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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东坡转世故事之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2013-04-12

关键词:佛印红莲禅师

郭 茜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论东坡转世故事之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郭 茜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在辗转流传却又庞杂的东坡故事系统之中,总能看到关于东坡转世的故事。这些故事时代不同,趣旨各异,然而却都将转世作为故事的重要内容,甚至许多戏剧小说中更是以东坡的前身后世作为主要线索来组织素材,建构情节,也不乏借东坡在前生后世的轮回故事来宣扬佛理、点化众生的作品。这些东坡转世故事一方面呈现了苏轼在身后的文化进程中其形象不断的被重塑、创造的历史,一方面也可以看到轮回果报思想对于作家、作品深刻的影响。

东坡;轮回;转世故事

佛教在传入中国的同时,也带来了其轮回转世观念,后者与中国传统的善恶观念相结合,逐渐演化生成了轮回果报观,并进而对中国传统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东坡转世故事的发生及其流变,就是其中最富意味的一个案例。

一、宋代东坡转世故事

关于东坡前身后世的说法,在宋代笔记小说中就已经出现并且观点各异。有的小说将东坡的前身指认为僧人。如《春渚纪闻》云:“钱塘西湖寿星寺老僧则廉言,先生作郡倅日,始与参寥子同登方丈,即顾谓参寥曰:‘某生平未尝至此,而眼界所视,皆若素所经历者。彼此上至懺堂,当有九十二级。’遣人数之,果如其言。即谓参寥子曰:‘某前身山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属耳。’后每至寺,即解衣盤礴,久而始去。则廉时为僧雛侍仄,每暑月袒露竹阴间,细视公背,有黑子若星斗状,世人不得见也,即北山君谓颜鲁公曰:‘誌金骨,记名仙籍。’是也。”[1]93作者将东坡作为已列仙籍的僧人转世。《扪虱新话》等据此记载了这个故事[2]。

笔记小说中也有将东坡的前身直接指认为五戒禅师的。《冷斋夜话》曾记录:苏子由等三人同梦迎五戒禅师,而东坡至,自云年少时曾梦为僧,且其妣孕时即梦一独眼僧人来托宿则生东坡,“自是常衣衲衣。”[3]《诗话总龟》亦云:“恶业相缠四十年,常行八棒十三禅。却着衲衣归玉局,自疑身是五通仙。”[4]这种以不同人物却内容相同的梦境来呈现苏轼前身的方式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东坡自言其少年时的梦境,富有传奇色彩。

当然,对此也不乏质疑者。《清波杂志》云:“苏东坡戒和尚,王平甫灵芝官。近时所传尤众,第欲印证今古名辈,皆自仙佛中去来。然其说类得于梦寐渺茫中,恐止可为篇什装点之助。”[5]可见,东坡的前身之说伴随着笔记小说中故事的流传就已经被审思和明辨了。

也有一些笔记小说,指东坡的前身是神仙。如《独醒杂志》云:“徽宗初,建寳箓宫,设醮,车驾尝临幸。迄事之夕,道士以章疏俯伏奏之,逾时不起,其徒与旁观者,皆怪而不敢近。又久之,方起。上宣问其故,对曰:‘臣章疏未上时,偶值奎宿星官入奏,故少候其退。’上曰:‘奎宿何神?’对曰:‘主文章之星,今乃本朝从臣苏轼为之。’上默然。”[6]以东坡为奎宿星官,这当然与东坡杰出的诗文成就相关,同时也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东坡拥有如此卓越才华的原因。

另有一些笔记小说将东坡的前身指为邹阳。《春渚纪闻》云:“薳一日谒冰华丈于其所居烟雨堂,语次偶诵人祭先生文,至降邹阳于十三世,天岂偶然,继孟轲于五百年,吾无间也之句。冰华笑曰:‘此老夫所为者。’因请降邹阳事。冰华云:‘元祐初,刘贡甫梦至一官府,案间文轴甚多,偶取一轴展视云:在宋为苏某,逆数而上十三世,云在西汉为邹阳。”[1]85将东坡与邹阳联系在一起,主要有两点缘由,一是两者相似的才华与性情,二是两者相似的人生经历,邹阳曾因人谗妒而下狱几死,东坡则因乌台诗案而下狱,九死一生。

还有一些故事指认东坡死后作了紫府押衙。《春渚纪闻》云:“霅川莫蒙养正,崇宗间过余言:夜梦行西湖上,见一人野服髽髻,颀然而长,参从数人,轩轩然常在人前。路人或指之而言曰:‘此苏翰林也。’养正少识之,亟趍前拜,且致恭曰:‘蒙自为儿时诵先生之文,顾执巾侍不可得也。不知先生厌世仙去,今何所领,而参从如是也。’先生顾视久之曰:‘是太学生莫蒙否?’养正对之曰:‘然’。先生颔之曰:‘某今为紫府押衙。’语讫而觉。”[1]86其人与东坡偶遇梦中,并在梦中与已经去世的东坡交往,本就充满梦幻迷离色彩,少见于其他文本之中。

此外,话本《五戒禅师私红莲记》也曾谈及东坡转世故事。《五戒禅师私红莲记》的内容较为简单,着重于有道高僧的修为与色欲之争,集中刻画了五戒禅师如何看中红莲,最终破戒、羞愤坐化的整个过程。而后世轮回则相对交待简略,趣味不高。将佛教中“交合败道”的故事模式与著名的文人苏东坡结缘,以诱惑与破戒、文人风流来呈现娱乐化。虽然其中内容多与史实出入,舛误较多,但是《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对后世小说戏曲的影响甚大,五戒禅师与佛印二世相随的故事,最终成为东坡转世故事的基本叙事框架与情节模式。

二、明代东坡转世故事的演变

明代的东坡轮回故事大多据《五戒禅师私红莲记》改写,载体则以小说与戏剧为主。《绣谷春容》私集与余公仁《燕居笔记》卷九均有《东坡佛印二世相会》,其故事情节基本同《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只增添了一些字句上的润饰。

相比之下,《明悟禅师赶五戒》中的描写更加完整丰富,故事中突出的重点也不在于欲望与女色诱惑,而在于东坡与佛印之间的富贵与佛法的争胜,以及深挚的两世友情。《明悟禅师赶五戒》中的矛盾主要在于,转世的东坡沉迷于仕宦富贵,代表着执著于现实的功利心,而佛印时时以佛法提点,处处劝说,代表着佛教所言的超脱。二人少年时便时时辩论,但东坡没始终有悟道。“那东坡志在功名,偏不信佛法,最恼的是和尚,常言:‘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我若一朝管了军民,定要灭了这和尚们,方遂吾愿。’……每常二人相会,瑞卿便劝子瞻学佛,子瞻便劝瑞卿做官,瑞卿道:‘你那做官,是不了之事,不如学佛三生结果。’子瞻道:‘你那学佛,是无影之谈,不如做官,实在事业。’终日议论,各不相胜”[7]481。后东坡因乌台诗案被囚于牢狱之中,被问了死刑,巨大的灾难使他认识到世事荣华乃是一场虚幻,“记得佛印时常劝我戒杀持斋,又劝我弃官修行,今日看来,他的说话句句都是,悔不从其言也”[7]484。并能以梦的形式看到前世五戒与红莲之事,幡然悔悟,最终两人同时逝去,终成正果。由此,东坡被塑造成为一个一时失足从此深陷红尘后悔悟的形象,而佛印的转世充满着使命感来拯救朋友。《明悟禅师赶五戒》对于东坡生平的叙述与史实较为切合,叙事更为细密,人物形象鲜明,格调较为高雅,着重于人生富贵的幻灭与劝世,说教意味渐浓。

在戏剧作品中,《金莲记》《红莲债》是代表,《金莲记》以较为彻底的市井价值观念重构了东坡被贬谪的原因以及被贬的生活,营造了狂欢化的戏剧效果。剧中的东坡由皇帝亲点翰林,以御前金莲烛送归,是东坡一生仕途最为得意之时,却不料惹来章惇的嫉妒与挑拨,从而被贬黄州。然而,在轮回观念支配下,贬谪都是轮回中宿命式的安排。《红莲债》中五戒转世为东坡,明悟转世为佛印,红莲转世为朝云,清一转世为琴操。五戒因红莲而破戒,转世后却再成为了夫妻。东坡曾劝琴操共度良宵,莫入佛门,“进珙销长夜钟声,胜彼挥尘谈禅独闭空山月影”,无奈琴操一心向佛,却向东坡推荐了朝云,东坡甚喜,“琴操既劳撮合,毋得逡巡”。东坡这位“多情翰苑郎”终于和朝云这位“金谷娇娃,如此良缘定”。此剧不同于《五戒禅师私红莲记》与《明悟禅师赶五戒》那样对于佛教解脱的皈依,在故事梗概之中,高扬起了对人欲的张扬,给佛教禁欲主义以强烈的冲击,带出了明时不一样的时代风气与思想风貌。

三、清代东坡转世故事

清代东坡轮回转世故事在内容上并无实质性突破,但不管是笔记、小说,还是剧作,都带有对前代东坡故事的总结性质。

如《坚瓠集》云:“轮回之事,正史载羊佑前身为李氏子。他如蔡邕是张衡后身。……苏子瞻是五戒和尚,又是邹阳。”东坡在故事中就被纳入到这样的前世后身的链条之中,指为认五戒和尚的后身。作者同时也指出了轮回的虚妄:“余戏为语曰:‘大苏死去忙不彻,三教九流都扯拽。’纵好事者为之,亦词场好话柄也。”[8]

杂剧《琴操参禅》中琴操素爱佛理,东坡与琴操在西湖上参禅斗机锋,并向参寥子一再保荐琴操,“你不见西天天女从天下,向维摩丈撒花,当时共证无声话,几曾经担甚差,今日里他叩着咱,咱化着他,定然此生缘份佳,禅师呵,你可依了咱度了他,自古道佛门广大”。在东坡的“谆谆嘱咐”之下,参寥为琴操于佛前忏悔并剃度为尼,安排在清波门外紫竹林中修道。东坡赞琴操是“猛火里献出莲花”,并真诚地祝愿她早日得道。剧中参寥子介绍东坡为时称他为五戒禅师后身,说他“根器尽好”[9]。但是未提及前身及轮回转世过程,只是简单介绍前身,可见东坡前身是五戒禅师已经不再是新鲜事物了,只稍略微提下便可。

杂剧《眉山秀》不同于其他作品的是东坡悟前身事被放在了人生的最末,当东坡从海岛回到京城,功名之愿已酬,富贵之分已极,皇帝赐酒,宫娥劝饮,金莲宝炬送归,大醉如梦,此时方了解前身后世之事,顿悟了。虽然《眉山秀》中仍然有二世相随故事的印迹,但整体上已经趋于平淡,矛盾并不集中于破戒、转世等情节中,在以东坡生平为内容的剧作中,佛印已经不是《明悟禅师赶五戒》里那样重要的人物了。

东坡轮回转世故事大都以东坡的顿悟结尾,或是自此息心修道,脱离轮回,终列仙班,或是顿悟功名富贵美色的虚幻,于佛法中求得轮回的解脱,或是从此看破荣辱,团圆美满。这种结局与其说是展现了对于佛教义理的尊崇、对世俗生活的厌弃、大彻大悟的超然与对尘俗的决裂,不如说是尽情书写了东坡这个人物形象在远离仕途漩涡之后,融入民间时的彻底解脱与对世俗生活的欣然享受,从更深层次呈现出了对市井价值观念的认同与张扬。

综上所述,“佛教传入后,引入了轮回的概念。……意思是如车轮回旋不停,众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循环不已”[10]14。其观念是本于“种姓”制度中的宗教观念。“在汉化佛教中更具体地推行六道轮回的说法:一切有生命的‘众生’,包括人在内,统统被安置在六种不同环境中,由低到高排列为: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阿修罗道,人道,天道。众生按照个体本身某一阶段的前因后果,各种因缘,如车轮回转一般,在下个阶段转入六道中的某一道”[10]17。而在东坡转世故事之中,六道轮回那样复杂的设计,被简单地破戒、转世、解脱链条所取代,并且这个链条在整个故事的历史演变中越来越松弛,集中在转世的矛盾冲突越来越淡化。明清之际,借佛家轮回之语,东坡故事中呈现了谓为壮观的文化景象。虽然都在点破悟道的框架之内,但其以诙谐打趣、轻松调侃来呈现东坡的转世与悟道,蕴涵着市井对于长生、富贵、美色、钱财等外在欲望满足的期待,也体现着市井最根本也是最基础的伦理价值与道德判断。宁稼雨先生曾说:“故事主题类型作为叙事文学作品的一种集结方式,具有单篇作品和文体研究所无法涵盖和包容的属性和特点。”[11]正是在这一层意义上,东坡转世故事的演变可以作为一面镜子,看到人们用自己愿意去相信的方式来重构人物与故事,并在东坡故事展演发展的历史上留下不同时代的思潮风气与情感寄托。

[1]何薳.春渚纪闻[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陈善.扪虱新话:卷15[M].上海:上海书店,1990.

[3]释惠洪.冷斋夜话[G]//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204.

[4]阮阅.诗话总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216.

[5]周辉.清波杂志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4:56.

[6]曾敏行.独醒杂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9.

[7]冯梦龙.古今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8]褚人获.坚瓠集[G]//清代笔记小说大观: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350.

[9]花韵菴主人.花间九奏[G]//清人杂剧初集.长乐郑氏影印本.1931.

[10]白化文.三生石上旧精魂——中国古代小说与宗教[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

[11]宁稼雨.故事主题类型研究与学术视角换代——关于构建中国叙事文化学的学术设想[J].山西大学学报,2012(3).

[责任编辑海林]

I207.41

A

1000-2359(2013)06-0147-03

郭茜(1981-),女,陕西三原人,文学博士,西北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2013-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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