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科斯
2013-04-29王海洋
王海洋
罗纳德·哈利·科斯(Ronald Harry Coase)教授于2013年9月2日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诸多中国经济学人和科斯的读者来说,闻之这一消息无不骇惋莫名。
在科斯太太于去年逝世后,已然了无牵挂的科斯,原本计划于今年十月份以逾百岁的高龄首次访问中国,但不曾想行程未起,噩耗却先来。2013年对于世界经济思想史来说将是无比沉重的一个年份,在头两个月,布坎南与阿尔钦两位大师先后离世,如今则是对中国影响更加巨大的科斯。
一
中国人知道科斯,已经是很晚时候的事情。中国大陆第一本介绍科斯的书,是1985年出版的享利·勒帕日写的《美国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在那个我们极端缺少经济基础和经济发展思想方向的年代,科斯是被作为西方经济学的一个流派“引进”中国,但从此却一发不可收拾,科斯在中国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并且这种影响逐渐地不限于经济学,也包括法学与社会改革等诸多领域,用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先生的话来说,“科斯的学说始终是照亮中国崎岖的改革道路的一盏明灯。”
科斯对于中国而言,不论是经济改革还是社会变革,都具有“先知”般的意义。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刚开始进行解放思想和向市场经济转型时,仍然面临意识形态领域的纠缠,改革曾被定位于一场革命。这意味着,从权威的革命历史观来讲,改革就只能被定义为“从上而下”领导的改革,即来自顶层设计。
八十年代以来的改革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绩,而按照这一定义,改革的成绩便都是国家计划与命令的功劳,即来自顶层设计的英明指导。但科斯却不这样认为,他提出了一个“边缘革命”的概念。
在《变革中国》这本书中,科斯认为改革的功劳不能忽略民间的部分,“除了由中国政府引导的改革,当时中国还存在另一条独立的改革渠道。第二种形式的改革是同时由几种草根运动推动的。”而这些草根力量都处在当时社会的底层,包括农村土地承包制、乡镇企业和城市个体户,就是这些彼时不显眼地在传统管制和国营企业的夹缝中生长起来的力量,真正驱动着中国的改革。
科斯反对把中国这两种存在的改革力量混为一谈,在他看来,混淆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制造一个漂亮的宏大主义中心叙事。更进一步可以说,“边缘力量”在改革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要更大,因为在体制铁板一块时,“边缘”相对于“中心”,便是一种制度性的突破。这些制度性的突破,不仅带来经济增长的甜头,并且在政府也尝过了这些甜头之后很快将这些突破进行了体制化。
这意味着,“边缘力量”在改革的初期充当的是“先行者”的角色,但是相比于威严的体制,这些“先行者”从改革中分得的“糖果”却少得多,可谓冒险且悲壮。荣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1990年代以来由政府主导的改革至少取得两个重大进展:一是确立市场经济的合法地位,二是参加世贸组织。这两个重大成果,是1980年代‘边缘革命合乎逻辑的产物。”
二
如果文章仅仅是写到这里,似乎没能体现科斯作为先知的部分,实际上并非如此。
仔细揣摩一下,对于“边缘力量”,或说“边缘革命”,我们应该是从来都不会嫌弃它太多的。不仅是在八十年代改革启动时需要“边缘力量”在看不见的地方进行推动,在今天,在未来,我们依然需要。经济向市场的进一步转型需要“边缘力量”,而在公民权利和开放社会上则更加迫切亟需。
九十年代,获得了最初的积累之后,开始告别“边缘革命”自下而上对改革所起的作用,改革也开始全盘进入了中央计划指令的时代。边缘的力量在式微,而改革的效力也恰逢其时地滑入迟缓的轨道,这绝对不是一个偶然。这意味着,当自上而下的改革不能把自身列为改革的对象时,改革理所当然要停滞。这几乎是一个不证自明的真理。
在这种意义上来讲,科斯所说的“边缘革命”其实具有普适性,针对于一切初衷的改革,不论是经济改革还是社会变革。而对于处在转型期的中国而言,则是加倍的需要,实际上,越是不够多元的社会就越是需要这种破旧立新的边缘力量。
由“边缘革命”往前推一步,便到了科斯学说的下一个重点,即“思想市场”。这是科斯作为先知的又一体现。
科斯说:“如今的中国经济面临着一个严重的缺陷,即缺乏思想市场。这是中国经济诸多弊端和险象丛生的根源。”
显然,科斯这段话是针对中国说的。科斯并没有走在自由放任的道路上,他强调的只是一种“边界”行为,意味着命令机制与价格机制的协调。但是具体到中国的现实,科斯唯有大声疾呼中国应该建立“思想市场”,意即建立一个自由的、开放的、不受权力控制的思想市场,就如同自由的商品市场一般。
在科斯的观念中,经济和社会运行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问题,而解决这些问题的途径就只有开放“思想市场”,思想的多样化、人才的多样化便意味着办法的多样化。同时科斯也认为,“在一个开放的社会中,错误思想很少能侵蚀社会的根基,威胁社会的稳定”,涉及到稳定的话题,更是这个时代的切肤之感,对于权力者来说,读科斯便意味着读预言。
袁伟时在一篇纪念科斯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无论解决哪一领域的难题都离不开创新;而创新的前提是众语喧哗、百花竞艳的思想市场。
三
1910年12月29日,科斯出生于伦敦郊区的威尔斯顿,蒋兆丰在《如何纪念科斯》中写道:“那里既没有电,也没有电话,既没有小汽车,也没有公共汽车。他的膝盖无力,要借助铁架支撑。他在伦敦经济学院(LSE)取得商科学位,学的是统计、会计、经济和法律。”
大学毕业之后,科斯就地找了份差事,开始教“公共事业经济学”,而实际上他对此几乎一窍不通。科斯的学术能力和专研精神体现在对于现实的感知,这是在多年之后科斯仍然要拿出来说的事情,即批评很多西方经济学家实际上只是沉迷了“黑板经济学”,好玩弄手头上的学术工具,只解决自己提出的问题,而与现实产生了严重脱节。科斯由此提出“真实与客观”对于学术研究的重要性。科斯也觉得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求实”的元素,这或许是科斯与中国之间隐藏的纽带之一。
凭着对现实研究卓著的兴趣和天才,27岁那一年,科斯发表了那篇著名的论文《企业的性质》,从此“交易费用”便被引入了经济学分析,如同是为经济学的发展打開了一扇崭新的门,周其仁如此表述:经济学在亚当·斯密等古典经济学家之后逐渐被收窄的视野——核心部分甚至是仅仅只关注价格决定的价格理论——就得以重新扩展,成为包括分析产业、市场、企业和其他组织、政府与国家,以及一般地在制度约束下所有人类行为的经济学。
交易费用的引入,促使经济学理论要开始分析制度运行的成本,这是科斯作为先知的第三个体现。
交易中存在成本,如果被诡辩者和阴谋家误用,便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既然交易要付出成本,并且成本往往不低,那么,为了获得最大的利益,干脆就彻底取消交易,改成一人独裁命令整个市场。
科斯的绝妙之处在于,他是这样来回答的:不仅交易有成本,制度运行也有成本;为了节约交易费用而采取的措施、下达的命令都要支付成本,即“组织成本”。从获利的角度出发,最终交易成本和组织成本会达成一个边界状态。
实际上,在科斯的思想中,一切运行都会受到成本的约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科斯经济学指出了转型期中国经济发展的最大弊端:全盘计划指令会支付巨大的组织成本。而中国改革的出路无非是要想办法降低这种成本。
大师已去,来者犹可追?
罗纳德·哈利·科斯(Ronald Harry Coase),(1910年12月29日-2013年9月2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交易成本理论提出者,主要著述《企业的性质》、《美国广播业:垄断的研究》、《社会成本》、《变革中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