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文本的美学意蕴
2013-04-13周伟业
周伟业
(南京艺术学院博士后流动站,江苏南京210013)
一、超文本及超文本艺术
超文本(hypertext)于1965年由特德·尼尔森(Ted Nelson)提出[1],经历近50年的发展,已成为互联网世界最基本的文本形式。超文本不同于传统的印刷文本,印刷文本的结构逻辑是线性的延展,体现的是线性的、平面的逻辑。与印刷文本相比,超文本的最大特点是非连续性的交换或非线性的链接。进行超文本写作和阅读时,不必按照某个既定的顺序进行,而是跟随链接点的自由转换来实现文本间的跳跃。正因为如此,尼尔森认为超文本是“用户自由运动的非顺序的写作方式”[2]32。
尼尔森的梦想正由茁壮成长的互联网变为现实。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由于超文本传输协议(HTTP)、超文本标识语言(HTML)的问世以及万维网的建立,超文本运用日益广泛,成为网络文本的主要形式。一方面,超文本帮助我们在网络信息的激流中航行,另一方面,超文本正在成为一种综合性的网络。从某种意义上说,超文本是网络在文本层面的体现,网络则是超文本的放大。超文本尽管只是网络中的一个小小的细胞,但是它同样携带着网络的基因,体现着网络的整体结构特征。
(一)在电子超文本诞生之前的超文本艺术创作。
乔伊斯的小说《为芬尼根守灵》是超文本创作的尝试。乔伊斯在这本书上花了17年功夫,他的风格是非线性的。这部著作没有开头、没有中间、也没有结尾。它是作者在受到灵感的冲动时一段一段地进行创作的。有时他只在纸上用彩笔写一个大字(那时他差不多快瞎了)。然而,《为芬尼根守灵》中的一切都像编织图案那样完美。《为芬尼根守灵》提及上万种书籍,并且常常互指。《为芬尼根守灵》鲜明地体现了超文本结构,是非线性和联想式文体的极品,其中包含了一大堆暗扣和重现的主题。当施罗德和墨菲于1987年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开始把乔伊斯那宏伟的语言学之梦搬上计算机时,他们意识到这部小说的解释学结构与超文本结构非常吻合。这部20世纪的奇书打破它原有的形式,在计算机上找回了它的第二次生命[2]29-30。
中国古代比较常见的回文诗在形式上也充分体现了超文本的非线性特征,纵横反复皆能成诗。叙事文学也一样,《史记》在叙写历史人物时,运用“互见法”,如写项羽,在《项羽本纪》中重点铺写项羽的英雄形象,在《淮阴侯列传》中借韩信之口道出其不足——“匹夫之勇”与“妇人之仁”。这种写法,在艺术结构上与超文本交互式结构具有共通之处。再如当代作家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形式上是一部词典,实际却是一个血肉贯通的艺术整体,每个词条都与其他词条构成一种交互应答的超文式的整体结构。
(二)超文本结构是一种艺术性结构。
尼尔森原来也是学艺术的,在哈佛大学期间,迷上了计算机。他认为超文本是一种非连续性作品。尼尔森注意到印在纸上的书只有采取连续的形式才宜于阅读,这样一来,写作就必须强迫思想变为连续性的过程。如果能够通过机器创造一种连接更加自由的文本形式,就有可能产生一种新型的写作,那就是超文本[3]。
这一想法确实十分有意义,本来我们面对的世界是一个立体的复杂的世界,但是口语传播和印刷传播时代的人们都力求把世界压缩成一维的线性序列。在压缩过程中,人类锻炼了抽象概括能力。但是,在不断地抽象和提炼之中,世界的完整性却被肢解了,世界的鲜活形象在我们的线性认知视野里遭到了彻底的破坏。世界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我们的认知也应该采取现象学面对事物本身的整体认知方式。西方当代哲学的追问也在发生重要的转向,由对感性世界背后“逻格斯”的纵向追问转变为回到对具体的、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的横向超越[4]。哲学的最高任务不只是达到同一性或相同性,而是要实现万物相通相融的和谐境界。超文本结构正好暗合了当代西方哲学的方向转换,实现的是从一个文本到另一个文本之间的连接,而不是对终极实在的追问。
传统的写作,需要按照线性思维进行构思,由此完成的文本,通过章节设置、页码标注等方式规定了阅读的线性顺序。超文本突破了线性思维的逻辑轨迹,变成了自由的跳跃。维克多·J·维坦查认为,当你在互联网上冲浪的时候,你就亲身投入到电子文化和超文本的环境之中了,这里没有开始和结束,一切都是中间。你可以跳到任何地方,率性而为,从一个站点游弋到另一个站点。这不像我们拿起一本书,必须从头读到尾[5]。尽管超文本达到自由境界的手段是技术,但是我们不难看出超文本背后“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艺术思维品质。
马克·波斯特认为,印刷文本句子的线性排列、页面上文字的稳定性、白纸黑字系统有序的间隔,使读者能够远离作者,促进了具有批判意识个体的形成。印刷文本把读者造就成批评家,把作者造就成权威。印刷文化将个体构建为一个有着固定身份的理性主体。具有超文本结构特征的电子媒介改变了主体的身份,将现代社会的理性主体置换成“一个多重的、撒播的和去中心化的主体”[6]。麦克卢汉也认为,印刷媒介造就文字型的人,电子媒介造就图像型的人[7]。不管是波斯特还是麦克卢汉,都注意到媒介对于主体的深刻影响。印刷文本造就的是理性的文字型的人,超文本则建构了去中心化的图像型的人。比较而言,图像型的人比文字型的人更接近艺术。
(三)超文本语言与超文本艺术。
超文本标识语言(HTML)由伯纳斯·李开发。制作网页的时候,在正文内容上加上HTML标记,就可以实现超链接。超文本标识语言不仅是制作网页的基本语言,也是创造网络艺术的重要语言。
1978年,麻省理工学院推出超文本艺术系统“白杨电影图”。它集成了科罗拉多州白杨城所有街道的视频数据,以超文本方式加以组织,用户可以通过它在计算机屏幕上进行虚拟旅行。1995年,具有超文本艺术特性的网络肥皂剧《地点》开始运作[8]。2002年,纽约媒体艺术家拉波尔塔制作的《静止运动》(Stop Motion Project)就是超文本艺术。艺术家拍摄了波士顿、伦敦、纽约、巴黎等国际大都市的100个地铁场景的照片,然后将照片加工成Flash动画,按城市分成4组进行编号,欣赏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随机选择动画,每一组动画都可以循环放映,表现了地铁乘客各种各样的社会情态[9]。
《10×10》(ten by ten)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超文本作品。每隔一小时,“10×10”就会通过网络自动搜集100条国际头条新闻的文字和图片,呈现在一个10×10的窗口之中。进入该网站的人们可以选择2004年以来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时间点,自由进入任何一个图片,也可以自由退出任何一个图片①参见 http://tenbyten.org/10 ×10.html.。“10×10”留下的这些图片文本,自由串接在一起,经年累月,就可以编织出一幅人类社会历史的丰富图景。
超文本艺术可以实现文字、图片、音频、视频之间的自由链接,使艺术创作与艺术欣赏扩展到视觉、听觉等多种感觉的有机结合。超文本艺术打破了静态的艺术世界,创造了一个动态的表象世界。为了同一个主题,各种艺术可以相互融合,共同构成网络超文本艺术。
二、超文本艺术的审美特征
(一)超文本艺术是一种综合艺术。超文本艺术把多种艺术因素融为一体,图、文、声、像并茂。散文、诗歌、小说、戏曲、绘画、音乐、动画、电影、电视等艺术样式都可以相互融合,同时出现在同一页面上,各种艺术之间可以自由地相互转换。超文本不再仅仅是一篇文章或一种艺术,超文本中的某些字、词、符号、图像起着链接点的作用,当光标点击链接点时,就可以链接到另外一个艺术文本。超文本艺术成为艺术文本之间相互联系的文本网络,是一种非常典型的综合性艺术。
(二)超文本艺术是一种“可读写艺术”。传统艺术的作者和读者是相对分离的,一件艺术作品一旦完成,除非艺术载体彻底毁坏,一般不会发生太大变化。超文本艺术就大不一样,网络上的一篇文章,一部动画,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浏览者的修改和补充、评价和分析都可以附加在原来文本之后,成为超文本的一个链接,成为原来文本一个新的组成部分。
尼葛洛庞帝说:“在互联网络上,我们将能看到许多人在‘据说已经完成’的各种作品上,进行各种数字化操作,将作品改头换面……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艺术表现方式得以更生动和更具参与性的新时代,我们将有机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来传播和体验丰富的感官信号。……数字化使我们得以传达艺术形成的过程,而不只是展现最后的成品。”[10]
(三)超文本艺术是一种“快餐艺术”。传统艺术追求艺术的严肃性,往往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后现代艺术躲避崇高,解构宏大叙事,逐渐成为一种快餐文化,“用过就扔”,满足于一次性消费。艺术欣赏的短暂性、艺术创造的瞬时性是当代大众文化艺术产品的普遍特征。超文本艺术由于强烈的交互性质,拼贴起来的是大量的艺术碎片。尽管规模十分可观,但都是即兴创作的产物,随意性很强。浏览一下互联网里充斥的大量超文本艺术,就不难发现其中大多是文本碎片。虽然里面也闪烁着广大网民的灵感和创造,但终究难成气候。人们从此难以重见震撼心灵的充满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的作品。
(四)超文本艺术是一种“浏览艺术”。超文本艺术借助网络传播,速度快,效率高,可以不断被复制、下载。本雅明认为,艺术由原作独一无二性转向可以大规模复制的时候,艺术品原作的权威性被复制品的无差别性所取代。艺术作品膜拜价值随之消失,转向展示价值。展示打破了膜拜的神秘“氛围”,一切都“祛魅”了,由此产生截然不同的艺术观照方式。传统的艺术观照,是一种保持一定审美距离的闲适而优雅的凝视;复制时代的艺术,像一颗颗射出的子弹击中观赏者,艺术观赏变成了无距离的直接占有[11]。读者由屏息凝视到短暂浏览,沉浸其中的凝神玄想被浮光掠影所取代。由于超文本艺术链接的便捷,更加快了超文本浏览蒙太奇式的自由切换,导演便是浏览者本人。由此,传统的艺术鉴赏变成了快速的网络浏览。
[1] [英]戴维·冈特利特.网络研究[M].彭兰,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4:359.
[2] [美]迈克尔·海姆.从界面到网络空间[M].金吾伦,等,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0.
[3] 黄鸣奋.女娲、维纳斯,抑或魔鬼终结者[J].文学评论,2000(5).
[4] 张世英.进入澄明之境[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8.
[5] [美]维克多·J·维坦查.超文本超文本[EB/OL].(2012-02-20)[2012-04-20].http://www.booyee.com.cn/bbs//thread.jsp?threadid=49939&forumid=0.
[6] [美]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M].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83-84.
[7]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M].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5-6.
[8] 黄鸣奋.超文本美学巡礼[J].文艺理论研究,2002(2).
[9] 黄鸣奋.网络媒体与艺术博物馆[J].现代传播,2003(6).
[10] [美]尼古拉·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M].胡泳,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261-262.
[11] [德]瓦尔特·本雅明.迎向灵光消逝的时代:本雅明论艺术[M].许绮玲,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57-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