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中的唱片史
——解读威廉·萨罗扬的《一张创造奇迹的唱片》
2013-04-11聂莺
聂莺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社会科学综论】
文学作品中的唱片史
——解读威廉·萨罗扬的《一张创造奇迹的唱片》
聂莺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一张创造奇迹的唱片》是美国现代小说家威廉·萨罗扬(William Saroyan,1908-1981)的自传体短篇小说。虽然是文学作品,但作者以诙谐的笔触巧妙地如实反映在唱片产业化发展的初期,美国城市平民阶层的经济情况、唱片工业发展状况与大众文化习俗是怎样形成互动变化的。佐证了留声技术发展的偶然性在与大众音乐文化习俗变迁的必然性相遇时,音乐文化产业潜在的动力实际上来自于大众的民族根系感和娱乐需求两种力量。
平民收入;留声产品;根系感;流行音乐
一、一个城市平民家庭的收入情况与音乐工业品消费
在《一张创造奇迹的唱片》[1]中,萨罗扬交代了自己家庭的移民身份——我们是比特利斯人。1917年亚美尼亚被英国和土耳其占领,大量的亚美尼亚人被迫移居土耳其,生活在比特利斯的亚美尼亚人就与当地的库尔德人混居,沦为“二等公民”。后来为躲避土耳其对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他们隐藏自己“二等公民”的身份以比特利斯人自称移民美洲、欧洲。这些移民家庭中的成年人因为不太会英语而且缺乏现代工业技术,所以工厂中机械式的苦力工作通通落在他们身上。“虽然绝大多数的新移民是来自欧洲的村镇和乡村农场,但当他们到达美国之后,大多数人都在城市定居。在城市中心地区,男移民在工业中能找到非技术性的工作,女移民能找到当家庭佣人的工作。”[2]相对于家庭佣人的工作,“母亲”在古根海姆工厂打零工,也算是步入工业化生产者的行列了。在古根海姆工厂做临时装罐头工作的“母亲”的收入每天平均是“一块半”(应为美元,译者为表述的方便,以下类同)到“二块”,或者运气好的话,能挣到“三块”到“四块”。而我作为一名二代移民,相对幸运的有了一份更为体面的工作。1921年时,“我”刚满十三岁,当电报员学徒工的薪酬是每周“十五块钱”,每个月收入就是“六十块钱”。在这个家庭中除了“我”和“母亲”之外还有其他成员,文中并未详细介绍他们的工作和收入情况,但据文中所述,“我们家有六张藤椅子,还是1911年我父亲活着的时候留下来的。”由此可见,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美国低收入家庭中。
1921年前后在弗雷斯诺这个美国加利福尼亚中西部的城市,类似像“我们”这样的中低收入者人均月收入约在60美元左右。“我”购买胜利牌留声机花费了“十块钱”,外加一张唱片的费用是“七角五分”,占“我”当时——一个学徒工——个人收入比例约1/6左右。相对于1906年,原本“高不可攀”的留声技术产品在生产成本的降低和竞争市场形成的条件下,价格上开始趋向大众化、平民化。虽然,当“我”为“我们”这个生活在美国弗雷斯诺市的平民家庭购置了第一部留声机和唱片之后,“母亲”第一个反应就是“我把一周的工资大部分扔在一件可笑的废物上”。但是,通过比对“我”的收入和留声机的价格,还是可以看出,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音乐文化产品的价格越来越低廉化、平民化,唱片上的音乐娱乐正渐渐接近大众文化生活。一个低廉的平台是大众音乐文化消费和音乐文化传播的坚实基础。留声产业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后终于成为孕育大众流行音乐文化的土壤。音乐对民众情感需求的满足使留声产品销售渠道更加宽阔,音乐大众化的趋势逐步形成。
二、唱片上的经济学
洞察大众的音乐文化消费心理是留声产品形成工业化发展后对市场把握的必然手段,留声产业的技术革新和文化发展动力也正在于此。
(一)民族根系感的共鸣
萨罗扬在小说中屡次强调“母亲”使用的语言是亚美尼亚语,仅有一次是“母亲”刚刚改变心意让“我”把留声机留下的时候使用了英语。笔者感受到这样屡次的强调并非为了说明“母亲”使用英语的习惯没有养成,而是表达了“母亲”在使用语言上刻意维系的民族根系感。
根系感,是文化产品提升受众关注度的要素之一,是一个人人重视但因过于熟悉反而常被忽略的要素。在留声产品的消费过程中,受众常常无意识的被这种似曾相识的根系感诱发共鸣。相对于通过视觉引发更多理性思维活动的印刷文字来说,音乐通过听觉系统唤醒更多的是感性思维。人在婴儿期就开始感受母亲的摇篮曲和无意飘入耳中的各种音调,这些声音元素更早的被融入一个人的生命和思想中,并在成长过程中不断添加、巩固和强化。这些旋律和母语一样是个体在族群位置中自我确认的标识。“母亲”耳朵里听到的这段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的旋律,就像是与亚美尼亚语同属印欧语系的意大利语一样亲切动人。新配狐步舞的节奏中徘徊着单簧管低沉、班卓琴乡朴和小提琴柔婉的音色,仿佛使“母亲”故友重逢,感到难以名状的亲近和默契感。“琴声直接在向母亲讲述,仿佛在向一位情投意合、相互了解的老朋友倾诉衷情。在与单簧管配上的班卓琴产生一种使人回忆过去、正视现实和展望未来的效果。”正因为如此,这两首曲子创造的“奇迹”就在于与母亲的根系感发生共鸣,以至于吸引着母亲“主动”要求学习操作留声机并“主动”提出再次购买唱片。
(二)青少年为主流消费群体
留声音乐文化产品的消费除了和受众的知识、民族、趣味和生存状况相关以外,受众年龄心理也是进行留声产品内容设计的主要市场调研内容之一。音乐文化产品的受众群体以青少年为主体,青少年因为旺盛的求知欲和亚文化族群的自我标识需求,更青睐具有大量信息和时代元素的音乐文化产品。萨罗扬刚满十三岁,正处于对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急切的想要获知一切神奇事物本质的年龄,他为什么会用自己人生中第一个周的工资去买了一件明显“不实用”于家庭的文化消费品?从现代对青(少)年文化产品消费心理的调查结果中,我们可以得出答案。“在我们1992年初所进行的抽样调查中也发现,在北京和成都的一家大型音像品商店中,三天之内,购买流行乐磁带及唱片的100%为35岁以下的青年人,其中16—25岁的占90%左右,大、中学生比例高达67%。”[3]虽然这个调查针对的是现代受众人群,但不同时代的青少年对新鲜事物和信息的好奇心理是一致的,他们选择留声产品,就是因为留声产品承载的通常是所在时代最鲜明、最浓缩的文化特征和城市前沿大众趣味。
三、留声技术与流行音乐
1924年以前,留声技术几乎就停留在原声时期,依然是78转的黑色胶木粗纹唱片,只是渐渐的根据唱片的灌录内容,在尺寸上有所选择:流行音乐大都灌录在十英寸唱片上,古典音乐则多用十二英寸唱片。“母亲”听了六遍的音乐是爵士乐队以狐步舞曲节奏演奏的“巧-巧-桑”,不过可以推断出这首舞曲应是十二英寸的唱片,因为像古典音乐一样,舞曲也需要更多的时长。
1914年,一战爆发。美国隔岸观火,借着向协约国卖售武器装备大发国财之际,大批的黑人涌向城市用工市场,黑人在城市中形成新的城市文化聚落,将原本乡村的流行化为城市娱乐的模式。布鲁斯这原本是劳动韵律的节奏,却成就了城市中的舞蹈交际功能。美国音乐呈现工业化生产形态之后,一次跳舞狂潮将流行音乐推至唱片的主角地位,非洲裔美国黑人舞蹈,在切分音节奏上步入正式社交舞会。在当时,衡量唱片是否成功的标志甚至首先看它的节奏是否适合于狐步舞、阔步舞、爵士舞和摇摆舞。吸引“母亲”停下追打“我”脚步的音乐,正是“一支由普西尼谱曲,雨果·弗雷改编,保罗·怀特曼乐队伴奏的狐步舞曲”。小说中提到的雨果是美国热衷于将古典音乐和抒情歌曲改编成舞曲的作曲家,而保罗·怀特曼的爵士乐队又热衷于演奏流行乐曲和古典音乐改编的舞曲,这些努力都是为了迎合1911年以后热衷于在流行乐中起舞的受众大军们,也迎合着唱片公司的利益。类似保罗·怀特曼乐队的爵士乐队在当时有很多,他们用曼陀林、班卓琴、小提琴、单簧管和鼓作为乐器演奏的舞曲在舞厅、酒吧、音乐厅和唱片上都非常风行。小说中没有透露出“母亲”听《印度之歌》的反应,以及这首曲子的演奏风格等信息。不过,这两首曲子都是民族主义乐派的作品,旋律性且歌调感强,适宜编配上舞曲节奏,而且作品中所富含的民间气息也更适宜大众的情感。
唱片促使音乐流行化,并使留声产品消费形成循环变化着的群体心理体验过程。它总是从一个特别于大众总和之外的群体文化符号——亚文化出发。一种特别的音高及节奏连接方式,一种或直白或晦涩难懂的情感文字表述,一种奇异的音响组合都是有可能建立新文化趣味聚落的元素。这一点上,有别于受众对古典或民族音乐的甄别标准(相对当时而言的古典)。当亚文化的符号逐步坐落到群体每一个人的精神文化体系中的时候,它既成为一类风格的标志,又在与社会主流意识文化的互动中,成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这样,在唱片上循环的发展逻辑使得新元素在大众接受过程中不断发酵形成新的风格,在这种隔代文化的循环(实际上是变化着的循环)衔接过程中建立起使多代人相互理解的通道。
四、大众对音乐文化欲求的唤醒
“那么你从第一周的工资里拿回来养家的——付房租、伙食、添衣服——一共是多少钱?”“四块二角五分。我每周工资是十五块。”
“我”用多于“养家费用”两倍的价格买回一个“可笑的废物”的举动与从未考虑过音乐娱乐消费的“母亲”的价值观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于是“莱文·凯马尔扬的父亲”(亚美尼亚第一长老会的长老)惊讶地看到“塔库希·萨罗扬和她儿子围着房子跑”的滑稽场面。“我”在跑的过程中,机智地放上唱针,使音乐“活”了起来,瞧,奇迹真的出现了。小说用了六层递进的手法,生动描述了这一张唱片产生了怎样的——使“母亲”从注意、接纳继而支持家庭音乐娱乐生活——力量。
第一层,“母亲停住脚步,也许只是为了喘口气,也许是在听音乐——当时我说不准。”
第二层,“随着音乐继续演奏下去,我不能不注意到母亲要么是累得跑不动了,要么就是确实在听音乐了。”
第三层,“过了片刻,我发现她的的确确在倾听了。我看着她来到留声机旁,而不再追赶我。”
第四层,唱片里的音乐柔和了“母亲”脸上的表情——“这时我注意到母亲脸上的疲劳和恼怒的神情已化为乌有”——使“母亲”恢复平静,滋润了“母亲”的心田。
接下来,文章以母亲开始求教留声机的使用方法,再到主动提出将购买唱片列入家庭生活支出计划,叙述了母亲对待留声机态度的两层跨越,并“开始意识到:她儿子把某些东西看得比金钱,甚至可能比衣、食、住还重,是正确的”。这样一张舞曲唱片上产生的精神之力,只有一直疲于麻木地应付困顿生活的人才能完全体会。与其说这张唱片升华了“母亲”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追求,倒不如说是音乐中蕴含的情感重燃她对生活的信念,狐步舞那充满前进动力的节奏唤醒她内心中的希望。这是一个家庭自此将要形成新的家庭音乐文化生活氛围的标志,是千百万户像“我”的家庭这样的美国平民家庭汇入大众流行音乐文化潮流的信号。
赫胥黎对文化现代化的危机预计得非常透彻,“如果一个民族分心于繁杂琐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总而言之,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4]在他的头脑中对“大众”智慧的判断和勒庞如出一辙。他们认为“群体没有推理能力,因此它也无法表现出任何批判精神,也就是说,它不能辨别真伪或对任何事物形成正确的判断。”[5]但是,他们批判了大众的同质性,却忽略了同质性是文化性格的基石。赫胥黎担心文化的本真生态遭受灭顶之灾,但是不可辩驳的事实是社会的现代化更易保留和延伸文化的生命。借助现代传播技术流淌着的大众情感并不完全是无知的盲从。从流行音乐在留声技术的轨迹上发展和繁衍的航向上来看,有更多的受众积极参与流行音乐的技术传播活动,也有更多的大众主动进行着文化民族性的选择。
[1][美]威廉·萨罗扬.一张创造奇迹的唱片[J].宋静存译.文化译丛,1985,(2).
[2][美]H·N·沙伊贝,H·G·瓦特,H·U·福克纳.近百年美国经济史[M].彭松建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131。
[3]郝舫.将你的灵魂接到我的线路上——大众文化中的流行音乐[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124—125.
[4][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M].章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33.
[5][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M].冯克利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81.
(责任编辑:马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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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153(2013)01—0154—03
2012-12-06
聂莺(1975-),女,山东济南人,艺术学硕士,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专门史2010级博士生,山东电子职业技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