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生死(一)
2013-04-29墨香阁
墨香阁
第一章 三海宾馆
周六,本来打算六点起床,然后步行去书城的,可我却睡到了七点半,其间闹钟响了三次,一次次被摁掉了,我拒绝面对明晃晃的灯影。从午夜到清晨,隔铺同学的鼾声如雷般地闹腾着,三点的时候断过一次,是因为那位被称作“马来西亚猴子”的隔铺同学爬下床,鬼鬼祟祟地上了一趟厕所,而后,在天刚刚要亮的时候,他的鼾声又起,我就是被他的鼾声吵醒的。所以说“马来西亚猴子”的鼾声比我的闹铃要有效得多。
我爬下床,猴子已经穿好了鞋,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道:“嘿,这回我可比你早。咱们准备出发。”
从校西到书城,步行需要一个小时。
洒水车从身边而过,抛下的却是一股炒得发焦的板栗的味道。我们是在校西分的手,猴子不愿意步行,遂选择了公交车,我从车站对面的那个站台一直向西而行,约定在书城相遇。实际上从上个星期开始,书城的一楼二楼就在装修,此次前去,大有可能会白走一趟。
我的音频播放器中一直放着阿黛尔的歌曲。我记得去年孤身去云南的时候,黄昏将近时在昆明站下火车,而后辗转客车再前往丽江,那时候,我也是在听阿黛尔的歌。
那时候的我每天过着穷极无聊的生活,没有理想,不想未来,得过且过地吃喝玩乐,空虚寂寞地虚度着光阴。虽然有女朋友,可我极度怀疑感情于我的真实程度,会不会像小孩子手中握着的氢气球,某个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轻飘飘地飞走,再也抓不住了。
这半年来,女朋友一再怂恿我到云南旅游。她跟我说,去丽江一定要住三海宾馆。“那里真的不错,真的真的不错!”她反复说了几次,我心烦地斜了她一眼,之后她便沉默了,在旁边帮我收拾行李。我察觉到她时不时地抬头看我。
我的确需要一次旅行,也许在旅途中能遇见什么人什么事,能够改变我的生活态度——其实我也知道这样的状态不好,可是面对这样的生活,理所当然就该是这样的生活态度,这是我的逻辑。如果女友听到我这样说,大概又要唾沫横飞批判我一顿了,不过,最近她好像不怎么批判我了,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
那个黄昏,我从客车上下来,挤了满身的汗水,行走在路边,有当地纳西族人背着箩筐,箩筐中装着某些像草一样的东西,也有跟我一样的旅行者在拍风景照。回过头看客运站时,客运站门口的那条长凳是空着的,人群由熙熙攘攘已变得零零散散。天色确实不早了,我需要尽早找到那家被女友反复念叨的三海宾馆。
等找到的时候,可以说我已经迷路了,我站在一条狭窄的石头路上,左右两边都是茫茫的田埂,不远处就是玉龙雪山。而所谓的三海,不过就是面前一栋破落的房子,在房子的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子,牌子上面懒散地写着泛着荧光的字——三海宾馆。那样子仿佛是在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说:“我就是这副样子,爱住就住,不住的话就走人。”它有着三层楼,样式看起来挺别扭的,中不中,西不西的,简直就是房地产界的小丑,让那些房地产商看到了绝对会连连地摇头叹息道:“唉,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一块地皮!”可是三海宾馆依旧执拗地对世界说:“爱来的人就来,不爱的请离开,我就是这个样子。”彼时,走投无路,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我拎着大包小包,站在服务台前,没有等我开口,整个身子都缩在椅子中的中年服务员眼睛往上瞟了我一眼,艰难地从身后的一排挂着钥匙的木架子上随意取出一个,扔给了我。
“楼上202。”他说。
从一楼到二楼,我没有发现这家宾馆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知是哪一点让女友如此地惦记——必定是有原因的。
我拿着钥匙开门进202房间,这时对面房中走出一个应召女郎模样的女子,模样倒是漂亮,隐隐还有一点儿高雅的气质。她向我腼腆地笑了一下。我旋开把手,进去,倒在床上,嘴里咕哝着:她确实是一个应召女郎。
稍事休息,我打开旅行箱找换洗的衣服准备洗澡,突然发现我那件三枪牌的背心上躺着一张灰色的纸条。我拿起纸条,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心头一颤,果然,纸条上写着——我在朝朝暮暮的孤独中终于送走了对你的眷恋。一开始,我还如同身在云里雾里一般,不知道女友在表达什么,居然以为那是一句诗。不过,三分钟后,我便看出了端倪,她这是要抛弃我了。是的,她要弃我而去,实际上她已经远离了我。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是什么原因让女友离自己而去呢?我把纸条团了几下,烦躁地一把扔到窗外。此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雨,不大,也称不上小,远处的风景就像一幅充满了忧郁情绪的画面一样。这可真是够悲惨的!什么原因呢?我颓然坐进靠窗的沙发上,缩紧身子,手托着下巴。最大的可能就是自己的脾气让女友无法忍受吧,我的爱情果然像是氢气球,一撒手便离我而去,再也抓不住了。我点燃了一根烟,心里像堵了一团东西一样,连呼吸都费力,恨不得摔烂了屋里所有的东西,狠狠地发泄一下,然而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可摔的,唯有我手里的烟,我还指望着它排遣情绪呢!
這时,门铃响了。
开门,是那位应召女郎。
“来得可真是时候。”我心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在来之前的几天内,我同学一直建议我一定要去腾冲看看草上飞。
分手、女郎、草上飞,简直就乱透了。
“你好,先生姓古吗?”女子开口。
我点点头:“你是?”
她没有说话,像是影子般地闪身进来把门关上。我跟在女子的身后,女子站在窗户边看了一会儿雨。我看她的背影。无论怎样,女友确实是抛弃了自己,所以,无论怎样,我必将独自面对,所谓脾气好也好,脾气坏些也罢,这都是迟早的事情。
有的人追求的不是爱情,而仅仅是由爱情这个字眼所衍生出来的其他。
女子转过身,我的脑海中有一半是被女友的容貌所占据的,而另外一半迷迷糊糊,说不清,像是一团黯淡的雾气驻足在空中,它的存在是为了抵触那一半充满着女友容貌的思绪,如果缺少了迷迷糊糊,我就会沉迷在失去女友的痛苦之中。怎么说呢?那时的心情极像是一个天平,这边不稳,那边必然会坍塌。然而,那时我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如此重感情的人,一切都是为了平衡,这一点又加重了悲剧的成分……
“借用你的卫生间洗个澡,可好?”女子开口。
我没说话,表示默许。
之后我们推杯换盏喝她带来的一瓶洋酒。
再之后,一切就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们起身,坐在床上随便聊些不着调的话,之后面对面地吞云吐雾起来。
“陪我等到午夜,可以吗?”等到一根烟抽完的时候,女子才开始说话。
正是因为无聊的缘故,所以我答应了,尽管女郎忽然闯进我的分手世界有些莫名其妙。
女子涂抹了一下口红,把弄花了的妆都补上。然后她认真地端详着我,那样子像是在端详一个熟人。
“怎么了?”我问。
“分手了,是吧?”她问,面带笑意,但绝非出于恶意。
我心里一惊,装作无所谓地挠了一下脑袋,尴尬地说道:“我还没有女朋友。”
“可是真话?”
我点头。
女子放肆地笑了两下。“真相可不是这样哟!”她说,又点起了一根烟。
“你知道什么?”我极其不解地看着女子。她正把一圈白色的烟吐出来,而后轻轻一吹,烟雾便轻轻散去。实话实说,对于女子放肆的笑,我有一些恼怒。
“如果没有失恋你就不会到这里来。”
窗外的雨终于小了一点儿,夜渐渐笼罩过来,楼下依然安安静静。我下地,踱步到窗前。
“这么说来,到三海宾馆来的人都是失恋的吗?如果一个人在漠河失恋了,他也会从最北边来到最南邊吗?仅仅是因为他失恋了这么一件事?”我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女子。
女子嫣然一笑,说道:“不,我说的失恋特指的你的失恋,如果其他人失恋了,不见得会千里迢迢来到三海,但是你一定会来。”
我惊讶地看着她,女子伸手打开床头上的一个开关,房间里被昏黄暖昧的灯光充斥着。“我失恋了一定会来这里,这句话作何解释?”我看着她。
女子妖娆地坐在床上,两条光洁的腿叠放在一起,双手放在腿上,眯了一下眼睛,嘴唇轻启,随之烟自然地流了出来,在空中飞舞。她笑了一下说:“怎么说呢?让我想想。”她换了个姿势。
“这样说吧,五个月前,有一个女孩独自来到这里,然后我们在午夜的时候不期而遇,那一晚我们聊得很多,为此我放弃了很多的客人,只顾着跟她聊天。”她用指望我可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我,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并且用拇指揉着太阳穴。
“你接着说下去。”我悲剧地感觉到现在这个时候,脑子就像是别人的一样,无论任何信息经过自己的大脑皮层都无法激起任何的反应。
“那天说起爱情,女孩似乎很绝望,她说她的感情出现了问题,但是又不是现实的问题,是感觉方面的,并且掏出了你的照片给我看。她说,如果有一天她实在是不想再和你这样耗下去了,就会想尽办法让你来这里。”
原来女友早就打算和自己分手了,在很久之前,这个很久肯定远远超出了五个月。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内心不禁有一些伤感,于是我垂下头,双手掩面,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接着又抬起头看着女郎问道:“为什么要想尽办法让我来这里?”我回想起两天前,女友给自己收拾行李的日子,一直都在念叨三海宾馆,三海宾馆,那便是分手的暗语。
女郎无奈地耸了一下肩膀,说:“那女孩,我也搞不清楚,怎么说呢?我感觉她还是爱你的,可是又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事情让她无法忍受你,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我说她爱你是有缘由的,她希望你分手之后不要难过,所以就托付我,等你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定要给你安慰,你的那份钱,五个月前她就给你付好了。”
女郎又笑了。
我不无感慨地叹息了一声,五个月前女友就为自己找应召女郎埋了单,说起来有些不是滋味。
我看着应召女郎,就像看着一个圈套一般。“这么说来,在走廊里的时候,你就认出了我?”
女郎点了点头,径自走下床,看着窗外的夜市,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瘦腰连衣裙,瘦削的肩膀半露出来,正好构成了一幅伤感的图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看着女郎瘦削的身影,感叹地说道?五个月了,看来你还是够讲诚信的。”
“我把她看作朋友,所以她交代的事情肯定要做到的。”女子把双手贴在窗户上,眼睛看着楼下的某一处。
女子转过身来,背对着窗户:“我答应过她要安慰你,就让我陪你到午夜吧!”
“不是说我陪你的吗?”我看着她。
她勉强笑了关,解释道:“现在情况可不一样,你比我更加需要安慰。”
“在我看来,谁陪谁都是一样的,人总归是需要互相安慰。”我垂头丧气,身上有点凉意了,于是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分手这件事情,可以接受,但我无法接受的是女友早就计划着和自己分手。想想看,每当自己以为甜蜜地跟女友在一起的时候,她却总在想着如何弃你而去,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雨一直都没有停的意思,我看着远处玉龙雪山孑然一身的剪影就联想到了自己,我刻意去注意玉龙雪山倒不是因为它原先有的名气,而是因为我跟那座山一样正在背负着相同的命运。想想看,一个人行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会不会有一些凄惶?那就是我今后要面对的生活了。
“想什么呢?”女子靠近我的床边,在床沿上坐下,她手中的烟还剩下半厘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就摁灭在了烟灰缸里。
我皱着眉,“没什么,只是有一些伤感。”
“这很正常,毕竟是失恋了。”她看着我,迟疑了一会儿问:“你爱过她吗?”
我摇摇头,词不达意地说:“难说,在一起的感觉比较踏实,现在看来当初应该用点儿心思在这事上面的。”
“那么说就是爱喽?”
“算是吧!”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就一起坐在床上看电视。当应召女郎专注于肥皂剧的时候,我却一直想着女友。她到底是离开了我。当然,身边的所有人某一天都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离开我,只是女友离开我的方式的确特别。几个月前,她就知道我会来云南一趟,于是她就一个人先来了,也许是在一个孤寂的雨夜因为迷路来到了三海宾馆,在这里结识了我身边的应召女郎,安排下诸多的事宜。那便是她分手的第一步,第二步自然是要我到三海宾馆来,第三步就是在旅行箱里放下分手信。她如果有预谋地计划着和我的分手,可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多么令她煎熬,而且这煎熬已长达几个月之久。
如此想,我竟然有一丝歉疚。
夜更加深了,窗外的景致渐渐模糊,应召女郎脸上散落着电视里五彩的光芒,她看得似乎很认真。我看着她的侧脸,那脸恰到好处,眸子偶尔转动一下,里面隐藏着一汪秋水,似有深深的忧伤。我想她的身上或许也背负着某一种叫作“命运”的东西,命运曾经以不同的形式烙印在我们每一个人的青春岁月中,给我们留下的就只有这哀伤的剪影。
我看了看手表,快到午夜十二点了,将会发生什么呢?为何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我用食指敲了敲女子的后背,说:“时间差不多了,快要到午夜了。
她看了一下表“噢”了一声,接着又继续看电视,实际上距离午夜还差十五分钟。等到十二点准时到的时候,她立刻就关掉了电视,转过身,甜甜地微笑了一下,道:“OK,时间到了。”说着,她拿起床头的内线电话。
“喂,”她握着话筒,小心翼翼的样子:“对,202房,这里需要一瓶威士忌,对对。”
她又转过头问我:“你要来点儿什么?”
我惊讶地看着她,什么?深夜里喝酒?
“午夜以后這里的一切都是免费的,当然除了房费,其他的一切一切,一切一切。”她说,并且刻意用目光扫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口应道:“来瓶伏特加。”
“不对苏打水吗?”
“不对。”
女郎点了一下头又对着电话说道:“再来一瓶伏特加,对,就只伏特加,不需要对苏打水。”
我依旧十分认真地看着女郎。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女郎忽而又转过头来,问我说:“要看什么录像吗?我看你对电视节目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我迟疑了一下,说道:“随便吧,挑你喜欢的。”
十分钟后,臃肿的服务生把我们点的东西都送了进来,看着服务生离去的背影,我诧异地问:“这些东西真的都不用钱?”
“是的,这是宾馆的规定。”
真是奇怪的宾馆!
此刻,我听到楼下传来了一阵骚动的声音,脚步纷沓,似乎有好些人来到了这里,然后是钥匙开房门的声音。
她把伏特加送到我的手中,又把录像带在我面前晃了晃,那是2005年的片子《断背山》,我曾经在无聊的时候看过一遍,有几个女同学说她们看了这个片子感动得几乎落泪,而我则木然地坐在屏幕前,落泪根本谈不上,甚至连感触也丝毫没有,除非我说谎。
录像带被放映机吞了进去。女郎给了我一只杯子,在我的身边坐下。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伏特加,女郎喝了一会儿之后,把杯子放在桌上,那低身杯里还有大约两厘米高的威士忌。“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规定,在午夜实行免费制,是为了招徕更多的旅客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将双手搁在我的肩膀上,我没有拒绝。她说?想想看,午夜是多么孤独的时分,多少孤独者、流浪者在这个时候飘零在外,而“三海”恰恰是流浪者的归宿,它为流浪的人准备好了一切,只等你进来。除了酒和录像以外,它还提供“丰富的图书。”
“哦?”这个旅店颇为奇特,女友让我前来,多少也会有这点成分在里面。被抛弃后的我也沦落成了孤独者,“三海”便是我的归宿。不过细想一下,五个月前,女友就在这里待过,那时她是以何种身份待在这里,孤独者?还是流浪者?总之她在我的身边未曾获得丝毫的幸福,这便是她受命运驱使来到这里的原因。
“是啊,丰富的图书,不仅有中国的,还有外国的,要是你去仔细找找的话,说不准还会找到外星球上的书呢!”她的手在虚空的灯影下比划着。
我关了笑,女郎的一系列言语都在证明这里的藏书之多。
从十二点开始,楼下的脚步声就一直没有停过。流浪者与孤独者断断续续地从四面八方向三海”而来。
我慢条斯理地喝着酒,脑子里的另一半依旧是女友的容貌。很奇怪,只记得她的容貌,却忘记了我与她之间的所有故事。
女郎的手在我的双肩上摩擦了两下,然后一下子就把头埋进了我怀里,她神情黯然且忧伤。电视里传来安静祥和的对白及音乐,音乐里的伤感已完全融入这暖昧的灯影里。我情不自禁地摸向她的脸,两行泪已经在她的脸上悄然而现。
我吃了一惊,伸出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她瘦削的双肩时不时地耸动一下,然后嘤嘤的哭声传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我很好奇,但却不愿意开口询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