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是(外一篇)
2013-04-29杨汝骅
杨汝骅
我在过去的文章里曾经多次提到过我的爷爷。尽管我從来没有见过他。他在我出生时的25年前就已经离开人世。爷爷上世纪初從滇西高原崇山峻岭中的剑川坝子走出来,到昆明以北一个偏僻的小县城——禄劝谋生,1925年正值年富力强的壮年突然病故。我曾经在文章中写到:在以往以农耕文化为主体的剑川坝子。老百姓都以读书考学为荣,不愿蜗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我家也和大多数普普通通而又不安于现状的家庭一样,從爷爷辈开始,男人闯荡世界,女人在家主事;男人江湖马革裹尸,女人在家操劳一世。如今,我的爷爷远在昆明黑龙潭边一个坐北朝南的山坡上,残枝败叶中一冢坟茔形影单只。昏黄的夕阳下几蓬蒿草在风中悚悚抖动。而奶奶也在家乡县城北坡独自相守。让坟前掠过的晚风传递彼此一生的思念。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第一次来到爷爷的坟前。心头就涌出唐代诗人崔颢在咏黄鹤楼时的名句。古人飘然远去,空留白云千载,爷爷是否也会发问,我的家乡在哪里?长年的漂泊积淀了强烈的思乡情结,魂归故里是游子的最终归宿。任何一个早年离乡的游子在生命走向尽头时,目光总会凝望自己曾经走出来的那个山坳,那条小路,以及门前的那棵大树,那条小河。但我理解当时长辈们的苦衷。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山高路险,交通不便,出行往返全靠骑马步行,要把一位过世的人千里迢迢送回家乡。谈何容易?只能就近安葬,入土为安。就这样,八十多年前爷爷病故后,由二爷爷具体操办。安葬在昆明黑龙潭后的五老峰下。
时光悠悠而过,一晃跨越了87个年头。爷爷坟旁的树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坟头的蒿草历经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枯荣。爷爷的下一辈人也纷纷离去,就连孙辈很多都已年近古稀。那些曾经的故土情结被岁月的手掌轻柔地抚慰。漂泊感受和回归意识已逐渐淡漠。五老峰下的蒿草中那条依稀可辨的小道在后代儿孙的朝拜祭奠中日渐清晰。黑龙潭这个曾经远离主城区的郊野公园在飞速发展的城市建设中也在逐渐变化。成为市民观赏休闲娱乐的场所。那散埋在公园里随处可见的1300多座坟莹在城市窗口形象提升和公园生态环境改造中列入整治范围。需要全部迁出。其中就有我的爷爷。
2012年初冬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们一行人来到黑龙潭五老峰下。再一次瞻仰爷爷的坟茔。准备唤醒在这里安睡了87年的爷爷。用我们一双双亲情的手掌,穿越87年的漫漫时空,捧住那些浸透血脉的遗骸,走向87年前爷爷望眼欲穿却又难以启程的归途。初升的阳光穿透坟前开阔地上松林的空隙。用一片金色的光芒笼罩着那个庞大的墓堆。仿佛是上天安排来的使者。用一片光明照亮着游子归家的路程。
随着墓穴打开。87年前的爷爷与從未谋面的孙子孙女以及他们的后代儿女终于相见。嶙峋白骨被盗墓后坍塌的黄土包裹,一块一块在孙辈重孙辈这些后代子孙的手中传递抚摸,放在白布撑起的凉棚下。慢慢还原了一个真实的人。有脚有手。有脊椎有脖颈,有一个完整的头颅。甚至有思想,有体温,有穿越时光的浓浓亲情。爷爷,回家,爷爷,我们接你回家。所有人都在传递的过程中重复着这句在心里念叨了无数遍的话,没有悲痛,也没有过分的伤感。仿佛小孙子找到了在小区门口坐久了忘记回家的爷爷。紧紧牵住他的手。仰起头向他喊道,回家,爷爷回家。故乡,故土,家园,回归,这些人生中充满诱惑和魅力的词汇。是生生不息的人类永恒的主题。是子孙后代走向社会奋发努力的原动力,是可以翘守回望接纳游子功勋和荣耀的舞台:是游子沮丧和失落后修复心灵的港湾:也是漂泊一生的游子最后的归宿。
把爷爷的遗骸用一块大红绸缎精心包裹,盛在一个大盒子里。我把它紧紧抱在胸前,一阵清风在我身后突然掠过,我身子前倾,急忙迈动脚步。我知道爷爷已经归心似箭。他在这里等候了87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家乡县城北坡,我的奶奶也正在那里焦急等待,等待着87年后的重逢。我在松树林中的小路上疾步前行,62岁的孙子怀抱着40岁的爷爷,仿佛在时光隧道里穿行。我将领着爷爷從这里出发。乘上现代便捷快速的交通工具,踏上现代平坦高速的回家之路,一路前行,乡关何处?那个崔颢似的问号到这里就该划上句号了,爷爷这个上个世纪初就從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已经在外面世界漂泊了一个多世纪的时光。我把盒子举到头边。轻声呼唤:爷爷。你在外面待得太久了。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我把月光当作雪
不知從什么时间起,夜里总爱伫立窗前,喜欢在清凉的夏夜仰望夜空。盛夏的夜空宁静悠远,沉沉夜幕后面是无尽的想象,思绪沉醉于满天繁星发自亿万年前那冷峻的光辉。清冷的月光如白雪般洒满一地,在缅桂花暗香游动的小街夜晚。可惜这种情景大都存在于我的梦中。即便是滇西高原远离沙尘雾霾洁净空灵的坝子里,也有林立的高楼,闪烁的霓虹,夜市摊点上空弥漫的缕缕青烟。现代社会喧嚣轻浮的涌动。把亿万年来一如既往来自天外的神韵拒之天穹。无论白雪还是月光,都從我的生活中淡出。偶尔的出现只是一个梦境。梦中的景物掺杂了太多的纷扰,把一个本应纯洁无瑕的氛围涂抹上光怪陆离的色彩,传来不协调的杂音。于是,我经常会從熟睡中醒来,睁大双眼凝望夜色中遥远天际的那抹亮光,在现实中继续去寻找未完的梦境。
星星早已不是那颗星星,月亮也不再是那个月亮。寻找那一个温馨的夏天的夜空,只想找回那一刻的甜蜜。但那一刻却离我越来越远。
回故乡的日子。夜里依然时时凝望夜空,思绪在星空下清凉的晚风中游荡。那一夜,白茫茫的清辉如白雪遍地。辉映出金华山银树闪烁。白色的光影在大街小巷停留。清冷追逐炎夏,小城在烟波流动中如梦如幻。如画如诗。同一个月光可以照亮多少个夜晚?轻轻移动行走的脚步,人生就從朝气蓬勃的青春走向堆满皱纹的暮年。清冷的月光中心灵一如眼前白茫茫的江河大地,洁净清纯,透彻明亮,心底里涌动着一股感激之情,感谢上苍,那一夜的月光见证了我的一生。
那一夜,我踏着月光穿过小巷,走进了一个几户人家相邻而居,古旧悠久而又不失温馨雅致的普通庭院。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甜言蜜语,默默地坐在院落里的金银花藤架下,任白花花的月光如水轻轻泻过笼罩在四周房屋阴影下的天井。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那个夜晚,始终觉得这里边有着宿命的味道。我在茫茫黑夜中无目的地行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这时,月亮升起来了,它循着亘古不变的轨迹,一如既往地散发着冷峻的清辉。让我看清了眼前的路径,路的尽头,有一个一直在等着我的人。她牵住了我的手,像挽住一个四处飘泊的流浪儿。引领着我走向自己的归途。
这是一块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一个家族薄薄的几页历史在父亲辈上就留下了空白。在我出生后的近三十年时光里,随着父亲的远离,故乡在我们的身后渐渐远去。没有思念的亲人,没有熟悉的记忆。没有经历也就没有痕迹。那些虚无飘渺的家族往事尾随着父亲走向另一个世界,家中没有人再一次踏上这块故土,也没有人愿意提及。它早已远离了我们的生活,逐渐在视野中淡出,丝丝缕缕的情结被岁月的利刃一一斩断,如烟如尘,幻化湮灭。
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排。那一夜的月光是最皎洁也是最温柔的,月光看懂了游子内心深藏的那点眷恋,化做一片温柔的羽毛轻轻拂过我的心房。我也读懂了月光的良苦用心,在父亲的身后,拉起了一根与故土魂牵梦萦的红线。在她的引领下,我有了很多的机会和时间在父亲留下的空白上留下了我自己的脚印,在土坯墙环绕的小巷里穿行,被风雨剥蚀得残墙断垣的院落;青石条镶嵌的石板路上坑坑洼洼的印迹,都在向我讲述着那些遥远年代的故事。尽管岁月流逝、物是人非,但我却從中读到了那些无法改变的过去:比如夕阳從金华山顶掠过古宅青灰色的屋顶,暖暖的阳光把每一个角落都笼罩上金子般的光芒;夜里清冷的月光在浩瀚天宇中轻轻移动,照亮昏暗巷道里步履匆匆的行人:严冬的霜雪覆盖山林田园,四野一片萧瑟。几只晚归的大雁唳声鸣叫,拍打着双翼盘旋在小城上空:山茅草覆盖下的古驿道旁,一溜指路碑还原了父辈们走出大山的曲折和艰难。这一块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就这样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在那个仲夏月光如水银般泄来的傍晚,轻轻地为我敞开了大门。
不知不觉中,儿子已到了我第一次踏上故土的年纪,那些陈年往事以及往事里浓郁的眷念到他们这一代早已淡化成了缕缕烟尘,失去了知晓的兴趣。那一扇轻轻开启的门,又将在岁月长河的流淌中慢慢关闭。只有那皎洁的月光依然执着地涂抹着山川田野,依然聆听着人间的故事,保守着人间的秘密。
这一夜。月光又走进了我的梦里。我看见清冷的光缕在空中变成片片雪花飘落,轻轻地停在我的脸颊,我抬手擦拭,忽然從梦中醒来,发现枕巾早已被泪水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