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2013-04-27少鸿
少鸿
天火
少鸿
少鸿,本名陶少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常德市文联调研员。著有长篇小说《大地芬芳》、《抱月行》、《花枝乱颤》、《溺水的鱼》,小说集《花冢》等,曾获湖南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多篇小说被各选刊选载。
1
阳光越过禾场,爬到阶基上来了。李娟从堂屋搬出那把竹躺椅,搁在阶基上,再从房中抱出婆婆,放在躺椅里,让她晒太阳。婆婆瘫了之后特别沉,她双臂像要断了。竹躺椅吱嘎作响,似乎也被压疼了。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甩了甩手。这时,禾场篱笆外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
婆婆眼尖,说:“李娟,黄小田来了。”
她瞟了一眼,果然是黄小田。
婆婆又说:“他是来找你的,可是他不会过来的,他怕我。”
她就望着篱笆外的人,黄小田的那张脸对着她仰了仰,像是有话要说,但他终于没说,默默地看了看她,转身走了。他的身影悄然沉没在篱笆后面。
“你不去找他?”婆婆问。
“我找他干嘛?”她没好气地瞥婆婆一眼,拍拍袖子,“他有屁就会放的,我还得喂猪,还得给你洗床单。几十岁了,屙尿都不晓得叫一声。”
“你不晓得我半边身子是木的?”婆婆拿尖锐的眼光戳她一下。
李娟懒得说话了,转身到厨房,盛了一桶猪潲,提到猪栏边,倒进猪食盆中。猪摇晃着脑壳,吧唧吧唧吃得很欢。猪饲料越来越贵,养猪赚不了几个钱,待这头猪出栏,就不想再养了。她看着猪,眼前却出现了黄小田的影子。她于是像扑打蚊子一样挥了一下手。然后,她踅身到婆婆的卧室,拿出尿湿的床单,再找到半包洗衣粉,用铁皮桶提了,出了门,往溪里去。
下阶基时婆婆冲着她的背说:“就到屋里洗嘛,水省得了几个钱?”
“省几个是几个。”
她越过禾场,往坡下走。婆婆的眼光粘在她背上,像一根丝,被她拉得越来越长,直到被篱笆截断。阳光像一条舌子,温温地舔着她的脸,很舒服。微风里有泥土、金银花和牛粪的味道,熏得她周身发热。
沿着小路到了溪边,她在石礅上蹲下,将床单在浅浅的溪水里泡湿,然后用力摆了几下。水波荡漾,粼粼闪闪。潭面上闪出一个人影。她就是冲这个人影来的,但它出现了,她却装着没看见,兀自将床单收拢,塞进铁桶,洒上洗衣粉,让它泡上几分钟。她卷起裤脚,脱了鞋,却不下水,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不声不响地,望着溪水里五颜六色的卵石出神。或者说,做出出神的样子。
她等着那个人影过来,与她说话。
有牛在远处哞的一声叫,回声飘落在溪沟里。人影趟着水,从对岸走来,水花在光滑的腿杆上溅开。她仍坐着不动,直到一只手伸在面前,手心里躺着一只墨黑的手机,才抬头瞟了黄小田一眼:“什么意思?”
“给你用,方便联系。”
“不方便用,我娘耳尖得很。”她扭过头。
“总有用得上的时候,不方便打就发短信。”
“谁让你花这个冤枉钱?”她将一只赤脚伸进铁桶,使劲踩床单。
“没花钱,昨晚打牌赢的。保伢子手气不好,拿不出现钱,就用手机抵了。我帮你买了张一百元的手机卡。”黄小田将手机塞进她裤口袋里,四下看了看,欲言又止。
她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汗酸气与烟味,皱皱眉说:“又打牌,总有你输得哭的时候……你还有别的事吧?”
“昨晚,秦建军在牌桌上跟人打赌了呢。他说,周围的乖堂客只有你没尝过了,跟人发狠,一个月内要让你上手。”他放低了声音。
“他做梦!”她往溪里啐了一口,狠狠地踩蹂着床单,仿佛它就是做梦的那个人。汗水从她额上渗出来了。踩了几脚,她将床单扯出来,放在水里漂洗。
他抓过床单,边揉边漂:“你要小心点。”
“不放心我是吧?”
“那家伙有手段,还是小心点好。”
她鼻子哼了一声,抓住床单另一头,两人配合着使劲拧了起来。晶莹的水花哗哗地滴落。他边拧边说:“你家的田该准备插早稻了呢。谷贱赚不了钱,可田荒着也不像回事,种了,自己吃的总不用买了。这样吧,我顺便就帮你种了,你家里事多,就不用操田里的心了。别人问起,就说包给我了。”
她点头:“行,那就拜托你了,到时我给你算工钱。”
黄小田脸上一黯:“你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将床单反复漂了三次,她才把拧干的床单盘进铁桶里,然后,一手提起铁桶,一手抓起那半包洗衣粉,转身往回走。
他忍不住在她扭动着的右胯上摸了一下。
她往坡上走了两步,回头俯瞰着他:“你好像还有话?”
黄小田仰起头,阳光涂在脸上,像火烧,嗫嚅着:“离上次……二十多天了呢。”
“上次什么?”
他的脸烧红了:“帮你……抠痒啊。”
她哦一声,说:“是帮你抠痒吧?方便的时候再说。”
他连连点头。她沿着小路往坡上爬,圆实的屁股左右扭动,小腿上的肌肉一瓣瓣地鼓起。他盯着她,回味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隐语,不禁喉头哽咽,一股热潮卷过心头。
2
李娟和老公雷志和跟黄小田都是镇中学的同学。李娟娘家在雷公山的一条峡谷深处,有十五里之远,而雷志和跟黄小田家虽分属两个村,却是近邻,只隔着一个小山头,特别是,两家有两块旱地是挨在一起的。初三时,李娟在抽屉里发现了雷志和塞的纸条,两个人就好上了。那时候,李娟就很纳闷,雷志和跟谁都有说有笑,唯独与黄小田互不理睬。她为此还问过雷志和,雷志和抠抠鼻屎,哼了一声,连解释都懒得给。
嫁到雷家,李娟才明白,都是那两块挨边的地造成的。若干年前,两家人曾因边界之争而大打出手。李娟跟着雷志和去挖土,总会看到雷志和将挖出来的石块和杂草往黄家地里扔。黄家地里包谷熟了,他也会顺手掰几个回来。自然,黄家也会以类似手法来报复。只是,两家不再吵架,一切都在默默之中进行。后来雷志和到东莞的一家工厂当保安去了,一去就是七年。而黄小田的堂客,那个牙尖嘴利的刘四毛也同样去东莞,到台湾人的流水线上缝衣服去了。如此一来,双方人毛都难见到一根了,矛盾也自然而然地消除了,两家人才慢慢地有了笑脸。
但是呢,两块挨在一起的地,总会有根根绊绊的事。就像黄家地里的藤会爬到雷家地里来一样,雷家庄稼的根,也会钻到黄家地里去。去年的深秋,李娟一个人在地里挖红薯,锄头嚓嚓响得孤单。自从雷志和打工去后,这块地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了。她弯腰捡起一蔸红薯往箩筐里扔时,看到黄小田喘着气走过来,脸黑得像锅底,边走边拿衣襟擦汗。他走到身边,李娟才瞟见他眼睛里漂着一层潮湿的光。
黄小田梗着颈子说:“李娟,你还有心思挖红薯。”
李娟说:“我没这个心思,就没人有这个心思了。”
“你晓得吗,雷志和跟刘四毛睡到一起了!”
黄小田跺了跺脚。
李娟没有做声,脑壳里虽然嗡了一下,表情还是很平静。类似的风言风语早就听过了,一点不稀奇。她举起锄头,猛地挖下去,往回一拉,翻出一蔸白花花的红薯。她拢拢耳边短发:“你不要听到风就是雨。”
黄小田蹲在她挖松了的地里,双手箍着脑壳,声音颤抖:“我不是听到风,是听到他们的声音了。昨晚我跟四毛通电话后,她忘记关手机,结果我听到雷志和说,他还要吃……”
她安慰他:“他们是老乡,出门在外,互相帮衬很自然,在一起吃个饭就更不奇怪了,人饿了就想吃。”
黄小田跳了起来,吼道:“你就装糊涂吧!哪里是吃饭,他吃我堂客的奶,我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做声了,擦把汗,望一眼远处的山。山的那一边是哪呢?泥土的腥味包围着她。她捡起一个白白胖胖的红薯,它多像一只乳房啊。她拿袖子擦擦它,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她若有所思地嚼着,好像嚼的不是红薯,而是遇到的这件事情。
接着,她挑了个红薯,很客气地递给黄小田。
黄小田接过红薯,丢进她的箩筐里:“我不要你的红薯,你老公把我堂客搞了,我要你家赔!”
她很惊讶,瞪着他,毫不示弱:“你堂客勾引了我老公,我还没找她算账呢你倒要我来赔!自己戴绿帽子了拿别人的女人出气!你还算个男人的话,自己到东莞找他们去!”
黄小田怔了怔,身子缩下去:“要不是家里脱不开身,我早去了。我不找你找哪个?你、你至少跟他打个电话吧。”
“有用么?天遥地远,你打个电话他们就不在一起了?”
“那,那怎么办呢?”黄小田又蹲下了,双手捂面。
李娟很看不起他,一个男人,这么不经事。她懒得理他了,把所有的红薯都捡进箩筐里,再将锄头挂在扁担上,挑着往坡下走。担子并不比平时重,可两条腿发软,直打战。她咬着牙挺着。她听到黄小田在背后哭,听上去像一只挨打的狗,呜呜呜呜的,又不敢大声哭出来。
很怪,听到男人的哭声她的腿就不软了,人也轻松了。她感到自己很高大,很能扛,没有什么事能压倒她,吭哧吭哧地,不一会就将红薯挑回了家。
李娟就把这事告诉了婆婆。是在喂婆婆面条时说的,喂一口,就说一句话,喂完一碗面条,话就说得差不多了。婆婆人动不得,食欲却很好。吸溜吸溜地吃完面条,也没怎么安慰李娟,就给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母狗不摇尾,公狗不爬背。第二句呢,先叹口气,才慢慢地说出来,唉,他们在那边也不容易呢,天天累得要死,收了工也没个说话的,人不就那么回事,就像背上有块地方发痒,难受,自己又抠不着,只好找旁边的人帮忙了。你啊,任他去吧,只要钱没少寄回来就行。
婆婆的话就像一只痒痒挠,在李娟身上这里那里轻轻地挠着,挠着挠着,她就没话说了,心里也不堵了。
第二天到镇上赶场,她特地到ATM机上查了一下她的储蓄卡,余额变多了,雷志和准时把本月打工赚来的一部分钱打到了卡上。这是很实在的东西,你还要怎样呢?李娟心里就安妥了。无论如何,雷志和心里还是有这个家的。
路过茶馆时,李娟看到许多人在里面打跑符子牌,黄小田也夹在其中,红着一张脸,一看就晓得灌了不少酒。李娟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几盘下来,黄小田就输了三百多块。她心里好生歉疚,心想,如果不是那件事,黄小田不会这么晦气,他哪里是打牌,是在打自己的烦恼呢。望着黄小田蓬乱的头发和发红的眼睛,李娟忽然就可怜起他来了。
几天后的傍晚,李娟在自家禾场下方发现了黄小田。他敞着怀坐在路旁,满面通红,酒气熏天,一些蠓子围着他的脸打转。
“唉,你这是作践自己呢黄小田。”李娟将他从地上拉起。
黄小田摇晃着:“我不作践自己,作践哪个去呢?”
“快回家醒酒去吧!”她说。
黄小田走了两步,一个趔趄眼看要倒,李娟赶紧扶住他。他沉甸甸地倚靠在她身上,她只好搀着他,跌跌撞撞地进了禾场,上了阶基,将他安放在竹躺椅上。
她倒了碗茶来给他喝了,低声劝道:“唉,一个男人,怎么想不开呢?镇里头,这个跟那个的,不多得很吗?他们在外头也不容易,要受累,要赚钱,身边又没个亲人。你就当是他们身上痒痒难受了,互相抠抠痒。人这一世,不就这么回事?芝麻大的事,不要生出南瓜大的祸来!”
黄小田忧怨地嘟哝着:“可是,哪个又来帮我抠痒呢?”
李娟一句话没经过脑子,脱口而出:“我啊。”
两个人都愣住了。
但李娟并没有后悔,说了就说了。当黄小田腾地起身抱住她,将一张嘴往她脸上凑时,她也没有拒绝,虽然酒气十分的难闻。竹躺椅是不能用的,它浑身乱响。他们倒在了地上。
婆婆在里屋喊:“李娟,你在跟哪个讲话?”
她高声回答:“我跟自己说话呢。”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了,她盯着屋前的小路拐弯处。每周六的傍晚,在镇里读初三的女儿雷英就会回来的。果然,女儿的影子亲切地出现在蛇一样蜿蜒的小路尽头。李娟赶紧将身上那个哼哼唧唧的男人推了下来。
3
李娟每天窗户亮了就起床,先自己洗漱,然后检查婆婆有没有屙脏被窝,给她擦洗身子,然后下两碗米粉,自己先吃,再喂婆婆;然后喂猪喂鸡,抹桌扫地,与此同时将中药煎好,再喂给婆婆吃;然后再把婆婆抱到阶基上的躺椅里,让她见阳光,看风景。等忙完这些,上午就过完一半了,身上也出了毛毛汗了。免不了有些疲,但她仍不歇气地找事做,她不想闲下来,闲下来了,就会空得难受。
一如既往地做完这些,李娟拿着一只小筲箕进了菜园。
辣椒树长出了第三盘杈,翠绿的细叶上沾着露水。黄瓜藤攀上了竹架,绽开了黄色的小花,几只金龟子在毛刺刺的叶片上爬。留下做种的莴笋长得有半人高,开花结了籽。李娟弯腰拔掉辣椒垄里的几根杂草,她见不得它们,见了心里就毛蓬蓬的不干不净。
碰落的露水滴到她脚背上,像小虫咬。
她走到竹篱笆边,绾起袖子,尖起手指摘金银花。几年前,李娟看到镇上有人专门种植金银花,便也弄了些苗来沿篱笆栽了。不承想它生命力特别旺盛,没两年就爬满了整道篱笆。每年一到这个季节,黄白相间细细碎碎的金银花就一嘟噜一嘟噜地绽放,花香沿着山坡四下漫流,当她在床上睡不着时,都会闻得到它带点苦涩的芳香。
摘下的金银花在筲箕里慢慢堆积起来,有两三斤了。李娟伸了伸腰,转身望着远处。天阴着,但空气清明。山谷间,她家的水田中有个人开着耕整机打转,新鲜的泥水味随风飘了过来,很好闻。那人当然是黄小田,不会有别人。机器突突响,低微而清晰,仿佛是黄小田在说话:田我帮你种了你就放心吧放心吧放心吧。
李娟深吸一口气,机器声似乎被她吸进了腹腔深处。抬眼望向对面的山坡。一栋老木屋歪歪地立在那里,屋后有棵枯死的樟树,无论老屋还是枯树,都像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李娟盯了它们一阵,叹了一口气。
“你是为我还是为我的屋叹气呢?”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娟侧身一看,秦建军隔着篱笆向她举着一张油光闪闪的脸,嘴里叼着一支烟。
“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空操别人的心!”李娟拢拢短发,又说,“你那屋也该整一整了,要不哪天就倒了。”
“整得了屋也整不了命,它要倒就倒吧,倒了我就到城里打流去了。”秦建军说。
“你把屋修整好了,把牌戒了,你堂客说不定就回来了。”李娟说。
“跑了就不得回来了,回来了我也不要了。又不是像你这样的乖堂客。”秦建军斜着眼睛看她。
“我不喝酸米汤的。我晓得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李娟转过脸,右手飞快地摘着金银花。
“晓得就好,我就是喜欢你啊,跟我到莲城耍去吧!我带你去看电影,喝咖啡,唱卡拉OK!摘什么金银花啰,顶多卖七八块钱一斤,你摘了这一条篱笆的金银花,也只几斤吧?这点钱有啥用,城里来钱快得多!”
秦建军越过篱笆抓她的手,她用力甩掉了。
“城里有钱捡?你以为你穿条牛仔裤就是城里人了?我就是乡下人的劳碌命,要是像你一样没牵没挂,我也晓得四处耍。你莫戏弄我,晓得你跟人打了赌,你撩我没用的。”
李娟鼻子哼一声,望一眼远处黄小田耕田的影子。那影子刚才还在动,现在却僵在那里了,好像听到什么了似的。
“呵呵,你不晓得,你若是上了我的手,别人会给我一千块钱吧?懒人有懒福呢,你不会让我的钱打水漂吧?”秦建军嬉皮笑脸的。
“做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李娟说。
“死心我就不是秦建军了,我有办法的。我长得不比别人差吧?说不定某天,你会乖乖地跑到我屋里去呢。”秦建军说着转身走了,大口地喷着烟,他的后脑壳看上去像颗硕大的芋头。
李娟有些难受,他并没有占到她的便宜,但她还是感到被欺侮了。心里毛蓬蓬的像塞了把茅草。金银花的香味也忽然变成了苦涩的中药味,令她透不过气来。
她没心思摘金银花了,回到屋里。
“李娟,刚才好像秦建军在撩你?”婆婆半躺着,目光明亮。
“娘你的耳朵太尖了。他那个人哪个不撩?”她说。
婆婆不吱声了,挣扎着,用一只手撑起上半身,往坡下看了看:“好像,有人帮我屋里耕田?”
“是黄小田,我把田包给他了。”李娟说。
“噢,那就好,省得你忙不过来。耕田很累人的,要不请他来家里吃个饭?”婆婆说。
“不用吧,反正包了的。”
“包是包,礼数还是要到场的。”婆婆说。
李娟想想,就认肯了,跑到房中拿出黄小田送她的手机,给他发了条请他来家吃晚饭的短信。这是她第一次使用这个手机。
黄小田给她回了两个字:好的。
吃完中饭,趁婆婆睡着了,李娟扛着锄头跑到自家的旱地里挖了一会土。栽红薯的季节已到,如今城里红薯价钱看涨,比种菜还划得来。隔壁黄小田家的土已整理得松松软软,只待下雨栽薯秧了。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啊。土壤有点板结,她挖了一会就全身冒汗,手臂也开始酸疼,只好放慢速度。她的衬衫不久就湿透了。后来看看日光有些斜了,便把锄头丢在地里,跑到镇里的农贸市场砍了一斤肉,又打了一斤米酒,回到家来做晚饭。
她做了一个回锅肉,炒了一个四季豆,打了一个番茄蛋汤,还从坛子里抓了一碗酸蕌头。菜刚摆上桌,黄小田就扛着一袋猪饲料进禾场来了,吭哧吭哧地登上阶基,拐进猪栏屋,往地上一扔,震得地面一颤。李娟赶忙拿条毛巾递过去,很惊奇地问:“你怎晓得我家猪饲料快吃完了呢?”
黄小田接过毛巾,抽打着身上的灰,又擦擦脸上的汗,咧嘴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哪晓得啊,只想你喂了猪,肯定要用饲料不?加上有顺风车到坡下,就帮你带一袋回来,省得你多跑一趟。”
李娟心里很感激,也不多说什么,掏出饲料钱往他口袋里一塞,然后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叫他上桌吃饭。他是客,自然就坐了上席。李娟将婆婆抱进那把特制的圈椅里,安顿在左席,自己坐在旁边,以便照顾她。还特地在婆婆背后塞了个枕头。她给黄小田斟了一盅酒,也给婆婆斟了一盅。婆婆好酒,加上她的病也需要喝药酒,凡家中来客,婆婆都少不了喝一盅的。婆婆虽多数时间都躺着,进餐也要李娟喂,但只要来客,她都会尽力自己坐着,颤颤巍巍的,用一只尚能活动的手拿筷端杯,吃菜喝酒。而且,每当此时,婆婆的那只手就会变得格外灵活。
李娟和黄小田说了些客气话。黄小田嗞嗞地抿了一口酒,由衷地道:“家里有个女人真好啊!”
李娟边给婆婆夹菜边说:“刚才在山上挖土,见你家的土都整出来了,我也想,家里有个男人真好呢!”
婆婆眼睛滴溜溜地转,说:“一个家,男人女人都少不得。”
黄小田点头称是,眼睛却不敢往老太婆脸上看。
婆婆问:“小田啊,你家四毛也有几年没回了吧?”
黄小田想想说:“前年过年回了的。”
婆婆说:“我家志和也是,前年腊月二十七回,过完年就走了。难得买上票,又路远费钱,就回来得少。在家在外的人都不容易,只好互相担着点了。”
黄小田嗯了一声,头上汗气直冒,热热的汗酸味散发开来。
李娟抽了抽鼻子,似乎那汗味很好闻。她抽出张餐巾纸,细心地替婆婆擦掉嘴边的白沫。天色暗下来了,她拉亮了电灯。黄小田的面庞愈发地油亮,她下意识地想擦他额头的汗珠,手伸出半截,又收了回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黑影一闪,女儿雷英背着书包进门来了。
李娟欣喜地站起:“英,今不是周末,怎么回了?”
雷英看了眼黄小田,咬咬嘴唇:“是不是我回来得不是时候啊?”
李娟拉了拉她:“你这是什么话!快跟小田叔打个招呼,放下书包一起吃吧!”
“我没胃口。”雷英说着一侧身,进屋去了。
李娟皱一下眉:“这孩子,没礼貌。”
黄小田说:“如今的孩子都这样。我那小子不放假就不回家,一来电话准是要钱。”
李娟想想,放下碗筷,走到女儿屋里。
雷英气鼓鼓地从书包里掏东西,看也不看她。
李娟道:“英,跟谁生气呢?”
雷英说:“我跟自己生气行不?”
雷英一昂头:“那我就说了,你别给我闹什么绯闻!”
李娟脸上一热,跺一下脚:“你这死女伢,电视看多了吧?你老妈是乡下堂客,又不是明星!一天到晚累得要死,哪有那个闲心?”
“那你请那人来吃饭干啥?他还坐上席,那是爹坐的位置!”雷英说。
“他帮我家耕田,请他吃个饭还不应该?”
“我看着不舒服!反正我话说在明处,你要是闹出什么事影响了我,中考就莫指望我有好成绩了。你不给我面子,我也不会给你面子的。”
李娟一怔,竟说不出话来,只好回到堂屋,闷着头吃饭。女儿的声音有点大,不知婆婆和黄小田听到没有。婆婆的目光像一条虫子在她脸上爬来爬去,痒痒的难耐,她绷起脸忍耐着。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见几个人嚼饭菜的声音,还有猪栏里猪的哼哼声。忽然,一声猫头鹰的啼叫从屋后划过,她全身一凛,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小田称赞了一下菜的味道,放下碗筷,告辞了。
李娟懵懵地没说话,待他走到禾场里了,才高声说:“你等会,我给你抓碗坛子菜。”她迅速地找到个干净塑料袋,到厨房里打开一个坛子,抓了些酸蕌头,然后追到禾场边交给他,压着嗓子说,“刚才,雷英的话你听到了吗?”
黄小田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惹什么事的。”
李娟点点头,心里就轻松了。
黄小田又说:“刚才,你婆婆对我说,要我对你好点。还说,我有什么要洗要补的,可以让你帮我的忙。她啥意思呢?”
李娟说:“你不用管她,她病了之后说话就怪怪的。你有要补的吗?”
黄小田说:“当然有。”
李娟说:“等哪天天气好了,我再来帮你补。”
黄小田说了声好,抓起她的手捏了捏,就转身走了。
4
李娟把采来的金银花拿到镇上卖了,得了四十六块钱。她用这钱买了壶调和油和两包洗衣粉,提了往回走。路过村委会时,被村长叫住,塞给她一张表,叫她回去填写好再交给他。仔细一瞧,是县妇联发下来的好媳妇评选推荐表。她把表还给村长:“我不填,我又不是好媳妇。”
村长重新将表塞进她手里:“你不是好媳妇,村里头就没好媳妇了。不讲照顾婆婆,不上牌桌的媳妇有几个?大家心里都有杆秤,你不容易啊。这是组织上看得起你呢!评上了,不单是你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村里的荣誉,你就不要谦虚了。”
李娟只好把那份表带回了家。
婆婆眼尖,用那只能动的手抓过表,看了又看,催促着:“李娟你快填啊,是好事呢。”
婆婆年轻时是人民公社的铁姑娘队队长,打炮爆破造田修水库,什么都干,荣誉心极强,得过不少奖状,有些至今还贴在墙上。但李娟不是婆婆,她对此一点不感兴趣。
“我是好媳妇吗?”李娟自言自语。
“当然是啊,那年我中风,是你救了我的命呢,又侍候了我这么多年,没让我生褥疮。唉。”婆婆说着,眼里有了泪光。
李娟想起背发病的婆婆去医院,路在脚下摇晃,汗沿着下巴滴下来,而腰呢,压得像要断了。婆婆有点肥胖,沉重得很。婆婆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醒来后又吵又闹,搞得她疲惫不堪。她没有跟雷志和说,独自撑着。天遥地远的,说了他也一时回不来。后来说了,说了他也没回来,他又不是医生,回来了也没用。雷志和在电话里用广式普通话说,老婆,只好辛苦你了。她就是个辛苦的命,也没什么。只是,有时独自躺在床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些个墨黑的夜,就像一口口很深的井,将人埋在里面,让你看不到光亮,没有什么盼头。
她的心思飘忽得很,没来由地说:“娘,以后,你少跟别人说我,好不?”
“我没跟谁说你啊?”婆婆说。
“我呢,想怎么做,该做什么,心里都有数的。”
婆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想你轻松一点。”
李娟说:“你放心,再苦再累,我也不会像建军堂客那样,一不称心就拍屁股跑了。她没牵没挂,我还得送雷英上大学,还得养你的老。”
婆婆不吱声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李娟在饭桌上将那张表格填了。优秀事迹那一栏她没填,她觉得优透事迹几个字有嘲讽的意味。行不行就这样了,她并不想要好媳妇的名声。
好久没拿笔写字了,几个字就像鸡爪子画的。
吃完晚饭,忙完该忙的事,就已经是九点多了。李娟把婆婆在床上安顿好,又替她打开电视。家里这台十四英寸的老电视机一直放在婆婆房间里,这是唯一能给婆婆解闷的东西。然后,疲惫就把瞌睡给她带来了。她全身瘫软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于她来说,睡眠是个好东西,能睡好是一种福分,因为,她总是睡一会就醒,醒了就再也难以入眠。
迷糊一会,李娟照例醒了,隔壁电视还在响。起床一看,快转钟了,婆婆已经睡着,涎水挂在嘴角上,而电视里赵薇扮演的小燕子正在撒娇。她关了电视,擦掉婆婆的涎水,给自己沏了杯茶,坐到堂屋门槛上,望着朦胧的山谷发呆。
镇子里灯光闪闪烁烁,没睡的人看来还很多。黑糊糊的山脉起起伏伏,深蓝的天空里星子像撒上去的芝麻。远处有猫头鹰在啼叫,叫得有点凄凉,好像就是时常在屋后出没的那一只,声音很熟悉。它为何跑到别处去了呢?
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从夜色里显现出来,飘过禾场,登上了阶基。李娟一动不动,平静地说了句:“你是人还是鬼?声音都没有。”
“当然是人,有这么漂亮这么灵泛的鬼么?”那人嬉笑着。
灯光从堂屋里射出来,照亮了秦建军的脸。
“有事?”李娟动了动身子。
“没事就不能来?我来陪你扯白话呢。”秦建军说着,自己搬了条板凳,坐在她身边。
李娟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望了望左边的山脊,又望望对面坡下秦建军的屋,那屋里的灯还亮着的。黄小田为何没想到来陪她扯白话呢?没来由的,她就叹了口气。叹气是种安慰,好多时候,她就是为自己叹上一口气,才得以心静。
她想几句话打发了他,回屋睡觉。但她的嘴巴似乎不听招呼,竟无遮无拦地说:“秦建军,你陪好多堂客扯过白话吧?”
“是啊是啊,我这人虽然喜欢打牌,打牌就是我的命,但要能陪堂客们扯白话,我命都可以不要呢!”
“你都陪哪些堂客扯过呢?”她明知不该惹他,还是忍不住。
“呵呵,明发嫂、柱子堂客、老拐媳妇……”秦建军屈着指头数着,脑壳一偏凑到她耳边,“还有毛镇长的相好,都扯过呢。”
“吹牛!”李娟觉得自己刹不住车了,“都扯些什么呢?就光扯白话?”
“嘿嘿,什么都扯,她喜欢什么就扯什么,人啊,都要有人说话不是?都怕寂寞不是?扯着扯着,大家都喜欢了,就扯到床上去了。”
“啐!”
“我从不强迫别人的。我喜欢你,才陪你扯白话呢。”
“哼,你不过是打赌,想得那一千块钱。”
“我是喜欢钱啊,谁会跟人民币有仇?不过我也喜欢陪你扯白话呢。志和跟刘四毛早搞到一起去了,你何必还守着呢?”秦建军说着抓住了她的手,又撮起嘴巴凑到她脸上,想要亲她。
李娟仿佛从梦中惊醒,用力将他推开。但他力气大,右手一围将她抱住了,她放肆扭动,却挣脱不开。他的左手像一条蛇钻进了她的衣襟,咬住了她的胸乳。她后背一凉,却也有种说不出的舒服的感觉。她晓得这是不应该的,立即抓住他的手抽出去,并在那条臭烘烘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他哎呀一声,压低嗓门道:“你怎就这样死脑筋呢?难道你不想要吗?”
“我有人了!”她喘息着说。
“我不在乎啊,你试试我如何?”
“可我在乎。你走吧,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她总算挣脱了他的怀抱。
“好,我不强迫你,买卖不成交情在,可是你让我损失了一千块钱呢,我只要你赔五百,我就走人。”秦建军拍拍手说。
“你怎这么无赖?我不欠你一分钱。”李娟说。
“可是你欠我面子,我的面子不只值五百吧?要不,先记着账?”
“你再不走,我就打110了!”
秦建军还不走,想再次抱她。
这时屋里扑通一声响,只听得婆婆大声叫:“李娟你莫怕,我来了!”
秦建军一愣,站了起来。李娟回头一看,婆婆居然翻下床,爬到了卧室门口。她顾不得多想,赶紧去抱婆婆。婆婆右手奋力一扬,一只量米筒飞了过来,正砸在秦建军脑壳上。秦建军摸摸脑壳,转身跳下禾场跑掉了。不一会儿,路坎下传来扑通一声响。
李娟把婆婆抱回床上,喘着气说:“娘你真厉害!”
“为人在世,你不厉害就吃亏呢,”婆婆听听外面的动静,又说,“你去看看,建军好像跌到沟里去了。”
李娟便打着手电出了门,往坡下走了十来步,就照见秦建军坐在沟边,手在肩膀上揉着,一脸的灰,额头上还划出血来了,样子很狼狈。
“嘿嘿,晓得什么叫偷鸡不着蚀把米了吧?”她把他拉了起来,又把手电筒塞给他,才摸黑回到自己屋里。
5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地里湿了,刚好适合栽红薯。一清早,李娟早餐都没吃,就赶到镇上去买红薯秧。她本来贮藏了种薯的,不料薯窖漏水,种薯都烂掉了,没种薯育秧,就只好从别人手里买薯秧来栽了。可从镇头到镇尾反复走了两遍,也没能买到。有个老倌子说:“李娟你来晏了呢,转去一泡尿的工夫,黄小田把我的薯秧子都买走了。”
李娟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为什么偏偏是他买走的呢?
只好等下一场雨再买秧来栽了。
那老倌子又说:“李娟你狠,都拿秦建军没法,你把他治了。”
李娟不明其意:“我怎治他了?”
老倌子说:“他自己讲的啊,他想惹你,你抓了他一脸红药水。”
“那是他自找的。”
“你巴锅没?”老倌子眯着眼问。
她板起脸离开了。
她到粉馆里吃了碗米粉,又帮婆婆带了一碗回去。婆婆心情不错,就没有要她喂,而是自己趴在桌沿上,右手颤抖着拿起筷子,很耐心地一根一根吸吮着吃。忙完七七八八的家务,就又到中午了,又要做饭了。李娟忽然很烦,这日子哪天是个头?她坐在阶基上不想动,闷头闷脑的,望着远山发呆。
婆婆瞄了瞄她的脸,轻声道:“李娟,中饭就不做了吧,昨天的稀饭还剩得有,蛮好吃的。”
李娟就嗯了一声,到厨房将剩稀饭热了一下,给婆婆和自己各装了一碗,夹了些酸腌菜,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只鸡咯咯咯咯围着她脚跟转,才想起忘了喂食,便又抓了几把谷撒在禾场里。
天上的云层悄悄散开,阳光无遮无拦地泼了下来。初夏时节的植物都在疯长,满山满谷的绿得鲜亮。温热的风带着泥土气息漫过她的身体,像是一种温柔的抚摸。天气很好,该去给黄小田补一下衣物了。她扶着婆婆在厕凳上坐了会儿,把她安顿好之后,便换了身衣服出发了。
她没有跟着大路走,而是踩着若隐若现的小路往山上去。翻过小山头,就到了黄小田家,跟大路走就绕了。草上的露水还没全干,她的裤脚不一会就打湿了。阳光透过树隙照着她,她闻到自己的身体发出稻草般的香味。
路过自家地边,李娟愣住了。
那块她用了两天才挖出来的地,已被人栽上了红薯秧。秧叶上的泥印子都还没干,栽薯秧的人才走不久。这块地不大,两分多一点吧,但一个人起码要忙上大半天才栽得完。
她当然晓得是谁栽的。她没买到的薯秧都栽到地里来了。但她一点不感激,相反,她很生气,他凭什么都不言语一声,就栽上了?这可是她的地!她的脸都气红了,痒痒的像有蚂蚁爬。她都不想去帮他缝补了,她往后走了几步。可是,既然你承诺了,还是要做的。她气哼哼地往山上爬。她不单是去帮他缝补衣物,她还得去质问他。
她翻过山头,穿过一片矮树丛,径直往那幢墨黑的木屋走。屋有些年头了,但仍方方正正的。偏屋盖的木皮上长满了绿苔,一棵棕树守立在偏屋旁。几只翻毛鸡在阴沟里刨食。她嫁到这地方十几年了,还从没进过这家的门。
她冲屋里叫了一声:“有人吗?”
屋里一片寂静。进堂屋一看,箩筐啊锄头啊板凳啊篮盘啊鞋子啊四处都是,桌上灰尘很厚。她转到厨房,也是一样,用过的碗筷都放在盆里了,却还没洗。她看不得脏乱的样子,便绾起袖子,先把碗洗了。尔后又到堂屋,将所有物件归整一下,又把桌子抹干净。
“你怎么来了?”
黄小田的嗓门在她背后响起。
李娟转过身,没好气地道:“我就不能来啊?我特地来问你的,招呼都不打一个,哪个让你在我家地里栽红薯了?”
“咋了,怕我栽的红薯不得活啊?”
“你不用对我好,我不想欠你的情。”
“我晓得你的意思。你不想我巴得太紧,你怕粘锅。可是我呢,就是想多帮你点,我就是贱啊。”
“我还不是贱,自动跑到你屋里来了。”
“所以呀,半斤八两,谁也不怨谁。”
“莫屎少屁多,把你要补的衣服都拿出来!”
“衣服我都清好了,缝纫机好多年没用,我也调好了。”
黄小田带她进了卧室。她匆忙地往他床上瞟了一眼,只见被子衣服乱七八糟地堆着,散发着臭烘烘的男人味。那味并不讨嫌,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坐在窗下的缝纫机前。其实,要缝补的衣服可以拿到镇上的缝纫店里去的,它们不过是黄小田要她来的一个由头吧。太阳西斜了,屋里光线有点暗,黄小田将窗户推开。她开始给他补衣服,双脚熟练地踩动缝纫机,闪亮的针尖快速地扎动。但是她有点恍惚,老觉得有人盯着她的背,让她不自在。补完一件衣,回头一瞧,原来墙上挂着黄小田和刘四毛的结婚照,刘四毛的目光像刺一样盯着她。
“把照片先取下来好么,你堂客盯着我看。”她低声道。
“她人在东莞呢,怕什么嘛。”黄小田嘟哝着,但还是把相框取了下来。
她自在了些,手上的活也更顺溜了。黄小田紧贴着她站着,他的汗酸气像一团雾把她包围住了。
“李娟,我想哪天有空了,带你到莲城去耍,逛逛公园。”他说。
李娟住了手,回头瞟他一眼说:“你们男人,怎么都想带女人去城里耍?”
“是不是秦建军也邀过你?”黄小田敏感得很。
她嗯了一声。
“你没答应他吧?”
“废话!”李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他是勾引你。我呢,真的是想跟你一起轻松轻松,浪漫浪漫。你一年四季那么劳累,总得有个歇气的时候。牢里的犯人还要放风呢,我们不能太苦自己了。”黄小田说着就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
李娟有些动心。上中学时,她和同学都要时不时地跑到莲城逛一逛的,也不一定要买什么,要玩什么,看看城里的风景,沾沾城市的气息,仿佛都能给人某种满足,像是过一回瘾。自从婆婆病了,她就没离开过雷公镇,她都不晓得现在的莲城是什么样子了。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我哪脱得了身。”
“又不远,才一个钟头的车程,帮你婆婆准备好中饭就是,下午就回来。”
“等消停了再说吧。”
她埋头做活,不再说话。
衣服都补完了,她悉心地折叠好,一一放进箱子里。然后,就往门外走。
黄小田叫道:“这就走了?”
她说:“我得回去做饭了。”
“过会儿再走,不耽误你做饭。”
她的脚就走不动了。
黄小田将她拦腰抱起,她感到自己飞了起来。
6
有些事情是说不得的,不说不想,越说越想。譬如到城里耍。李娟不知自己为何一动这心思,就放不下了。做事之余,她会下意识地往远处灰蓝色的山脊看,山脊的另一边就是莲城。这天早上,当黄小田电话邀她去城里时,她没有吱声,于她来说,不吱声就是认可了。可是怎跟婆婆开口呢?她有点发愁,边为婆婆准备吃的,边锁紧了眉头。
还是婆婆眼尖:“李娟,有心事啊?”
李娟忙说:“是啊,过一向您就六十六岁生日了,想进城给您买点什么,可又怕您没人照看。”
婆婆眯起眼睛看她,说:“我倒不要紧,你把我连同躺椅放在桌边,把午饭放到桌上就是。倒是你,进城没伴我不放心呢。”
李娟便说:“伴倒是有的。”
“黄小田那样的伴还好,若是秦建军那样的伴,我更不放心。”
“娘,我又不是女伢儿,不管哪样的伴,别人都拐不走的,您老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那你就赶紧收拾去吧,早去早回。”
李娟便将婆婆安排妥当,又给自己梳理了一番,穿了红T恤衫和蓝牛仔裤,提了个人造革包包就出发了。
走进镇里,就有人跟她打招呼:“李娟,进城去啊?”
难道她脸上写着进城吗?她有点诧异。又感觉许多的目光盯到她身上来。她绷紧了脸,径直往乘车处走。一辆中巴停在街口,门开着。远远地就看见黄小田坐在副驾驶座上,把脑壳伸出窗外观望着。她跟他对上了眼,他脸上笑了一下,就把头缩回车里去了。她上了车,坐到了最后一排。黄小田回头望了望她,眼睛里有好多话。她懒得理他。她当然不能理他的。她把包包抱在怀里,将脸朝向车窗外,想象着城里的景象,巴望着快点开车。她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动,很急切。但车上不坐满人,司机是不会开的。
乘客越来越多。忽然,她的心被扯了一下:秦建军过来了,嘴里叼支烟,胸前的T恤衫上印着奥巴马的头像,走路一拽一拽。他扒着车门,往车里看了看,似乎并没要上车的样子。但他瞟见了她,两只眼睛像两只小灯泡似的亮了,立即跨上了车。前面还有两个空位子,但她预感,他会坐到她身边来。
果然,秦建军径直来到她面前:“呵呵,冤家路窄啊。”
她不理他,抱紧了自己。
秦建军在她左侧坐下,故意贴紧她。
她往右边挪了挪。
秦建军越过她把烟蒂往窗外一扔,喷着一嘴的臭气说:“我就不明白,我哪里不如他?不就是帮你种了下田么?你要是跟我好了,我比他对你更好!”
她板着脸,朝前面觑一眼。
黄小田回头盯着他们,神情紧张。
她站起来,想离开,秦建军一把将她按下了:“你莫动,我不会跟你们去莲城,你们想怎浪漫就怎浪漫吧。我就说几句话。”
李娟忍不住了:“有屁就快放!”
“对我这种态度,不行啊,李娟。听说你要评为好媳妇了,待人要和善嘛。你不怕我拆你的台啊?好好,我不啰唆了,其实呢,我是来请你看个小电影的。”
秦建军说着,从裤口袋里摸出只大屏手机来,手指点了几点,屏幕上放出了一段视频。
画面并不清晰,她看了几眼,才辨出是两个裸身的人,正在做让人耳热心跳的事。手机屏幕有反光,她没有认出那是谁跟谁,有点漠然,她不晓得秦建军用意何在。但即刻,她就意识到了什么,心像被虫咬了一口,尖锐地疼了一下,头皮发麻……
秦建军将手机凑到她鼻尖下,一脸的邪笑:“看不清吧?不要紧,我给你配个音,你就晓得是哪个跟哪个了。乖,你感觉好吗?乖你舒服吗?嗯,嗯,我舒服,我舒服死了!”
好似无数的蚂蚁爬满了脑壳,她懵了,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她面红耳赤,伸手就去抢那只手机。秦建军眼疾手快,将手机高高举起:“这是我的核武器,你莫想抢了去,再抢我就让大家都来参观了!”
她压着嗓门:“你想怎样?”
秦建军说:“这要看我的心情了。”
她站了起来,听到自己的脊梁骨扭得喀喀响。周遭的景物忽然失去了颜色,成了黑白画面。秦建军的脸像一张鬼符在她眼前晃动。她莫奈他何,只好一掌推开他,挤下车,惊惶失措地往家里走。
走着走着,她放肆地奔跑起来。路面上下跳动,阳光仿佛烧着了,发出焦煳的味道。无数根针在扎她的脸。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坡脚,才听到包包里手机响。她掏出手机。黄小田在手机里大叫:“你怎么跑了?秦建军对你讲了啥?你不去莲城了?”
她掐了电话,欲将手机扔进沟里,手扬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把它塞回了包中。
她四肢发软,挣扎着爬上坡,回到自己家里。一进门,就看见婆婆歪着身子站在桌边,拿着块抹布抹桌子。她连忙过去扶住婆婆:“娘你怎么能站起来了?”
婆婆在她的搀扶下坐回躺椅里:“也怪啊,你一出门我就能勉强站起,你一回,我这半边身子就又木了!”
李娟哦了一声,心慌意乱,也没往深里想。
婆婆问:“你不去莲城了?”
“嗯,我……还是放心不下你。”
她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门,瘫倒在床上。像被抽掉了筋,全身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力气。无数的念头像一窝马蜂在脑壳里飞舞。她两眼一闭,沉没在一片漆黑之中……
她午饭也没吃,睡到太阳落土时才醒来。爬起床人就清醒了,心里也安静了。婆婆说黄小田来找过她,敲过门,没把她敲醒。她有条有理地做着家务,照顾着婆婆以及家里的鸡和猪。
晚饭后,她站在阶基上打一望,见对面秦建军家亮着灯,便拿了一千块钱,左边裤口袋放五百,右边裤口袋也放五百,然后,就出了门。
到了秦建军家,她站在禾场里喊:“秦建军,你在屋里吗?”
秦建军出门来,笑得脸一宽:“噢,稀客啊!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进门坐嘛。”
“不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我是来给你面子的。”
秦建军下了台阶,接过钱数了数,说:“我秦某的面子只值五百?你不给我面子,我怎好给你面子呢。”
李娟只好将另一只口袋里的五百块钱也掏出来给他:“都给你了,你手机里的东西,也请你删了吧。”
秦建军点点头:“好,你有诚意,我也会讲信用,有空就删。”
“不,现在就删。”
“看来还是信不过我,”秦建军笑笑,掏出手机,手指头在屏幕上点触了几下,然后朝她一递,“删了,不信你看。”
她不会用这种新手机。她即使不信,也只能一走了之。
7
早晨,李娟在菜园里摘菜时,被黄小田堵住了。
“你怎回事?电话也不接,还关机,秦建军到底怎么你了?”他一脸焦灼。
“接你电话有用吗?”她摘一把苋菜用力一甩,菜叶上的露水溅到了他的裤脚上。
他后退了一步。
她想想还是应当告诉他,便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
“他这是敲诈!”黄小田脸都白了。
“说这些屁用,他就敲诈了,你敢告他?这是我的事,你急个啥,又不用你出钱。”她闷声说。
“你的事不也是我的事?那钱我出。”他说。
“你出?那你拿钱来!”李娟手板向他一伸。
黄小田煞白的脸泛红了:“我、我身上没这多钱嘛。”
“哼,我还不晓得你。”
黄小田皱着脸说:“你就应当亲自删他的手机。这家伙狡猾得很,抓住你的把柄了,不会轻易放手的。以后,你千万不要单独见他。”
“我晓得你还担心我什么。不管如何,这都是我自己的事,听天由命吧!以后没事你就别找我了。我没心情见你。你走吧!”她说。
黄小田木木地站着,没有走的意思。李娟就起身提着菜篮子先走了。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焦虑的气息。
8
不知从何时起,雷公镇一带时兴给六十六岁的老人整酒祝寿了,说是整了酒寿星与家人就六六大顺,诸事顺遂。李娟不想整酒待客,家里没啥亲戚,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但为让婆婆高兴,自家还是得意思意思的。所以这天一早,她就给婆婆下了碗长寿面,打了个荷包蛋,亲手喂婆婆吃了。忙完家务后,又跑到镇上,割了一斤肉,买了一条鲫鱼,还花了六十块钱,给婆婆买了件衬衣。接着又给读寄宿的女儿打电话,嘱咐她放学后回家吃饭,给奶奶祝寿。
提着买好的东西路过茶馆,听见里面热闹得很,李娟停步朝里瞟了一眼。十来张牌桌前围满了人,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中,夹着秦建军的面孔。秦建军冲她笑了笑,神情暧昧。她心里格登了一下,扭头欲走,却有人朝她喊:“李娟你是来找家老公还是找野老公啊?来对了地方呢!”众多的牌友便一齐哄笑起来。
与此同时,牌桌前站起来一个人,朝她扭过脸来。
李娟便愣住了:“怎么是你?”
雷志和放下手中的牌,提起一个硕大的蛇皮袋走过来:“我坐卧铺汽车回的,早上就到了,一下车他们就喊我打牌。好久没打跑符了,牌瘾被他们撩发了。手气还好,半天不到就赢了两百多。”
“你回来怎不说一声?”
“用得着说吗?我娘六十六岁生日,我肯定要回啊,人一生有几个六十六?”
李娟不做声了,领着老公往家里走。她两眼发酸,一股巨大的委屈感在心里涌动,怎么压抑都压不住,最后化作两道热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雷志和起先还问这问那,见她总是不理不睬,神情不对,也就不言语了。
爬上山坡,跨入自家禾场时,她擦干了自己的脸。
她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了。
雷志和进门就直奔母亲而去,坐在躺椅边陪娘说话。李娟将蛇皮袋里的东西一一清出来。他带给家人的礼物都是衣服,还有几包广东果脯。李娟手脚麻利地做了简单的午餐。吃过饭后,雷志和站在阶基上对自家的水田望了望——田里秧苗青葱一片——然后,就到菜园子里忙去了。整个下午他都在菜园里,薅草,锄土,浇粪,为丝瓜藤搭架子,给有点松垮的篱笆打桩固定。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李娟想,园里那些菜,认得他是主人吗?
晚餐李娟做了红烧肉,黄焖鱼,还炒了几个小菜。将上次没喝完的米酒倒了三盅,又把婆婆抱到圈椅里。三个人刚刚坐下,雷英就回来了,还用自己的零用钱给奶奶买了个生日蛋糕。吃完饭,雷英就把小蜡烛插到蛋糕上,点燃让奶奶吹,然后切好蛋糕递到每个人手里。蛋糕奶油太腻,李娟是硬着头皮吃下去的,还直说好吃。这样的场景太难得,她不想扫家人的兴。看着女儿兴高采烈的脸,她心里莫名地发酸。
忙完该忙的一切,夜就深了。
李娟进到卧室时,雷志和已经躺在床上,双手弯起枕在头下,两眼瞪着天花板。她犹豫片刻,才在他脚边躺下来。他把身体往床里侧动了动,她也小心地不挨着他。不知不觉间,双方似乎就保持距离达成了默契。但是,如果他把手伸过来,她是会迎过去的。屋外寂静而凄清,野花的香味隐隐约约地透入窗棂。她伸手拉一下床头的灯绳,灯光消隐,墨黑的夜色漫了过来,淹没了他们。
两人都沉默着。
李娟觉得这不像回事,于是问:“你,在那边还好吧?”
“还好,上班事不多,我还做了班长,只是老要上夜班……噢,我上个月盘了个小门面,开了个小食杂店,正好,下夜班回来我就开店。”
“要进货还要上班,没帮手不行的。”
“没有请帮手,有朋友帮忙的。”
“是女朋友吧?”
雷志和不吱声。
“其实,你和刘四毛的事,镇上有耳朵的都听到了。”她说,翻了个身,蜷起身子盯着他。
他的脸是模糊的一团,眼睛闪着幽光:“你跟黄小田的事,我也晓得了。”
“谁跟你讲的?”
“别人不讲,我也迟早会晓得。刚才我看到桌上你的手机,里面只有他一个人的号码。”
李娟想了想说:“屋里就我一个女人,娘又是这个样子,有时实在忙不过来。他帮了我很多……手机是他牌桌上赢来,给我用的。”
雷志和嗯了一声,又说:“刚才娘说了你很多好话。这些年辛苦你了,娘不说我也晓得。如今难得有你这样孝顺的媳妇。有些事,也是没办法。”
“你的衣服,也是刘四毛补的么?”
李娟话一出口,自己也有点惊讶,为何要问这个?
“现在谁还补衣服?”他老实地回答,“有时,她倒帮我洗一洗的。”
李娟不说话了,心里隐隐地钝疼。
他翻了个身,碰着她了,她赶紧把身体挪开一点。
过了一会,李娟说:“以后,我们怎么办?”
雷志和想想说:“泥巴萝卜揩一节吃一节,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最重要的,是养娘的老,让雷英考上大学,莫让她像我们一样在乡下过一辈子。”
“我也是这样想的。”李娟说。
“以后,我会多寄点钱回来。”雷志和说。
“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回的。”她说。
“也只能这样了。”他说。
李娟深深地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她听到他也在那一头叹了口气。她伸手想摸摸他的腿,还没摸到又缩了回来。他们相隔不到一尺,但她感觉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涧。她想到了那个叫咫尺天涯的词。
雷志和是第二天下午走的。他说厂里只给了三天假,他得到莲城坐夜班车赶回去。李娟提着包送他下坡,看到对面坡上秦建军屋后那棵死树摇摇欲坠的样子,心里就有些紧,便问:“你这次回来,真的没别的原因?秦建军没给你说什么看什么?”
“我晓得他拿你跟别人打赌,这个人惹不得的,你小心点!”他告诫道。
“你也晓得这事了……”她低下头,“可要是他欺侮我怎办呢,我一个妇道人家。”
“你找黄小田嘛。”他轻描淡写地。
李娟心里一凉,站住了。她把包递给他,也不说话,转身往家里走。阳光从背上流淌下来,她却感到阵阵的寒意。
9
这天中午,李娟想洗桶衣服,洗衣机却不转了,电灯也拉不亮了,才记起几个月没交电费,怕是被电业局的人拉闸了。于是带上钱包,匆忙去镇里交电费。一下坡,就看到黄小田站在田埂上,提个塑料袋,往她家田里撒化肥。她便走拢去,皱着眉说:“你这是干嘛,施肥也不跟我说一声。”
“不是包给我了么,还说啥。”
“我把化肥钱给你啊。”
“你一定要给,记在账上,到时一并算账。”黄小田往四周看了看,低声问,“志和没说你啥吧?”
“他晓得我们的事了,不晓得是不是姓秦的说的。”
“怪不得他歇一夜就走了。”
“要不是屋里还有个娘,我想他是不会回来了。”她说。
“我正想跟你说件事。昨晚秦建军在牌桌上输了三千多块,当心他又诈你。”
“我怎当心?找你帮忙?”李娟斜眼看着他。
“我应该帮忙,只是,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黄小田讪讪地。
“那你就莫操这个闲心。”
李娟没好气地离开他,径直往镇里去。黄小田的眼睛盯在她背上,让她不自在。这世上,还有她可以倚靠的肩膀吗?她的眼里泛起浅浅的泪光,所有的景物都模糊起来。
到电力营业所交完电费,她想到农贸市场买点东西。一转背,看到秦建军站在路口的电线杆旁,身边竟围着雷英和另一个穿校服的女同学。秦建军永远都是斜叼着烟的痞子相,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掏出他的手机,递给了雷英。雷英立即埋头兴致勃勃地在手机屏幕上点点划划。
李娟脑壳里嗡的一声响,几乎是使出全力冲了过去,从雷英手中抢过手机,往秦建军手中一塞,愤怒地叫道:“姓秦的,你想干什么?”
“显摆一下我的智能手机啊,让雷英她们看看新鲜,接受一下新事物。”秦建军举起手机晃动着。
雷英扯一下李娟的衣襟:“妈你干什么,建军叔的手机好酷呢!”
“羡慕人家手机干嘛?再好也是人家的。中午也不好好休息,快回学校去!”李娟推了雷英一把。
雷英只好噘起嘴,拉着同学走了。
“李娟你不要这么紧张嘛。”秦建军嬉笑着。
“你要是把那东西给雷英看,我杀你的心都有!”李娟咬牙切齿,脸都憋紫了。
“怎会呢,你要这样想就没意思了。”秦建军拉长了脸。
“你到底想干啥?”李娟盯着他问。
“我没想干啥啊,我跟你的事,本来就了结了。你以为我还要诈你?你孤儿寡母的,有啥油水,诈你我还不如去诈几个贪官呢!”
“那你把那东西删了!我就晓得你上次没有删。”
“对不起,删不删是我的事,诈不诈也是我的事。既然你都这样想我了,我不诈都不行了。”秦建军把手机放进包里,拍拍包说,“你的丑事都在这里面,它会不会暴露于天下,就看你的表现了。”
“你还想要啥?”
“我想要啥你还不晓得吗?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下午之前,得不到我要的,就怪不得我曝光了!拜拜!”秦建军一转身,摇头晃脑地走了。
李娟全身发凉,双手直抖。
10
拖延到第二天下午快三点了,李娟才出门。她的脑壳是木的,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下阶基时,她拿出手机来,想跟黄小田说一声。但又一想,说了又如何?他只会唉声叹气,帮不了忙的,就作了罢。
她沿着坡道往下走。空气燠热,憋得人气短心虚。天忽然暗了,几团乌云捂住了山头。风呼呼地蹿过山谷,路边的茅草随风起伏。走到岔路口,黄小田迎面跑来,堵住她,瞟秦建军家一眼,说:“你不能去!”
“我不去,我俩的事全天下都晓得了!”李娟绷着脸说。
“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有屁用!真想帮我,那天你别留我啊,你不留我就不会被他拍到,啥事都没有!”
“哪晓得他这么坏啊,不能怪我……”
“我就怪你!”李娟涨红了脸,冲他吼着,转身往秦建军家走。见黄小田跟在后面,又回头瞪他一眼:“别跟着我,你只会坏我的事!”
黄小田只好站住了,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转身扯开腿就往坡上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李娟家阶基上才停下。李娟婆婆从躺椅里坐起身子,说:“鬼赶你啊黄小田,跑得汗爬水流的。”
黄小田气喘吁吁:“雷、雷伯娘,大事不好,李娟往秦建军家去了,秦建军敲诈她呢!”
“啊?那你不帮她的忙去,到我这来搞什么?”老太婆眼睛发直了。
“她不让我去啊!”
“她不让你去你就不去啊?你还是个男人么?”
黄小田怔了怔,转身欲走,老太婆又叫住他:“慢,我跟你一起去!”她居然从躺椅中站起,趔趔趄趄走过来。黄小田惊讶得瞪圆了眼,愣在那里,眼见得老太婆到了身边,推了他一把:“快走啊!”他才抬腿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来。老太婆毕竟腿脚不灵便,走不快。他一反身将她背在背上,双手箍住她的两条腿,往坡下快步奔去。
此时,天色越来越暗了。稀疏的雨点打在脸上,凉凉的。李娟穿过田埂,爬上一段短短的坡道,来到了秦建军家屋檐下。
她站在堂屋前,喘了口气,一只手捏了捏口袋里那五张百元钞票。她没有更多的钱了,有也只打算给这么多。风越来越大了,房梁喀喀作响,屋后有瓦片跌落碎裂的声音。秦建军的摩托车停在堂屋里,但没见人。她刚想喊,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秦建军探出半个身子:“你还不来,我就到城里耍去了,我怕这老屋真的要倒了呢。”
她呆立不动,不想进那间黑森森的房间。
秦建军眼睛贼亮:“不想进来,你就走吧。”
她只好进了堂屋,站到卧室门口,掏出那五百块钱:“给你。”
“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吧?这点钱,老子可看不起。不是吹牛皮,老子来钱容易得很,老子要的不是这个,你懂的。”
“把你手机给我。”她说。
“你先上床,再给你。”
她颈子一硬,说:“你觉得,强迫别人做有意思吗?”
“我不强迫你啊,我要你心甘情愿,你不心甘情愿,我还不要呢。”
李娟说不出话来了。屋顶上空隐约滚过几声沉雷,屋檐在风中发出尖厉的呼啸。雨点打得瓦片笃笃地响。她脸有些木,迟疑片刻,进了卧室。秦建军拉亮荧光灯,惨白的灯光倾泻而下,把她淹没了。她脱下衣服,躺上床,将衣服盖在脸上,但随即被秦建军扯掉了。他压住了她,激烈地冲撞她。她咬着牙关。
“怎么样乖?舒服不?你说,我要你说!”他叫着。
她闭着眼不吱声。
“快说,说舒服死了,快给我说舒服死了!”
秦建军抓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她不从,他一巴掌抽在她脸上。她仍不从,他就左右开弓地抽打。有咸咸的东西流过她的嘴角。她突然疯了似的反抗起来,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他一抬身子就挣脱开了,反过来掐住了她细长的颈根。她透不过气来,放肆扭动。他毫不放松,越掐越紧。她眼前一黑,往一个很深的地方沉没下去……忽然,她透出一口大气,身上的重量没有了。只听扑通一声响,秦建军被掀到了地上。而黄小田坐在他身上,双手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秦建军两只脚踢得板壁砰砰作响。李娟跳下床,避开他乱踢的脚,迅速地翻他的裤口袋,接着翻衣口袋。最后,她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只手机。她抓起它往地上猛地一摔,然后抬起脚狠狠踩它,狠狠踩它,狠狠踩它,直到它碎成几瓣,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喘息不止。
这时,李娟听到黄小田惊慌的声音:“他好像没气了!”
惊雷在屋顶炸开,她全身一凛。秦建军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闪电划过窗户,又一声雷炸响在头顶,紧接着,屋顶喀嚓一声响,瓦片哗啦哗啦地掉落在楼板上。屋后那棵枯树被雷击倒了,燃烧的树干压断了屋脊,点燃了房子。李娟冲出堂屋,惊讶地发现婆婆坐在门槛上,脸红红的,两眼放光,像一个顽皮的伢儿,捡起脚边一根燃烧的树枝往堂屋里那辆摩托车一扔……黄小田也跑出门来了,他背起老太婆,她托住婆婆的身子,三个人迅速跑出了秦家。雨幕罩住了天和地,四围一片白白茫茫。黄小田背着婆婆不管不顾直往前冲。李娟落到了后头,边跑边回头观望那幢冒烟的房子。雨太大了,房上的火焰被暴雨浇灭了。李娟愣了愣神,飞快地跑回屋里去……当她再跑出来时,木屋又开始燃烧起来。
她穿过大雨跑回家中。婆婆浑身精湿地坐在躺椅里,黄小田已经走了。婆婆问了她句话,她没有听清,也不晓得自己回了句什么。她给婆婆和自己都换上干衣服,然后坐在阶基上,默默眺望着那幢在雨中燃烧着的老房子。
雨住的时候,消防车呜呜地开来了。那幢房子已变成一堆废墟。消防队员用几根粗大的水柱浇灭了最后几缕烟。天快黑的时候,消防车开走了。李娟收到了黄小田发来的短信:我外出打工去了。她回拨过去,那边却关了机。她想也没想,就把手机扔进了灶火里。
11
李娟把存折密码写在一个作业本上,锁进结婚时买的那口皮箱里,再把皮箱钥匙藏在窗台上的一盆兰花下面。如有必要,她只须跟雷英说一声,她就会找得到。她还收拾好了换洗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毛巾、香皂、洗面奶和卫生巾什么的,放在一个红色的新塑料桶里。她随时都可以提起桶就走。
然后,她细心地为婆婆洗了澡,换了衣,为她全身打上痱子粉。还替她梳了个好看的粑粑髻。这样头发就不会散乱在脖子里,不会因天热而长痱子。天是真热起来了,她边梳边闻到了婆婆头发的干燥气息。
“娘,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我想好了,要三姨娘来招呼你一阵行不?”
“三姨娘有三姨娘的事,她脾气又不好,跟我搞不好的。你要走就带我走吧。”
“我带不了呢。”
“带得了,你把我送到火葬场烧了,带着骨灰盒就是。”
“娘你要这么说,我哪还敢出远门?可远门不是你想不出就不出的呢。”
“真要出远门,也该娘来出远门了。娘的腿好多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还有,娘累了你这么多年,也该让你轻松轻松了。娟,车到山前必有路,莫忧,也莫急,有娘呢,日子该哪么过就哪么过。”婆婆说,目光平静而安详。
李娟就不忧,也不急了,从心里把那个红色塑料桶放下了。
这天李娟把婆婆扶到阶基上坐稳后,还从禾场边摘了朵栀子花来给她戴上,乐得婆婆咯咯笑。从屋檐下望出去,天空很蓝,云朵很白,山岭很青,田野很绿。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像一只甲虫,慢慢地爬到了那堆墨黑的瓦砾前。前几天就来过几辆,李娟并不感到新奇。她把目光收回,就到菜园里忙去了。
等她摘了几条黄瓜出来时,村长领着一个年轻的警官来了。黑警服上的警徽闪着尖刺一样的白光。李娟很客气地给他们搬凳子,端茶水,还装了一盘炒花生出来。警官掏出笔和一个小本子,很和蔼地询问她,秦建军的屋起火的那天,看到什么异常现象没有?比如有没有陌生人在周围出没。
“我没见到。”她说。
警官又问,晓得那天有谁与秦建军来往吗?
“我,我跟他说过话。”她说,习惯性地拢了一下耳边的发丝。
警官微微一笑:“我晓得,他跟人拿你打过赌。”
“岂止打赌,他还敲诈我。”她说,嘴巴似乎闭不住了。
“哦?”警官眼睛亮起来,盯着她,“难道那天你到他屋里去了?”
“你认为是我放的火?”
“我没这么说。只是,除了雷击,屋里还有汽油燃烧过的痕迹。”警官说。
“那就是我看见雷公点的火要熄了,就跑进去点燃了摩托车里的汽油啰?”李娟道。
坐在一旁的婆婆大声道:“李娟乱讲,要说点摩托车,那也是我点的!”
警官瞟瞟婆媳俩,没有说话。
“雷嫂你也是,走路都要别个背的人,莫讲鬼都不信的话,这可不是好耍的事!”村长插话了,“警官,雷击起火也没啥稀奇的,我们这为何叫雷公镇?就是雷多,几十年前就打死过人。还有,为何说人昧良心就会天打雷轰?就是人在做,天在看呢。老话总是有道理的。这个秦建军专门乱搞别人的堂客,做了不少坏事,雷公都看不过眼了吧。这把火,只怕就是老天放的,要不也不会烧成那个样子。”
“呵呵还是村长眼睛尖,肯定是老天放的火,人作孽,天不容!”婆婆说,涎水从嘴角流了下来。李娟连忙拿餐巾纸帮她擦干净。
警官看看李娟,笑道:“还别说,你还真有点符合犯罪心理学里说的一些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特征呢。”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便摸出来,走到一旁接听。李娟感到自己的耳朵竖了起来,把警官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脑子里。
“刘队啊,嗯……啊,是这样啊?并案了?那太好了!真他妈歪打正着,一石几鸟啊!嗯,嗯,嗯嗯……这回会记个集体三等功吧?好好,我就回来!”警官眉开眼笑,收起手机。
村长问:“破案了?”
警官把村长拉到一边,握住村长的手摇了摇:“村长,谢谢你的配合啊!依我看,秦建军就是因雷击引起的火灾而意外死亡,就像你说的,天意!真是得道天助,没想到,来破秦建军的案,把他自己给破了。他不光牵涉到一起抢劫案,而且,他就是那个敲诈多个领导干部的嫌疑人!”
村长瞪圆了眼睛:“是他?”
警官压低了嗓门:“是他。现场不是找到个破手机么,他敲诈用的那些裸体视频啦照片啦,都在手机卡里存着,铁证如山!”
李娟耳尖,凑近问:“那里面一定有认得的人吧?”
警官说:“屁,都是他从网上下载来吓人的,居然也能得逞!呵呵,那些当官的可以睡个好觉了。”
李娟噢一声,脑子有点发木,回头抓住婆婆的手捏了捏。婆婆那只原本僵木的手竟十分的柔软。风从坡下吹上来,带来一股锅巴的焦煳味。李娟忍不住望了对面那个废墟一眼。
村长和警官起身要走了。李娟用塑料袋装起没吃完的花生递给警官,让他路上吃,然后送他们下了阶基,出了禾场。警官很客气地要她留步,她就留步了,站在禾场边目送。村长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一拍脑门:“嗨,有件好事差点忘了。李娟你评上好媳妇了,要授你一个光荣匾呢!明天早饭后你来坐我的车,我们一起去县里参加表彰会!”
李娟点头答应了。
但第二天李娟并没有去坐村长的车。她吃完早饭,侍候完婆婆,就到山沟里采艾蒿去了。端午节要到了,她想多采些艾蒿插在几个门上。艾蒿是可以驱瘟辟邪的,老辈人都这么说。
2013年5月10日初稿
2013年6月26日改定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