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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认同与文学建构——1950年代文学史著中的鲁迅形象

2013-04-12陈国恩禹权恒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王瑶文学史鲁迅

陈国恩,禹权恒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中国现代思想史乃至中国现代革命史上绕不过去的一个人物。近百年来,不同时代的读者对鲁迅的阐释从来没有间断过,分别建构起了各自心目中的鲁迅形象。作为现代中国社会的一个“卡里斯玛典型”,鲁迅不断地被各种政治势力所言说,成为一个特殊的文化符号。然而,鲁迅是一个非常丰富的人物,这决定了任何对鲁迅映像的描述,都可能和鲁迅本体之间存在差距。比如,五四时期新旧两派对鲁迅持截然不同的态度,“左联”内部在如何认识鲁迅问题上一度也存在重大分歧,甚至发生过激烈的文艺论争,这些表明认识鲁迅并非易事。直到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强调“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左翼内部关于如何认识鲁迅的分歧才得以弥合,开始比较一致地按照新民主主义的思想把鲁迅纳入新民主主义文化的逻辑框架,视之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导师和精神领袖。这既极大地提高了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地位,同时也为中国共产党创造自己的新文化指明了方向。

上个世纪50年代,王瑶、丁易、刘绶松等人撰写的几部中国现代文学史著先后出版,代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这一学科的正式诞生。这些著作中关于鲁迅的论述,可以说是中国共产党人在获得政权后为着手在全国范围内推进新民主主义文化建设所做努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汪晖说:“鲁迅形象是被中国革命领袖作为这个革命的意识形态的或文化的权威而建立起来的,从基本的方面说,那以后鲁迅研究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完善和丰富这一新文化权威的形象,其结果是政治权威对于相应的意识形态权威的要求成为鲁迅研究的最高结论,鲁迅研究本身,不管他的研究者自觉与否,同时也就具有了某些政治意识形态的性质。”①从这几部代表性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中,我们可以看到鲁迅的形象如何被建构,这一建构工程遵循着什么样的思想原则,又存在一些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其实非常真切地折射出了那个时代的总体思想特点、知识分子的心理以及社会思想领域中一些现在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翻开了中国历史的崭新一页。对于刚刚夺取政权的中国共产党人而言,推动政治、经济、文化建设,巩固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是刻不容缓的头等大事。鉴于新的政权要在旧的历史地基上建立起来,共产党人必须面对一个不容回避的现实,即把大众的思想尽快统一到中国共产党人的历史观点上来,这是保证新中国各项建设事业顺利发展的一个重要条件。换言之,为了加强意识形态方面的引导,中国共产党亟需对为数众多的从旧时代过来的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教育和思想改造,帮助他们认清新中国的前途和在新时代所要遵循的思想和行为准则。此时,历史选择了中国现代文学史,同时也再一次选择了鲁迅。

1950年5月,教育部召开全国高等学校专题会议,通过了《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对中国新文学课程的内容作出了规定。其中特别强调:“运用新观点、新方法,讲述自五四时代到现在的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史,着重在各阶段的文艺思想斗争和其发展状况,以及散文、诗歌、戏剧、小说等著名作家和作品的评述。”草案明确规定“中国新文学史”为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的主要课程之一。从此以后,编写高等院校的统一教材作为一项系统性工程,摆在了许多教育工作者的面前。鲁迅作为中国新文学史上的一面光辉旗帜,自然成了新文学史教材编写的重中之重。这在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以及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中,可以说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1953年8月,《中国新文学史稿》脱稿问世。这原是王瑶在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新文学史课程的讲义草稿。它继承了朱自清先生编纂新文学史的风格。全书分四编,总计60万字。《中国新文学史稿》的问世,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和编纂的一个新阶段,王瑶也据此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重要奠基人。在这部史稿的第一编第三章《成长中的小说》中,王瑶对鲁迅的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作出了高度评价。《呐喊》主要作于1918~1922年,王瑶说:“正是五四的高潮期,这些也正是‘文学革命的实绩’和《狂人日记》的精神一样,充满了反封建的战斗热情。”在解读《狂人日记》、《一件小事》、《阿Q正传》之后,王瑶高度评价了鲁迅那极富自我批判精神的可贵之处。在论述到短篇小说集《彷徨》的时候,王瑶说:“当然,看见许多战友的中途变节,心境是凄凉的,《彷徨》中就不免带点感伤的色彩,热情也较《呐喊》减退了些。他自己说‘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点,思路也似乎毫无拘束,而战斗的义气却冷却不少’。这是实在的。但鲁迅是不会孤独下去的,当他默感到革命的潜力和接触到青年的热情的时候,他的战斗是极其尖锐的,这在杂文的成绩里就更可找到了说明。”②紧接着,王瑶详细地论述了鲁迅的《祝福》、《离婚》、《在酒楼上》、《孤独者》以及《伤逝》等短篇小说的特色。这些小说真实地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到大革命以前这个历史阶段的时代特点,充溢着改革社会的愿望和战斗热情,而且在形式和艺术构思方面也新颖多样,逐渐形成了比较成熟的写作风格。最后,王瑶说:“鲁迅,从他的创作开始起,就是以战斗姿态出现的,他一面揭发着社会丑恶的一面,一面也表现了他的改革愿望和战斗热情。在这二者的统一上,不只他作品的艺术水平高出了当时的作家,就是在思想性的强度上也远远地走在了当时的前面。当作文化革命的旗帜,三十年来多少进步的作家就是追从着他的足迹前进的”③在第五章《收获丰富的散文》中,王瑶以《匕首和投枪》为标题,对鲁迅的《热风》、《坟》、《华盖集》、《华盖集续编》、《而已集》中的杂文作出了很高评价。在部分杂文之中,鲁迅用极为辛辣的笔调暴露和讽刺了中国社会存在的许多丑恶之处。之后,王瑶对《野草》、《朝花夕拾》等散文集做了非常深入的阐释。可以说,《野草》在悲凉之中透露着非常坚韧的战斗性,许多文字用了象征和重叠的手法,凝结着异常悲愤的声音和气息。在第二编《左联十年》中,王瑶以《鲁迅领导的方向》为题,主要论述了在白色恐怖的环境之中,特别是在“左联”成立前后,各种极左社会思潮逐渐抬头,社会革命情势日益陷入一种极度危险的状态。而此时,鲁迅却表现出异常的冷静和理性,他紧紧地立足于中国的现实国情,以敏锐的眼光觉察出当时中国革命形势正在发生着微妙变化。事实上,鲁迅对于当时中国革命的认识深度和高度都是远远地超过一般作家的。比如,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上作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的演讲,就表现出一种极为深刻的远见卓识。之后,王瑶对鲁迅和“自由人”、“第三种人”,以及围绕着“两个口号论争”进行了鞭辟入里的论析,认为鲁迅为坚决捍卫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合理性作出了巨大牺牲。总体而言,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主要是以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为指导纲领,整体结构上与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保持一致。虽然本书受到特定时代学术生产体制的制约,存在许多不足,但毕竟又有属于自己的学术追求与文学史构想,既满足了时代的要求,又不是简单地执行意识形态的指令,在试图对自己充满矛盾的历史感受与文学体验进行整合表述的过程中,尽可能体现出历史的多元复杂性。不仅如此,王瑶在本书中所引述材料极为丰富,在评价具体作家时,从“人民本位主义”的立场出发,持一种较为宽容的态度,这在当时的社会历史语境之下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中国现代文学史略》是丁易在国内各大学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讲义提纲,后来经过进一步加工和修改,1955年由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全书共分十二章,详细地介绍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基本历程。其中,在论述鲁迅的部分中,丁易把鲁迅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提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比如,在第一章《五四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革命运动的兴起、发展和斗争以及鲁迅的贡献》中,他非常注重凸显鲁迅在文学革命理论建设方面的重要领导作用,介绍了以鲁迅为首的文学革命阵营和封建文学及右翼资产阶级文学的斗争情况;在第二章《以鲁迅为旗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活动及革命文学理论的进展和斗争》中,丁易以很大篇幅阐述了鲁迅在革命文学斗争方面所作出的巨大努力,特别是和买办资产阶级“新月派”、“法西斯民族主义文学”、“反动的小资产阶级的文艺自由论”、“帮闲文学论语派”以及和其它反动的文学集团之间的艰苦斗争。我们可以看出,丁易的文学史叙述带有浓厚的阶级斗争色彩,意识形态的倾向性极为突出。在第五、六章中,丁易以《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旗手共产主义者鲁迅》(上、下)为题,详细分析了鲁迅。他说:“鲁迅是近代中国伟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是二十世纪现实主义的世界大师之一,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和国际主义者,他一生的思想和文学发展道路,是完全和中国人民的革命发展道路相吻合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④在解读鲁迅前期小说时,丁易说:“鲁迅这些短篇小说的创作方法,基本上可以说还是属于批判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但是他的批判的彻底性和革命性,却远非一般的批判的现实主义所能比拟,这是和他前期的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的思想有着密切关系的。而在一九二七年以后,鲁迅已经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因而他的后期创作却是属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范畴了。”⑤但是,丁易在后面对此又做了一系列非常深刻的反思:“不过鲁迅前期创作虽然达到了这样辉煌的成就,但他对于当时中国革命出路还没有明确的认识,因而他虽然热爱农民,可是对于农民的革命性却多少有些怀疑,流露了某种程度的悲观情绪,而有‘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感觉。不过,这对于鲁迅前期创作的辉煌成就却也并无妨碍,因为如前所说,鲁迅的创作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当时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要求,而他思想上这一矛盾,也就是他在进行着严肃的自我思想改造的斗争;终于改变了阶级立场,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而这一伟大的自我改造斗争,也正是他从彻底的批判的现实主义进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关键。”⑥可以看出,这是一系列概念的相互缠缚和矛盾的表述:鲁迅前期小说存在缺陷,原因是这些小说不完全符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要求,即对于农民的革命热情估计不足,作者自己身上又存在迷失方向后的消沉情绪;但鲁迅应该是伟大的,理由是这些作品具备了新民主主义文学的性质,特别是鲁迅后来经过思想斗争实现了自我的蜕变,成了一个“共产主义者”——问题是鲁迅后来的思想进步要成为鲁迅前期小说取得杰出成就的一个理由,原是相当勉强的——这是在鲁迅前期小说确实不符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标准,而鲁迅又必须先验地给予高度肯定时,研究者在逻辑上所使用的一个技巧。这同时也告诉人们,在当时的一些学者看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标准与新民主主义文学的标准,是有重要区别的。对于像鲁迅这样必须加以全面肯定的作家来说,当难以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标准时,就使用新民主主义文学的标准——新民主主义文学其实成为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低一等级但又符合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思想的一种文学,因为它是共产党人可以接受的,它又存在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发展的一种逻辑和历史的必然性。

1956年4月,刘綬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全书分上、下两卷,约55万字,原是刘绶松在武汉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时的讲义内容,后来经过进一步完善修改才得以面世。作为当时影响很大的一部新文学史著,内容丰富,结构清晰,自成体系,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该书在《绪言》中即宣言研究新文学史必须具备几个基本观念:一是“划清敌我界限”,凡是“为人民的作家”、“革命作家”就给予主要的地位和篇幅,凡是“反人民的作家”,就无情地揭露和批判;二是分别主从,即突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主流;三是把对鲁迅的研究提到首要的地位上来。其中,刘绶松在前三编部分对鲁迅及其文学创作进行了集中评述,分别建构了五四时期、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以及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鲁迅形象。作者在阐释五四时期的鲁迅形象之时,主要从他的早期文学创作谈起,探讨了《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明天》、《故乡》、《阿Q正传》等重要小说的思想艺术特征。刘绶松说:“总起来说,收在《呐喊》里的鲁迅的早期创作,不只是现代中国文学史上不朽的杰作,也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稀有的伟大作品。当我国新文学运动还在倡导、发轫的时候,我们就有了这样在思想内容上和在艺术形式上都已经达到异常卓越、成熟境界的作品,作为我们前进途中的鼓舞和范例,这实在是我国现代文学的一件最值得夸耀的事。”⑦之后,刘綬松对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鲁迅形象进行了详细解读。此时,鲁迅堪称“青年叛徒的领袖”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奠基者”。刘绶松这样描述此阶段的鲁迅形象:“在本时期,探索与战斗,在鲁迅是一个密切而不能分割的实践的整体:他是一面战斗,一面探索,在战斗中探索,同时也在探索中战斗的。这是鲁迅本时期战斗历程上最主要的特色。”⑧这里,刘绶松重点从“战斗的武器之一杂文”、“战斗的武器之二小说”、“战斗的武器之三散文诗、散文”等三个层面来塑造鲁迅。在第三编中,刘绶松论述了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鲁迅。刘绶松首先强调了鲁迅在左联成立时所发挥的重要领导作用,探讨了鲁迅和“新月派”、“民族主义文学”、“第三种人”“论语派”之间的激烈斗争,表现了鲁迅经过长期的自我批判和自我改造之后,其思想已经发生了重大发展和进步。刘绶松说:“经过这次自我批判之后,他对中国历史发展的看法,已经不再是从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与观点、以及进化论的观点出发,而是以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看法了,他对于中国人民大众革命的力量和前途,已经没有丝毫的怀疑,而是坚信唯有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了。”⑨可以说,经过这样一个发展,一方面标志着作为思想家的鲁迅的前后期思想本质上的变化;另一方面,也标志着作为文学家和新文学运动的领导者的鲁迅在创作方法上前后的显著不同的面貌。刘绶松说:“从进化论到阶级论,这是一个伟大的跃进。这样一个跃进,在鲁迅,是体现了时代和历史对于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的客观要求,同时,也是体现了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对于自己的严格批判和忘我战斗的革命精神的”⑩,客观地讲,鲁迅思想的巨大转变是和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教育和社会影响分不开的,具体表现在:倘若与共产党和人民革命事业有利的,鲁迅都竭力拥护;假如与共产党和人民革命事业有害的,鲁迅都极力反对。可以说,党对于鲁迅的关怀爱护与鲁迅对于党的始终如一的忠诚,是鲁迅后期文艺事业的不朽价值产生的根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鲁迅的思想发展进程深深地反映了而且紧紧地结合了中国人民革命的曲折前进的道路,体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在中国大陆的伟大胜利,同时也把我们的新文学运动推向了一个更新更高的发展阶段。

可以看出,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是在遵循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及毛泽东思想的基本前提之下,以新民主主义革命发展史为主要依据,来编纂中国新文学史的。比如,王瑶对中国新文学史的分期问题的处理就体现了政治因素的强力渗透。王瑶把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分做四个时期。第一期是1919年到1927年,相当于毛主席在《新民主主义论》里第一第二两个时期;第二时期是1927年到1937年的十年,相当于《新民主主义论》的第三个时期;第三时期是1937年到1942年的五年,即从抗战开始到《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抗战期间前五年的文学;第四时期是1942年到1949年的七年,即自《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到中华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的召开的时期。王瑶这里对中国新文学史的分期是一种政治认同的必然结果。1952年8月30日,在出版总署与《人民日报》共同召集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座谈会上,多数专家虽然也极大地肯定了王瑶在新文学史著建设方面的重大贡献。但是,一些学者也对《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在政治立场方面存在的缺陷甚至“错误”进行了严厉批评,反映了建国初期异常复杂的政治文化氛围。历史在无意间给王瑶开了一个玩笑,当时这部倍受质疑和批判的新文学史著,后来却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上的一部经典之作。综合当时诸多学者提出的各种批评意见,它们“一方面体现了当时政治对历史编写的要求;另一方面,从学术研究的层面上说,表现了强烈地要求建立另一种学术传统的趋向。这就要求建立学术为政治服务的传统,要求治学者有明确的政治立场,在治史时要鲜明地表现这一政治立场。因此,首要的问题不是追求历史的客观真实性,而是考虑所描述的历史对哪个阶级有利。为此,就要检查所描述的历史是否符合某一阶级的理论主张,符合他们对历史的意见。”⑪非常幸运的是,在50年代前期极为特殊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中,王瑶并没有完全接受来自各种政治因素的规训,而是坚持个人的独立见解,对各种文学现象进行了实事求是的评述。比如,王瑶在论述新文学运动的发生发展及其背景时,较多地采用了“基本性质”的判断。但在进入具体的作家作品的评价定位之时,王瑶就表现出十分的谨慎,其评判的标准就比较宽松一些,不纯粹以政治态度划线。在后来的论述中,王瑶对文学史的评判标准作出了局部的调整,提出以“人民本位主义”为根本,有意将原来标示的“新民主主义”或“无产阶级革命”这样政治性的标准淡化一些,也“扩容”一些,以更能贴近具体文学创作的实际。此种治史风格充分表现了王瑶独到的理路。换言之,王瑶在从事新文学史著的编纂时,并没有完全放弃个人的独立思考,而是把个人思考悄悄地融会于政治逻辑之中,这正可看出王瑶非常注重策略性和技巧性的一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学者指出:“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将启蒙主义思想与新民主主义的革命论断掺杂在一起的做法,与稍后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以及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相比,更显示出该书在意识形态方面离当时的政治要求有相当的距离——后两者都是严格按照《新民主主义论》强调的新文学中社会主义因素的成长壮大来描述新文学史的,并以此来筛选作家的。”⑫

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相比,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和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出版相对较晚。它们表现出几乎相同的鲜明倾向,即向政治层面的大角度倾斜,或可称为新文学史著的大幅度政治化。“政治标准第一”是他们编写中国新文学史的共同指导方针。其中,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就以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为主要纲领,把中国新文学史作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来进行分期和评述的。该书在《绪论》中就开门见山地说:“中国现代文学运动是和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分不开的,并且血肉相连而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的一部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简单地说来就是:现代文学运动是为革命运动所规定,但同时它又对革命运动起了一定的影响和推动作用,必须通过这种关系去考察中国现代文学,才可以看出中国现代文学的社会意义和社会任务。”⑬这就表明丁易的文学史写作目标非常明确,即是要说明现代文学和革命运动之间的关系及其社会意义。他第一次将新文学史上的诸多作家,严格地按照他们的具体政治态度和政治立场,分为“革命作家”、“进步作家”、“反动作家”,并以此为主要标准对众多的文学流派和文学社团进行了区分。鉴于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丁易进行了特殊处理:他没有为鲁迅之外的其他任何作家安排专章,而鲁迅却独独占了厚厚的两章。不仅如此,他还在文学运动和文学斗争部分,非常着意地强调“鲁迅为首”。比如相关的标题:“以鲁迅为首对于革命文学的态度和意见”、“以鲁迅为首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及其和反动政治的斗争”、“以鲁迅为首的革命文学阵营和反对文学倾向的斗争”等,都是明证,目的是为了强调鲁迅对于新中国文化和政权建设的独特意义。同样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国新文学史的整个书写过程中,丁易非常强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重要性。“丁易为了套用这个理论来整合新文学,显示政治倾向的进步,甚至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实际表现的时间大大地提前了,以致全然不顾新文学历史发展的基本事实,甚至不惜任意剪裁史实,去服从这一预设的结论。”⑭最典型的套用的例子就是本书第二章有关鲁迅小说的一节,标题就是“从彻底的批判的现实主义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其中,丁易把鲁迅的小说《非攻》和《理水》都说成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了。他所找到的基本依据就是鲁迅作品具有“主题的积极意义和战斗性的强烈”,以及对反动派的“无情打击”和对革命力量“由衷的拥护”等重要特点。这些套用的基本用意在于能够体现出中国新文学发展的政治方向,而不至于在指导思想上触犯政治红线。这正是丁易和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达成共识的一个佐证。不过本书的基本立论及其方法、体例,与王瑶等人的新文学史相比,是更能反映20世纪50年代前期现代文学研究和教学的一般路子,这是一本很政治化、代表学术主流,因而在当时实际影响很大的著作。

和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一样,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也体现了政治形势开始发生重大变化时作者所选择的一个新的治学模式。刘绶松在评价作家作品时,同样依据政治第一的标准,把作家的政治表现和现在的政治地位作为关注的重点,以政治定性代替文学评判,对作家只注重阶级分析,以其政治态度站队划线,严格区分敌我,凡是在现实政治生活中已被判定为“反动的”,不管其在历史上表现如何,对新文学有无重要贡献,创作上有无特色,一律因人废言,全盘否定,或尽量压低其在文学史上的位置。可以说,刘綬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坚定地贯彻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思想。比如,他把中国新文学史分为五个阶段,第一阶段:五四运动时期(1917~1921);第二阶段: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1921~1927);第三阶段: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1927~1937);第四阶段:抗日战争时期(1937~1945);第五阶段: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1945~1949)。这里,刘綬松对中国新文学分期问题的处理,完全参照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分期标准和分期方法。他在本书中还极力推崇左翼文学和解放区文学,而对自由主义文学及其他所谓“反动文学”都持拒斥的态度,这就表现出一种非常鲜明的阶级立场和审美趣味。“总而言之,刘绶松在其《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中,是把鲁迅放到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框架中来评价的。这其实是遵命而作,非如此就会犯重大的错误。从这一意义上说,刘著与同一时期的另外几部新文学史一起,共同规划并实践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种述史模式,因而也就奠定了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中的鲁迅研究的基础。而刘著的特点,则是更为注重鲁迅的思想意义甚至政治意义的发掘。所以,其政治色彩更浓一些。当然,这就不能不影响到他后来的学术影响力。”⑮不言而喻,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强大影响之下,1949年后新文学史的编写日益走向了“一体化”的生产阶段。王瑶早期的较具个人特色的述史模式被政治权力逐步地同化和稀释,这对于中国新文学史学科发展无疑是一个不良信号。黄修己说:“他们的编纂实践开了另一条传统,也就是不顾历史事实,理论为先,实是政治为先,按照政治的要求来描画、阐释历史,实际上是歪曲了历史,在他们手里终于完成了新文学史的政治化。”⑯然而,我们也不必过于责怪这些学者,因为建国之后的特殊语境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完全挣脱历史本身的局限性。此时,他们也许只有和占据中心位置的政治话语达成某种谅解,或者形成政治一体化的利益共同体,才有可能寻求一种极为有限的言说空间,进而才有可能从事新文学史的具体编纂工作。

纵观20世纪50年代的三部较具代表性的新文学史著作,可以说,它们都是努力按照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思想来建构鲁迅形象的。他们在阐释鲁迅及其代表作的时候,往往极力关注其对于新民主主义革命有利的一面,而对其他方面则关注较少或基本不予关注。主要原因在于,新中国需要鲁迅这样的进步知识分子作为榜样,引导来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改造世界观,把立足点转移到人民大众这方面来,从而突出中国共产党在文化建设方面的领导作用。虽然鲁迅在这些新文学史著中的形象建构存在着一些差异,但更多地却是表现出它们的相似性。一方面,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奠基者之一,其崇高地位本身就是一种客观存在。鲁迅的独特魅力是扎根在他的厚重的文学作品之中的,绝非任何人凭空制造的神话。因此,各种新文学史著都给他以显要的位置。另一方面,由于1949年后极为特殊的社会历史际遇,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鲁迅的权威评价被强化和放大,鲁迅终于成为“新中国的第一等圣人”,使他在新中国文化建设方面扮演了一个极端重要的角色。在这样的条件下,一些史著对鲁迅形象的描述可能和鲁迅本体之间存在差异,其中的偏颇也就难以避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不妨说“鲁迅”的形象是被不同时代的读者不断建构起来的,究竟哪一种形象更加符合鲁迅自己,这需要历史的检验。不但如此,透过不同新文学史家对鲁迅形象的经典塑造,可以看出中国不同历史时期特殊的社会文化氛围。或许还可以说,每当控制社会思想的精神文化机制趋于宽松和理性的时候,鲁迅形象就会逐渐地接近于鲁迅本体。此时,鲁迅研究的学理精神就会得到更好的发扬,鲁迅研究会取得重要的成果。当文化机制变得日益苛酷,甚至走向极端的时候,鲁迅形象就会被歪曲,成为实用政治的一个手段,鲁迅研究也就走上了一条教训深刻的歧路。

注释:

①汪晖:《无地彷徨——五四及其回声》,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251页。

②③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第84页,第87页。

④⑤⑥⑬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年,第175页,第184页,第187页,第2页。

⑦⑧⑨⑩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年,第65页,第95页,第259页,第262页。

⑪⑯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5页,第108页。

⑫张传敏:《民国时期的大学新文学课程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52页。

⑭温儒敏、李宪瑜、贺桂梅、姜涛:《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8页。

⑮陈国恩:《武汉大学鲁迅教学和研究的世纪回顾》,《长江学术》201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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