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X”格式的历时演变研究
2013-04-11高娟
高娟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好不X”格式的历时演变研究
高娟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好不X”格式是汉语尤其是近代汉语中一种很常见的半固定语法格式。在统计分析的基础上归纳出“好不X”格式发展过程及肯定式“好不X”的出现时间,并解析“好不X”中X的语义色彩对否定、肯定意义的影响以及“好不”语法化过程。
“好不X”;发展演变;语法化;语义色彩
一、“好不X”的发展过程
论述“好不X”的产生过程前,我们先简单的将“好不”的用法划分为两种:一种是“好不”即“好+不”,表示强调性的否定,我们称之为“否定式”。其中“好”是程度副词,“不”是否定词,“不”与后面的词语X连接的较为紧密,从形式上看构成“好+不X”;一种是“好不”相当于“好”,表示肯定的意思,我们称之为“肯定式”。其中“不”不表示否定意义,它与前面的“好”连接的较为紧密,从形式上看构成“好不+X”。这种划分是为了叙述的方便,针对“好不”的其它用法将在下文作详细的说明。
袁宾在《近代汉语“好不”考》[1]、《“好不”续考》[2]将“好不”的发展过程划分为三个时期:否定式独用期、否定式和肯定式并用期、肯定式基本独用期。并指出:《敦煌变文》中已有否定式“好不”的用例,说明否定式“好不”的产生不晚于唐末宋初;《西游记》中的七处肯定式“好不”用例,表明肯定式“好不”在明中叶以后已被使用。从袁宾先生的论述中可以看出要弄清“好不X”的历史发展就要理清两个问题:一是“好不X”何时出现?出现时是以肯定形式还是否定形式出现?二是肯定式“好不X”出现的时间。我们将基于这两个问题的基础上探讨“好不X”的发展过程。
1.萌芽期:唐五代。
袁宾先生认为“好不X”最早产生于五代的《敦煌变文·燕子赋》,学界对“好不X”格式的产生大都持与袁宾先生相同的观点。袁先生所说的“好不X”格式表示否定的意义,应理解为“好+不X”,其中X为动词。张海涛在《近代汉语“好不X”格式研究》[3]一文中提出了新的看法:“在我们所收集的语料中,发现事实上唐代就已经开始有‘好不X’格式的用例了。”张文列举的《晋书》、《梁书》二例均表示否定意义“好+不X”,其中X为动词或动词性词组。这说明“好不X”格式在《敦煌变文》之前就已经产生了,为何袁文没有收录此例?这就需要从《晋书》、《梁书》语料所反映的时代进行说明。首先,《晋书》、《梁书》是唐代人编撰的前代史书,其中的语言究竟是反映魏晋南北朝的语言还是唐代的语言?以往研究者大体认为其中的对话部分可能比较接近前代的实际语言,但柳士镇指出这也不尽然,对话部分也可能经过修史者的改动。《晋书》、《梁书》属于后时资料,根据常识来说应该以同时资料为基本资料,以后时资料为旁证,但没有同时资料的时代就只有根据例子的多寡和其前后时代的状况如何来推测,这样得出的结论也不明确,因而《梁书》、《晋书》语料所反映的时代不明。其次我们考察吕叔湘《汉语语法论文集》引书目录、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引书目录和刘坚《近代汉语语法资料汇编》,其中只有《中国语历史文法》引书目录将《晋书》归为隋以前的语料,而相反地三本书的引书目录均将《敦煌变文》收录在唐五代,因而相较于《晋书》、《梁书》,《敦煌变文》的时代更为明确。袁宾先生是出于严谨的态度划定否定式“好不X”的产生不晚于唐末宋初,并没有限制其产生的最早时期。
2.发展期:宋金元。
宋金元时期为“好不X”格式的发展期,是因为相较于唐五代而言此期这一格式呈缓慢发展的态势,数量由少变多。从袁宾先生统计的二十五种近代汉语著作“好不X”使用情况的统计可以看出:从宋代《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到宋明时期的《清平山堂话本》共40例。“好不X”中的“X”也不再局限于动词或动词性词组而是有形容词、名词的用法,如“好不聪明愚浊汉”、“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张海涛在《近代汉语“好不X”格式研究》一文所收集的语料中“好不X”在宋金元时期共有84例,他所选取的语料与袁文有很大的不同,除《董解元西厢记》都收录以外,其它语料均不相同。由此可见造成了“好不X”格式在这一时期数量上的差别。张文收录除《张协状元》、《五灯会元》、《大宋宣和遗事》和《董解元西厢记》外,还有《碧岩录》和《元曲选》作为宋金元时期的语料,前者所反映的语料有确切的时代可以作为同时语料使用,而后者《元曲》一般学界不作为元代的语言材料,太田辰夫和吕叔湘也将其划为元明时期而不作为元代的语料,可见张文所引84例“好不X”格式其中约70例均为《元曲选》中的语料不具有说服力,但其它同时语料也反映了宋金元时期的“好不X”格式明显多于唐五代。从另一角度分析,不考虑《元曲选》语料所反映的确切时代,单是“好不X”格式的大量出现也反映了它的发展趋势。“好不X”中“X”的词性由单一转向丰富,“X”可以是名词、形容词等,与袁文一样反映了这一时期“好不X”格式的特点。综合二者的语料可以看出在宋金元时期“好不X”格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其特点体现在X的多样化。
关于肯定式“好不X”的出现学界看法不一。袁宾先生首先在《近代汉语“好不”考》[1]一文中指出肯定式“好不”出现在明中叶。其后又在《“好不”考续》中进一步指明肯定式“好不”产生于明代下半叶(16世纪)。何金松《肯定式“好不”产生的时代》[4]一文对袁宾先生的结论进行反驳,认为肯定式“好不”至迟在十四世纪元代口语中便已产生。他所选取的语料来源于《元曲选》,《元曲选》一般不被看作是元代语料,因而我们对何金松先生结论持否定态度。曹徵明《〈肯定式“好不”产生的时代〉质疑》[5]也认为《元曲选》中的词句特别是其中的宾白,已经经过后人多次改动,混入了明代口语词语,因而并非纯粹的元代语言,何文得出的结论是靠不住的。曹小云《〈五代史平话〉中已有肯定式“好不”用例出现》[6]给“好不”肯定式的出现作了新的界定。文中引用《新编五代史平话·汉史平话》中一例:“当日刘知远与三娘子成亲之后,怎知他三娘子两个哥哥名做李洪信、李洪义的,终日肚闷,背后道:咱爷娘得惩地无见识!将个妹妹嫁与一个事马的驱口,教咱弟兄好不羞了面皮。”这里的“好不”确定无疑是表示肯定,即“好不+ X”其中X为动词性词组,因而我们只需考证其出现的时间即可。吕叔湘《汉语语法论文集·引书目录》、《近代汉语指代词·引书目录》、刘坚《近代汉语语法资料汇编·引书目录》、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引书目录》、袁宾《近代汉语概论·附录》认为是宋元时期作品;宁希元《五代史平话为金人所作考》认为成书于金亡前后;程毅中《新编五代史平话·点校前言》认为是金亡(1234年)之前的作品。综上所述,曹小云将“好不”肯定式的出现提前到了13世纪初。同一时期孟庆章《“好不”肯定式出现时间新证》[5]列举了《五灯会元》中两例肯定式“好不”,亦兼有“好不”否定式二者并存,确定“好不”肯定式在南宋末年即公元13世纪已经出现。这一结论与曹小云先生所得结论几乎一致,二者互相为证,因而我们可以说“好不”肯定式出现在13世纪,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元曲选》中已有一定数量的肯定式和否定式并存。
3.繁荣期:明清。
“好不X”格式的繁荣发展出现在明清时期。袁宾二十五种近代汉语著作“好不”使用情况统计表中显示从明代《西游记》到清末《老残游记》共出现“好不X”格式247例,其中否定式共计60例,肯定式187例。从袁宾所列举的语料我们可以了解这一时期“好不X”格式的一些特点:数量上呈现出大幅度的增长,从宋金元的发展期到明清的繁荣期数量增长了近6倍;肯定式与否定式并用,并且肯定式的数量也大大超过了否定式的数量。这也说明了袁宾先生将肯定式的出现定在明代中叶的《西游记》是不合常理的,因为肯定式“好不X”不可能一出现就在使用上超过否定式的数量,从常理上看是不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事物的发展是循序渐进的,如果肯定式“好不”出现在13世纪,再经过元明时期约三百年间的发展,考虑到《元曲选》中已有不少肯定式用例,但在数量上仍是否定式占优势,再到明清时期的肯定式多于否定式,这样的发展过程才是符合常理的。随着“好不X”格式数量的增多“好不X”中X语法性质也呈现出多样化,可以是名词、动词、形容词及各类词组等。明清时期是“好不X”格式发展到最成熟的时期,各方面都有了较大的发展,成为了近代汉语里独具特色的格式之一。
4.衰败期:现代汉语阶段。
袁宾先生对此早已有了预见,他认为“好不X”的肯定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占据了统治地位。张海涛也认为“好不X”在现代汉语中数量骤减,否定式仅有“好不容易”大量使用,其它都是“好不X”肯定式的用法。“好不容易”这一否定格式在现代汉语中的统治局面值得我们注意。“好不容易”在使用过程中具有特殊性,其表现在:“好不容易”无论是其肯定形式“好不+容易”,还是其否定形式“好+不容易”均表示否定的意思。这需要从“好不容易”的来源说起,袁宾和沈家煊对这一问题有过深入的探讨。在此基础上,我们选取近代汉语近十种著作来考察“好容易”和“好不容易”的使用情况。据统计的情况,“好不容易”在以下十一种著作中未出现一例,这与袁宾先生的说法一致,即“好容易”一语出现在“好不容易”之前。再看“好容易”一语出现的情况:《永乐大典戏文三则》(0)、《新校刊元杂剧三十种》(0)、《水浒传》(0)、《西游记》(0)、《金瓶梅》(9)、《红楼梦》(55)、《醒世姻缘》(5)、《儒林外史》(1)、《儿女英雄传》(13)、《老残游记》(2)、《官场现形记》(8)。“好容易”一词最早出现在《金瓶梅》中,其后在清代著作中大量出现。《金瓶梅》中“好容易”出现9次,且全用作状语,例如:
(1)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阑,上来饿了,我不会吃饭儿?你们那里晓得,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
(2)“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顶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
这里的“好容易”都用作状语,表示否定意义,可以看作是反语的用法。这一时期的“好容易”几乎都是这种用法,在我们收集的133例“好容易”得用例中仅有3例在句中不作状语表是肯定的意义:
(3)姑子说道:“这个缘法好容易!你要是投不着,说那夫妻生气;若是有那应该的缘法,凭你隔着多远,绳子扯的一般,你待挣的开哩!”(《醒世姻缘》)
(4)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儒林外史》)
“好容易”在句中作谓语、动词的补语,表示肯定意义,不能理解为“好不容易”。肯定式“好容易”与否定式“好容易”在语法作用是有差别的,只有否定义的“好容易”才与“好不容易”同义,这与袁宾先生否定义“好容易”的使用有限制条件是一致的,它只能出现在状语位置上。据以上语料我们可以知道在近代汉语阶段“好容易”早于“好不容易”,“好容易”是表示否定意义的反语用法的出现的。
二、“好不X”的语义研究
目前学界对“好不X”的语义研究大致分为两种观点,一是以袁宾、沈家煊为代表的两分派:[7]否定式“好不X”中X是“带有社会性质的褒义词”,如“好不安分”、“好不公平”;肯定式“好不X”中X既可以是表示不愉快的感觉或带有贬义色彩的词语,如“好不蛮横”、“好不糊涂”、“好不惭愧”,也可以是表示一般褒义词,如“好不聪明”、“好不欢悦”、“好不热闹”。二是以邹立志为代表的三分派,在“二分”的基础上新增一组既有肯定意义又有否定意义的肯否式“好不X”,如“好不舒服”、“好不自在”、“好不开心”。对邹立志的肯否式,沈家煊将它作为一种特殊情况做过解释,但并未单立一类,他认为这是与词的划界和主观期待的心理有关的。所以学界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总体上来说是一致的,但对于肯定式和否定式的来源及二者的语法化过程是值得探讨的。
袁宾先生认为肯定式“好不”来源于否定式“好不”并作了大致的说明,但是没有结合其后X的语义色彩显得很笼统;沈家煊认为双音副词“好不”的形成是一个“语法化”的过程,并将其形成过程假设如下:好(引述)不蛮横〈反语〉→好不(陈述)蛮横→好不(陈述)热闹。我们将袁宾先生和沈家煊先生的说法进行比较,二者都认为“好”与“不”之间是逐渐凝结的过程,但沈家煊先生总结的更为详细,他考虑到“好不”后词语的语义色彩的变化过程。二者都是基于认知上的设想,在近代汉语阶段找不到否定式“好不”的反语用法。若要体会近代汉语否定式“好不”的这一用法,按照以上说法“好不+贬义词”(肯定)比“好不+褒义词”(肯定)更接近否定式“好不”的反语用法,即“好不+贬义词”(肯定)来源于否定式“好不”的反语用法,而“好不+褒义词”(肯定)则是在“好不+贬义词”(肯定)基础上的进一步扩展。我们随机选取近代汉语“好不+贬义词”(肯定)的用例:
(5)行者在旁闪过,见那魔王生得好不凶丑——独角参差,双眸幌亮。顶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长时搅鼻,口阔版牙黄。毛皮青似靛,筋挛硬如钢。比犀难照水,像牯不耕荒。(《西游记》)
(6)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动!你想,城墙也难上,这井肚子大,口儿小,壁陡的圈墙,又是几年不曾打水的井,团团都长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们和气,等我驮上来罢。”(《西游记》)
(7)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红楼梦》)
例(5)中“好不/凶丑”表示肯定意义,如果我们按照否定式的反语理解成“好/不凶丑”〈反语〉仍表示肯定意义,与其后“独角参差,双眸幌亮。顶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长时搅鼻,口阔版牙黄。毛皮青似靛,筋挛硬如钢”相照应仍表示“凶丑”。“好不/滑”、“好不/伤感”、“好不/伤心”也都可以转换成“好/不滑”、“好/不伤感”、“好/不伤心”的反语说法而不改变句子表达的意思。因而事实证明这类“好不+贬义词”(肯定)句式其中都蕴含着否定式的反语用法,我们说“好不”的肯定式来源于否定式的反语用法是有一定的语义基础的,也是符合人们的认知习惯的。
[1]袁宾.近代汉语“好不”考[J].中国语文,1984,(3).
[2]袁宾.“好不”续考[J].中国语文,1987,(2).
[3]张海涛.“好不X”格式发展演变初探[J].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12).
[4]何金松.肯定式“好不”产生的时代[J].中国语文,1992,(1).
[5]曹徵明.《肯定式“好不”产生的时代》质疑[J].中国语文,1992,(1).
[6]曹小云.《五代史平话》中已有肯定式“好不”用例出现[J].中国语文,1996,(2).
[7]沈家煊.“好不”不对称用法的语义和语用解释[J].中国语文,1994,(4).
责任编辑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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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3-8477(2013)08-0113-03
高娟(1984—),女,武汉大学2011级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