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求闻达云鹏赌宝

马戈

那日皇上去灵隐寺进香，祈求菩萨显灵，好叫金国退兵，保我大宋安宁。西湖边上，有一穿僧袍的蓄发男子，仿照算命测字的格式，摆了张小桌，桌子两边绑着竹竿，挂副对联。那对子口气甚大，上联是：谨备足赤金元宝一对，下联是：敬饶临安最高手一先。横批曰：尔敢来乎。侍卫首领知皇上素喜象棋，隔帘报知，皇上正为战事烦恼，便说：“哗众取宠，故作惊人之语，理他作甚！”皇上的本意是不用理他，过去就完了，偏那首领是惯看皇上脸色行事的，皇上有三分待见，到他这里就有六七分。皇上若有三分不快，到他这里也成了六七分。当下见皇上不悦，便对手下说：“还不赶紧打发了？”结果几个侍卫上去一通拳打脚踢，桌椅也砸了，对子也烂了，人也打伤了，元宝也抢了。那首领还说：“天子脚下，容你放肆？今天算你小子命大，皇上拜菩萨，咱也不杀生，要在平时，哼！”

那摆摊人你道是谁？正是在桃花庵恩将仇报、奸了清一的窦云鹏。他自离了桃花庵，便辗转来到临安，一路辛苦，自不必说。初来临安时不过在酒肆茶楼下下，虽有点小进项，哪能满足他一个花花公子的靡费？多亏身上还有些积蓄。俗话说：坐吃山空。那临安不比以往，如今是皇上行在，吃饭贵，住店更贵。不过半月，云鹏囊中已然羞涩起来，最后只剩得一对金元宝，不舍再用。难道真要“捧着元宝要饭吃”？得寻个长远之计才好。因听那市井中棋人议论，当今皇上好棋，到临安后就把棋待诏恢复了，而且棋待诏的待遇要比其它艺人高得多。所以天下高棋闻风而至，如今均在临安。云鹏心里痒起来，自忖棋艺不俗，便动了进宫侍驾吃皇粮的念头，那棋待诏搁今天说也是公务员，行政编制，财政拨款，还享受干部待遇，待诏的负责人比如叶文涛，绝对是高干。窦云鹏寻思无人举荐，皇宫不要说进去，就是想靠近一点也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是等皇上出来。听说皇上经常光顾西湖，故在此守株待兔，欲效姜子牙渭水垂钓，做的是龙颜大悦、一步登天的美梦。

没想到弄了个鸡飞蛋打！断了一条腿，外加两根肋骨不说，最后的指望——那对金元宝也被侍卫抢走了，这还怎么活？当时真想一头扎湖里，来个一了百了。可他终究是心高气傲不服输的人，硬是咬着牙，一点一点慢慢爬离了西湖。

那一日，叶文涛因不当值，拉了待诏中要好的两个朋友夏金保和胡永延，一起上街逛逛，顺便尝尝“和丰楼”厨子的手艺。人都说临安酒家数三和：和乐楼、和丰楼，还有中和楼。在街上逛时，见一蓬头垢面之人，路边摆下地摊，共是三副残棋，那棋纸一如其人，破破烂烂，边角用石子压着，棋子也是黑黢黢的，还大小不一。三人过去时，那花子抬起头来，见了叶文涛，失声叫道：“你莫不是叶……叶……”

叶文涛说：“在下叶文涛。请问您是……”

“我姓孙……我们在燕子楼下过棋的。燕子楼楼上，一共下了两盘……”

文涛想起来了：“你是肉金刚？怎么瘦成这样了？”

肉金刚叹了口气：“公鸡害嗓子——不提（啼）了。家乡现如今满目焦土，大家都逃出来了。原指望这临安可以栖身，不想更难。”

“其他人呢？你们不是八大金刚吗？”

“来是都来了，现在只剩四个了。有的病死，有的饿死。上官、老拐子（拐子马王子源）、梅亮，这几个还在。”

“你们这样怎么行？”叶文涛说，“能找到他们吗？不如找齐了，一起住到我府里。”

肉金刚听说叶文涛如今是棋待诏的头儿，官居三品，喜出望外，当下便领着文涛一行去找上官他们，结果在上官那里碰上毫州陆善根，梅亮则和江州张啸天在一起，都是天涯沦落人，饥寒交迫的。叶文涛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带进府里安置住下。众棋友洗了澡，换了新衣，一扫往日的晦气，个个跟新姑爷似的，互相看着，都忍不住笑。

叶义涛心细，因想着原是要带金保和永延去和丰楼的，现如今来了这么多棋友，就叫下人去和丰楼买几个招牌菜，自己府里再做一些，两头兼顾，岂不是四角齐全？

酒席间，梅亮说起一件事。说前些日子，也不知从哪跑来一个棋疯子，在西湖夸下海口，要饶临安最高手一先，他若输了，奉上金元宝一对。结果惊动圣驾，让侍卫给收拾了，人也打残了，金元宝也没了，现在在菜市场专拎烂菜叶吃呢，腿断了也没接好，成了瘸子。尤其是肋上的伤，老是不好，都招苍蝇了。

文涛肚里寻思：“茗是真有些才学的，如此倒可惜了。”席后便叫上两个下人，去了那条小街，街头转到街尾，未见其人。正要离开，见一板车从巷子里拐弯抹角出来，车上盖着芦席，露出一双赤脚在外，路人纷纷掩鼻，说谢天谢地，棋疯子总算死了，死了好，大家干净。文涛听说“棋疯子”三个字，不免多看了那死人两眼，忽见那腿似是抽搐了一下，忙叫道：“且住，他还活着！”当下命人拖到自己府上，请棋友方太医来诊治。

话休繁絮。那窦云鹏幸得叶文涛相救，在叶府将养了小半年，身体渐渐康复，只是瘸腿的残疾没法治了。那日得闲，胡永延到叶府来玩，文涛正在看云鹏和梅亮下棋。梅亮虽然执红先行，但下到图1时先手已不复存，窦云鹏思得一计，接走：卒1进1，马九进八？跳马中计，正入云鹏彀中。

炮9平7，车三平四，马7进6，相七进五（如车四平三，炮7进1，伏炮4进1打死车），炮7进6，炮八平三，马6进5，炮三平四，马5退4 1黑马咬双得子。

失子后，梅亮虽竭力周旋，终因少一大将，云鹏又走得十分稳当，令其无隙可乘。局后，文涛介绍说：“这位是宫罩有名的胡永延胡待诏。”

窦云鹏听了，赶紧让座，又要行大礼，被文涛拉住了。文涛说：“大家都是朋友，不要生分才好。不如你俩下一局。”又对永延说：“云鹏的棋不错，你就指点他一下吧。”

胡永延打趣道：“听说窦老弟要让临安最高手一先，我也不是什么高手，只怕要让两先才有得下呢！”

云鹏慌忙跪下，磕头如捣蒜：“小的尢知，小的愚蠢，再不敢提这打嘴的话了，井底之蛙，满嘴喷粪，如今羞也要羞死了。大人恕罪！”

文涛说：“今日初会，平着下吧。”

云鹏又作揖道：“首盘自当是小的僭先。”

云鹏嘴上谦卑，心里憋着劲。是役以先手之利，布下中炮盘头马之阵，挥车过河，着着争先，胡永延不敢大意，打足精神，也不急于反击，先筑壁垒，以逸待劳，中局以马炮兑去红方双炮，不觉弈至图2，轮到黑走。那胡永延棋风阴沉而含蓄，比之云鹏，更多了些绵里藏针。关键时刻，沉思有顷，接图2走出：炮8平9！

不易想到的好手。下步强行沉炮，抢先发难，对即将来临的风暴已是胸有成竹。

前马进六？！窦云鹏的感觉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如此，但一旁观战的叶文涛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炮9进1！ 车三进五？！

黑炮打将，红方已难应对。现弃车砍卒，似乎颇有声势，给人刚劲雄健之感，其实色厉内荏。云鹏走出此步后也知大势已去，以他看，黑方只要车8进9打将（红只能退仕），再车8退7先手守住要点，然后车2平7从容吃车，就是简明胜势。

不料胡永延却走了个将5平6！

窦云鹏一愣，以为有了机会，但越看越不对劲，心中不免后悔。不过事已至此，悔也无益。冥思苦想的他，又不甘认输，一边摇头，一边走了马六退八去车，寄希望于胡永延出错。胡永延贵为待诏，岂能给他这样的机会？当下车8进9，仕五退四，车8平6，帅五进一，车6退1，帅五退一，先手定型之后，轻拈中象，吃去红车，一场看似硝烟弥漫炮声隆隆的厮杀，就以“雪落黄河静无声”的方式划上了句号。

云鹏心中恨死了胡永延，脸上却无比诚恳与谦卑，避席又行大礼，口称“先生高棋，云鹏望尘莫及，受教受教！”当即让出座位，请其他棋友上前。文涛看了半日，手痒起来，正要上阵切磋，却见前几日派出去的管家回来了。原来管家奉了主人之命，要去金山脚下搬取英子母子三人。不料英子说，新结识了两个好姐妹，都怀了身子，连肚里的娃娃算上，一共是三户人家八口人，不知临安府中住得下住不下？她们都是外地人，大着肚子也不方便，我岂能撇下朋友，自己去享福？管家不敢做主，只得回来，请文涛定夺。文涛说：“你好糊涂，既是夫人的好友，接来就是，何必多跑一趟？罢罢罢，你也累了，且歇两日再去。”文涛如此，自是体恤下人，不想夜长梦多，金山那边竟突生变故，平地起了风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待续）

编辑 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