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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正义,讴歌人性

2013-04-29孙肖平

歌剧 2013年9期
关键词:右派原野歌剧

孙肖平

1992年1月。由音乐家金湘作曲、作家万方根据其父戏剧大师曹禺先生同名话剧改编的歌剧《原野》,在美国华盛顿国家歌剧院上演,引起轰动,这是一部第一次敲开西方歌剧宫殿大门的东方歌剧。金湘的《原野》以其鲜明的特性,强烈的当代审美意识以及东方优秀的美学传统与西方近代作曲家技法之多样性进行完美结合,登上世界歌剧舞台,这是20世纪末歌剧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中国歌剧《原野》在华盛顿上演时,我正在美国小住,亲眼目睹,首演后立即有两家美国最大的报纸《约纽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在同一天(1月20日净相刊出权威乐评家杰姆斯·奥尼特雷查的赞颂:“当今在欧洲和美国的许多蹩脚的作曲家们,急于模仿标榜普契尼的戏剧性,但却失去了自己的风格。由中国作曲家金湘先生作曲的歌剧《原野》,却有其自己的独特性,作曲家令人折服地使人们相信,他的浓浓的东方色彩和流畅的乐队效果继承了本世纪初欧洲风格的清新与活力,是具有高水平的,极有个性的作品。但金湘更了不起的是,他正好立足于当今美国占主导地位的新浪漫主义的主流中。”

《华盛顿邮报》的约瑟夫·麦克里兰则说:“由作曲家金湘作曲、万方作词的歌剧《原野》,它将成为在国际保留剧目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第一部中国歌剧。……如此彻底地吸收了意大利浪漫主义的旋律与和谐的观点,以至于有时就像是普契尼的再生。”

约瑟夫·麦克里兰还说,《原野》这部中国歌剧,对于中国演员来说,它还可能成为某种培训场所,就如《波基与贝丝》对于美国黑人那样,是一种“陈列橱窗”。意思是说一部写黑人的歌剧《波基与贝丝》,培养了一批著名的黑人歌剧演员。同样,金湘的歌剧《原野》在中国首演时,加之李稻川的精心导演。出现了一批优秀的歌剧演员:而在美国演出时,《纽约时报》称扮演焦大星、金子、焦母和仇虎的张建一、叶英、邓韵、孙禹为“世界级的青年歌唱家”。杰姆斯·奥斯特雷查说:“孙禹(1987年即在北京饰演过仇虎)带有威力的、但又能在某些时候做到很柔和(甚至能用其薄而透明的半声)的男中音来演这个英雄。叶英灵巧而清晰地饰演一个被仇虎爱过的金子,是一位非常高亢的女高音。也许有人认为过于高亢不利于塑造人物性格,但我认为,这正是显示了她的内在力度,但这个晚会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张建一先生,他的声音不仅圆润清亮,而且极富穿透力,给了角色以极其辉煌的特征,也带给人们极大的享受。

歌剧《原野》的作曲家金湘,1935年生,祖籍浙江诸暨,父亲金海观是上世纪30年代著名的“民主爱国乡村教育家”。当年杜威来中国讲学时,金海观是记录者之一。金先生是教育界先驱陶行知先生的得意门生,金湘未出世前,其父就是实践陶行知“生活教育”思想的带头人。金湘自幼在父亲的培育下成长,第一课学的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上,不算是好汉!”

父亲的幼儿教育是全面的。金湘了岁学钢琴、11岁考入南京国立音乐学院幼年班,主攻大提琴。1952年金湘毕业于天津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随即从事民族音乐研究两年,著名音乐家马思聪、吕骥都认为金湘是音乐天才,所以,1954年金湘被保送北京中央音乐学院本科学习作曲系。在毕业前风云突变的1957年,22岁的音乐新星、对党赤诚的共青团员金湘,反右斗争中生病在杭州家中静养,不曾鸣放。也没有写一张大字报,只是返校后把内心中感到困惑的问题——斯大林独裁、专制,中国会不会发生?民主集中制会不会影响真正的民主?——向党组织提出,以求得到正确的解决,从而提高政治觉悟,以便早日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不料,却因为亲近党而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当时金湘并不了解“右派”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因此,对宣布他为“右派”分子的领导诚恳地说,我一定努力改造,争取尽快地入党。

金湘是1958年最后一批补上去的“右派”,令人痛心的是,他无限崇敬的父亲金海观老先生也是1958年的最后一批右派。父亲在萧山担任湘湖师范校长25年,培育了近万名具有爱国思想、民主意识,有独立见解的优秀青年,在抗日战争中,他的学生当中有三分之一参加了地下党和四明山抗日游击队,解放战争和全国解放之后,又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他的长子金陵1947年参军,留苏毕业后一直担任张闻天同志的秘书,同样令人痛心的是,1959年因张闻天-同志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金陵受株连也被打入“冷宫”。

当时对“右派”学生最严厉的处分是“戴帽”、开除学籍、服苦役。金湘是“戴帽”、保留学籍,下放新疆改造。他被分到乌鲁木齐艺术学校教书,心里还是庆幸的,因为他在民族音乐研究所时曾到新疆收集民歌,受到师生们的热烈欢迎,听他讲学的师生把教室挤得水泄不通,想来他们对自己会客气一些的。哪知今非昔比,他深深感到仿佛从十八层楼上掉到底层的“右派”滋味,每一层都有让他不寒而栗、痛入心扉的陌生面孔。自治区艺术学校拒绝接受他这个令人嗤之以鼻的“另类”,把他贬到疆南阿克苏文工团。金湘的长项是作曲,但这里不准“右派”作曲,也不允许他把作曲理论教给急于学作曲的青年人,他只能整天教学员拉毫无思想内容的、枯燥无味的大提琴练习曲。后经领导批准,金湘借教牧民艺人拉大提琴的机会,结交了许多维吾尔族朋友,向他们学到了大量丰富、珍贵的民族歌曲。他忘寝废食,本想把这些珍宝整理成册。送交有关部门印发以便发扬光大,但因他是“右派”而被拒之门外。无奈,他只有像爱护自己生命那样,把一捆捆曲谱藏在箱底。

金湘在长达20年的改造生活中,始终牢记他对党组织的誓言,努力改造,并做好一旦需要牺牲就勇往直前的准备。一天晚上,汽油灯把正在演出的草棚烧着了,加之大风,烈火熊熊,为灭火金湘晕倒在火团中。事后,记者来采访,领导不同意报道,因为金湘是“右派”。记者说,右派表现好的也不能表扬吗?领导说,你能保证他不是假积极吗?记者哑然。还有一次更是令人匪夷所思,他和单位里的人一起骑马去远处割麦,当天去当天回,非常疲劳,但金湘明白他是来劳动改造的,因此总是第一个下地,最后一个收工,镰刀飞舞,挥汗如雨,埋头苦干。麦收结束,请当地群众评先进时,乡亲们竟把“右派”金湘评为“优秀共产党员”。

金湘即便是拼命苦干,还是难以被组织认可,也难以取得人们的宽容,就是在1962年七干人大会后,大批右派被摘掉了帽子,他的名字还是叫“摘帽右派”,这让他泰山压顶、有头难抬、矮人一等,内心十分痛苦。然而,经过一场大地震,金湘醍醐灌顶,彻底醒悟了!那一天他和监督他的人一起劳动,突然间天昏地暗,一阵霹雳之后,大地突然间变成波涛起伏的海洋,浪涛呼啸震耳,闪电般向他们滚滚扑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倒在地上,拼命挣扎也无法爬起来,只有绝望地闭目瘫在“波涛”中起伏、颤抖,静等生命的终结。这时,唯有在这时,人的生命价值是绝对的平等,左派也好,右派也好,亿万富翁也好,一贫如洗也好,都会在同一时间粉身碎骨。这时,只有在这时,人们再不会留恋顺耳的歌功颂德,也不会在乎别人的冷眼或辱骂!只求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无愧疚,就可坦然闭目。

从此,在这一空前绝后的巨大灾难后,金湘彻底甩掉被人蔑视后痛感自卑的重负,身心倏地轻松,眼前出现了闪光的人生坐标:像慈父谆谆教导的那样,自己认定了该走的道路,别人说好,说坏,讽刺、挖苦、打击、谩骂全不理会,只顾昂首挺胸大步走下去!

1978年,金湘和无数被错划的“右派”得到改正(不知为什么不是“平反”?)。他的心在北京,他的事业也在北京。北京有他的长兄金陵,还有他父亲于1971年含冤而死后留下的老母亲。那一年头上戴着“右派”帽子的著名乡村教育家金海观先生在弥留之际,他的大儿子金陵和“右派”儿子金湘,从劳动改造地赶回老家,路途中金湘深感对不起父亲,因为“右派”失去人身自由,一别14年不曾回来看他老人家。父亲爱子胜过自己的一切。老人一生廉洁奉公,金湘曾因用公家信纸写信回家而遭受父亲严厉批评。想到父亲一生为国为民所受的委屈和苦难。不禁潸然泪下。一到家见到骨瘦如柴、面无血色的父亲,“扑嗵”一声跪在床边轻轻叫了一声:“爸爸,我是阿湘!”父亲颤颤巍巍地伸出枯干的双手,一手紧握金陵、一手紧握金湘,随着眼中淌出的泪水,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不容易呀!”就这样和亲人告别了。金陵和金湘都能理解,父亲所说的“不容易呀!”是对爱子的最后嘉奖!老人深知,在那个年代不是胸怀正义、人品纯净的知识分子是当不成“右派”的,不是坚决和为党为民鞠躬尽瘁、大义凛然的张闻天同志站在一起坚持真理,也不会蒙受不白之冤的。

粉碎“四人帮”后,因为冤案得以昭雪,金湘急于回到北京,可他户口还在新疆,要把新疆的购粮本换成北京的谈何容易!他在北京没有后台,最看重他的恩师马思聪即使在金湘被打成“右派”时,也是一如既往地关爱他。告别时,只见恩师眼睛里满含泪水,深情地注视着学生,只说了一句:“等你回来!”但是,当金湘回到北京时,却再也找不到这位恩师的身影。不过,金湘对回北京还是充满信心,他怀中抱着呕心沥血写出的一部大型命运交响乐!还有用购火车票剩下来的人民币,买了一个特大的哈密瓜!为了收集新疆民歌,他省吃俭用,衣服破了补了再补,要是有钱,他会买更好的礼物进京。

金湘一下火车就住在哥哥家中,心急的是把这个大哈密瓜送给谁?在没有找到能给他帮助的人之前,他和哥哥金陵一起帮母亲排队挂号看病,取药,再去书店寻找音乐书籍。忙乱中遇到一位好心人介绍他认识了真诚、纯朴、热情,富于正义感,且是中央歌剧院导演的李稻川。步入中年历尽沧桑的金湘和李稻川交谈后,觉得这是上帝送给他最好的礼物。但是李稻川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对金湘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对金湘的才华十分崇敬,可金湘的户口在新疆,结婚后怎么办?李稻川生在上海,上海有一句话“宁愿在上海住阁底(楼梯下的小房子),不愿去新疆做皇帝”,李稻川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老爸,老爸是上海解放初期的高干,曾惨遭极左迫害,听完女儿的述说,支持孩子和金湘一起生活,就是去新疆也是值得的。不过,最后还是要女儿自己决定。这时,恰逢金湘求助碰壁,思想十分痛苦,准备返回新疆。李稻川得知此情后,立刻对金湘说,“我决定嫁给你,我要为你成为最优秀的作曲家贡献一切!”从此,多灾多难的音乐神童金湘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后来,除去李稻川的四处奔波,还要感谢北京歌舞团的伯乐接纳金湘。

请德艺双馨女作家万方改编其父著名话剧《原野》,是李稻川的倡议。于是,万方、李稻川、金湘三位一起挑灯夜战,集思广意,精益求精,反复深化“压迫反压迫、扭曲反扭曲、呼唤正义、讴歌人性!”这一主题。金湘更是不敢喘息,他要投入超人的精力,研读历代民谣、民族戏曲,特别是以新的观点审视、学习建国前后的新歌剧《白毛女》、《刘胡兰》、(江姐》和《洪湖赤卫队》等,与此同时,金湘把燃烧的激情和敏锐的目光融进西方古代、近代经典音乐大师的圣殿。不错,和同代音乐人相比,金湘青少年时期有了一定的西方音乐基础,但是,整整20年的宝贵时光从紧握锄头、镰刀的手指缝中流失了,他必须奋力拼搏!他心头牢记戴“右派”帽前去大西北采风时记录下的民歌:“那不大的小青马,多喂上二升料,三天的路程我两天就要到!”

就这样,金湘除了努力补上音乐课程,还挤时间进了外国语学院短期英语强化学习班,这个50多岁的音乐人和年轻小伙们在一个起跑线上奔跑,硬是把外语攻下来了。任何艰难困苦都无法摧毁的“新中国的儿子”金湘献给慈父的中国第一部冲向世界,轰动欧美的歌剧《原野》诞生了1

1987年,该剧由李稻川执导,孙禹、万山红、孙毅、张晓玲、赵登营、王楠担纲,在第一届中国艺术节首演,获得强烈反响,戏剧大师曹禺深感欣慰,著名表演艺术家、文化部副部长英若诚,指挥家李德伦,中央音乐学院院长吴祖强等前辈撰文给予高度评价。李德伦说:“一部有突破性的新歌剧需要宣传、评论,鲁迅一辈子没当官,可他领导了30年代的文艺,靠的就是评论、宣传。”为歌剧《原野》顺利上演立下汗马功劳的中国歌剧舞剧院老院长、歌词大师乔羽说:“歌剧《原野》将会是中国歌剧史上一部有开创性的重要作品。”

在首演前的排练中,美国著名女指挥家波莱特·霍普特和美国著名戏剧家肯特前来观看,感动得泪流满面。由肯特戏剧中心发出邀请,歌剧《原野》用钢琴伴奏在美国康涅狄格州演出时,观众全体起立鼓掌长达5分钟。演出前金湘和美国著名钢琴家卡特发生了争论,这位先生担任《原野》演出的钢琴伴奏,他以大师的口气提出要修改某些曲谱,遭金湘拒绝,双方各执一词,寸步不让。终因金湘论据完美无懈可击,方使对方退避三舍、心服口服地握手言欢。

在华盛顿演出前为用什么语言演唱也发生过一些争论,按该剧院常规,不论哪一国家的歌剧在此演出均要用那个国家的母语演唱,再打出英语字幕。考虑到西方国家的语言美国很多观众比较熟悉,而对中国汉语较为陌生,因此对方提出用英语演唱。中方为取得演出高质量坚持用自己的母语演唱。当时,因为美国三大歌剧院(华盛顿、大都会、旧金山)都想首演《原野》,所以最后同意按中方要求办。

歌剧《原野》在著名的肯尼迪艺术中心的国家歌剧院一连演出11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此剧上演的消息让在美华人喜出望外,奔走相告,如同过年一样狂欢不已,美籍华人、67岁高龄的女钢琴家李素馨,为了帮助祖国青年演员排戏,不但分文不取,每天还自备丰富午餐,当剧场掌声雷动时,她高兴得竟失声大哭起来。在最后一场演出结束时,万方代表父亲和剧组在台上致词说:“平时我也说民族自豪感,可是,今天我才体会到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民族自豪感!”

当晚由剧院举行盛大的庆祝宴会,按美国习惯,不论州长、国会议员、著名音乐家,一律花80美元买一张入场券。侨领陈香梅特别活跃,一会儿敬酒,一会儿当翻译。次日,中国驻美国大使朱启桢先生设宴祝贺,华侨同胞宴请剧组者排了长长的队。美国移民局破例为金湘、叶英、孙禹颁发了绿卡。金湘还当选为中美歌剧协会主席。

歌剧《原野》在美国上演后,应邀赴欧洲德国、瑞士等国和我国台湾地区上演也大获成功!

金湘获得的荣誉有:1989年“中国音乐年鉴”文化名人,1992年获英国剑桥国际名人传记中心“1991~1992年度世界名人”、1993年获中央文化部“20世纪华人经典”、1994年获中央文化部“文华大奖”等。

在歌剧《原野》后,金湘又创作了歌剧《楚霸王》,在上海歌剧院首演后大受欢迎。他在民族交响乐、歌曲、音乐理论著作(如《困惑和探索》)、教学、乐队指挥等方面都有不凡的贡献。正像音乐评论家傅建生先生所说。金湘不愧为天才的音乐家,这是因为:金湘“一手拿着民族音乐材料和形式,另一手拿着西方音乐材料和形式,一只脚踏在中国古代哲学、美学思想和现代文化底蕴的境地里,另一只脚踏在西方现代哲学、美学思想和文化底蕴的境地里,从而进行全方位的嫁接和融合,终于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就是国乐导师刘天华的伟大理想:让国乐与世界音乐“并驾齐驱”最好的道路之一。总之,金湘的路是一条古今接轨、中西合璧的路,是一条“民族化”又“世界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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