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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黑夜漫游》:“非洲风情”的互文性解读

2013-04-18段慧敏

法国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纪德塞利康拉德

段慧敏

《茫茫黑夜漫游》:“非洲风情”的互文性解读

段慧敏

二十世纪法国作家塞利纳的代表作《茫茫黑夜漫游》在反映法属殖民地问题方面引起了广泛关注。小说中的“非洲风情”描写成为众多研究者讨论的焦点。从互文性角度来看,《茫茫黑夜漫游》中的“非洲之旅”是塞利纳通过复杂构思构建起的互文性文本。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脏》、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纪德的《刚果纪行》等作品都充当了塞利纳小说中“非洲风情”的互文本。塞利纳通过引用、重写、拼贴等互文技巧使各个互文本相互渗透交织在同一文本之中,从而使《茫茫黑夜漫游》对非洲问题的探讨显得更加深入和具体。

《茫茫黑夜漫游》 非洲风情 互文性

二十世纪法国作家塞利纳的代表作《茫茫黑夜漫游》以作者的亲身经历为基础,构建了四段“旅程”,其中有两个部分是在法国境外,甚至是在欧洲境外,这两部分内容为读者展现出了浓郁的异域风情,甚至有评论依据这一点将《茫茫黑夜漫游》归为“异域风情小说”。①Pierre Lainé, Louis-Ferdinand Céline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Étude d'une réception, thèse soutenue à l’Université de Bretagne Occidentale, 1991. inédit, p.63.异域风情小说在十八世纪浪漫主义文学时期开始盛行,当旅行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的时候,皮埃尔·洛蒂便打出了异国情调这张王牌,从而使自己的作品赢得了广泛的读者;夏多布里昂则利用美洲的旖旎风光来传达自己的忧郁情愫;同时一些作家也利用对奇异风景的描述或罕见的词汇来达到一种异化的效果,《茫茫黑夜漫游》的作者塞利纳也同样把握了这些秘诀。除了在语言风格上受到浪漫主义的异域风情元素影响之外,从其内容方面来看,《茫茫黑夜漫游》中异域风情的描写最突出的特点便是多个文本的互文交织。本文中我们将选取《茫茫黑夜漫游》中的“非洲风情”作为研究对象,以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脏》、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和纪德的《刚果纪行》等作品作为互文本,具体分析“引用”与“拼贴”等互文性手法在这一部分中的体现。

一、非洲法属殖民地的状况与《茫茫黑夜漫游》的创作背景

法国的殖民地问题由来已久。十九世纪下半叶,法国在非洲占领了大面积的殖民地,并在那里设置管理机构,使殖民地国家卷入了资本主义的世界贸易之中。法国对这些殖民地大都采取直接统治的方式,以高级官员代表宗主国,由高级官员任命下属各级殖民地官员推行法国的行政法令。然而法国政府对这些管理机构的财政支持非常有限,因此强制土著人劳动便成了满足私人利益以及公众利益的最好方式。直到 1922年,殖民政府赋予各大公司的特许经营权才在法属赤道非洲和多哥正式中止;直到 1926年,为私人利益的强制劳动才被明令禁止,但是为公众利益的强制劳动依然合法。①Robert Pageard, «Le thème du travail forcé dans la littérature africaine d'expression française», Revu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 54:4, oct., 1980, p.484.费利西安·莎莱在其1906年的著作《法属刚果》中,介绍了法属非洲土著人的生活境遇,书中包含了对强制劳动的严厉批评。特许公司强制土著人进行劳动,将自己视为官方权威的代表。他们经常乱用职权,特别是在收集橡胶时为自己赚取巨额利润。而在农业方面,土著人被强迫种植棉花与花生等作物,并且要交纳赋税。②Félicien Challaye, Le Congo français, E. Payen, Suresnes, 1906, p.18.罗贝尔·帕亚尔在《非洲法语文学中的强制劳动主题》一文中,将这种需要强制劳动的工作划分为两大类别:1.需要将众多劳动力集中到一个既定地点(如工地、工厂、矿山等)的工作,这种地点往往与集中营类似。2.在一定管辖区内或一定区域内,有时是在村子周围完成的工作,如护路的杂物公共建筑的维护等。③Robert Pageard, «Le thème du travail forcé dans la littérature africaine d'expression française», Revu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 54:4, oct., 1980, p.485.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法国殖民地问题越来越受到关注,纪德和阿尔贝特·隆德尔对非洲情况的揭示引起了广泛的反响。1927年纪德的《刚果纪行》出版,作者在其中控诉了殖民地的筑路劳动、以及为桑加-乌邦圭林业公司(La Campagnie Forestière Sangha-Oubangui)采集橡胶等问题;1929年阿尔贝特·隆德尔的《黑色大地——对黑人的态度》使人们认识到了布拉柴维尔与黑角之间的铁路建筑过程中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细节和劳动条件。在法国国内,左派于 1930年掀起了强烈的反殖民主义潮流,《茫茫黑夜漫游》正是在这一潮流之中诞生。从塞利纳本人的经历来看,他于1916年与桑加-乌邦圭林业公司签订两年合约,受雇于该公司前往非洲。④Philippe Alméras, Céline entre haines et passion, Paris: Robert Laffont, 1994, p.48.1917年塞利纳以健康问题为由返回法国。在给他的朋友米隆的信中,塞利纳写道:“最终我每天从早到晚都裹着厚厚的面纱散步,为了抵挡蚊子。我自己做饭,怕别人给我下毒——我吞食大量奎宁和药物已经使自己中毒了。因为怕被太阳晒坏,我从来都带着面具和煤烟色的厚眼镜。我从早到晚还会随身带着一把左轮手枪,以便解决与客户们的争端。在他们看来,我有的时候非常贪婪。”⑤Ibid. p.53.这样一段描述恰是《茫茫黑夜漫游》的主人公巴尔达缪在非洲的行为,塞利纳在写作殖民地情节时,已经把自己的经历融入了其中。

同时,《茫茫黑夜漫游》中对非洲殖民地的表现也是一个复杂的构思的结果。如尼古拉·休伊特所说,在组织其小说情节的时候,塞利纳经常去收集一些相关的或相似的主题的信息。《茫茫黑夜漫游》有着一个令人惊讶的庞大的文学参照系,从普鲁斯特到康拉德到蒙田和麦考利。⑥Nicolas Hewitt, The Golden Age of Louis-Ferdinand Céline, New York: Oswald Wolff Books, Berg Publishers, 1987, p.83.根据已有研究,在创作“非洲之旅”这一部分时,塞利纳的文学参照系主要包括三部作品:首先,已经在整个欧洲广泛流传的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中的殖民神话成为一切有关殖民主义的小说的鼻祖;其次,康拉德于 1899年出版的《黑暗的心脏》,更展示了拓殖过程中人性的变化,再次,1927年纪德带着他的《刚果纪行》从非洲回来,在法国更引起了左派反殖民主义的情绪高涨。《茫茫黑夜漫游》中也同样反映了纪德在《刚果纪行》中不断提到的殖民公司对土著人的盘剥,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情节便是土著人用几个月的时间采集橡胶,殖民者却只给他们一块绿色的手帕作为交换。①塞利纳:《茫茫黑夜漫游》,沈志明译,参见沈志明编选:《塞利纳精选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37-138页。以下本书引文均出自此译本,下文中将不只标注页码,不再做注。这一情节代表了法属殖民地众多地区橡胶贸易衰落给土著人造成的悲惨境遇,而《茫茫黑夜漫游》中的“小刚果波迪里埃尔公司”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明确地代表了纪德所描述的“林业公司”。对殖民主义的抨击使得《茫茫黑夜漫游》在纪德的《刚果纪行》之后成为了又一部著名的反殖民主义的小说,顺应了 1930年左派所极力主张的反殖民主义潮流。《茫茫黑夜漫游》中有关殖民地境遇的描述,既是作者自身经历的写照,也是顺应时代潮流之作,同时众多的参考资料为《茫茫黑夜漫游》中殖民地问题的写作成功奠定了基础。

二、再现非洲风情的互文手法

从互文性理论中“引用”与“重写”的角度进行考察,《茫茫黑夜漫游》中有关非洲的描述尤其受到了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脏》的影响,甚至其题目“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也与《黑暗的心脏》法文译名“Au coeur des ténèbres”有着异曲同工的效果。康拉德的著作写于1899年,1925年法文译本出版,书中对殖民地的情况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塞利纳研究专家贝洛斯塔认为,《茫茫黑夜漫游》有关殖民地的部分几乎是与《黑暗的心脏》中有关马洛的“流浪”的叙述具有相同的结构:巴尔达缪和马洛同样逐渐进入非洲,直至森林的最深处,消解在自然的荒蛮之中。塞利纳通过对康拉德作品中叙事结构的借用与重写,以互文影射的力量加强了对殖民地问题的揭示力量。

贝洛斯塔认为,在塞利纳的作品中和在康拉德的作品中一样,对于主题的描述都受着同样的幻影的牵引:文明状态的脆弱感,对返回荒蛮的困惑与恐惧。②Marie-Christine Bellosta, Céline ou l'art de la contradiction, Lecture de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Paris: Presse Universitaire de France, 1990, p.56.巴尔达缪仿佛觉得身处“炎热的狂欢”之中,这种感觉正是对马洛不断体会到的“令人沮丧、毫无意义的苦思冥想”③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脏》,胡南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18页。关于本文的引用均出自此译本,下文中将只标注页码,不再做注。的重复。而从叙事结构上看,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中显然借用了《黑暗的心脏》中的“牵引”式手法。康拉德的作品叙事者马洛进入原始森林的过程也就是追寻库尔茨的过程,从小说的开始库尔茨的名字不断出现在马洛的生活之中:

有一天,他头也没抬对我说:“等你到了内地,毫无疑问你会遇见库尔茨先生。”我问库尔茨先生是什么人,他说他是一流的公司代理人。(康拉德:24)

有谣传说,一个非常重要的站情况危殆,那里的头儿,库尔茨先生得病了,但愿这不是真的。库尔茨先生是……我感到既厌倦又烦躁。该死的库尔茨,我心想。我打断他的话说,我早就在海岸一带听说过库尔茨先生了。(康拉德:30)

[……]他说,这画是库尔茨先生画的——一年多以前就在这站上画的——那时,他正等候交通工具到他的贸易站去。“请告诉我”,我说,“库尔茨先生是谁?”(康拉德:33)

在真正见到库尔茨之前,库尔茨的魔力便已经吸引着马洛,使他不断向这位神秘人物靠近,进而也推进了整部小说情节的发展。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塞利纳借用同样的结构,将马洛追寻库尔茨的过程转变成了巴尔达缪追寻罗班松的过程:

小刚果波迪里埃尔公司经理正在找一个初出茅庐的职员去主持偏僻荒漠地区的一个办事处。(塞利纳:221)

你接替办事处的那个人是个大坏蛋,请记住,我只对你说说,不要外传。那个混蛋不结清欠账,拿他没法子,我接二连三给他发催单也不管用。(塞利纳:223)

时间过去了,同事中没有人能告诉我那个我即将接替的家伙是何等人。他们只警告我:“他是个怪家伙”。(塞利纳:228)

我最后一次向波迪里埃尔公司的伙伴们打听那位不可信赖的职员,就是我奉命不惜代价去森林接替的那个家伙。毫无结果,白费了口舌。(塞利纳:236)

虽然在细节上,《茫茫黑夜漫游》中的巴尔达缪是在主动追问和主动寻找,而《黑暗的心脏》中马洛经历了由被动听说到主动追寻的转变,但是从叙事结构的整体上来看,《茫茫黑夜漫游》与《黑暗的心脏》之间仍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塞利纳将《黑暗的心脏》的叙事结构引入到《茫茫黑夜漫游》中来,并对其进行了改造,这种引用和改造的过程,亦即孔帕尼翁所提到的“重写”的过程,而《黑暗的心脏》与《茫茫黑夜漫游》之间的互文关系通过也通过这种“重写”变得明确起来。塞利纳对《黑暗的心脏》的重写不仅仅体现在叙事结构的引用方面,还体现在其情节以及细节描述等诸多方面,虽然塞利纳在应用互文本的过程中不断对互文本进行改造,但是他依然为读者留下了可供追寻的引用痕迹。

除了叙事结构的引用外,《茫茫黑夜漫游》之中还有众多与《黑暗的心脏》的内容平行出现的元素,例如马洛与巴尔达缪进入森林的方式、黑人的悲惨境遇、殖民者的残暴等等。这些内容从《黑暗的心脏》到《茫茫黑夜漫游》的转入过程大多数是通过“暗含-引用(impli-citation)”这样一种方式进行的。亦即《茫茫黑夜漫游》文本在吸纳互文的过程中并没有给读者过多暗示,也没有任何区分标志能加以识别。不用引用标志就是寄希望于读者,使他们靠知识和所查以开放式的阅读来填补这一空缺。但是阅读一开始是感受不到互文的,因为所有的互异效果都被抹去了,达到了完全的共存。①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1页。在对殖民地的人物——黑人与殖民者的描述中,这种“暗含-引用”的手法体现得尤为明显。殖民者强迫黑人在烈日下劳动,而黑人们的形象总是离不开“喊叫”和“力大无比”这样的描述。在《黑暗的心脏》中,康拉德通过对划桨的描述展现了黑人劳作的场景:“划桨的都是些黑人,从老远就能看到他们的白眼珠闪闪发光。他们喊叫着,歌唱着;浑身汗流如注;他们的脸像奇形怪状的面具——这些家伙;但他们有血有肉,有着一股蛮劲儿,一股强劲的活力……”( 康拉德:18)而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塞利纳将其背景转换到货场中。“我们的货场建在江边,两岸遍是淤泥,常有鳄鱼出没。阴险的鳄鱼常年成群埋伏在那里。鳄鱼的皮坚如金属,酷爱灼热,好像黑人也如此。日轮当午,成群的黑人沿着码头像牛马般地干活,繁忙而无秩序,乱喊乱嚷,兴奋异常,简直难以想像。”(塞利纳:232)这个场景不但转入了《黑暗的心脏》中黑人劳作之时杂乱无序的状态、兴奋喊叫的状态,还将康拉德在《黑暗的心脏》中惯于描述的岸边鳄鱼与黑人相互比较,更为读者留下了“暗含-引用”的一种踪迹。在《茫茫黑夜漫游》这一部分的写作之中,虽然塞利纳对互文本的改造程度和层次有所不同,但是互文本转入原文本之中的过程却都明确地应用了引用手法。

从结构、情节以及细节描写三个方面来看,塞利纳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对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脏》的各种层次、多个方面的引用使得两个文本内容之间出现了一种交叉的关系,虽然塞利纳不断对引文进行改造,大多数情况下使之能够完全融入受文之中,但是引文与受文之间的联系依然使我们能够发现塞利纳对《黑暗的心脏》的重写过程。萨莫瓦约在《互文性研究》中更明确地指出,“写,就是再写……立足已有的基垫,致力不断的创造”①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8页。,充分肯定了“重写”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重要性。而在重写的过程之中,萨莫瓦约又同时指出“文学记忆不满足于仅仅顾影自怜和自我重复,它还掺入了玩味的特色”。②同上,第69页。也就是说重写的过程不等于抄写或抄袭的过程,而是对已有资料进行“玩味”之后的结果,“千变万化的重写不是因为害怕令人生厌,而是以不同的方式吸收前人的话”③同上。塞利纳在致艾弗琳·坡莱的信中说,“先要细细地品腻了别人的,方可让自己静下心来做能做的”。④Collin Nettlebeck, Cahiers Céline 5 Lettres à des amies. Paris: Gallimard, 1979, pp.173-174.这也正是塞利纳对自己所应用的重写手法的一种肯定的表达。

互文“拼贴”是塞利纳在《茫茫黑夜漫游》中所应用的另一个重要写作技巧。塞利纳通过众多专有名词的拼贴而回溯了殖民活动的最初状态:首先,“罗班松”⑤“罗班松”法语作“Robinson”,与笛福《鲁宾逊漂流记》中的鲁宾逊英文写法相同。这个名字将人们引向笛福的著作《鲁滨逊漂流记》——有关最初的资本主义殖民冒险;而“英芳塔·孔比塔”号航船则代表了最初占领东非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活动,戈诺堡的费代布广场和比若林荫路则影射塞内加尔的圣路易,法国在黑非洲建立的第一个据点。⑥Marie-Christine Bellosta: Céline ou l'art de la contradiction, Lecture de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Paris: Presse Universitaire de France, 1990, p.57.通过这些专有名词的指涉作用,《茫茫黑夜漫游》的非洲情节无疑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双重画面:早期殖民活动的场景与现时殖民活动的状况,亦即塞利纳对非洲风情的描述不仅仅是旨在探讨当时殖民主义造成的后果,更是在揭示殖民主义从鲁滨逊时期开始便没有改变过的本性。

通过“罗班松”这一人物的指涉,《鲁滨逊漂流记》被引入到《茫茫黑夜漫游》之中,形成了一种人物拼贴的效果,而塞利纳利用巴尔达缪和罗班松两个角色先后两次重复地破除了笛福的殖民作品中的神话,对殖民主义进行了无情的抨击。《鲁滨逊漂流记》中的鲁滨逊独自漂流到荒岛之后不仅成功地生活下来,而且驯服了野人“星期五”作为自己的仆役,最终重新返回文明世界,可谓是英雄主义的殖民神话;《茫茫黑夜漫游》中的罗班松同样在赤道森林中独自生活在自己的文明中,但是他丝毫不能够扮演起殖民者的角色:他任自己的棚屋倒塌,当他明白“殖民就是偷盗”之后,便带着办事处的钱箱逃走了。

“人人都偷!”罗班松在出走前对我重复了三遍。(塞利纳:264)

这是罗班松最后的领悟,《茫茫黑夜漫游》的主人公巴尔达缪代替罗班松来到丛林,和笛福笔下的鲁滨逊一样,巴尔达缪随着“三角贸易”的航线(欧洲-非洲-美洲)环游世界,企图在殖民地发迹。然而他与罗班松一样丝毫不适应殖民者的角色,最终过起了原始人的生活:

缺乏火柴给我提供了一个消遣的机会,即观看我的厨师用两块打火石打火点燃干草。看他点火我受到了启示。发高烧时产生的想法显得特别执著。我尽管天生笨拙,经过一星期努力也能像黑人一样用两块尖石打出火星。总之,我开始过起原始人的生活。火,是最主要的,至于打猎,我没有这个野心。燧石之火够我受用的了。我认认真真地练习打火,日复一日,别无他事可做。(塞利纳:265)

最终巴尔达缪放火焚毁了公司的办事处,想要逃出非洲,但结果却是他自己被当作奴隶卖到船上,继而成为了福特厂的工人。可以说这样的情节是对《鲁滨逊漂流记》的讽刺性降格。贝洛斯塔认为,塞利纳改写“殖民神话”的目的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他认为非洲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使得一切“文明人”变得堕落;其次,从政治上来讲,他的反殖民主义也是他反资本主义的一部分——作为林业公司的代理人,他也如同黑人一样没有任何利益。①Ibid, p.58.

罗班松这一形象不仅指涉了《鲁滨逊漂流记》中的鲁滨逊,同时在塞利纳对《黑暗的心脏》进行重写的过程中,罗班松替代了库尔茨的位置,成为了这一部分的线索性人物,因此在罗班松的身上还存在着对《黑暗的心脏》中库尔茨的影射。《茫茫黑夜漫游》中,塞利纳描述了与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脏》中一样细节:炎热气候下、在粗野的中伤中体力的衰弱、与森林和江河的斗争、经理的残暴等等,由此殖民活动的双重形象通过另一个侧面展现出来:已经变得有组织的殖民和 1899年康拉德激烈批评的英雄主义殖民。作为殖民者的库尔茨可以说是非常“称职”的,这一人物身上体现出了殖民者贪婪和残酷的本性。库尔茨自己的象牙堆生动地勾画出他的贪婪,正是这种贪婪使他变成了他贪求的物质的一部分。同时,库尔茨凶狠残忍、贪得无厌的本性是对欧洲帝国主义的尖锐批评,它把他从一个活跃的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一个凶暴空虚的死心塌地的人,他一边牺牲人的团结和同情,一边追求他野蛮而堕落的成功。可以说库尔茨曾经是一个成功的殖民者,他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并且驯服了黑人为他的殖民活动服务。但是他最终仍然没有逃脱自然的惩罚:“在满足自己的个中欲望方面,库尔茨缺乏节制。[……]但这片荒野却早就认清了他,并且对他肆无忌惮的侵犯进行了可怕的报复。我想,这片荒野曾悄悄告诉他,那些他并不知道的有关他自己的事情,那些在他听取这片伟大荒漠的忠告以前完全不知道的事情——荒野的悄声细语看来是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它在他的心中引起了巨大的回响,因为他的内心深处是一片空虚。”(康拉德:78)而《茫茫黑夜漫游》中与库尔茨形象相对应的罗班松则是无法适应殖民生活,最终偷走公司的钱箱逃往美国。塞利纳精心安排罗班松这样一个人物,通过这一人物的指涉而达到一种拼贴的效果,或者说罗班松是塞利纳通过将多个人物的形象拼贴而成,通过这样一种拼贴的效果而表达了他的悲观主义殖民观,和他对殖民活动的讽刺和批判。

除了《黑暗的心脏》和《鲁滨逊漂流记》对《茫茫黑夜漫游》非洲情节的影响之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另一部重要的作品,纪德的《刚果纪行》。纪德最初是带着旅行者的心境去探访非洲的风土人情,但是当他渐渐接触到现实后,开始萌生了向法国政府反映情况的想法。旅行中遇到的一些事使纪德认为,那些对待当地土著不人道的行为,都是由这些以经济利益为中心的大公司直接或间接造成的,而法国政府也是其中的受害者。②朱静、景春雨:《纪德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05页。《茫茫黑夜漫游》非洲情节的拼贴资料,例如有关非洲修筑公路的情节、殖民地官员胡乱判案的情节、以及收购橡胶的专营公司欺诈土著人的情节等等都在《刚果纪行》中能够找到其相对应的内容。《刚果纪行》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时任总理的普恩加莱接见了纪德,他表示完全信任纪德。在稍候举行的内阁会议上,普恩加莱以纪德的书作为证据,抨击了那些殖民地享有特权的大公司。③同上,第106页。因此当时的读者更容易理解《茫茫黑夜漫游》中将纪德《刚果纪行》的各种主题进行拼贴重构的方式。在《刚果纪行》中纪德主要描述了非洲的风景和在殖民地所遇到的现实问题,而在纪德的自传《如果种子不死》中,对非洲旅行则有着不同的介绍。塞利纳在《茫茫黑夜漫游》的创作过程中也或多或少从中截取了可供其所用的资料,其中最明显的则是同性恋主题。这一主题在《如果种子不死》中有着大篇幅的描述,而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则只是捎带而过:“我每晚回去,小男仆已经把我的简易床搭好。这家伙性反常,似猫一般淫荡,给我设下圈套,引诱我上钩。” (塞利纳:236)我们在《如果种子不死》中很容易发现与这段话联系紧密的互文本:“到了沙坡上,阿里立刻扔掉披肩和大衣,自己也扑倒在沙坡上,仰卧着,双臂张开,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连他的挑逗也不明白。”①纪德:《如果种子不死》,罗国林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95页。虽然这种拼贴仿佛仓促而潦草,但是从小说的整体上来看,非洲情节中出现的同性恋问题显然是与全书各个情节中的同性恋主题相互呼应,因此这一情节甚至显得必不可少。

结 论

塞利纳通过引用、拼贴、重写等互文手法再现了非洲风情以及殖民地的诸多现实问题。“再现”的过程亦即作者在文学记忆中寻找素材并以引用、拼贴等互文手法将其重新组合、使文学记忆中的素材以新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同时这种“再现”的过程也揭示了文本与包围文本的广阔文化语境之间的连续性、历时性的关系,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确认“文本是由它之前的全部文本滋养起来的”②王瑾:《互文性》,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15页。。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责任编辑:张亘)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塞利纳小说研究”(项目编号:11CWW020);本论文得到国家留学基金资助。

[Résumé]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chef d’œuvre de l’écrivain français du XXesiècle Louis-Ferdinand Céline, a grandement attiré l’attention du public en traitant des problèmes des colonies françaises en Afrique. « L’exotisme africain » dans ce roman est devenu un enjeu des recherches. Placé dans la perspective de l’intertextualité, le voyage en Afrique de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est une construction célinienne complexe. Au cœur des ténèbres de Joseph Conrad, Robinson Crusoé de Daniel Defoe et Voyage au Congo d’André Gide et d’autres œuvres ont servi d’intertexte de l’exotisme africain à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En empruntant les techniques intertextuelles comme la citation, la réécriture et le collage, Céline a mis tous les intertextes dans un texte : il a ainsi traité de manière approfondi des problèmes des colonies africai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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