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
2013-04-22林宕
林宕
春燕也看到了子荣,别转头来笑笑。这笑是女房客对男房东的笑,收敛得很。可就是这份收敛让子荣的心旌荡得更厉害了。
两年前
子荣看到了一对落难的夫妻,衣冠不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简直就是逃难来了。可子荣不会免费收容他们,子荣把他家楼下的东房间出租给他们时,毫不客气地问他们要了三个月的房租。签租房协议时,子荣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男的叫引生,女的叫春燕。在协议上落笔前,引生还在恳求子荣,先付半个月房租吧?手头实在紧。子荣不依,哪有这样租房的?从来没有见过。子荣说着,心里在想,这两人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说不定就是想来临时落脚的,半个月一到就立刻拔脚溜走。村里人以前可没少碰到过这种事体,他这里可不能成为他们的临时落脚点。
收了房租后,子荣就到村东头的棋牌室里白相了一歇,回家后,眼睛就亮了。春燕在场角上的那棵冬青槲下洗衣裳,洗好的身体一片鲜亮,样子与刚到来时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春燕的头发是湿的,面孔是红的,手臂是白的,衣裳是新的。她在水井边的水泥台上刷衣裳时,腰身一扭一扭的,扭出了一股香味道。子荣仔细吸吸鼻头,是一股麦穗的味道。他别转头来,村道南面的麦田里,麦子已经挂穗。原来是麦穗的味道。麦子挂穗有些日脚了,可他以前怎么闻不到麦穗的味道?偏偏现在闻到了?看来全是因为这好看的女人,好看的女人让男人的鼻头都灵了。
春燕也看到了子荣,别转头来笑笑。这笑是女房客对男房东的笑,收敛得很。可就是这份收敛让子荣的心旌荡得更厉害了。子荣也笑,也让自己的笑控制在一个程度上。配合着这得体的笑,子荣毫不犹豫地从春燕的身旁走过,来到了客堂里。他看到了引生。引生也已经替换了衣裳,也已经旧貌换新颜。这位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显得很谦和,看到子荣后马上在桌子边立起来,还往前走了几步,一颠一颠的。子荣就在心里咯噔了一下,看上去他不像是因为崴脚了,他颠动的速度摆在那里,他肯定是个坏脚。子荣的心情有点不好了。那么白嫩的一个女人哪能嫁了个坏脚?真应了一句话:好男娶不到好妻,好女嫁不着好男。子荣感到自己多想了,作为房东,他是多想了,他马上摸出香烟,递一根给引生,还让引生重新坐下来。
点燃了香烟后,子荣问引生老家的情况。引生说,老家的日脚不是很好的,否则也不会出来讨生活了。
春燕进来了,端着个空脚盆。见两个男人在讲话,她面孔上又露出收敛着的笑,带着这笑,她进了租用的东房间。
子荣把面孔转回来,问引生,你们孩子多大了?怎么也不带在身边?引生说,7岁了,带在身边不方便,就留在他奶奶身边。
引生在说话时,面孔上也一直带着笑,相比于春燕的笑,这笑就放得开了,这笑因为没有性别的自觉,所以,它是不设堤坝的水,淌满在了引生的面孔上。可是,这水突然凝结了,突然像遭遇寒流一样结冰了,引生的面孔也真的变成了一个结冰的湖面,他的笑就是湖面上的冰纹。
这一切真像电影。事后,子荣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确实恍惚了一下,以为进入了一部电影的情景里。事实当然不是,事实只是在那一天的中午时分,子荣家的客堂里出现了电影里才该有的情景——就在引生面孔上的笑结成湖面上的冰纹时,两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跨进了门槛,没有任何预兆地跨进了门槛。子荣可是老实人,他家从来没有穿着这种衣裳的人进来过,他很惊讶,他看到两名警察的背后还站着一名矮矮的中年男子。
警察对着引生说,你老婆呢?警察的眼睛真凶,一眼就看出他们要找的女人的老公不是子荣。引生呆呆地看着警察,他不可能说什么,这种情况下,任何男人都不可能说什么,任何男人都只能听天由命,听任事态的发展。
东房间里的春燕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外面的声音让她觉得自己是躲不过去了,于是,她出来了,于是,子荣又看到了那个面如纸色、没有魂魄的春燕。春燕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春燕已经是一副被人宰割了的样子。
警察的手指指着春燕,问身边那个矮矮的中年男子,是她吗?
中年男子的目光很直,他哆嗦着嘴唇皮,可嘴唇皮里就是没有话出来。他举起了手,像是要用手来说话,用手来回答警察的问话,可他的手只举到一半,就颓然地垂了下来。中年男子一看就是个种田人,这个面孔黑黑的种田人终于说出了话,不是,不是的。
两名警察都看着中年男子,眼睛里是狐疑的神色、警告的神色。警察说,你再看看清爽!中年男子又结结巴巴地说,不是的,长得有点像。警察看看春燕,又看看中年男子,挥挥手,说,走!
警察往门槛外迈腿,中年男子也往门槛外迈腿。中年男子几分钟后回来了。就是在这几分钟里,子荣就像小时候面对着一道数学难题,有点懂,却又完全寻不着破题的办法。他看着引生和春燕,竟然也像警察一样了,眼神显得既机警又威严。引生说,跑。春燕的身子抖动一下,又僵直了,说,他都那么说了。引生说,也是,警察不会来了。
可是,中年男子会来。中年男子一回来,子荣就找到了那道数学题的答案。中年男子说,把彩礼退我吧,别的,我也不说了。他说得心平气和,也说得斩钉截铁。春燕点头。引生说,你是好人,所以,我们刚刚没有跑。中年男子说,你们也来不及跑。中年男子凝神一下,又说,我也算不上好人,可肯定不是坏人。春燕面孔红了,我们也不是。她转过面孔,示意引生进房间。引生在房间里摸索了好一阵,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报纸裹,他把报纸裹递给中年男子,说,都在这里了,一张不少,要不你点点?中年男子没有打开报纸裹,直接塞胸口里了。中年男子转过了身,可他突然又转回来,看着春燕,目光里有了水雾一样的东西,这东西真像雾一样粘连,又像水一样伤怀。
中年男子终于转过了身,带着目光里的不舍和痛楚。子荣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心里说,做啥那样?讨回了彩礼,又……赚了!
引生朝子荣转过面孔,说,碰到了个好人。子荣说,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说他很聪明,别的聪明人碰到这样的事体,也会这样做的。子荣在跟引生这么说时,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感觉,就是跟引生、春燕他们已经是自己人的感觉。很怪的。子荣对夫妻俩说,不要紧了,没有事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