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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诗界革命”对启蒙运动的贡献

2013-04-12

关键词:内蕴革命诗歌

侯 运 华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论“诗界革命”对启蒙运动的贡献

侯 运 华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诗界革命”对中国近代启蒙运动的兴起和发展均有独特贡献。其思想贡献既表现在“人”的意识的置换,也表现为对西方民主、民权思想和科学精神的引进,还表现为对晚明人文思潮及清初“实学”资源的继承与光大。“诗界革命”对启蒙思想的传播也促使诗歌艺术发生嬗变,一方面,它促进中国诗歌完成由古典向近代的转型,另一方面则导致创作主体的经验更新、诗歌语言的嬗变和诗歌形式的变化。以此维度阐释“诗界革命”,有助于深化对其价值的认识和理解。

诗界革命;启蒙运动;思想贡献;艺术嬗变

“诗界革命”的发生已经一个多世纪了,学界对其本体的研究也成果丰硕。但是,对于其启蒙价值的研究还很少。近年来,部分学者的论文在考察“诗界革命”的双重任务或梳理其与日本启蒙诗歌的关系时均隐含着对其启蒙价值的肯定,却因为不是论述焦点而未展开。启蒙运动是指“17—18世纪欧洲资产阶级的民主文化运动。启发人们反对封建传统思想和宗教的束缚,提倡思想自由、个性发展等。”“也泛指通过宣传教育使社会接受新事物而得到进步的运动。”[1]当“诗界革命”兴起,并引发“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戏剧界革命”时,通过梁启超等人的倡导与宣传,其影响显然已经超出“诗界”乃至文学界,成为全社会关注的思想启蒙运动。因此,研究“诗界革命”对启蒙运动的贡献是剖析“诗界革命”的价值与意义的独特视角,有助于阐释其思想内蕴与艺术价值。本文所用的启蒙运动,即依据前引内涵,既指“诗界革命”对传统封建思想的冲击,也指“诗界革命”对思想自由、个性发展的促进,同时涉及“诗界革命”介绍新事物、新知识对社会进步的推进作用。笔者拟从思想、艺术两方面阐释其对启蒙运动的贡献。

“诗界革命”的倡导者梁启超、黄遵宪、夏曾佑、谭嗣同等人,皆为具有改革社会、振衰救弊志向的政治家。他们的本意并非仅仅为了改革诗歌,而是通过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文体的改革,使其成为宣传维新变法思想、启蒙大众的载体。他们并不以成为诗人而自豪,正如南社诗人马君武《去国辞》所言:“甘以清流蒙党祸,耻于亡国作文豪。”非常恰切地道出了一代有志之士的心声!因此,其诗歌创作致力于自我思想的抒发,凸显出强烈的主体意识。看重思想的力量,应该说“诗界革命”的倡导者抓住了自我行为的意义所在。帕斯卡尔曾经说过:“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然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2]因此,聚焦于人的思想启蒙来进行诗歌变革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诗界革命”对启蒙运动的思想贡献首先表现在“人”的意识的置换。康德在《什么是启蒙运动》中认为:“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过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3]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康德鼓励人们:“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4]可见,在康德那里,启蒙的关键在于“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智去思考来到面前的事事物物,而非依附于主流意识形态或世俗的权威。这与中国传统文化所彰显的群体意识正好相反。传统礼教宣扬屈己从众,褒扬所谓“圣贤人格”,以“无情”、“无欲”、“无我”为圣者品质,自我与个性长期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因此,黑格尔才这样理解东方观念中的“人”:“东方观念的光荣在于‘一个人’(the One Individual),一切皆隶属于这个客观的存在,以致任何其他个人皆无单独的存在,并且在他的主体的自由里照不见他自己。”[5]如果说对于传统诗人而言,此话是符合实际的;但是,对于接受西方文化影响的近现代诗人而言,则是不相符的,因为在他们的主体意识、文本内蕴里,已经有了较强的自我存在。“诗界革命”的倡导者们接受西方文化影响,由传统文化认同的群体的“人”剥离出独立的、个体的“人”,强调个人的主体能动性,实际上就是对个性解放的倡导。黄遵宪“不屑以诗人自居”,但是,一旦作诗,则反对拟古、复古。《致周朗山函》云:“苟能即身之所遇,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而笔之于诗,何必古人?”《〈人境庐诗草〉自序》主张“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他提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强调诗歌创作既要言之有物,又要反映出诗人的自我感情,凸显出具有个性的思想内蕴。他的诗歌创作之所以能够及时反映国内、国际大事件,建构起独特的“诗史”,又能够将其在海外所见所闻所感表现出来,从而使读者即便是不看作者姓名,亦能认出是黄公度的诗歌,就在于诗篇中有其思想、诗句里有其个性。梁启超以政治家的敏锐,总是走在时代前列。他对国内政局的担忧酝酿出其忧患意识,对西方文化的认同和对日本维新变法的肯定则使其诗歌充盈着心向往之的热情与慷慨悲壮的献身意蕴。如《自励》诗云:“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诗歌把自我甘心做出牺牲,也要移风易俗、改变举国蒙昧状态的决心非常鲜明地表现了出来;诗人有清醒的启蒙志向,著书、写诗的目的就是“求为百世师”,以启发蒙昧的先觉者自居,且自信“十年以后当思我”,相信未来是属于自己的。这种启蒙者的身份认同、舍我其谁的担当意识、甘于赴汤蹈火的牺牲精神等,正是“诗界革命”倡导者——维新变法领导者们才有的主体意识。

“诗界革命”对启蒙运动的思想贡献其次表现为对西方民主、民权思想和科学精神的引进。“民主”一词虽非舶来品,但本意与西方文化语境中的“民主”不同,主要是“为民作主”;而西方“民主”则强调主权在民,公民决定国家大政,并将公民主权与法治原则相结合。这种理念,纯粹的理论引入由严复、梁启超等人介绍。但是,严复古奥雅驯的文笔导致其影响远不及梁启超情感充沛、通俗易懂的“时务体”,因此,民主意识、民权思想等的宣传方面,梁启超居功伟矣!前引其“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的诗句,已经证明他有绍介新知的自觉;至于其文章中出于“新民”的需要而对西方民主思想、民权理论、民主制度等方面的介绍,更是影响深远。黄遵宪由于长期从事外交事务,与西方文化直接接触更多,了解更深。他对西方文化理念的引入也是不遗余力的。在《日本杂事诗》自序中说:“余于丁丑之冬,奉使随槎。既居东二年,稍与其士大夫游,读其书,习其事,拟草《日本国志》一书,网罗旧闻,参考新政,辄取其杂事衍为小注,串之以诗,即今所谓《杂事诗》也。时值明治维新之始,百度草创,规模尚未大定……余所交多旧学家,微言讥刺,咨嗟叹息,充溢于吾耳。虽自守居国不非大夫之义,而新旧同异之见,时露于诗中。及阅历加深,闻见日拓,颇悉穷变通久之理,乃信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立志以《日本国志》介绍日本的明治维新,以诗歌吟颂其变化,其引进西方文化理念以改造国民之愿望非常强烈。其中对中日交往历史的介绍是为了说明其起点并不高,甚至相当长的时期都是落后于中国的;对明治维新后诸方面变化的描述,则是期望以客观事实引导国人自省,能够认识到自身弊端所在并改革之,以实现富强目的。该书刻印后广泛传播,在社会上层启迪了一代士人的觉醒,起到了启蒙国人的目的。至于《日本杂事诗》所吟内容,总体上与《日本国志》一致,但由于以诗歌形式吟咏,更利于传播。组诗聚焦于“文明开化”、“富国强兵”、“殖产兴业”等方面展开,如第32首云:“议员初撰欣登席,元老相从偶踦闾。岂是诸公甘仗马?朝廷无阙谏无书。”描述日本开设议院,国家大事经议员讨论后方可定夺,府县亦仿照设置;因此,虽说是君主之国,却无需谏官。实际上,对资本主义民主的介绍,客观上是对封建专制制度的否定。而对警察(第46首)、消防车(第47首)、军官学校(第57首)、派遣留学生(第55首)、开采矿藏(第41首)、照相术(第175首)等的描绘,与其描写火车、电报、东西半球昼夜相反现象等诗篇一起,构成其直接宣传新事物以使国人接受之、进而促进社会进步的行为,仍是典型的启蒙活动。

对西方新事物、新知识的介绍,并非局限于黄遵宪、梁启超两人的创作。其他如康有为对轮船、火车的描述,对歌剧、蜡像的歌咏;谭嗣同诗歌中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抨击与对清政府丧权辱国罪行的揭露;夏曾佑对“冰期”、“洪水”、“巴别塔”等新名词和对外国教义的引入;蒋智由《卢骚》等诗歌对卢梭民权思想的赞扬,其《奴才好》对中国人“奴性”的鞭挞、《观世》里指出:“积成奴仆性,谄谀竞为生。智种日摧抑,劣败理亦平。”对国民性的认识已经达到非常深刻的程度,唯其如此,他才在《人物》中呼吁:“先除奴性斯为贵,但解方言未足奇。”对国民劣根性的认识与批判,直接开启了新文化运动时期以鲁迅为代表的反思、批判国民劣根性思潮的先河。而其《呜呜呜呜歌》对火轮船的歌颂,《北方骡》对火车迅捷的赞颂等,也以对西方文明的直接歌颂促进了近代启蒙思潮的发展。蕴藏在新事物、新知识背后的理念是他们对科学精神的礼赞,而礼赞科学对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人而言,无疑具有开启智慧之门的作用。由于中国文化传统的价值观是“重义理,轻艺事”,科学技术被视为“奇技淫巧”而被士人轻视。此时,一大批引领潮流的诗人纷纷吟颂昔日士人瞧不起的对象,甚至连日本维新后奖励通商的举动也被黄遵宪作为新知介绍进来,可见“诗界革命”倡导者们理念的变化之大。这些出于社会舆论关注层面的诗人的理念,通过报纸、杂志等近代传媒迅速传播,或者通过学会、学堂等空间传承下来,抑或由演讲、辩论、雅集等公共活动扩大影响,逐渐渗透到社会各阶层,融进艺术创作各领域,成为启蒙运动的理论资源。

对外来资源的借鉴固然重要,本民族启蒙资源的开发、传承同样不可或缺。因此,“诗界革命”对启蒙运动思想贡献的第三个方面就是对晚明人文思潮及清初“实学”资源的继承与光大。作为“诗界革命”的倡导者,梁启超1923年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认为:“最近三十年思想界之变迁,虽波澜一日比一日壮阔,内容一日比一日复杂,而最初的原动力,我敢用一句话来包举它,是残明遗献思想之复活。”有学者指出:“这段话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正是敏锐地提出了中国启蒙的思想资源问题:不是西学,也不是正统儒学,而是明末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的学术思想构成了近现代之交思想发展的最初动因。诸如他们突破汉学束缚的‘独立求是’精神,反对八股科举的主张,反满的民族意识,对君主专制政体的抨击,注重国计民生时务之研究的务实精神等。”[6]就“诗界革命”而言,其倡导者如梁启超诗歌中表达出“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理念与他通过大量论文所宣传的“新民”理想,包括对西方政治制度、经济结构、文化内蕴等方面的介绍,甚至对财政、债券、币制等问题的研究,所介绍的知识是西方的、现代的,其探寻问题的动机则是来自传统的,即知识分子强烈的入世意识,关注国家大事。凡此种种,均凸显出“注重国计民生时务之研究的务实精神”。虽然说这些内蕴不是通过诗歌表现出来的,但作为“诗界革命”的主将和理论家,他对启蒙运动的影响显然不可能局限于诗歌,当作全面观。黄遵宪通过《日本国志》和《日本杂事诗》对明治维新后日本社会的全方位描述,向国人勾勒出共和、民主的新画卷,反衬出封建专制的野蛮与落后;蒋智由对卢骚民权思想的推崇和对西方科技成果的赞扬,康有为对新事物的吟诵与对西方艺术的介绍等,也对传统士人唯八股为上的理念构成冲击。如果细读丘逢甲的诗歌,其对故乡台湾的频频思念,对早年抗日生涯的歌吟,对战友的怀念等,亦使传统的爱国诗增添了反帝、怀乡的内蕴,是对明清更迭之际,士人爱故国——明朝诗歌的内蕴拓展,更是对传统爱国题材的发扬光大。

中国启蒙运动的兴起有其独特性,既非政治家登高一呼,民众应者云集,亦非哲学家自创体系,传播其思想来开启民智,而是迫于国家危机乃思救国的部分先觉者整合本民族启蒙资源与外来启蒙思想,通过策动文学革命的方式、借助文艺载体实现的。无论本文论述的晚清启蒙运动,还是五四时期的思想启蒙均如此。因此,研究“诗界革命”对中国启蒙运动的价值,亦有必要阐述其艺术贡献。

“诗界革命”对启蒙运动的艺术贡献首先表现在促进中国诗歌完成由古典向近代的转型方面。这种转变既是诗学主张的变化,亦有诗歌内蕴的嬗变,还有艺术特征的改变。就诗学理论看,漫长的封建社会所推崇的儒家思想对中国诗学影响最大,“载道观”即为典型的传统诗学理论,主张诗歌要“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使诗歌成为宣传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工具;强调诗歌乃“言志”载体,即便言情,也应是符合“礼义”的情感,而反对抒发诗人的自我情感。从龚自珍倡导“尊情”开始,爱国诗派也抒发激越慷慨的感情。“诗界革命”兴起后,梁启超由倡导“新意境”、“新语句”、“古人之风格”等“三长”到《饮冰室诗话》提出“以旧风格含新意境”,强调以熏染着时代色彩的新内蕴改变传统诗歌的内涵,此“道”显然非彼“道”,完成了对传统诗歌表现对象的悄然置换。黄遵宪“我手写我口”的主张,则凸显自我的情感、理念等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反对拟古派对古人题材、风格的模仿,也是立足于突破传统诗学藩篱的见解。梁启超等人的诗学主张,显然有为其政治宣传服务的功利性特征——他选择复古派最擅长的体裁、主攻其统治最严密的诗歌领域本身就具有政治谋略性;《饮冰室诗话》在总结“诗界革命”的理论与创作时刻意借鉴进化论思想,有意引导人们服膺今胜于古、后胜于前的理念,以便否定传统诗歌,创造新派诗。其启蒙动机鲜明,启蒙效应也是明显的。

“诗界革命”的内蕴已如前述,这里主要论述其内蕴如何与启蒙运动融汇一体的。在梁启超倡导“诗界革命”之前,黄遵宪等人已经创作出大量“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新派诗,为了表现对新事物、新知识的感受而将其引入,与其说是启蒙的自觉,不如说是诗歌创作过程中表现对象的诱导与逼迫。无论是电报、照相、轮船、火车,还是东西半球昼夜相反现象,进入到中国诗歌中均会给读者带来新异之感,使其认识到世界上还有这些以往不知道的新东西。其启蒙效果是客观效应,而非主观意识使然。但是,梁启超在维新变法失败逃亡日本后创办《清议报》时,专门特辟诗歌栏目,不断刊载以新名词、流俗语入诗的新派诗,则是自觉的行为。应该说,这些诗歌的刊载与其登载于此报上的政论文章一样,有着鲜明的启蒙目的。有学者论述曰:

从此,“自由”、“共和”、“民主”等日译新词大量入诗,“新诗”和“新派诗”开始向着政治启蒙的方向合流。在他看来,西方的政治态度,进化论思想,自然科学知识,爱国精神以及崇高的人格等等,都理所当然地成为新思想、新意境。利用诗歌推动社会思潮的启蒙意图充分显现。[7]

可见,即便是新派诗的创作者没有明确的启蒙意图,“诗界革命”的理论家也会将其引向启蒙的时代潮流之中。何况,黄遵宪、蒋智由、夏曾佑等人本有着或强或弱的启蒙意识,其诗歌创作中蕴含有丰富的启蒙意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康有为、谭嗣同等人的诗歌中,或以西方科技成果、知识的介绍,或以批判封建专制制度等,均与时代启蒙内蕴相吻合,构成了启蒙思潮的有机组成内涵。

综观诗歌发展史,任何一次诗歌变革都离不开创作主体的经验更新、诗歌语言的嬗变和诗歌形式的变化。当然,这三个方面的变化并非同步。“在经验、语言与形式三种因素中,经验最为活跃,语言相对固定,形式则最有惰性。当诗人亲历的经验发生前所未有的剧烈变化时,惯用了的诗语就不可能完全抓得住那些新起的经验。诗人或者转而运用前所未见的词汇,或者沿用旧的词汇而赋予新的意思,但是,无论如何,语言的变化却引起了它们与诗的形式之间的裂痕”[8]。创作主体海外经验的获取是产生诗歌创作冲动的前提,也是诗人能够以诗歌开展启蒙运动的关键性因素,因为只有主体具备了启蒙思想,有以所掌握的知识来唤醒蒙昧者的愿望时,抒发出来的情感里才可能蕴含有启蒙内蕴。然而,这些启蒙内蕴需要合适的语言载体来传播,于是便有大量从日本引入的新名词、新术语出现在“诗界革命”倡导者的诗歌中。它们的存在,一方面为启蒙思想的传播提供了方便,使得语言与所表达的内容相吻合;一方面却因其新异而导致尚不具备新学知识的读者产生隔膜,形成晦涩难懂的效果;同时,伴随着欧洲人名、地名、科技术语等词语的入诗,在语言的音节、韵律、节奏等方面均产生与传统诗歌相比不够协调的弊端。这样就影响启蒙思想的传播,使其往往局限于有限的知识阶层而无法向全社会普及。怎样解决这些问题?黄遵宪等人采取向民间歌谣、客家山歌汲取营养的方法,借鉴其生动通俗、形象活泼的语言特点,通过仿写、改写的方式创作出具有民歌风的诗歌。在启蒙思想与传播方式的隔离状态下架起“民间”这座桥梁,通过诗歌语言的“俗化”较成功地解决了由于语言“欧化”产生的问题。对民间歌谣语言的借鉴也伴随着对其形式的模仿,既有整体上七言四句一段的形式外貌,也有对其比兴、双关、谐音、象征等具体手法的学习,从而使其诗歌能够有利于启蒙内蕴的传播。

但是,应该看到这种尝试的代价:语言的嬗变尝试并没有彻底解决与所表达的启蒙思想的隔膜,因为这是不改变传统文言的前提下的局部改良,由此形成的语言与形式之间的裂缝是鲜明的。这种情况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诗人们引入的日本词汇多为双音节词,而欧洲人名、地名、科技术语等则为多音节词。汉语是以单音节词为主的语言,中国传统诗歌的艺术形式是建立在历代诗人对汉语语言规律的探索之上的,无论是平仄的运用、韵律的安排,还是词序的排列等均是依附于汉语特征的。双音节、多音节词汇的引入丰富了汉语的词汇,增强了汉语的表现力,但也与传统诗歌的艺术规则产生冲突,造成语言与形式之间的裂缝。二是诗人们用传统语汇表现海外新事物时,语言与所表达的意蕴之间会出现裂缝。笔者初读黄遵宪的《人境庐诗草》时,即感受到这一特点。总体看,以传统语汇略带夸饰地表现海外所见所闻,应该是诗人接触到新异事物时内在感受强烈导致的直接反应,作为熟悉传统文化而普遍不懂外语的一代诗人,他们思维运转肯定是运用母语更为得心应手,因此,用传统典故、成语来表现对象是正常的。同时,也不排除有这样的自觉心理——自己所创作的诗歌,其阅读者是中国读者,且多是熟悉中国传统文化的士人,利用传统语汇、传统意象来抒发情感,易于被接受。黄遵宪们的良苦用心是应该被体谅到的,但是由此造成的艺术弊端也是不能忽视的。林岗先生结合黄遵宪的七律《温则宫朝会》展开阐释,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其诗曰:“万灯悬耀夜光珠,绣缕黄金匝地铺。一柱通天铭武后,三山绝岛胜方壶。如闻广乐钧天奏,想见重华《盖地图》。五十余年功德盛,女娲以后世应无。”“这首诗无论写温莎堡盛况还是写维多利亚的功业,用词都很夸张,而且这种夸张不是来源于对经验或事物作文笔上的放大,而是来源于语词漂浮和滑动在经验和事物的表面。诗人对温莎堡的雄伟壮观以及女王治下英国的强盛都很有感触,可是造词遣句并不能准确抓住那些感触,词句本来是表达经验的,而此处的经验却被夸张的词句阻隔,不能顺利表达出来。在深沉感触的表面飘浮、滑动的词句,形成一团由词句组成的烟雾,读者难以穿透”[8]。此论的确抓住了黄遵宪用传统语汇表现新事物所造成的弊端,证明了新的经验须有新的语汇来表达;利用传统语汇即便是有方便读者接受的益处,却抵不过表意漂浮的弊害。以文害意,既形成对诗歌艺术方面的危害,也妨碍启蒙意蕴的传播。如果考虑到新文化运动时期和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传播新理念、新学说时存在的相同问题,那么,剖析“诗界革命”倡导者们传播启蒙思想时存在的问题就更具有特定的学理价值和现实意义。

恩斯特·卡西尔认为:“人之为人的特征就在于他的本性的丰富性、微妙性、多样性和多面性。”[9]每个生命个体是丰富多样的,每个生命主体的思考是微妙多面的,反映思考成果的方式方法同样是多姿多彩的,因此,面对前人创造的精神产品,作为后来者,我们的解读也应该是多维度的,而不应抱定一个标准去评论所有的文本。理解并重视精神产品的复杂性,方可多维度阐释出研究对象蕴含的丰富内涵与艺术特征。本文以“诗界革命”对启蒙运动的贡献来剖析研究对象,即试图为阐释“诗界革命”提供一个新的阐释维度,进而深化对“诗界革命”价值的认识和理解。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998.

[2]帕斯卡尔.思想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176.

[3]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22.

[4]康德.实践理性批判[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5.

[5]黑格尔.历史哲学[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175.

[6]张光芒.启蒙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5.

[7]肖向明.“启蒙”语境里的“审美”艰难——论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文学变革的价值取向[J].南京社会科学,2008(8).

[8]林岗.海外经验与新诗的兴起[J].文学评论,2004(4).

[9]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15.

[责任编辑海林]

I206.5

A

1000-2359(2013)06-0150-05

侯运华(1965-),男,河南上蔡人,文学博士,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

2013-05-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7BZW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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