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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宝贝

2013-04-22

雨花 2013年4期
关键词:器皿宝贝

● 指 尖

我不是宝贝,我是盛放宝贝的器皿。

一个小计量的器皿,并不需要更多的宝贝被藏纳,我只要他们——两个老一点的铜钱,一个新出的细瓷。他们需要的空间也很少,所以,我的盛放能力也很小。有时想,他们如果庞大、名贵得令人咂舌,我是不是也会随之变得阔大,无边无际?这种想法跟现实相碰撞的时候,我很庆幸自己不是一个国家,不拥有金字塔和长城。

我的宝贝们并未察觉到在时间的更迭中发生的这种实质性的变化,他们坚信我起着承上启下的传接作用,并将一直这样认为。他们之间很少有至深透彻的交流,只是通过我——器皿,来获取的一些细节和温度。更多的时候,他们生活在各自的生活空间里,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瓜葛。他们甚至在远隔千里的现实中真实地感觉到距离予以他们与日俱增的陌生感。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同时成为我的珍物。

那两枚铜钱,渐渐被时间绣上了绿色。他们不是彼此的宝贝,当然不是。最近的人,从来不可能是最亲的人,对方只能是自己最需要的人。他们之间的摩擦让旁观者厌烦。一些小事成为激战的起源,之后可能有很长时间,彼此叹气,闷闷不乐,甚至都不多说一句话。再一天,他们又会结成同盟,共同对付诸如一些过路者的言语、买卖者的哄骗。这些共同对付外力的瞬间凝固成一个点,这个点,我们叫责任。存活在世上的任何生命个体,都有各自的职责所在,这只无奈但必须的枷,让他们在各自的角落里调整好自己的灰心,然后再面对。更多日子,他们病了,痛了,越来越羸弱,根本无法抵御时间的腐蚀。他们原本在器皿的底部,是后盾,是我所汲取的力量源泉,但现在,他们常常要到皿口边巡梭,拉着过去的那点陈旧的记忆,像顽皮的孩子,将头伸到阳台外面,做出飞翔的姿势。颇是吓人。我心惊胆战,满含热泪,借助医院和电视广告来阻止着他们的行为。而你也知道,这种做法总是徒劳的。他们身上的锈迹更深更厚,使原本的字迹更加模糊。

而那个新生的细瓷,刚刚经过加工定型,他干净,纯粹,细腻,光润,不容杂质存在,使我为难。我需要不断地擦拭和清洗自己的内部,小心翼翼,甚至不断地被他所伤,才可能让他情愿被器皿包纳。先前是宝贝不断转变自己的形状来适应器皿的形状,而现在反过来器皿在不断的磨合中来适应宝贝的安住。我有时想,我不过担着一个好名声罢了。真正的他从未愿意成为我的宝贝过,是我一厢情愿,把他握在手心,再松开,一点一点地习惯他飞离视线。这种飞离的过程让人心酸。原本满钵满罐,转眼空空如也。还好即便如此,我还是存留住了他。

宝贝在器皿里,器皿的心,好歹圆满些。器皿的存在,便也有了些意味。

我从未感受到自己是谁的宝贝。孤独在很早的时候就成为我的影子,只要有阳光,它的存在总是要盖过我。在村里,黄昏巨大的光晕将村庄罩住,牛羊入圈,鸟归巢,街巷里飘起浓郁的炊烟。禾苗在这时候会很坚定地撇下我回家。她父亲在南头高声嘶喊着她的名字,那名字在黄昏的村庄里划着圈,一圈一圈的,圈住她。虽然她满脸的不情愿,但黑眼睛里还是带着几分喜悦和骄傲。没有人喊我回家。我跟撒在坡上的石头们一样。

二闺女被她妈骂,有一天她说,我妈骂我是个贱货。我惊讶地看着她。她把一根草拦腰揪断,狠狠地说,我也要成为宝贝。她后来真的成了宝贝,但时间短得让人担忧。随着耻笑和闲话的出现,她的宝贝时段快速结束。像句笑话,或者像做了场梦,总之,她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人人开始鄙视她,骂她,尔后她妈哭着带她去了乡医院。一个十一岁闺女的宝贝梦折在了春天里。

有时想,人跟人之间,除了血缘,还有什么可连接的呢?如果无人盛放你,那么你将永不成其为宝贝。

年轻时候,在城市里闯荡,冬天,骑着自行车冒雨回宿舍,因为没有雨具,浑身都湿了。在别人的城市,雨具这种奢侈品从来不是为我这样的人准备的。路过那些生着炉火、挂着门帘的商店,心里有无限的悲意。街边小篷子底下,早餐摊子的火已经熄灭,板凳堆起一大堆,斜七裂八,在傍晚时分,被油油的马路的反光射上去,发着灰暗的光。到处弥漫着冷漠的气息,连房东的脸都被怀疑扭曲。小屋子里,炉火奄奄一息,寒冷的、被遗忘和忽略的感觉一直充斥着我。在那时,我也幼稚地认为,爱情是成为宝贝的最好途径。但缘分这种东西又让你左右为难,喜欢你的,你没感觉,你喜欢的,又遥不可及,在这种被追求和追求的过程中,人变得敏感,脆弱。但年轻又有撞到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拒绝更像一句口头禅,而表达却要被自己的高傲和虚荣掐灭在熊熊大火之中,烧毁的,是温润的,泛着光芒的,可能成为宝贝的物件。

更多的人,喜欢炫耀自己作为宝贝的样子,但大多数人,从不提及器皿。我的朋友成为很多人的宝贝。在那段我很为她担心。宝贝的去处,说穿了,只能有一处。就像一尊青花瓷,它应该是某人的,或者某馆的。如果成为人的,虽然珍贵,却要遮掩着藏匿,深恐稍不留神,碎了,或者失了,总之冷清些,连遗恨都是角落里的。如果成为馆的,表面上看,它是众人的,其实,它只是盛放着它的那个玻璃器皿的,它们之间有着相互的信任和信诺,并彼此坚守。我的朋友表面上是成为了某馆的宝贝,但实则上,男人的博物馆在这个世界上还真没有过,对于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博物馆来说,即便有众多个宝贝,因没有确切的地理位置,没有具体的盛放器皿,宝贝便失却了存在的意义。她最终被遗弃。大多人以为自己是属于她的,但因为那种缺失和假设,而使这种风光的场景在一夜之间变得灰暗并被雪覆盖。

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真正成为某人专一的宝贝。

相对于宝贝而言,它的幸福感肯定要次于器皿的。他并没感觉到自己成为宝贝的事实。他以为自己是孤立的,少人关心的,在阔大无边的世界里,在人群拥挤的街道,在小饭馆,他不断地看见旁人的样子,成为宝贝的,不成为宝贝,在成为和不成为之间晃荡。他甚至不希望自己成为宝贝,起码在做到更好的自己之前。于是在他飞翔的过程中,决绝,无情,不妥协。我那个新瓷,我把他叫做孩子,他外表温和,润朗,完整,有光泽,他在器皿中藏留着所有的幼年和少年时光,那时光就是他予我的宝藏。我知道,随着我这个器皿的老化,一切将在时光中发生巨变,但,想来,好像是很隐秘很遥远的事。只有身陷秘密的人,才会觉出秘密的神奇所在。我常有幸福感。这倒不是因为拥有宝贝而生出来的自得。世间富裕的人很多,不计其数的人因为拥有宝贝而高高在上,沾沾自喜,藐视一切。相反,我的幸福感来自作为器皿的满足,一种秘密的欢悦。

我的两个老宝贝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以为,我这个器皿比较安稳,可供他们倾诉,索要,甚至哭泣和责骂,这点上,他们表现得很全面。我常要在他们面前默默地坐上那么几个小时,用耳朵来分辨他们的声音和埋怨程度,我肯定无法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永远也不能,但我在,我听,我握着他们的手,他们便觉得世界安稳,一切会好。更多的人在失去宝贝的时候幡然悔悟,他们会说,原来我曾是拥有宝贝的人,但现在,秋风渐凉,落叶遍地,到处散发着腐朽和死亡的味道,宝贝已然失去,让人终身悔恨。念及此事,我觉得自己醒悟尚早。我跟我的宝贝坐在阳光里,看着更多的痴迷者途经我们并走远。我在心底悄悄地说,爸爸妈妈,我亲爱的宝贝,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我已经老了,这般年纪,最适宜做器皿。而成为宝贝,一者这种机率,实在很小;二者也不想成为宝贝,心安理得地享受那种似海深情,受不起,还不起,便不要了。

我看很多的书,听很多的歌,希冀用思想,智慧,善良,慈爱,悲悯这些最好的东西擦拭自己,成为最好的器皿,让我的宝贝们,有充裕的时间和空间享受来自于器皿的宽待和关护,放肆着他们的埋怨,包裹着他们的秘密,并毫无察觉。

写到这里,天色渐晚,有风声掠过窗帘,我突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幼小的我,曾整夜整夜地被祖母抱在怀里。隔壁羊圈里的羊羔们,咩咩地叫,那声音一直走进我的梦里。我做过怎样的梦?在梦里见识过怎样的人?遇见过怎样的场景?时已至此,毫无印象。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曾经是我最温暖、最安逸的器皿,我也曾是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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