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瘦不尽年华似锦

蓝宫调

1

如你所见，我不是个美人。我的胳膊跟大腿一样粗，大腿跟象腿一样粗。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这些在我的大脸面前，都只能用纤细来形容。那么，你一定好奇我的脸究竟有多大？好吧，我豁出去了。你家有洗脸盆吗？那种搪瓷的，当然现在主要是塑料的。如果你知道那玩意儿，事情就简单得多了。现在请你拿起你家的洗脸盆举到你的脸前，我只能告诉你，我的脸跟那盆口刚好可以媲美。

说到这里，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那么下面我要揭示重点中的重点了。我先清下嗓子，然后大吼一声，姑娘我虽然脸大，可是我有男朋友，嘻嘻。

好了，我的故事先搁一搁，来说说我的男朋友。

我的男朋友名字叫胡蛋蛋。胡蛋蛋长得不帅，但是他长得高。我总是怀疑他能长这么高是不是想一直长，长到能直接伸到天空里去。当然，我的怀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他常常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总有一天，我要长出一双翅膀去天空飞翔。我就呆呆地站在他的十米开外，仰望着他。

我不知道胡蛋蛋为什么这么想上天，反正我是没什么指望了。要是你觉得一个像我这么大脸，身材这么肥胖的人能飞上去，那你脑子一定有问题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齐菲菲指着我的鼻子说的。末了她还加了一句：天鹅，胡蛋蛋吃错了药才会看上你这个大脸胖子。

你没听错，天鹅就是我的名字。胡蛋蛋也说过，这名字用在我身上真是糟蹋了。不过我不生气，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走在阳光明媚的校园里——我就喜欢这样跟着他，然后在他拿眼瞪我的时候我就扯着嗓子喊，反正我是你女朋友。

那是我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喜欢胡蛋蛋那样瞪我，这至少能证明他在乎我啊！那天他又瞪我，不过我没有扯着嗓子朝他喊。因为他瞪完我之后就站在操场的阶梯上抬头仰望着天。六月的风吹动他的衣角，我闻到从他身上飘来的海芋味道。然后我也抬头望过去，我知道，胡蛋蛋又在想长翅膀的事了。

天空里经过一群鸟雀，那里，有胡蛋蛋全部的心事。

我不知道胡蛋蛋为什么那么喜欢海芋，不过在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感觉，我想，胡蛋蛋也许真的会有一天长出翅膀飞到天空里去。因为在胡蛋蛋仰望着天空的前一秒，我看到了他左前方站着的那个人。

他是我们的胡校长，胡蛋蛋的爸爸。

我静静地望着天空那群远去的鸟雀，突然就想起胡蛋蛋说过的话，他说：姓胡最大的悲哀，就是有一个姓胡的当校长的爸爸。

胡蛋蛋说这话并不是因为他的成绩不好，相反，他是这所学校出类拔萃的人物。我知道，他的感慨只不過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活的这些年，拿的这些成绩好像完全跟他没有关系。所以那天他对望着他一脸花痴相的我说：天鹅，我们交往吧。我重重地点点头说：好。

我知道胡蛋蛋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可是姑娘我不在乎。我就是要向全世界的人证明，姑娘我虽然脸大，可是我有男朋友，哈哈。

2

放学之后，和胡蛋蛋分开，我就一个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跑到木头街38号。楼有些旧了，木梯踩上去吱嘎作响，我轻手轻脚地爬上去，红色的漆斑驳掉落。远远看去，38号楼就像是一个失意的情人。这话不是我说的，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拿着一个透明的杯子举在阳光下凝神注视。

他长得真帅，凌乱的头发，稀疏的胡楂儿，连身上那件散发着霉味的衬衫都显得格外有型。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发呆，突然听到他说，天鹅，你怎么来了？

看得出，他很吃惊。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冲他傻笑：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他。说真的，我有点儿担心他。记得第一次稀里糊涂闯进这座楼里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看着一个短发女人的画像发呆。发呆倒也没什么，重点是我还看到他手腕上滴着血。

当时我就惊呆了，我冲上去大声喊：你怎么了？你自杀啊？有什么想不开的啊？你别死啊！

话还没说完，我就直接把他扛起来向医院冲去。没错，不是背，也不是抱，而是直接扔到肩膀上扛着去了三条街之外的医院。不仅医生震惊，事后连他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三分敬畏。不过当我把他放下来后却尴尬至极，因为当时他手腕上滴的不是血，竟然是颜料。于是我知道了，他还是一个画家。

画家姓许，至今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唯一知道的是他在这个旧楼里住了十一个月，而十一个月前他的女朋友离开了他。

许画家饶有兴致地对我说：没问题，上次你救我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你。

我羞涩得满脸通红。我的大脑里开始酝酿撒个什么谎才能不被他看出我对他的迷恋。对，是迷恋，不是喜欢。我对痴情男人都迷恋，他们就像点点星辰，遥远而神秘。然后我突然想到胡蛋蛋，于是我对他说：你可以为我画一对翅膀吗？我有一个朋友想飞到天空上去。

许画家就笑了，阳光透过他手中的杯子折射出光来照在他的脸上，闪着淡黄色的光泽。我以为他会觉得我幼稚，可是他却转过头盯着那杯水轻轻地说：好。

我还想多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就响了，居然是王亚。我有点儿不情愿接，可是在响了第五遍的时候我不得不接听了电话，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带来了噩耗。

王亚说：天鹅，你快回家来，你爸爸在打你妈妈呢！

3

我到家的时候，我爸已经走了。我看到王亚站在我家门外咬着手指头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没打算理他。进屋子的时候看到我妈正在收拾东西，地上狼藉一片，唯一的一个高级瓷茶杯还摔坏了。

我妈抬头看看我，脸上还有淤青。我没张口，她说：天鹅啊，你回来得正好，快把饭做了，我还有事，给我留点剩饭就行了。

她当然有事啊，隔壁天天三缺一，少了她可怎么行哪！

她让我做饭，我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我就是不明白，她到底在忍受什么。我不懂一个男人对她这样，她还有什么理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关了之。或许吧，如果打麻将能让她变得可以忍受一切，可以让她觉得那个常年不着家的男人没什么不对，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把饭做好以后看到王亚还站在门外没走。我知道他喜欢我，对，不要以为胖子就没人喜欢，姑娘我还是很吃香的。

王亚喜欢我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们从小到大都住在这个四合院里，第二是因为你们觉得我很胖是吧？其实我在王亚面前只能用纤细来形容。至于王亚到底有多胖我就不说了。王亚一直觉得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生一对，他万万没想到半路里杀出来个胡蛋蛋。他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没办法，姑娘我虽然是个胖子，但是我可不喜欢胖子。

我没搭理他，吃完饭以后就趴在书桌上看海芋。阳光洒在白净的花朵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那是胡蛋蛋身上的味道，是我中意的味道。在我偷偷看到他每天坐校长的车来学校的时候，在我每次看到光荣榜的前面都印着他名字的时候，在我常常看到他身边有那么多朋友的时候，我总是能闻到空气中飘来海芋的味道，然后我就迷恋到无法自拔。

我把那个摔坏的瓷茶杯收集起来放到书桌上，心里有点儿疼。这可是胡蛋蛋送给我的，当时他送给我的时候还特文艺地说：天鹅，你知道送杯子的含义吗？

我当然知道了，送杯子代表一辈子嘛！不过我看着胡蛋蛋微笑的模样没说话，我还沉浸在他温柔的声音当中。为什么他喊我天鹅的时候让人浑身酥软呢？他送完我杯子之后，我的脑子里又跳出来个愿望，我要带胡蛋蛋离开这里，我要给他快乐，我要给他能飞翔的翅膀，我要……

那时候胡蛋蛋掏出烟来给自己点上。刚抽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我知道他不会抽烟。我突然问他，我说：蛋蛋，你会和我一辈子吗？

其实我本来没打算问他的，他都送杯子给我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关键是胡蛋蛋呛到烟的时候我在操场的白杨树后面看到了齐菲菲。

哎哟，情敌来了，真叫人担心。

可是胡蛋蛋摸摸我的头又温柔地说：你真是个傻丫头。

4

正如胡蛋蛋所说，我是个傻丫头。真的，我特傻，傻到成绩差得让人只能摇头叹息。最常常摇头的就是齐菲菲。每次发下成绩单，齐菲菲就像打倒怪兽的得意的奥特曼一样，以高姿态站在我面前，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天鹅，你根本就配不上胡蛋蛋。

我羞涩，低着头不敢看齐菲菲那双眼睛，怕一不小心就被她秒杀掉。看着齐菲菲的名字仅仅排在胡蛋蛋的下面，我的小心脏就不好受。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人和人是不能比的啊，不光成绩相差万里，连齐菲菲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觉得什么叫大象和蚂蚁。

我就是那只蚂蚁，虽然从体型上看我应该算大象。可是人家齐菲菲漂亮啊，漂亮也就算了，身材发育得还那么好，身材好也就算了，成绩还好，叫我情何以堪哪！

我在齐菲菲面前不知所措的时候，王亚竟然冲了过来。他一把推开齐菲菲，挡在我面前，嘴里还嚷嚷：菲菲，你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你……你不要欺负她啊！

哎呀妈啊，本来我就已经够自卑的了，他还气焰嚣张地把我归到他那一类里。上帝，请赐我一根面条，让我上吊自杀吧！不过上帝是仁慈的，他没赐我面条，倒赐了我心爱的骑士。

胡蛋蛋骑着单车停在我们面前，看都没看齐菲菲一眼，望着我说：天鹅，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得意地甩着我的大辫子跨上胡蛋蛋的单车，什么成绩啊，什么漂亮啊，在胡蛋蛋面前，都是浮云。我不知道胡蛋蛋要带我去哪儿，只是没想到我们会路过木头街。在我们经过38号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幢破旧的老楼，我还看到了许画家。

他正拿着画板在院子里画画。我在不经意间瞥见他的画板上有一个短发姑娘的雏形。

我的心里突然滑过一丝难过。于是我问胡蛋蛋：蛋蛋，你觉得什么是爱情？

胡蛋蛋没有回答，风中又飘来他身上的海芋味道。

我们在一处废弃的工厂停下，那地方大概荒废了许久，杂草丛生，十分荒凉。胡蛋蛋拉着我的手漫无目的地走，突然惊飞了某处巢穴里的鸟儿。我们爬到一处高高的塔楼上，站在窗口的时候突然刮来一阵强烈的风，然后我看到远处有一条废弃的铁路。

胡蛋蛋突然握紧我的手说：天鹅，你是不是怕我突然有一天消失，不要你了？

说实话，我心底并没有那样想。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是有一点我还是比较清楚的，胡蛋蛋和我交往绝对不是因为他喜欢我，谁会喜欢一个大脸姑娘啊！所以我愣在原地，没点头也没摇头。

胡蛋蛋又说：别怕，就算有一天我消失了，也会带着你走的。

他说完话以后就专心地望着远方那条废弃的铁路。我知道胡蛋蛋在想什么。他一直都想离开这里，可是我并没有打算跟他走。真的，我只是羡慕他，羡慕他生活的家庭，羡慕他眼睛里的那股勇气，但是我没打算跟他走，就像他跟我交往只是想反抗他所不情愿面對的人生中的某些东西，而我的目的不过是想证明脸大也有人喜欢。

我们的目的都与爱情无关。

5

那天，我妈的手气估计很差，回到家的时候饭都没吃便躺在床上睡觉。我正在做作业，看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样子，心里有点儿烦躁。我又开始望着桌子上的海芋想什么是爱情，脑海里又闪现出在塔楼的画面。

那天胡蛋蛋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我，他的眸子异常清澈。我的手在他的手心里被紧紧地握着，我的心像小鹿找不着方向似的乱撞。害得我紧张出一身汗，我刚想问胡蛋蛋看着我干吗的时候，他的嘴就压了上来。

太快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就有了一股甜甜涩涩的感觉。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有一两秒的晕眩。

胡蛋蛋说：天鹅，我喜欢你，真的。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比天空都单纯。

我受宠若惊。可是我还是不相信胡蛋蛋是因为喜欢我才和我交往的，我转过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哎呀妈啊，这么大的脸红的时候可真像猴屁股，难看死了。

我决定去找许画家。

其实我仔细看过许画家画像上的短发女人，她真是美得不像凡人，怪不得能勾住许画家的魂儿。

可是我还没出门的时候又撞上了王亚。我火大，他不知道我是有男朋友的人吗？怎么可以这样阴魂不散？于是我就对他吼了起来。

下一秒我却诧异了，因为王亚说：天鹅，你不能这样对齐菲菲，她喜欢胡蛋蛋那么多年了，她是为了配上他才拼命读书的，你……你不能欺负她。

我火大其实并不是因为他冤枉我，我火大是因为前几天他不是还帮着我推齐菲菲的吗？怎么现在却跟她结成同盟了？哼，我脸大就配不上胡蛋蛋了吗？所以我一把推开王亚，还吼着：我爱抢谁就抢谁，你管不着，我才不要理你！

虽然我没推动他，可是我真就不打算理他了。这个死胖子！我只是没想到，王亚那么听话，后来我真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不打算去找许画家了，因为我出四合院的时候看到了胡蛋蛋。

我对胡蛋蛋说：帮我补习功课吧！等高考的时候，我想跟你读同一所大学。

胡蛋蛋惊讶。于是他把我放到他的单车上，风风火火地往他家赶。一路上春暖花开，我看到人群热闹的景象，心里乐开了花。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喜欢胡蛋蛋身上的海芋味道。

我问胡蛋蛋，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来找你啊，胡蛋蛋把单车骑得飞快，我正打算告诉你，我有点儿想你。

我的脸又红了。我觉得胡蛋蛋变了，以前他常常说我脸大，可是现在他说他喜欢我，他还……想我。

在我脸上的红晕还没消退的时候，胡蛋蛋突然停了下来。他仰望着天空，像个孩子一样又自言自语地说：总有一天，我要长出一双翅膀去天空飞翔。

我看到胡蛋蛋的家时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长翅膀飞到天空上去。他的家很大，很漂亮，到处都摆放着书籍，彰显着书香门第的氛围。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踏进他家后总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种感觉叫作孤独无助。

他一直怨恨他爸爸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木偶，所以他比谁都孤独无助。

胡蛋蛋的房间比我想象的干净，因为大部分地方放的都是书。胡蛋蛋说：从小到大，我就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爱好，现在你知道我的成绩为什么这么好了吧！

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快乐？我问他。

胡蛋蛋走到他书桌上摆放的海芋面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来，我给你补习功课吧，我们还要一起读大学。

6

我觉得我也变了，如果胡蛋蛋再问我跟不跟他一起离开这里，我一定毫不犹豫地点头。于是我开始拼命补习功课，我可不能输给齐菲菲，我得让她知道，本姑娘可不是靠脸大才博得众爱的。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第二次高考模拟的时候，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不仅吓了全班同学一跳，连我妈看到我的成绩时都瞪大了眼睛。

她拍着我的肩膀说，真不愧是我女儿。

当晚她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晚上都没去打麻将。我觉得意外，咦，这是我妈吗？我只是成绩进步了而已，她至于这样小题大做吗？直到晚上我醒来小解看到她披着衬衫站在客厅的窗口下和小姨打电话才心疼起她来。

她说，看来当年我没狠下心来离开也是正确的，上天还是有眼的。他这样对我，我嫁鸡随鸡，无话可说，就是每天觉得活着委屈。现在好了，照天鹅这样下去，准能考个名牌大学。咱那时候穷，我一直喜欢读书，可惜啊，最后只能找个人嫁了。要是天鹅考上个名牌大学，我活着也觉得心里舒服。

那一夜我是哭着睡着的，我没想到这些年我妈心里这么难受。或许吧，人活着，都需要信念。

可是谁能想到，当我的名次逐渐上升的时候，胡蛋蛋却退步了。我看到齐菲菲咬着牙望着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找到胡蛋蛋的时候，他正在操场的阶梯上坐着，仰望天空，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很明显，胡蛋蛋很快樂。

胡蛋蛋看到我来，拉着我的手说：天鹅，我好像正在长翅膀呢！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闪现出我妈夜里打电话的画面，再看胡蛋蛋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一股莫名的火。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胡蛋蛋特别自私。

我说：你打算用这种方法报复你爸吗？

胡蛋蛋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异常，他的目光从天空移到我的脸上。胡蛋蛋平静地望着我，他的眼睛依旧清澈。他就那样望着我，不知道望了多久，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突然吼了起来：对，我就是要报复他，凭什么我每次都要考好成绩博得他的欢心？凭什么我事事都要听从他的安排？有没有人问一句我过得快不快乐！凭什么……

胡蛋蛋突然的转变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可是在他这样嘶吼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频繁地闪现我妈那晚打电话的画面。我突然有点儿同情胡校长。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胡蛋蛋突然甩开我的手跑开了。我听到他的声音：终有一天，我要长出一双翅膀去天空飞翔。

我的心里特别难受，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是那样心疼胡蛋蛋的，一直祈祷他能长出翅膀飞到自己想去的天空中，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他是自私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们成了对立体，只闻到他身后依旧散发着海芋的味道。

放学后我就一直失魂落魄，心里好像有一个矛盾体在翻滚。它带着我一直翻一直滚，我便莫名其妙地来到了木头街38号。

斑驳的红色还在脱落，我想问问许画家到底什么才是爱情。可是当我轻手轻脚走到门口的时候，却惊慌地回头离开了。因为我看到许画家支着画板又在画画，他的面前还站着一位长发姑娘，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可以确定她不是许画家常常画的短发女人。

我从门缝里看到她的笑，像是得到了世间最满意的礼物时的表情一般。而许画家，他面无表情。

7

齐菲菲又来找我，这次她丝毫没有淑女风范，嚣张跋扈，像一只母老虎一样想把我撕了。她看到我就吼：天鹅，你吃错什么药了？你对胡蛋蛋做了什么？你说啊，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站着没动，任由她推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胡蛋蛋说出那样的话，我知道我伤害到了他。可是我的心里却又一点儿没感觉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心里的矛盾体一直在翻滚，一直到齐菲菲骂累了它还在翻滚。

我不确定它是什么，只是听见齐菲菲离开时说：天鹅，你凭什么那样伤害他？

我回到家的时候，又看到我妈微笑着在洗菜。最近她真的变了，她再也没有打过麻将。我不确定那真的是我带给她的改变——我的成绩的确一直在进步，因为我不想让她生活在不快乐中，她已经很不幸，如果我可以带给她一丝希望，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吃完饭，我看着书桌上的海芋发呆，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齐菲菲的话，她说，你凭什么那样伤害他？

我感到头痛欲裂，然后便骑着单车奔向那个废弃的工厂。当我浑身大汗爬到塔楼上的时候，胡蛋蛋并不在那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见胡蛋蛋，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就是想他。

我站在窗口望着远方那条废弃的铁路，夕阳渐渐沉下，有浅黄的色彩泼墨一般洒在天空上。我好像又看到胡蛋蛋转过头来吻我的样子，他的眸子清澈。他还说，天鹅，别怕，就算有一天我消失，也会带着你走的。

可是他骗了我，要是他说的是真的，为什么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常常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寂寞少年。

胡蛋蛋消失了。

齐菲菲是哭着告诉我的，她边说边用手拍打我的胸脯。她打得越来越轻，最后抱着我大声地哭泣。她说：天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齐菲菲离开的时候，我跑去操场的阶梯仰望着天空。我把头仰得很高，怕一低下来眼泪就会顺着脸颊滑下来，但我并不是因为难过。胡蛋蛋终于如愿长出翅膀飞向了自己的天空，我应该替他感到高兴。

放学后路过校长室的时候，我看到胡校长眯着眼睛仰躺在椅子上。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他心里一定很难过，胡蛋蛋就这样离开了他。

我一口气跑到木头街38号，看到许画家的时候，一把抱住他哭得泣不成声。许画家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然后他说：天鹅，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下一秒，在他拉开布帘之后，我看到了那双洁白的翅膀，可是我却哭得更凶了。我抽噎着对许画家说：他已经飞走了，飞去了没有尽头的远方……

8

我的成绩越来越好了，我像发了疯一样，每天拼命学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只是常常会跑到操场的阶梯上一个人傻坐着。胡蛋蛋说，天鹅，我喜欢你，真的。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比天空都单纯。

我抬头望着天空，胡蛋蛋现在会不会过得快乐呢？

高考来临的时候，齐菲菲没有参加。我在赶去考场的路上，看到她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跳上一辆巴士。她也看到了我，摇下窗子冲我大声地喊：天鹅，我去找胡蛋蛋了，你要好好儿读书！还有，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的大脸其实挺可爱的。

我对着齐菲菲乘坐的巴士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我又开始羡慕起她来，她多勇敢啊，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放弃了一切，其实她更可爱。我望着巴士开过后尘土飞扬的街道，突然很害怕，我不知道下一次我们会在什么时候重逢，又或者，我们还能再重逢吗？

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谁都没想到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清华大学。我妈看到那张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哭了一夜，她紧紧地抱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是我知道，那眼泪里包含了所有的语言。

许画家告诉我，他要结婚了。我没有去参加他的婚礼，因为第二天我就要启程赶去北京。只是听说新娘长发披肩，总是微笑着，像是得到了世间最满意的礼物时的表情一般。我不知道许画家是以什么心情结的婚，但我知道，肯定不是面无表情。

我为他寄去了我的礼物，是他送给我的那对洁白的翅膀。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拥有一对翅膀，快乐地飞翔。

那个晚上我又跑到了胡蛋蛋带我去的废弃工厂，我一口气爬上塔楼。远方那条废弃的铁路，在漆黑的夜色下异常沉静。我一直在想，它到底能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就像我不知道胡蛋蛋去了哪里，齐菲菲找到他了吗？没有人能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所以这些都没有答案。只是在我仰望着天空的时候，好像闻到了海芋的味道——那是我迷恋的味道。

如你所见，我不是个美人。我的胳膊跟大腿一样粗，大腿跟象腿一样粗。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这些在我的大脸面前，都只能用纤细来形容。我的朋友都叫我大脸姑娘，我喜欢别人这样喊我。

我问过和我相熟的所有人同样的问题，什么才是爱情？王亚准备去南方的一所大学读书，走之前他问我：天鹅，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我又感觉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和他一起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望着满天的星星，星光微弱，却洒遍人间的每一个角落。我没法回答他，只是我总是能看到一个少年，他仰望着天空轻轻地说，终有一天，我要长出一双翅膀去天空飞翔。我还能闻到海芋的味道，迷漫在整个天空中。

有人说，那是爱情的味道。

也有人說，那是成长的味道。

而我知道，那是时光带不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