到,并且是身在其中的。我与一般人的不同只是孩子从来不会责备我,或是赞扬我。如果我对他什么也不理不干,他也一样会来叫妈妈;如果我为他呕尽了心血,他也只是像平常一样地叫妈妈!既然孩子已经对我无法做出反应,那么我就必须自己来审视我自己的错误、过失、优缺点,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孩子虽没有反映出来的却一定又存在的感受。

我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金捷是一个无法治愈的精神病患者。四十年过去了,儿子发病大大小小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忆犹新。经年累月的相依相伴,金捷养成了什么都依赖我的习惯。我不在,他心神不宁。我回来了,他马上迎上来说:妈妈,你回来了。说完再回到自己的房间。

2007年底,金捷病了,我把儿子送到医院,一检查血糖只有0.1,这对糖尿病人而言是非常危险的,所幸经过抢救,小弟很快醒了。我以为儿子这次也和以往一样,在医院住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小弟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不断地发烧咳嗽,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我整天整夜守在医院里,不肯请护工,也不愿意让别人代替。这一年,金捷59岁,我86岁。

金捷住院二十多天,去世了。老来丧子,自古就是人生一大不幸。我想念我的儿子。

心中的大爱

我们这一代人,总是把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社会与时代的命运紧紧相连。当年日军入侵时,我才十六岁,就离家出走,奔赴抗战前线。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我每天坐在电视机前看有关灾区的新闻。抗战时我在四川生活了八年,地震发生那一带我非常熟悉。要是再年轻一些,我会赶到灾区,为灾区人民慰问演出,和灾区人民一起重建家园。现在年纪大了,硬撑着去,还得人家为我服务,反倒是给灾区添麻烦。怎么办?我能给灾区做点什么呢?后来,我接到通知,到北京参加中国电影人赈灾义演。当时没说捐款,因此我也没做任何准备。

那天,义演一开始,青年演员就陆续捐款。我参加的节目是十位老艺术家一起上台,每人说两句话,表达对灾区人民的慰问和深情。轮到我说话时,我说我捐20萬元。现场的人确实感到了吃惊,我完全能理解。我不是大款,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不像一线当红演员那样,动辄有几十万、上百万的报酬。我们这一代人,在鼎盛时期信奉的是为艺术奉献,为观众服务,从没有想过为个人利益而讨价还价。因此,我捐的钱,都是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第二天,我回到上海后,在家里四处翻找,找出所有能动用的钱,凑满了20万,送到了上海慈善基金会。以前有小弟在,我是要存钱的,为了孩子的治病和负责他今后的生活。2007年小弟去世了,后顾之忧没有了,存的钱可以动用了。还有就是我从小的习惯,看见受苦人心里就难受。一场大地震,许多家庭都没有了,更不用说失去亲人所遭受的痛苦。对此,我们能伸出一双手,给受灾人送一份爱,他们会感到祖国大家庭的温暖,感到自己并不孤单。

2011年,适逢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周年,中国电影人拍了一部《建党伟业》,向党的九十诞辰献礼。影片关机不久,摄制组在深圳举行庆祝活动,邀请我参加。深圳一家企业为该片特制了一批金牌,其中编号为001号的金牌送给了我。我收到金牌后,有人建议我委托拍卖行拍卖,换成现钱。我同意了,结果拍得25万元,我将这笔钱作为党费上交。中共中央组织部给我出具了一份“党费收据”,上写:秦怡同志自愿一次多交党费计人民币贰拾伍万元零角零分。下盖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组织部红色大印,落款时间为2011年7月1日。

和同辈人与同龄人相比,我身体还算硬朗,请我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的人特别多,几乎天天排满。细细计较起来,不少活动去与不去,没太多的道理,去多了反浪费时间。无奈盛情难却,我推不了,每次都有请必去。去了遂了人家心愿,大家高兴。我渐渐想通了,既然我身上有令人高兴的功能,何不利用这种功能多为社会服务呢?我理解有的人的闲话:这么大年纪,什么都要参加,为什么不回绝啊!是的,我可以回绝。我不参加这些活动,他们不会派人来抓我。但是你想想,这些活动是不是有点意思?这不是为了玩!既然有人想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既然我去了别人会觉得高兴,那我就去吧。这样我心里比较踏实。人活着就要多做有益于大家和社会的事,人人都这么做,社会自然就和谐了。

我生命中的事业

以社会通行的标准衡量,六十岁以后的岁月是生命的晚年,那么,在我的晚年里,我始终像一列奔驰的火车,呼啸着滚滚向前,没有停歇的时候。我一直很忙,每天的工作排的满满的。忙的事情主要分三类:一是上海影视公司董事长的工作,二是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三是对电影的关注。三件事中,我最爱的还是电影。

上海影视公司董事长是二十多年前当上的。我是从新中国成立前过来的人,对“董事长”、“总经理”之类的名称心存反感,总感觉有剥削的味道。想不到几十年后自己也要当董事长,心里不是滋味。但是,我是个“好说话”的人,没有什么架子,当董事长是为会员服务,也算是人民公仆。上任第一年,我就在各个“衙门”之间穿梭不息,在许多会议上谈判不停,天南海北地奔波。我是个演员,只会演戏,不懂关系学。为了影视公司,我自掏腰包,添置新装,置办礼品,笑脸应酬,硬着头皮找关系解决问题。

作为电影人,我时时刻刻关注着中国电影的发展。每有国产新片,只要有机会观看,我绝不放过。当然,在关注中国电影的同时,我还争取着重上荧幕,过一把瘾。2008年,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彭小莲拍摄影片《我坚强的小船》,邀请我演一个独自住在石库门房子里,为美国回来的小孙子补习汉字文化的老奶奶。当年年底,为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和发行公司联合推荐了10部国产新片,《我坚强的小船》是其中的一部。12月上旬,北京举行国产新片推荐仪式,我还应邀到北京参加了这个仪式。再后来,《我坚强的小船》参加美国洛杉矶第四届好莱坞AOF国际电影节,一举获得了最佳外语片奖。

2012年1月27日,大年初五,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中国文学艺术界新年大联欢。节目一开始,我和贾作光、王昆、李默然、阎肃、谷建芬等老艺术家上台,每人说一句话,讲自己心中的祝福。我第一个发言:我想在2012年再有一部自己的电影新作品,鼓励自己为电影事业继续向上奋进。

事实上,我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说,并非空穴来风。当时我正准备修改一部电影剧本。那是在十多年前,一位澳大利亚的气象专家在青海帮助搞人工增雨试验。他的妻子一起和他去了青海,两人的事迹非常感人。有一对中国夫妇和他们一起工作,气象专家的妻子后来因病去世,葬在青海。当地的一位作家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了报告文学。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这篇报告文学,觉得是一个很好的创作题材。为此,我专门去了青海,登上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感受高原气候的变化;走访气象局长,了解有关气象的基本知识。回到上海,我找人帮助把故事改写成了电视剧剧本,我来演中国夫妇中的妻子。后来因集资出现了一些问题,电视剧也就没有拍成。一转眼十年时间过去了,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挂着。在我看来,如果找个好导演,这部戏肯定好。电视剧投资大,那就改成拍电影。

修改中的电影剧本,暂定名为《青海湖畔》,我准备演一位中方女工程师,故事的核心变成了人和环境的关系,有现实意义。当然,我深知前面的难题还会不少,我会一步步地向前走。

1997年10月,我迎来了从艺六十周年的纪念。此前,我花了很大的精力,撰写了《我的艺术生涯》。在这篇近10万字的长文中,我会在回顾自己从艺历程、感情生活的同时,对从舞台到银幕的角色塑造做了认真地回顾总结。从那时到现在,十多年时间过去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表演心得,不是指具体的塑造某个角色,而是从整体上进行梳理总结,以归纳出某些经验教训,供后人借鉴,以便他们少走弯路,为时代和人民多塑造一些激励人、鼓舞人的艺术形象。

第一个思考是,演戏和做人是联系在一起的。无论是过去的年代还是今天,对许多人来说,演戏、拍电影首先是为了谋生。出自这样的考虑,演戏的好坏他们很少关心,要紧的是个人名和利不能受到损坏。在我看来,如果是为了谋生,何必去搞文艺?文艺需要一种内在的强大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一方面来自对文艺的追求;另一方面,也来自观众中间。以自己从艺术中得到的感人的精神力量,再通过自己的劳动传达给别人,这才是一个称职的演员应该追求的思想境界。否則,天天生活在狭小的私人生活纠葛中,陷在无谓的争名夺利之中,人生还有什么美好可言?

第二个思考是,人物是跟着时代走的。根据长期的艺术实践,我体会到,舞台和银幕上的人物虽然是戏剧家虚构的,但他们都来自于生活,来自于实践,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是不存在的。既然人物是跟着时代走的,那么,演员在饰演不同的人物时,必须跟上人物所处的那个时代,并由此去体验人物的内心感受,这样演出来的人物才会真实可信,打动观众,尤其演现实题材中的人物,更应该如此。

第三个思考是,没有“本色演员”、“性格演员”之分,演员的任务就是演好生活中行行色色的人。由于自身条件有限,演员在饰演角色时会受到一定的制约——有些角色能演,有些角色不能演。中国传统戏剧,有专门的角色分工,所谓生、旦、净、末、丑,即是分工后的角色名称。而且,在同一角色门类中,又有不同的子门类,比如“生”角,就有“小生”、“老生”之分。在这样的角色分工中,演员术有专攻,独当一面。有些先天条件好的演员,肯吃苦训练,能一人演不同角色,戏路比较宽广。这说明中国传统戏剧发展成熟,博大精深。不过,这与“本色演员”和“性格演员”的分法,是两码事。所谓“本色演员”,意即只能演与自己性格相仿的演员;所谓“性格演员”,意即可以演各种不同性格的角色。这样的分法,多见于人们对影视演员的分类与评判。有些演员也自我定性,自认为是“本色演员”或“性格演员”。如此分法,不利于演员自身业务的提高,也不利于整个表演事业的发展。

1997年12月,为纪念从艺六十周年,我出版了第一本著作《跑龙套》,受到了读者的欢迎,产生了一定的影响。2012年,北京大学又来电联系,要再版《跑龙套》,既然自己一时无法挤出时间增添新的内容,我同意再版。离上次出版时间已经很长了,书早已买不到,再版后,想看的人可以买来看,是件好事。在这本书里,收有一封1987年我写给友人的一封信。在向友人谈了两年繁忙的工作后,信的结尾,我写到:在这么一大堆要做的事情面前,也许我又会遇到种种困难,但是苦尽甘来,无论是痛苦还是欢乐,胸中永远跳动着一颗追求艺术的赤诚之心。我仍然要以满腔热情去拥抱事业——事业,是一只我永远唱不尽的永恒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