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性与文化性的诗意建构——评奚密《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另类传统》
2013-04-11晋彪
晋 彪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奚密(Michelle Yeh),祖籍江苏宜兴,出生于台北市,台湾大学外文系学士,美国南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任教于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东亚语文系和比较文学系。她的文章是好读的、耐读的。其文在学理上严谨求实,在思维上贯通古今中外,在行文上有着诗意的洒脱,摆脱了学院派枯燥说理的研究惯性,而又不失精彩独到而极具启发性的观点和见解。值得注意的是,奚密有着明确而深刻的问题意识,她似乎总是要解决一个众人未发现或发现了并不以为然的现象和问题,也许并未提供确定的答案,但正如一些学者开辟的诸如文学的学术史研究、现代文学的史料学研究、新诗的文体学研究等方向,引领着后人去深入实践。“开路人”往往具有更大的学术勇气和执着的探索精神,奚密诸如现代汉诗的“边缘性”研究、“诗原质”的分析等学术方法已经渗透在后代学人的心中。
作为一个有着中外学术传统和生活经历的比较文学研究者,奚密自20 世纪80年代以来一直密切关注着中国新诗的发展,发表了众多中英文的评论研究和翻译作品。对于中国新诗,她有着一份自觉的取向和坚持,正如她自己所说:“我坚持的是诗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与文化表现的独立意义与尊严;它无须依赖或附属于任何自身以外的、非艺术性的目的与考量,虽然我绝不否定诗具有艺术以外的多元意蕴。基于这个大前提,我首先关注的是现代汉诗80 多年来在艺术和美学上的突破和建树、演变和更新。换言之,我的研究始终集中在“文学性”和“文化性”这双重焦点上。”[1]正因为此,她的研究总是有着精细入微的文学文本分析,同时又有着广阔的文化视野和深厚的学理素养。
《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另类传统》是谢冕主编的《篮风筝·中国当代学院批评丛书》中的一本,在丛书总序中,谢冕先生感叹着中国文学在20 世纪的艰辛历程,指出当代学院批评肩负着应有的使命,“一方面,文学研究需要对以往的累积做出有效的清理,另一方面,则要以更多的毅力和锐气面对新的挑战。”[2]奚密教授此书就以“边缘”视角出发,对现代汉诗的“另类传统”进行了文学性与文化性的多维度探索。
一、现代汉诗的新起点:独特的“边缘”视角
对于中国新诗的发展史以及相关问题,出现过诸如诗歌流派、诗学思潮等多种论述的方式和概念,而奚密在该书中则采用了“边缘”作为一个诠释批判性观念,以此来探讨现代汉诗的发展脉络,为分析其本质特征提供了理论架构。按照奚密的观点,“边缘”有着双重的意义指向,在意味着诗歌传统中心地位丧失的同时象征着新空间的获得。
在考察现代汉诗的“边缘”特征时,奚密深入了具体的社会历史背景,她发现了现代汉诗处在两种社会的夹缝中,“一是迅速转化中的传统社会,一是日趋以大众传播和消费主义为主导的现代社会。”[3]1从君主专政的推翻到科举制度的废止,从教育重视人文素养到科举理工的转移,诗歌,原本的优越文化地位渐渐失去了,“即作为道德修养的基石、政治权力的阶梯、人际沟通最精致典雅的形式”[3]2已经不能在社会转型中立足了。于是,严重的自我认同的危机感弥漫了现代诗人们,“相对于旧社会,现代诗人失去其原有地位;相对于新社会,它又处在外围”[3]4。更为严峻的是,随着历史进程推移到20 世纪90年代,现代社会的商业化和大众传媒的兴衰使得作为精英文化的诗歌越来越难以吸引广大的读者,“诗歌一方面丧失了传统的崇高地位和多元功用,另一方面它也无法与大众传媒竞争,吸引现代的消费群众”[3]2。这种社会的命运衍化到了处在其中的现代汉诗上,从诗歌的表现方式和思想蕴含都充满了现代社会的“现代性”。
在这种边缘的境遇中,现代诗人们在身份危机中也在努力地为诗、为自身重新定位,去除这种认同危机。“我”作为现代诗中的重要表现对象被重新呈现了出来,从沈尹默的《月夜》到穆旦的《自己》,诗人重新审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现代汉诗的个人觉醒显示了对传统的反叛,深刻地表现了对人的生存状态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剖析。奚密发现,现代汉诗边缘化的同时,也使得“诗人挣脱了传统规范的束缚,获得更大的创作自由”[3]17。
边缘视角是奚密切入现代汉诗的重要方法,在研究朦胧诗人和新生代时,她指出两者的相似性更为重要和深刻,他们共同强调诗的独立和创造自由,在表达疏离、自我认同和心灵世界的探索的主题的同时,意识到自己的边缘地位,新生代面对商业化的侵袭,以自费出版或油印发表的流传方式显示了当代先锋诗歌的生存语境。在台湾诗坛,特定的政治语境也同样造成了自我的疏离和失落感。
值得一提的是,奚密因其女性和海外华人的双重身份使得她有着深刻的边缘体验,在研究对现代女诗人和海外汉诗这两类写作时,她的论述鲜活而发人深省。在研究女性诗人时,奚密指出现代女诗人面对着双重的边缘性:相对男性而言的传统女性的边缘地位、文学传统里女诗人声音的微弱和作品范围的狭窄,当代女诗人必须冲破这种边缘境遇。而事实上,当代女诗人也以数目的剧增和与传统迥异的视角创造着属于自己的天地。在论述海外汉诗写作时,她指出,“国内和海外诗人的疏离感和孤独感,是程度上而不是实质上的差异。我们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自我放逐’和‘内在流亡’是许多现代诗人共同的精神特征。”[3]43面对文化冲击和生存焦虑,海外诗人表现了浓重的流放情绪,感受着语言的疏离,流露出深刻的漂泊感。
二、穿越传统的诗学方法:现代汉诗的“诗原质”
中国古典诗歌有着丰富而悠久的传统,从诗言志到诗缘情,从上古的歌谣到先秦的诗经、楚辞,从汉代的乐府到唐代的绝句、律诗,从宋代的词到元代的曲,形成了稳定而有特色的抒情方式和意象系统。而肇事于1917年新文化运动的现代汉诗是否已经建立了一个现代诗的传统呢?如果有,这种传统的特质是什么?奚密在该书第四章《星月争辉:现代汉诗“诗原质”举例》一文中就探讨了这个问题。她指出,探讨现代汉诗的传统必须先解决现代诗与古典诗的差别问题,为此,她提出了“诗原质”的诗学方法。
“诗原质”的概念是根据林庚的论点发展出来的。1948年林庚在《诗的活力与新原质》中认为诗的演化就像海潮,后浪推前浪,每一浪潮的起落即为诗带来新的活力,新诗风最直接的就是新的事物上新的感情。而奚密指出,“诗原质”具有这样的意义:“它是一个意象,经过时间的积累,诗人的发挥,而达到一最丰富最饱满的意义密集和感情深度。”[4]124她还说明了“诗原质”的三要素,个人才能、发展过程和社会文化系统,即诗人敏锐感知力赋予意象以生动的情绪和深刻的内涵、需要经过时间的沉淀、反映其根植的时代及文化特色。“诗原质”既强调个人才能,也重视传统渊源,着眼于创作,又延伸到读者阅读诗歌时具有的文学背景,具有丰富的理论特质。
奚密以此出发,探讨了现代汉诗是否给中国诗传统带来新的活力,除在语言形式的创新外,内容是否有新创意、新的“诗原质”的问题。奚密把目光投注到诗歌具体的意象群。她首先探讨了“月”的意象,发现从诗经以降,经魏晋到唐宋,“月”这个原质已由单纯的思人思乡演变为超越时空、缩短时空距离的力量与精神寄托,更涵括了古今宇宙不移的循环法则,现代诗歌则缺少再进一步的开阔。而不同的是,再把目光投注到现代汉诗密集的意象群:星,就会发现崭新的“诗原质”。她以精细的文本分析了胡适、冰心、徐志摩、朱湘、冯至等诗人抒写“星”的诗歌作品,指出现代汉诗中“星”的“诗原质”内涵:“一方面,星星的出世超俗象征诗歌理想的崇高不朽,另一方面,它和眼泪的联想以及流星、彗星等相关意象又赋予它以(人生、天才)稍纵即逝的警醒和悲哀。星同时包含了圆满和幻灭、永恒和无常,理想主义和挽歌的相反的象征意义。”[4]139
在奚密的诗歌批评里,看不到艰深的理论术语和呆板的逻辑分析,有的是融化自身生命体验的娓娓道来,极具文学性的诗性言说,仿佛朋友般带领读者进入一个诗歌的神秘精彩的王国,而在这快乐的旅途中,人们会发现自己已经慢慢接近了一个个崭新而深刻的诗学问题,这岂不是另一种穿越传统治学方法的“诗原质”?
三、文化视野下的现象解读:当代中国的“诗歌崇拜”
正如前文所说,奚密有着敏感的学术思维和深刻的问题意识,在该书中她对很多重要的现象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这些现象包括诗歌的从传统到现代转化的新向度、现代汉诗的现代与后现代、现代汉诗的文体探索等等。在第七章中,奚密深入阐释了当代中国的“诗歌崇拜”现象,具有广阔的文化视野和深刻的思想见地。
诗歌崇拜(cult of poetry),是指“发生在八九十年代期间诗歌被赋予以宗教的意蕴、诗人被赋予以诗歌的崇高信徒之形象的文学现象,以及这个现象背后的文化因素”。“‘诗歌崇拜’是表达一种基于对诗歌的狂热崇拜、激发诗人宗教般献身热情的诗学。”[5]207在论述中,奚密结合了大量当代中国的先锋诗歌和评论文本,在多重文化的视野下,讨论了“诗歌崇拜”的本质与特征,并深入探析其中隐含的种种“张力、冲突与矛盾”[5]208。
奚密的论述严谨而明晰,主要包括了四个层面,即诗歌的升华和神化、诗歌作为一种宗教所奠基的危机意识、诗人的形象以及诗人“系谱”的建构。
奚密认为,诗歌对于当代先锋诗人而言,已经超越了个人或私人性,升华为一个“生命和宗教信仰的至高无上的理想存在。”[5]208诗歌和宗教已经等同起来了,而这种诗歌中的宗教论述已经反映出一种深刻的危机意识,即来自诗人相对于社会或世界的个人危机意识。奚密分析了醉权的《死水》,不同于闻一多将上世纪20年代内忧外患的中国比作死水,此时的死水象征着没有选择和没有自由的个人。她认为这种危机意识不能简单理解为对具体政治情况的反应,而是源自在经济和文化上更深的压抑和疏离。随着商业化的兴起,诗人面临的生存境遇已经发生了改变,在经济危机之外是读者的日益减少,诗歌在政治体制的限制和通俗文化的挤压下一步步地走向边缘。同时,这种危机意识也激发了潜存于“诗歌崇拜”核心中的英雄主义和殉道精神。
这是一群“物质乞丐”和“精神贵族”。他们抒写着流浪和死亡,幸存者和疯子,他们对于诗歌有着宗教般的虔诚,同时有着为了诗歌而牺牲和奉献生命的精神。那些“海子”们的辞世被升华为英雄和烈士,这是诗人的“系谱”,从屈原、李白到茨维塔耶娃、策兰,共同的疏离意识和受难经验成为这一“系谱”的建构者。这种痛苦降临到了诗人的身上,是因为诗人把生命和诗歌合一,那是对理想对信仰的执着坚守,是对人类崇高精神的担当,是对心灵故乡的永恒守望,是用生命来完成诗篇,用诗篇来完成生命。
对于“诗歌崇拜”的评价,奚密认为,其最深刻正面的意义是对现存价值体系的反思与挑战和对另类价值体系的建构。它崇尚着自由和个性,但是将诗作为宗教的本质化倾向,已经在美学和哲学上有了局限。奚密指出,“诗歌的神圣化和诗人的英雄化揭示了一种绝对主义、乌托邦式的心态,而此心态至少隐含了诗歌理论和实践上的某种排他倾向。”[5]241奚密反问:“为什么强调流浪、苦难和献身的诗歌就比其他的更崇高或更伟大?不管‘诗歌崇拜’多么强烈地反抗现存体制,它是否在无意间只是替换了崇拜的对象,而仍在原来的思维和写作模式里运作呢?”[5]241在对比大陆和台湾诗坛后,她认为“诗歌崇拜”缺少的是一种浓厚的反讽与自嘲。此外,奚密还讨论了女性在“诗歌崇拜”中的缺席现象,认为这是男性中心论述对她们的排斥。
可见,奚密教授在敏锐发现了“诗歌崇拜”现象的同时进行了多重历史文化的深入探讨,揭示了神秘面纱背后复杂的境遇,为后人了解诗坛和进行诗学研究提供了具有启示性的范例。
四、结 语
奚密的学术研究关注着文学性与文化性,在《从边缘出发——现代汉诗另类传统》一书中,阐释了独特的“边缘”视角、现代汉诗的“诗原质”、当代中国的“诗歌崇拜”等现象,具有极大的启发性。奚密曾言:“我所关注的既非‘启蒙’也非‘救亡’,而是在这主流论述之外的前卫诗学的筚路蓝缕、苦苦耕耘。”[1]奚密对于学术研究的独特视角和执着精神无疑给了后人宝贵的动力。
[1]奚 密.后记[M]//奚 密.从边缘出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255.
[2]奚 密.从边缘出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3.
[3]奚 密.从边缘出发:论现代汉诗的现代性[M]//奚 密.从边缘出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
[4]奚 密.星月争辉:现代汉诗“诗原质”举例[M]//奚密.从边缘出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
[5]奚 密.当代中国的诗歌崇拜[M]//奚 密.从边缘出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