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毛巾的旧事
2013-04-22黄静泉
● 黄静泉
城市人缺菜的日子是四十年前,那时候人民公社种的蔬菜由社员们赶着马车拉到蔬菜公司,蔬菜公司再把蔬菜分派到下设的一些国营菜铺,国营菜铺里买菜的人排着长队买菜,常常因为插队买菜吵嘴打架。到了冬天,想吃到新鲜蔬菜就更困难了。我住的地方离蔬菜公司两里多地,所以我常到蔬菜公司大门外去拾菜叶子,特别是冬天。蔬菜公司被青砖墙围起来,菜窖是一排一排长廊隐蔽在地下,那些储存蔬菜的长廊也是砖砌的,墙壁抹了白灰膏,一排一排长白菜码在长廊地上,蔬菜工人每天都在菜窖里翻菜,把有可能要坏的菜叶子撇下来,再用小平车推出去,倒到蔬菜公司大墙外的荒野里,拾菜叶子的人们就围着倒菜叶子的小平车抢菜叶子。冬天的时候,菜窖里暖和,小平车的菜叶子边走边冒热气,那热气在冬天里像白雾一样飘荡,让人看见很兴奋。我那时还是孩子,放了学或者星期天,都要到蔬菜公司大门外去等着拾菜叶子。那些菜叶雪白水灵,也是很让人兴奋。拾一布袋菜叶子扛着回家,路上要休息一回两回,头上冒着汗,走在冬天里,头上的热气也是白白的,牛乳一样飘散在冷空气中。好一些的菜叶子挑选出来人吃,其余的菜叶子喂兔子,更多的菜叶子是扔到房顶上晒着冻着,给兔子储存着。我们住着平房,人字形的房顶,房顶上是蓝瓦,很宜于晾晒蔬菜。我父亲是木匠,见我小孩子扛菜很费力气,就给我做了一个独轮小车,轮子是木头轮子,推车时需要掌握平衡,车行时木轮子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我经常推着独轮车到蔬菜公司去拾菜叶子,小伙伴们为了有车子推菜就经常和我搭伴去拾菜叶子,我们感到那种日子很快乐。
我们经常来到蔬菜公司外边等待菜叶子,对那里的情况很熟悉。菜窖的窗口高出地面一尺多,长扁形,大人钻不进去,但我们的小身体可以钻进去。有一天,我的一个小伙伴很诡秘地把我叫到一个窗口下,指着菜窖里面说,那根铁丝上挂着一条新毛巾。平时菜窖里亮着灯,所以能看见里面的任何情景。那是一条白毛巾,还有蓝道子,很好看。那时那样的一条毛巾需要一块多钱才能买到,而一块多钱能买一家人好几天要吃的菜,所以那条毛巾对我们的童心是一种诱惑。我知道我的小伙伴想钻进去偷走那条毛巾,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便开始慌跳起来。我好像已经做了贼,急忙离开了那个窗口。后来,那条毛巾果然被偷走了,我再去拾菜叶子的时候总是心跳,总是害怕有人突然抓住我说我知道这件事情,这件事情让我的童心一直在很难受的感觉里挣扎着。我偷偷地窥看每一个蔬菜工人,竖起耳朵想要偷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那种做贼的心虚感不停地折磨着我,让我形容不出我的内心是怎样的难受。
要说呢,那时的人还真是对什么事情都很认真,我猜想他们一定互相怀疑过,也有过不高兴的时候。那时候的工人每天下班前都要开一小会儿会,说说自己的思想状况,我想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谈论着丢失毛巾的事情。他们一直在寻找那条丢失的毛巾,后来不知找到了什么线索,居然找到我们学校去了。我当时真是吓坏了,就是那种心怀鬼胎的感觉,很不自在,远远地偷看着寻找毛巾的人。我害怕他们破案,害怕被抓住的小伙伴会供出我也知道这件事情,我这个班长到时候就会被同学们耻笑,我心里怎么能不慌乱不难受?我觉得我当时真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去处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个丢失毛巾的案子一直没破,但这个案子一直在我心里滚来滚去,至今已经滚了四十年。今天想起来,那种阴影还笼罩着我的心,让我不舒服。我一直确信我的那个小伙伴儿偷走了那条毛巾。我的那个小伙伴儿是个调皮的孩子,从小性情刚烈,喜欢和人打架,打架时不要命。他头上长着三个旋,俗话说:一个旋硬,两个旋横,三个旋打架不要命。他就是那种打架不要命的孩子。长大以后,他的正义感很强烈,有一次到电影院去看电影,他本来买了票,却要硬闯,因为把门人经常不跟一些姑娘要票,所以他不服,结果和把门人打起架来。电影散场后,他伙同几个朋友,当然也有我,我们在半路上拦截住把门人打起来了。正打着,小分队冲过来了,他们的手电光在黑暗中闪出很恐怖的白光,我们全都跑了。跑出一段路,他站住了,他说有一个朋友被小分队逮住了,并且正在挨打,正在哀哀嚎叫,他说那个朋友是为了他,他不能不管,他冲向了正在胡乱打人的人群里。后来他被劳教了三个月,出来的时候我去劳教所门口接他,刚一见面就发现他吃胖了,他笑着说:“不是胖了,是喝凉水喝胮了。”在狱里吃不饱,喝凉水充饥,凉水汆皮,汆了。他还说第一次坐牢没经验,以后再坐牢时吃不饱也不喝凉水了,饿小了胃,习惯了就不饿了。他很高兴地笑着,完全是因为自由了而高兴地笑着。就是这样一个人,后来却因为丧失了生活信心而自杀了,自杀也是需要有刚烈性情的人才能做成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起他,一直想起那条白毛巾,我总觉得那时的人们对什么都很认真,比方说那天晚上打架,他的朋友被抓住了,他很认真地把他的朋友替换出来。比方说蔬菜公司丢了一条毛巾,却要不懈地去找到那条毛巾。若是现在的话,莫说是一条毛巾,就是一大车白菜,也未必会有人那么认真地去对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