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兄弟”不怪
—— 《霍默与兰利》的叙事视角探析
2013-04-11魏婷
魏 婷
(福建师范大学 福清分校外语系,福建 福清350300)
《霍默与兰利》(Homer&Langley)是美国当代文学大师E.L.多克托罗记录历史变迁的又一力作,2009年出版后赢得了评论界和读者的广泛赞誉。小说以真实的历史人物——纽约著名的城市隐士科里尔兄弟的生活经历为原型,反映了当时美国社会边缘人群的生存状态,栩栩如生地再现了20世纪的美国生活。《纽约时报书评周刊》评论说:“多克托罗在这部大师之作中充满同情地描绘了一幅双人肖像。它的成就是在两百多页篇幅中,屏住笑声,让科里尔兄弟摆脱了滑稽漫画式的人物形象,把他们变成时代中的个体,而不是人们说笑的谈资。”[1]小说中,多克托罗再一次引领读者在历史与小说、现实与虚构中自由游走,其独特的叙事策略颇具新意。本文将从叙事视角的转换、目的和效果及受述者这三个方面对《霍默与兰利》的叙事策略进行分析。
一、回忆叙事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以“回忆”为核心讲述故事,向读者传达情感、价值和信仰。故事人物霍默的回忆也是后现代小说中常用的客观、非个人化技巧。多克托罗站在叙述者霍默的立场、假借他的意识与感官来观察他那个世界,使虚构的世界更为真实。霍默届时已到迟暮之年,自始至终以“我”自称,是故事情节中的重要角色。他将目光投向过去,将思考更多的留给回忆。他在开篇的第一句话里直接道出自己的年龄和身份,“我是霍默,眼盲的弟弟。我不是一下子失明的,而是像电影淡出一样衰退。当我得知自己的视力正在减退时,我想衡量一下这个过程,当时我二十岁不到,对什么都有兴趣”[2]此句不仅暗示了叙述角度是距离化和回顾性的,而且指示性地建立了一个时间维度,一个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时间区别。为了实现过去与现在的融合与沟通,小说的叙事方式在常规视角和经验视角之间不停转换。“一个为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个为被追忆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这两种眼光可以体现出‘我’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不同看法或不同认识程度。”[3]这两种视角的交替使用一方面使故事显得可靠,另一方面使读者可以走入叙述者的内心世界,体验其快乐和痛苦,从而达到身临其境的效果。
(一)常规视角。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叙述者从目前的角度来观察往事的视角为常规视角。《霍默与兰利》以常规视角主导回忆记叙的基调,这个声音打断并不断介入叙述者霍默后来情绪化的、热情的、混乱而虚无的历史经验的回忆中。它对各种情绪与感受的冷静议论,是为了实现对于往事生活的把握,以理性的议论和判断将时代特征与人的心理本质提炼出来。在这本虚构的自传性回忆录中,霍默一直在向他晚年结识的让他一见倾心的新闻记者杰奎琳·露丝回忆着他一生经历的事情。回忆性的语言在小说中尤为凸显,譬如:“我当然也很悲伤,所幸我那时还太年轻,不太懂什么是残疾。”[2]2“我记得我当时以为”[2]12“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愿去想他们的死”,[2]17“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的思路是这样的”,[2]33“我不记得我坚持了多久这样的反抗”,[2]101“我清楚记得他所说的话,如同那就发生在昨天。”[2]141……凭借着这些字眼,霍默保存住了记忆,维护了记忆。作为饱经沧桑,有了生活阅历的“过来人”,以现在的眼光过滤过去的生活,显示出成熟与理性的反思性质。当杰奎琳名字出现时作者就采用同步叙述:“杰奎琳,我的缪斯,允许我直接对你说两句:你顺道看过这幢房子。你知道我们没有别的生存方式。你知道这就是我们的本质。兰利是我的哥哥,他是个曾在世界大战中勇敢战斗并为此失去健康的老兵”。[2]42科里尔兄弟被以往的媒体妖魔化,成为“怪物”和“囤物癖”的代名词,一直处于“失语”的状态。多克托罗以悲悯的情怀,假借霍默之口,为其怪异行为辩护,给读者塑造出处于社会边缘、抗争社会无力、令人同情的两兄弟形象。从内容上看,霍默的“记忆”在追溯着他们兄弟俩一生的人与事,但他的记忆绝非仅局限于反映个人生活,不是与世隔绝,而是力图表现一个社会。霍默的追溯包含的事件纷繁多样,时空跨度宏阔,内容驳杂。譬如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身心饱受摧残的兰利、与霍默上过床的精明狡黠的移民女佣茱莉亚、日裔美国夫妇、黑帮与嬉皮士。多克托罗运用散点透视式的方法描绘了20世纪美国的社会生活,这些片断式的虚构故事在重塑、弥补、还原历史的同时,也让读者更深刻地思索困扰20世纪美国人的诸多社会问题。
(二)经验视角。
在第一人称叙述中,叙述者时常放弃自己追忆性的眼光而采用自己过去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来叙事,在往事回顾中再现过去生活的场景,并且力图将一种真实感传递给读者。小说中,多克托罗大量使用了经验视角的变换手法。在叙述过程中,不断切换的经验视角构成叙述声音的叠加与交错。该视角以感受性为主,反映了霍默置身当时的特定年代中的原始感受与情绪。历史上真实的科里尔兄弟是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兄弟俩均受过良好的教育,住在纽约上层社会居住区的一栋大宅子里,但是他们的行为举止异于常人,以“天性势利,住宅肮脏,以及犯有强迫性囤物癖”为众人所知。许多作家也利用这两个“怪物兄弟”作素材,特别突出兄弟俩“怪异”或“囤物癖”。在接受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采访时,多克托罗说,他不仅思考作为吓唬小孩怪物的科里尔兄弟,而且反思他们兄弟去世之后,成百上千的围观者的反应:“他们这么多人在干什么?他们在庆祝胜利。他们看见清理出那么多东西简直心醉神迷。”[4]多克托罗突破了事实和以往作品的局限,对科里尔兄弟改写颇多。虽然科里尔兄弟的悲惨结局众所周知,但是多克托罗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深入霍默的内心世界,从而缩短了读者与叙事者之间的距离,使读者微妙地融入霍默的经验视角,通过他的心灵思考,使发生过的事件充满人情味,兄弟俩的怪异行为变得可以理解。当霍默兄弟收容了来避难的黑帮人物后反被其羞辱,“一种人生徒劳无用的感觉转化成排山倒海的绝望涌上心口。看看我们的下场,科里尔兄弟,彻头彻尾的横遭羞辱,完完全全的无助无望。”[2]141相比较霍默的感性,兰利对此事则持有独特的见解。兰利衍生出来的对上帝和天堂是否存在的哲思,间接反映了当代人的冷漠和宗教信仰的缺失。当霍默得知他爱慕已久的玛丽修女在中美洲遭到残杀时,兄弟俩和外面世界联系的最后一条纽带断裂了,“我们的百叶窗再也没有打开过。”[2]193透过霍默的经验视角,读者切身体会到兄弟俩沦为他人眼中的怪人是冷酷的社会使然,他们仅仅是身心受到创伤,有别于常人的普通人。
二、选择霍默作为叙述者的目的和效果
作为整个故事的叙述者霍默是个盲人,喜欢音乐和文字。霍默的听觉、触觉和嗅觉有着惊人的洞察能力,让人感觉不到盲人的缺陷。他通过街上不断变化的声音和气味测知时代的进展,“过去四轮马车和马车车队发出嘶嘶的、吱吱的、或者是哼哼的声音,马拉板车咔哒咔嗒地驶过,运啤酒的货车由一整队人马拉着雷鸣般地经过,而所有这一切音乐背后的节奏是马蹄的得得声。……到最后,一切都是机械的了,那些噪声,汽车从你两边飞速驶过,喇叭的嘟嘟声,还有警察吹哨子的声音。”[2]21他用盲人特有的敏感发现和记录下周围世界的变化。正如《旧金山新闻》所指出的,“这部作品的引人瞩目之处,在于它把失明与洞见、感官世界与智力世界有机地结合起来,以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方式 (既质朴又可爱),述说着现代美国生活的变迁。”霍默虽置身于黑暗的世界中,但依旧拥有光明的心灵美的特质,希望能拥有幸福的家庭,可信赖的朋友,被群体认同,建立和谐的人际关系。为此,霍默做了许多尝试:兄弟俩为娱乐邻里在家组织舞会,却被控告违反禁酒令;想要保护二战期间被排挤的日裔星山夫妇却有心无力,与腐败的纽约警察和唯利是图的美国水电公司打交道折射了当时美国官僚机构的腐败。由于视觉存在缺陷,霍默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观察和感知世界,在行为上呈现向内的趋向,即调动内在情感和思维的“想”,从而造成其心理敏感而繁复的特征。同时,又由于盲人活动空间和现实交往的相对有限,使其生活更纯粹地简化为对人的基本需求的努力谋取,即对爱的渴望和对生存安全的需要,而这又反向影响了他的心理波动状况。不断恶化的纽约社会秩序和不断上升的犯罪行为不仅无法满足霍默最基本的需求,而且迫使他渐渐封闭向外敞开的心灵之门,陷于被动和疏离的境地,处于忐忑不安的紧张状态中。因此,多克托罗似乎在向读者暗示,科里尔兄弟的独特个性和经历与其生活的社会环境、时代风尚和文化传统息息相关。
三、以法国新闻记者杰奎琳为受述者
受述者是叙述者说话的对象。受述者也是小说虚构世界的一部分,叙述者与受述者对话,是“叙述者为之写作的想象读者”,是明确的信息接收者,是叙述者说话行为直接诉诸的目标。受述者能够被文本暗示出来,或者本身也是故事中一个能够被认出的具体人物,有着职业、名字和其他表明自己身份的特点。杰奎琳·洛克斯是霍默回忆叙事设定的听众,也是故事中的人物。她是霍默晚年结识,深得霍默信任的法国新闻记者。在霍默看来,杰奎琳有别于其他媒体记者,她把他仅仅当成一个普通人,并赋予他得体的尊严。科里尔兄弟一直是追求奇闻的媒体关注对象,记者问他们“冒犯人的问题,甚至在我们摔上门后还高声喊出来,他让我意识到正是这样一群经常犯恶心错误的人每一天在制造着一贯正确的报纸”。[2]200可见,他们的怪异行为被媒体刻意妖魔化了,他们滑稽漫画式的人物形象不过是新闻媒体自以为是的认知偏见使然。霍默为杰奎琳而作的自传性回忆录,也是为自己辩护的一种尝试。霍默总是向杰奎琳重复“毁灭是阴暗的,比任何海底深谷都要深”这句话,多克托罗似乎想以这种方式强调主题。霍默和兰利把家变成了囤满垃圾的迷宫。物不再是简单的商品,而具有符号意义。当精神成就无法实现,他们通过物质占有和消费来实现自我。在这种异化消费中,霍默和兰利不仅没有得到预期的自由,反而遭遇了空前的精神危机,沦为物质的奴隶。科里尔兄弟被困死在自己建构的物质牢笼这一悲剧嘲弄了纵欲无度的消费文化。
《霍默与兰利》具有充满震撼力的叙事效果。叙事者仿佛就是在同真实的读者直接交流,他将读者吸进了故事,使读者可以获得身临其境的感觉。在这些吸引人的外壳中,多克托罗赋予了作品深刻的内核,他以悲悯的情怀,为我们塑造了令人同情的社会边缘人物,勾勒出美国20世纪60年代社会生活的图景。对存在的洞见和深刻的批判意识让这部小说成为一个关于文化的寓言。
[1]Churchwell,Sarah.On Homer and Langley by E.L.Doctorow.Guardian〈http://www.guardian.co.uk/books/2010/jan/24/homer-langley-doctorow-book-review〉
[2]Doctorow,E.L.霍默与兰利[M].徐振锋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2011.
[3]申丹.论第一人称叙述与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叙述在视角上的差异[J].外国文学评论,1996(2):15-23.
[4]王玉括.小人物与大历史—评E.L.多克托罗的新作《霍默与兰利》[J].外国文学动态,2010(0l):2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