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诗经》中的赋税和徭役思想*
2013-04-12赵拴牢
□ 赵拴牢
(河南省国家税务局,河南 郑州 450008)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大约从西周初期(公元前11世纪)至春秋中叶(公元前6世纪)500多年间的诗歌305首,分为风、雅、颂三部分。《诗经》内容丰富,全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阶级矛盾、风土人情等。《诗经》中也保存了丰富的税收史料,有很高的价值,分类研究解读这些涉税诗篇,对我们今天更好地坚持和弘扬赋税为民观具有重要的启示。
一 肯定甚至颂扬税收及踊跃服役的思想
《诗经》时代,已经有了税收:既有以服劳役、军役方式负担的力役税,也有以粮食、丝帛、土产等物资交换的实物税,还有以助耕公田方式负担的劳役地租,且在关市之征中,开始出现了货币税。可以说,税收已伸入到社会生活的众多领域。据初步统计,《诗经》中不同程度涉及赋税的有60余首,占到《诗经》总数的20%。这些诗歌中有不少是肯定甚至颂扬税收的,如《小雅》中的《大田》,《周颂》中的《臣工》、《噫嘻》、《载芟》等。《大田》诗云:“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其意为:乌云布满天空,甘雨徐徐而下,落到了我们用以缴税的公田里,同时也惠泽我们各自的私田。曾孙兴致勃勃来视察劳动,带着妇人和孩子,亲自把饭食送到南亩旁,管理农事的田官极其欢喜。这首诗以平常自然的口吻,赞美老天爷及时下雨,从而保证了公田、私田的丰收,并间接反映出一种先公后私的赋税思想。《臣工》、《噫嘻》、《载芟》三篇则通过描写周天子带领群臣亲耕藉田,告诫农官要忠于职守、农民要及早备耕,表示对农事的关切与重视。充分体现了周代统治者的民本思想和鼓励农业的政策,对于稳定民心,保护生产力的发展,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也有正面肯定力役的,如《大雅·灵台》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意思是说,开始营建灵台,精心规划,认真营建,百姓尽力服役,没多久就造成功了。开始规划时,并不急于求成,但服役的百姓从各地踊跃而来,所以才造得很快。表达了百姓在为周文王建造灵台时踊跃服役的情景。还有肯定正义战争、踊跃服军役保家卫国的,如《秦风》中的《无衣》,《小雅》中的《出车》、《六月》、《采芑》等,《无衣》诗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充满了慷慨激昂、热情互助的气氛;“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表现了秦地人民勇敢从军,团结友爱,同仇敌忾,共同御侮的决心。这些诗篇从正面反映了人们乐于承担纳税义务、踊跃服役的思想。
二 揭露沉重而无处逃避的剥削和赋税思想
周王朝后期,社会动乱,力役繁杂,赋税苛重,民不聊生。所以《诗经》中大多涉税诗篇,是诅咒重税盘剥和怨愤苛役扰民的。其中控诉剥削之重、社会不公、人民不堪忍受的莫过于《魏风》中的《伐檀》和《硕鼠》。《伐檀》是一群伐木者在河边砍伐檀木,替统治者造车发出的呼声,谴责了统治者不劳而获的罪行和剥削制度的不合理。诗云: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诗中一句紧似一句地逼问那些“君子”(贵族)“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最后无奈地说:“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发出了对不劳而获者的强烈愤慨和憎恨之情,尖锐地揭露了剥削者的寄生本质和贪婪本性,对他们不劳而食提出了义正辞严的质问和抗议,具有强烈的斗争性。当这种剥削压迫达到无法承受时,人们自然而然就会作出“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的无奈但却无畏的抉择。《硕鼠》写道: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诗中把不劳而食、贪得无厌的剥削者和统治者,比作可憎的大田鼠,写出人民不堪统治者的残酷剥削,并发誓要逃离那“硕鼠”般的剥削者而“适彼乐土”(到达没有剥削的社会),另觅生路。在他们看来,只要去到那“乐土”、“乐国”,就可以有安居之处(爰得我所),就会使他们的劳动得到相当的代价(爰得我直),从而也就再不会有悲愤,再也不会长吁短叹(谁之永号)。
难道真要逃出去了就肯定可以“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吗?世上真的有什么可以逃避剥削的乐土吗?这也未必!《小雅·黄鸟》一诗就描写了背井离乡者在异国同样遭受欺凌和剥削,从而再次产生了重归故乡的心理。该诗写道:
黄鸟黄鸟,无集于榖,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榖。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这首诗描写沉重的负担和剥削,迫使一些人离乡背井、逃往异国他乡谋求生路,然而到了那里,同样有“黄鸟”(比喻不劳而食的贵族)“啄我粟”、“啄我粱”、“啄我黍”,仍然过着贫穷受苦、异地受歧视的生活,于是,他们又打算早日返回故土,向宗族群体靠拢,以摆脱苦境。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人们渴望的那个没有剥削而能安居的乐土,只是幻想罢了。对这首诗,郭沫若在其《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分析道:“黄鸟就是瓦雀。这和耗子一样,也就和坐食阶级一样,没有一个国是没有的。痛恨本国的硕鼠逃了出来,逃到外国又遇着有一样的黄鸟。天地间哪里有乐土呢?倦于追求的人,他又想逃回本国了。”《邶风·旄丘》、《王风·葛藟》则进一步描述了人们逃亡流落异乡后的生活惨状。《葛藟》诗云: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该诗叙述人们不堪忍受本国统治者的剥削而远离家人,流落异乡,最终沦为乞儿,到处呼求哀告,称他人作父亲、呼他人作母亲、喊他人作兄长,但却无人肯照顾、救济的可怜经历和悲惨境遇,可以称得上是一首可怜悲惨的“流浪者之歌”。《诗经》中的这部分诗篇,深刻地揭露了当时沉重而无处逃避的剥削和赋税思想。
三 控诉繁重而无休止的徭役和兵役思想
控诉繁重的兵役、劳役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是《诗经》的另一个重要内容。西周后期,战事不息。周室东迁后,周王朝失去了对诸侯国的控制力。各诸侯国间强凌弱,大吞小,为兼并争霸而连年恶战,致使百姓长期远戍,田园荒芜。随着各国经济的逐渐发展,统治者更加奢侈腐化,国君们为了修建宫室台榭,驱使大量农民去服各种劳役,严重破坏了农业生产。无休止的兵役、劳役,造成了千家万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民不聊生。《诗经》中的很多诗篇,从各个角度写出了人民遭受兵役、劳役之苦,直接喊出了人民的心声。《小雅》中的《北山》、《鸿雁》、《何草不黄》以及《大雅·民劳》、《唐风·鸨羽》、《豳风·七月》直接描写无休止的劳役之苦。《鸿雁》诗云: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这是一首为贵族统治者建筑城邑宫室的农民、工匠在徭役中编写的诗歌。大意是说:我们(农民、工匠)被迫远行去服徭役,在野外受尽劳苦。更为可哀的是,连鳏夫、寡妇也未幸免徭役。我们虽然辛苦劳作,建成了城邑宫室(“百堵皆作”),而自己却住不上房子。明理之人说我们确实劳累,而愚蠢之人却反而斥责我们心怀不满。《鸨羽》进一步表现了农民们在徭役重压之下的呻吟和怨恨。诗云: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王事”,和周天子有关的事;“靡盬”,没有停息的时候。这首诗写征夫被迫服役,家园荒芜,父母无人奉养,其内心无比忧虑痛苦却又哀哀无告,满腔忧愤无从排遣,于是怨极而责问“悠悠苍天”:何时才能安居(“何其有所”)?何日才是苦尽之时(“曷其有极”)?何时才能恢复正常(“曷其有常”)?向无休止的徭役压迫发出了愤怒的控诉。《何草不黄》也是“征夫”怨恨劳苦的诗作。诗云: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这首诗直斥周幽王力役繁苛,用兵不息,征夫有如禽兽,因而怨声四起。他们怨奔走四方,“朝夕不暇”;怨夫妇离隔,不得团聚;怨官府不把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哀我征夫,独为匪民”)。诗的感情强烈,连用五个“何”字句的责问,既是一种强烈的抗议,又是一种愤怒的揭露。《豳风·七月》叙述了豳地农民一年四季无休止的劳动:男的种地、打猎、酿酒、凿冰、修缮房屋、准备祭品;女的采桑养蚕、纺绩缝制;年终还要为统治者服役修建宫房,大办酒宴为统治者庆贺祝寿,而自己却终岁饥寒的生活情景,形象地反映了劳役的沉重以及剥削者与劳动者之间的对立。又《小雅·四牡》:“王事靡盬,我心伤悲”;“王事靡盬,不遑启处”;“王事靡盬,不遑将父”。《小雅·杕杜》:“王事靡盬,继嗣我日。”可以看出,不仅王事没有停息的时候(“王事靡盬”),而且统治者还随意延长农民们服役的时间(“继嗣我日”)。甚至连贵族的诗作《大雅·民劳》也反映了力役的繁重:“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民亦劳止,汔可小愒”、“民亦劳止,汔可小安”,采用复沓式结构反复写道人们因输赋税服徭役实在太辛劳,但求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的心理渴望。由此可见,当时力役的繁苛。
《诗经》中直接或间接描写战争的诗篇有30多首,这组诗有人称之为“行役诗”或“征戍诗”。繁重的兵役,无论给应征者,还是给应征者家人,在生活及情感上都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因此这部分诗所体现的情感基调是哀怨的。“行役诗”具体从三个角度加以表现战争军役之苦的:一是直接描写战争生活的艰辛;二是从思妇的角度间接描写行役之悲;三是从下层官吏的角度反映行役之苦。
《邶风》中的《式微》,《王风》中的《扬之水》,《豳风》中的《东山》、《破斧》,《小雅》中的《渐渐之石》、《采薇》,直接描写了戍边士卒生活的艰苦以及征夫、役夫的怨与恨。《采薇》诗云: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该诗通过一个士兵出征还归途中的回顾和自述,描述了戍边的艰辛和对家乡的思念。诗中写道:在军营中没有闲暇来休息(“不遑启居”、“不遑启处”),没有一天敢安居(“岂敢定居”),没有一天不戒备(“岂不日戒”),每月要打几回仗(“一月三捷”),形象地表现了战争生活之艰辛。
伴随着徭役、兵役的苛重,因而出现离人思妇之作。《周南》中的《卷耳》、《汝坟》,《召南》中的《草虫》、《殷其雷》,《邶风》中的《雄雉》、《击鼓》,《卫风》中的《伯兮》,《王风》中的《君子于役》,《小雅》中的《杕杜》、《采绿》从思妇的角度间接地反映了征夫、役夫的行役之悲。《君子于役》诗云: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该诗以徭役和战争为题材,细腻委婉地刻画了一个妇女思念在外服徭役的丈夫。她看到鸡回窝、羊牛归来,自然联想到服役远行的丈夫,但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无可奈何之中,她只能遥祝丈夫不要忍饥挨饿(“苟无饥渴”)来寄托自己对丈夫的深情。《魏风·涉岵》抒写征人望乡思家,回忆起父母兄长的嘱咐,叫他自己当心,不要死在异乡,该诗曾被推为“千古羁旅行役诗之祖”。诗云: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无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邶风》中的《击鼓》写一位兵士服役南行,他想起临别时和妻子的誓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全部化成泡影,残酷的现实无情地粉碎了他们美好的憧憬。他心境绝望悲凉,感情无限沉痛,不禁沉痛地哭诉:“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凄苦哀怨的情调催人泪下。
《召南·小星》、《齐风·东方未明》、《小雅·小明》等诗篇则通过对下层官吏生活的描写,从另一个侧面抒写了行役之苦。《小星》中的“嚖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描写一个身卑职小的下层官吏在王命的驱使下披星戴月地奔波。虽然他已经心力交瘁,但仍然不敢停息,他没有勇气同奴役他的统治者抗争,只好自怨“寔命不犹”(人家命运比我强)。用自我欺骗的方法去寻找心理上的平衡。《小明》写一个被贬谪的小官吏,他置身于荒远之地,政务纷繁,虽然几经寒暑,但仍不知归期。他急切地盼望结束这痛苦生活,早日还乡与思念的亲友团聚。《东方未明》诗云:“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写朝廷兴居无节,号令不时,小官吏忙于公事,早晚不得休息的辛劳情态。
诗能证史,读史以明志,鉴古而知今。在欣赏《诗经》优美乐章的同时,深深感悟其所体现的赋税思想,对努力实现当今社会所倡导的赋税为民观必会大有裨益,这也是我们欣赏解读《诗经》赋税诗的意义所在。
[1]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2]周自强.中国经济通史(先秦经济卷)[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
[3]杨祖昆.《诗经》与税收[J].中国税务,1994,(6).
[4]田守勇.《诗经》中的赋税观念及变革[J].税收与社会,2003,(9).
[5]伍友云.《诗经》行役诗的情感特征及其悲剧美[J].荆门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