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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病人(外二篇)

2013-04-22

雨花 2013年4期
关键词:李建军肝炎病人

● 顾 迅

那是1985年,我还是一名住院医生,在北京一家知名医院进修。

记得有一次,上级医生把我们带到贵宾区重症病房,去看一位新病人,法国的工程技术人员,47岁的伯希纳。

昏迷的他,身上插满了管子,像一条伸出好多触腕的章鱼。那张原本白种人的面孔,已仿佛被颜料浸染成了姜黄色。只有庞大的身躯,褐色浓密的胸毛仍然显示着他的种族特征。

接诊不过几小时,病历夹里的资料竟是厚厚一摞。院内外高级专家及时会诊后,诊断是重症肝炎。病人到过非洲等肝炎高发区,出现迅速进展的高烧、黄疸、昏迷及多脏器损害。肝功能化验里反映黄疸程度的胆红素急剧增高,而转氨酶反而下降的现象,更是令人触目惊心。种种迹象表明,他发生了肝坏死。

唯一不能确定的是,他的甲、乙型肝炎抗体均呈阴性。这就意味着,他也可能患上了当时医院还无法检测的其他类型的病毒性肝炎。

伯希纳的一只脚已踩上了地狱的门槛——重症肝炎的死亡率很高。

孰料,守护他的小伙子听了诊断,双眉紧锁,深陷的蓝眼睛闪着不满。对着医生连连摇头摆着手说:“Hepatitis?No!No!”紧接着又毫不客气地来了一句:“It is a poor disease!”(肝炎?不可能!那是穷国病!)

医生们一时如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

一位医生忍不住碰碰我,低声说道:“瞧这小子,够傲的!”未等我开口,另一位又说:“是挺拧巴!难怪我同学宁找山姆大叔也不要法国佬!”

这我已听说过,她的同学留学时顺便把自己嫁了个美国人。

氧气湿化瓶在不停地吐着气泡,病室里回响着伯希纳沉重如鼾的呼吸,他不时躁动的身体似乎在表达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推开病室,我不由大惊:各种抢救器材有序地排列着,伯希纳却不见了踪影!顿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的身心。

原来,深夜时他又出现了意料之中的并发症:消化道出血,休克……真是雪上加霜,险象环生。经通宵抢救才稍趋平稳。刚才,患方态度坚决,已将他转走。熬红了双眼的医生护士正一路紧随护送他在去机场的路上。

更没想到,当天下午,巴黎电告:“伯希纳已住入巴黎某医院,经一滴血确诊为恶性疟疾。”

我端着的水杯,差点掉在了地上。

恶性疟疾?要知道,这在中国大城市几乎是早已绝迹了的呀!再一想,可不是!他半个月前不是一直在疟疾流行的非洲吗?显然是在那儿被那种可恶的小昆虫——蚊子叮咬而染上的。而高死亡率的重型恶性疟,完全可以呈现一派重症肝炎的表相。

医学是经验科学,医生非万能。再高明的医生也不可能将所有疑难疾病一网打尽。

“一万支暗箭埋伏在你的身边,伺机着你一千回里一回的不检点。”医学之路如履薄冰。但人类却不会因噎废食,停止前行。

现在的伯希纳,是被上帝接到了天堂,还是儿扶孙拥地徜徉在塞纳河上?我常常在想。显然,无论谷歌,百度,人肉搜索都帮不了我的忙。但,伯希纳三个字,如一组特殊的三联密码,固执地储存于我的脑际,从来不肯消失。而那未曾谋面的“一滴血”,也时时在我眼前闪着刺眼,警醒的光。

“活 检”

进修接近尾声,我已超额完成任务——进修之外,我还在陈捷教授的指导下,完成了两篇译文和一篇论文。

科主任在回信中肯定了我的成绩,同时对我提到的“这里的肝病研究是一流水准,肝活检是必备的重要手段”,立即做出了反应,用了四个字指示我:“尽快掌握”。

我很为难。当时国内刚刚涉足肝穿刺活检技术,手术时,医生要在病人深呼吸后屏住气的一刹那间以神速的动作,从又嫩又脆、充满了血窦的肝脏中抽取出肝组织,创伤较大,有风险。病人不愿接受。若一旦失手,划破肝脏引发大出血,后果则更不堪设想。大家本来就有点“谈肝穿色变”,而我所在的这家医院恰恰发生过进修生做肝穿刺“出事”的教训,进修生操作就更成了医院的大忌。科主任给我的这个任务还真叫是丝线穿豆腐——不能提。

然而,科主任的四个字,于我而言无疑是一道无声的命令。进修前,是一言九鼎的他力荐我最早成为全院惟一的总住院医生,我不能够辜负他的期望。

同伴们都已归心似箭。恋家的开始打包,潇洒机灵的在筹划着旅游。医生是个高奉献、高生命透支、高风险的“三高职业”,辛苦了一年的进修医生尤其如是。借着时间差,放松几天,谁又会不理解呢?

可我不想让自己在进修史上留下太多遗憾,于是选择了四病区作为结业前的最后课堂。

那儿无疑是我所见过的最有特色的肝病病区。它并不像一般的肝炎病房那么压抑。从病人到医生护士全是女性,病房里集中了各种病因引起的女性肝病患者,当时那里阻断乙肝患者分娩后母婴传播的一系列先进流程和手段,仍是迄今沿用的最有效的方法。

“我们这儿的乙肝妈妈生的都是男孩哟!”产房的小护士十分可爱地告诉我。

嗬,这一点倒真显出了造化的神奇呢!

我已记不清当时曾目睹过的那些新生儿的细节,也无从再考据小护士的这一论点。但那些不顾重疾在身,仍把未来的孩子视为高于自己的生命,无畏地坚持分娩的母亲,那些为了她们的健康和生命日夜栉风沐雨的医生护士,都用“不抛弃不放弃”的共同信念,让我留下了许多震撼心灵的“见证奇迹的时刻”。

四病区年年都是先进集体,女性病人的细腻和浓浓深情历历可见。奖状锦旗满墙,鲜花糖果不断。记得有一次,病区的头,吴主任指着桌上的一堆糖果,对着大伙儿显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说:“没法儿了,拒绝收糖她们就不走,还生气!嘿嘿,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些人全是高血糖了!”“可不是!”护士长赞同地微微一笑。吴头又挤了一下眼睛,把头一扬,一本正经地说道:“我都向院长说过啦,以后往我们这儿分来的人,凡鲜花过敏者,糖尿病者,一律禁止入内。”引来大家一阵会心的笑声。

我是进入病区一周后,交班“演说”那天才被吴头注意到的。

“你是哪儿人?”她问。我回答了。在这个医患皆近乎“膜拜”的“特有本事”的“女儿国国王”面前,我有点底气不足。她马上说“噢,好地方!茅台酒,大瀑布,还有蜡染……”尽管她去过贵州,我还是惊异她的如数家珍。以前,类似提问的人,对我“交代”的籍贯要么一脸茫然,要么带着明显的地域优越感投以一声哂笑:“喔,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地方。”厚道些的会给点面子:“没想到,还以为你是某某城市的哩!”而现在,即便以地域划分人的优劣,吴头也让我多了一份自信。

打这以后,一有空,吴头就常常叫上我到病房转悠。而一忙,我就成了她召之即来誊写论文的“抄手”。与此同时,我像一只潜伏的猎犬,随时嗅觅着机会的气息,于是,仅出现一次的本院医生做肝穿的全过程被我尽“窃”眼底。

直到有一天,一位重病人突然恶化并很快进入临终状态。我在纷乱的脚步中参加抢救。尽管大家竭尽全力,病人的心脏还是停止了跳动。一直在喘着气的吴头用眼睛找到我,迅速做了个手势。我几乎跳了起来:让我做肝穿!

家属已同意,也没了风险顾虑。吴头做指挥兼助手,我仍按规范的步骤小心翼翼地为死者做了肝穿。术毕,她把一只试管举到眼前,看了看里边那条形如蚯蚓依然鲜活的肝脏标本,点头说了一声:“标准!”我一下子全身轻松!

当天,我冒着零下18度的严寒,辗转了半个京城,买到了穿刺器械。

返院后半年,我当上了主治医生。上报的论文里,肝活检的病理分析自在其中。

我先后在医院作了近百例肝穿。当然喽,每次都是有病人的高度配合,顺利成功的真正“活检”。

联 欢

元旦前夕,恰逢周日。正打算与两位室友去逛逛王府井,“笃笃笃”,响起了敲门声,进来了隔壁李家三口。他们的造访让我们有点吃惊。

“阿姨,新年好!”五岁的小李昂欢快地叫着,举着一张贺年卡小鸟般飞向我。

格外精神、一脸笑容的李洪、李建军夫妇,把一大堆糖果,瓜子洒满了我们的桌子。李建军对我说:“真要谢谢您,顾大夫,这孩子那几天可把我们吓得够呛,多亏了您的照顾!”她的一番话既爽利又诚恳。特别是那口语化的“大夫”二字,念起来北方韵味十足,听着比“医生”的称谓更多了一层尊敬和亲切感。我有点窘,心里却一阵热乎。

李昂患病毒性脑炎住院时,正巧是我值班并分管她的病床。孩子小,变化快,随时都有意外发生的可能,更不用说是脑子的疾病,我丝毫不敢懈怠。其实,作为进修医生,我不过是每天负责严密观察,及时请示汇报,提出自己见解并写好各种记录而已。所有诊疗方案,还得主任把关和拍板。小家伙倒挺配合,我为她作腰椎穿刺抽脑脊液化验时居然没哭一声。现在恢复得非常满意。

李洪只是笑,他是一家出版社的职工。高大、洋气的长相,让人想起《天鹅湖》里那位高贵、优雅的齐格弗里德王子。李建军出身军干家庭,是部队转业的本院护士。据说很能干,是护士长人选。她面容姣好,身材挺拔,衣着时尚。走起路来旁若无人。有几次,我想跟她打招呼,都被她傲雪斗霜的气势逼了回去。

我们住在二楼最里的一间房间,原来是会议室。每天要经过他们家。上下班来去匆匆,彼此擦肩而过。一晃半年多,只有重复单调的开门、关门声,提醒着对方的存在。

傍晚时分也会看到李洪弓着腰在忙活,铲子在锅里敲得当当直响。楼道里常常热气腾腾,阵阵肉香。碰面时,他只报以温厚腼腆的点头一笑,为我们让出路来。

有时会听到李建军斥责孩子,但始终是“独唱”而没有“和声”。

李洪除了上班,还接送孩子,烧饭,晚上上电大。

偶尔,我们也犯“自由主义”,议论他是个“标准好男人”。帅气,性格好,顾家,体贴老婆孩子。我们说李建军真是倒在了福窝里。

有很多时候,择偶与幸福的标准,也似乎与大款学历之类无关。

此刻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李昂按捺不住又蹦又跳,她妈妈索性让她表演了“采蘑菇的小姑娘”。她像春天里的小蝴蝶在飞舞,宿舍里一下子充满了生机和快活的气氛。

建军突然兴奋地一把拉住我,转头大声命令:“李洪,你带顾大夫跳一个!”一面往录音机里放磁带。我避犹不及,李洪已大方地伸出了胳膊。从不跳交谊舞的我只好从命,总算没踩了他的脚。建军又把我的两位室友拽过来塞给李洪,她们嘻嘻哈哈,你推我搡,也跳了。然后,大家笑作一团。

在欢乐的气氛中,这对年轻夫妇竟又给了我们一个惊喜:在充满激情,节奏感强烈的音乐中,他们跳起了探戈!他们迈着刚劲潇洒的舞步,眼神时而狂野似火,时而脉脉凝视,表达着舞蹈的情感,演绎着灵魂的契合。紧密交错的肢体配合优美、瞬间变换的甩头闪腰动作,似旋风疾雨……太美了!如此力与美的展示,竟就在眼前身边。我们真感觉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大饱眼福。

原来,他们是连续两届北京东城区摩登舞大赛的亚军呢!

进修结束那天,我匆匆向他们告别,李洪把一个纸筒和一个纸袋递给我,他说:“建军上班,她让我交给您。”

列车开动了,我撕开纸筒,嗬!一幅好精美的芭蕾剧照新年挂历!再打开纸袋,不禁乐了:是两本厚厚的菜谱。

不用说,这里边珍藏着他们幸福的奥秘。

几经动荡和搬迁,这两件礼物已荡然无存。让我颇为失落。但李昂可爱的小脸和那一对年轻父母优美的舞姿,依然在我眼前萦绕如昨。当然,还有李洪烧菜的香味。

我衷心祝愿他们一家永远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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