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烟花特别多
2013-04-12范晓波
就像是盼望着煦暖的风,盼望着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风景,不,不对,应该比这样的盼望更热烈,更急切,因为那盼望——对年的盼望,越过了凛冽的冬季,在鞭炮的炸响和对联的作揖中,在孩子们欣羡的新衣和老人们幸福的笑脸里,在锣鼓的轰鸣和舞龙汉子翻转的臂膀中,虽然如期而至却仍让人魂牵梦绕。谁能把欢喜的心情收拢起?谁又能在新年的钟声里平心静气?去吧,去笑,去喊,去乐,去走亲访友,去看前街左邻,去赶庙会,去过那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年吧!
大约从初三开始,我对过年的感觉变得复杂起来,以前只是单纯的快乐,单纯地在大人的忙碌和宽容中偷盗自由。可是那年除夕,我躺在被窝里朦朦胧胧听到了《春光美》。那时我的父母都还年轻,有精力看完整场春节晚会,我虽然有相同的愿望,却总是被他们驱赶着提前退场。张德兰小姐做了柔光处理般的声音越过父母的头顶,拐着弯到达我的房间时,我的瞌睡又对它进行了一次加工,它听起来仿佛来自遥远的山巅,缥缈而沉醉:“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我感到内心被她的声音顿然掏空了,我再也无法睡着,脸庞发烫,眼眶湿湿的,不知怎样挨过剩下的夜晚。
后来我知道了,我当时的情绪叫做伤感。从我认识伤感小姐后,年年春节都要被她纠缠一番,就如同学校里的元旦晚会,冬天才到就开始盼,可是真到了那个夜晚,体验到的却不是纯粹的快乐,我不知怎样去面对元旦之后还悬挂在教室里的彩纸链条。在过年的热闹中,我担心以后怎样去面对正月过后堆成了垃圾的烟花爆竹的残骸。
从16岁开始,几乎每年除夕夜我都要一个人登上我家附近的教学楼看看高门坡下熟悉的县城。古镇在不间断的鞭炮轰鸣声中幸福地震颤,烟花开满夜空的情形令我感动,那个时刻贫穷的人家和富有的人家的快乐是一样多的,丑陋的人和善良的人张贴在门楣上的吉祥是一样美好的。街巷里唯一的行人是一些年轻的夫妻,用被褥裹着婴儿,在两桌年夜饭之间急急地赶着场子,肩头披满雪花和烟花的碎屑。那个时刻我却又觉得这些东西离自己太远,我总以为所谓节日就是要用十多亿人的狂欢来反衬出一个人内心的寂静。
我们家的年夜饭,也在我们三兄妹进入青春期后变得微妙起来。这可能同父母对我们的姿态调整有关。我爸的正统和严肃在全县教育界都是有名的,直到18岁我还在想,这样一个人和别人开玩笑时会是什么样子?我对此充满了好奇。我爸也就是这时开始改换脸谱的,每到过年,就主动和我们开开玩笑,而我们(尤其是我)还没有和他对话的习惯。有次他居然建议我戴副平光眼镜以增添风度,我们三兄妹面面相觑半分钟后才明白他是想幽我一默。他等待我回应的样子很像一只微笑的老虎。我们兄妹互相递着眼神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并且互相传染着,一发不可收拾,控制不了脸部笑容肌的运动,只好把头埋到桌面以下。我爸的笑容浮在半空不知何去何从。
我对年夜饭变得紧张起来,我们珍惜除夕夜家里突然降临的和平民主的空气,又被它的短暂和客套弄得羞涩难当。我爸却似乎并不懂得这些,年年除夕都要怀柔一番,让我为了控制笑容肌而提心吊胆煞费苦心。
忘了从哪年开始,我妈爱在看春节晚会时打瞌睡了,她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每过几分钟睁眼瞄一下电视,不知是晚会越办越差了,还是她的精力在下降。我爸虽然是个电视迷,坚持到节目结束的次数也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和妹妹。我们放开手脚坐在茶几两侧的沙发上,一边骂着正在屏幕上耽误时间的戏曲和大型舞蹈,一边期待着各自推崇的歌星出现。看晚会的过程是快乐的,但是到了敲响新年钟声唱《难忘今宵》时,伤感又要掏空我的心,让我对刚过去的幸福时光怀念不已,对未来的爱情和成功憧憬得心尖发痛。即使再疲惫,躺在床上却无法平静下来。等我稍稍有些睡意,邻居们初一早晨开门的爆竹声又此起彼伏响了起来。第二天去亲戚家吃饭时,我就变成了一只红眼睛兔子。走在阳光下的大街上,就像一个梦游者。
妹妹出嫁后,我的女朋友开始到我们家过年。吃年夜饭时,由于多了妹夫和我女朋友两个人,笼罩在我们家饭桌上的羞涩和尴尬也没有了。在妹夫和女朋友的策动下,我甚至开始向父母敬酒并说起了措辞肉麻的祝酒词。女朋友接替妹妹陪着我熬夜看晚会,有意思的是,新年钟声敲响时,张德兰小姐留给我的除夕综合征也消失了。等我结了婚,等妹妹的儿子、我的女儿还有弟弟从外地带来的女朋友使我们家的饭桌变得空前拥挤起来,我们三兄妹和父母间在除夕夜的客套关系彻底改观了。真正松弛自然的节日气氛在我们家出现了,我爸没有必要因为平日的严厉在这一天刻意表现出他的友善,他已经变成了一只患了轻度孤独症的老年老虎,期盼我们回家的目光一天天温柔灼热起来。我对过年的向往又回到了小时候才有的纯粹的快乐状态。不管在外地生活了多少年,不管离县城的家有多远,那一夜一定要赶回去和父母围坐到那张用了十几年的圆桌前。
唯一略感惆怅的是,每次吃年夜饭时,妹妹还得提前退席跟着妹夫赶往城东的另一张圆桌前。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远去的背影提醒着我,那些在老虎的微笑旁哧哧发笑的年龄,那些在新年钟声里心潮澎湃的夜晚,都已随着早些年的烟花从夜空中落花流水而去了。
(选自《内地以内》,百花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