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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时期小说“自然抒写”的流变

2013-04-11

河南社会科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寻根乡土作家

高 侠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以传统眼光来看,小说是一种以叙事为主的文学体裁,其中的“自然”主要用来营造场景气氛、标志事件进程或烘托人物心境,作为一种背景或环境存在,但在生态批评视域中,小说中的“自然”却由作为物境的移情对象转化为达成创作主体审美诉求的隐喻和象征的主要载体,如同抒情文学中的“意象”,成为小说“诗性”的一个重要栖息地[1]。由此,小说中的“自然抒写”并不简单等同于“环境描写”,而是着眼于作家如何处理人事与景物的关系,它与人物形象塑造、情节矛盾编织同为传达特定创作意图的有效途径。

作为一种诞生于近现代、叙事功能强大的文体,小说在20世纪的中国因其对现实社会生活及时而全面深入的反映一直承担着思想启蒙的重任,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中,新文学中小说的“自然抒写”注定必须让位于更为迫切的时代社会主题。由此,现代文学史上虽不乏废名、沈从文等倾心于“自然抒写”中摸索人心正道的小说家,但总体而论,作为审美对象的“自然”在新文学的小说创作中还是命运多舛。六七十年代,由于一度受到极左政治思潮的侵扰,当代小说的“自然抒写”竟至异化为某种主观意念或情感的物化载体,形成了阳光、青松与黑夜、暴风雨对立那样粗陋僵硬的自然形象体系,直至沦落为“文革”小说中纯工具性的陪衬、机械的道具布景。80年代以来,伴随着新时期文学创作思潮的风起云涌,自然意象在小说创作中实现了复归,自然之魅随不同思潮语境中文学审美主体意识的起伏而消长,时而是承载创作主体精神意志的一片云霓,时而又是创作主体吹开灵性魔瘴的清风,对新时期小说的整体艺术风貌形成了直接而重要的影响。

一、粗犷、沉滞:知青题材伤痕—反思小说“自然抒写”的青春激情

新时期,对自然审美价值的重新发现首先要归功于纵贯80年代伤痕—反思文学潮的知青题材小说。偶然的历史机缘改变了一代知识青年的生活轨迹,让他们在农村这片“广阔天地”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于乡村荒野间铺展一段别样的青春历程、蹉跎岁月。艰苦的生活历练,令知青创作群体对自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复杂审美体验:狂风暴雪肆虐的北大荒、贫瘠荒凉的西北黄土坡、奇异诡秘的热带雨林……新时期小说出现了视角独特、高频率、高密度的“自然抒写”。

知青题材小说的“自然抒写”因创作主体审美价值取向的差异而呈现出参差斑驳的情感色调。粗犷如张承志笔下一望无垠的茫茫草原(《金牧场》)、奔腾不息的黄河(《北方的河》)、严寒冰封的高原大坂(《大坂》)、朔风黄沙的戈壁滩(《北望长城外》),地理景观迥异,却无一例外地雄浑壮阔,蕴含着自然生命不竭之伟力,时刻为主人公带来情感慰藉,提供精神力量。“理想、失败、追求、幻灭、热情、劳累、感动、鄙夷、快乐、痛苦,都伴和着那些北方大河的滔滔水响,清脆的浮冰的击撞,肉体的创痛和感情的磨砺,一齐奔流起来,化成一支持久的旋律,一首年轻热情的歌”(《北方的河》),张承志80年代小说作品中随处可见如此壮怀激烈式的人景合一的铺陈,其笔下的自然也因创作主体情感的强力渗透、灌注而充盈着青春的激情和蓬勃向上、百折不挠的理想追求,为新时期小说提供了宏阔壮丽“自然抒写”的样本。阴郁如梁晓声笔下“百里内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的“鬼沼”——“那是一片死寂的无边的大泽,积年累月覆盖着枯枝、败叶、有毒的藻类。暗褐色的凝滞的水面,呈现着虚伪的平静。水面下淤泥的深渊,沤烂了熊的骨骸、猎人的枪、垦荒队的拖拉机……”(《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如孔捷生笔下海南岛的原始森林——“百年朽林腐叶在发酵,散布恶浊的瘴气;催人作呕的头晕花飞扬着花粉;臭水沟咕嘟咕嘟鼓着沼气泡。巨蟒似的绞杀交织悬吊于林冠之间,树上有藤,藤上有树,恍如笼罩万物的巨网”(《大林莽》)。作家显然对笔端的景观风物作了有意识的抉择与处理,恶劣的自然地理气候虽能凸现知青们生存奋斗的艰辛,但那些人与环境极端对立的“自然抒写”中也隐隐生发着不绝如缕的青春美好被折损的矛盾和迷惘情绪和对“垦荒”生命历程的直觉性反思。

80年代知青题材伤痕—反思小说萌发于新时期人道主义思潮复归、现实主义深化的文化语境,其“自然抒写”难以摆脱流行文艺观念及抒情诉求强烈的主观动机影响,因而,从自然审美的角度看,主体与对象客体始终未能很好地拉开距离,总是给人一种情感浸淫风物景观的印象。当然,也有例外。同样记述描写知识青年的插队生活,史铁生《我遥远的清平湾》中的陕北农村则是一派人与环境浑然相谐的景象,“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常常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这幅夕阳余晖中的农耕图境界沉静悠远,缓缓生发着柔和温暖的情愫,让人恍如隔世,不觉沉入历史深处,是小说的点睛之笔。值得一提的是,致使作者残疾的病患正起于那段艰辛的生活,然而他却并未因此对那片土地充满幽怨愤懑之情,却以超乎寻常的平和心态记述了朴实如黄土的农人对“我”的关怀照顾,遥远的清平湾流淌着浓浓的乡土温情,成为这一时期知青题材伤痕—反思小说难得的较为理智化的“自然抒写”样本。

尽管知青作家个体的气质性格和经历不尽相同,他们作品中“自然抒写”的美学风貌有的雄奇壮伟、有的沉滞感伤,有的理性克制,却几乎无一例外成为知青作家们渴求青春价值的生动佐证。今天,当我们以历史的眼光反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难以回避那番宏阔伟业的荒谬之处,因为如果从生态文明的角度看,知青们挥洒汗水、为之奉献青春的“功业”许多不过是毁林开荒、侵犯掠夺自然之举。但是,作为亲历者,与生俱来的渴求意义的内在生命诉求使知青作家们无从洒脱地否定那段熔铸着自己人生最美好岁月的价值。从这个角度来看,要求知青作家完全摆脱工具化的自然审美观当然是不现实的。知青小说中“自然抒写”的激情浪漫,应该是作为特定时代的“人”的主体生命规避历史整体荒谬感而寻求成长确证的一种审美反应,那些主观色彩浓厚的自然风物在拉开一定的时空距离后,逐渐成为一代人不断折损消减于现实庸碌中的人文理想的寄放场域,并演化释放出更丰富的审美意味。

二、圆融、灵动:乡土风俗小说“自然抒写”的古典情结

扎根于悠久农耕文明厚土的“天人合一”自然观成就了中国传统文学“自然抒写”的艺术辉煌,历经千年化育,“桃花源”式的乡土田园早已内化沉潜为中国文人心灵根底的一个情结,赋予他们天然质朴的浪漫气质,乡土风俗小说也因此成为新时期文学自然审美的一个重镇。

80年代初,汪曾祺追怀故乡风物人事的系列小说给被伤痕—反思潮搞得一派悲怆沉痛的文坛吹进一股久违的清新之风。“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渺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诗的情调、风俗志散文的笔法,《大淖记事》开头对大淖沙洲四时景物及其特殊风俗的大段落铺叙,让人很容易联想起曾由废名、沈从文等前辈努力摸索的一种“自然抒写”的境界:将人物事件融于自然景物与乡风民俗构成的氤氲氛围之间,人与景、情与境相合互生。果然,行云流水的叙述间,大淖的人,无论男女老幼,皆如大淖“颇为浩渺”的大水以及春日里满沙洲疯长的芦芽和蒌蒿,一律性情真率,完全不顾所谓的文明法则,以最天然的姿态坦然处世。汪曾祺曾坦言自己这一时期的创作是刻意“除尽火气”的,被评论理解为:“减少动作的弧度,减轻思想的重压,减缓情感的波动,减免一切过激行为。”[2]这一切针对人物、情节的“减”恰恰给环境氛围的营构留下了空间,于是作家那“抒情的人道主义”便更多地借助不言而自美的自然物境与人事的浑然相生来呈现了。

汪曾祺笔下看似恬淡的自然风物其实是有着厚实的传统自然审美文化底蕴的,《大淖记事》、《受戒》等系列作品不仅在接续现代浪漫主义文学传统中实现了与古典文学自然审美态度的对接,更推动了根植于乡村原野的自然意象在新时期小说创作中的全面苏醒复活。一时之间,众多来自乡野的作家纷纷俯向养育自己的一片沃土,埋首耕耘,于最熟稔亲切的乡野风物间去耙梳一方水土一方人之间的天然亲缘。这批热衷于乡土风俗的作家在新时期的小说创作领域打上了鲜明的自然地理标志:来自湖南的古华与何立伟,深得同乡前辈沈从文风俗画小说的精髓,长篇《芙蓉镇》“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乡镇生活变迁”,短篇《白色鸟》写人状物笔致精致清丽,宛如唐人绝句;来自江浙的陆文夫、林斤澜,《美食家》、《矮凳桥风情》等作品中小桥流水、吴越遗迹、深巷小屋中凡人俗事活色生香、形神毕肖;来自京津的邓友梅、冯骥才,《烟壶》、《神鞭》等作品复现了老北京的古城风貌、天津卫的市井风情,其间活跃的各色人物形象从骨子里透着那股地道的“京津味”;来自陕西的路遥、贾平凹,则埋首黄土地,《人生》、《平凡的世界》、《鸡窝洼人家》等作品细心揣摩状写大西北自然人文地理特色所铸就的人性的坚忍丰满。二三十年代乡土写实小说中整体偏灰暗色调的乡野风物,五六十年代农村题材小说中多少有些束手束脚的景物叙写,开始在新时期乡土风俗小说中重新勃发出盎然生机,小说艺术风貌的色调也随之变得丰富起来,或恬淡怡然、或活泼清丽、或浊厚朴拙,80年代文坛上持久散发着乡土沃野醇厚、芬芳的气息。

乡土风俗小说较大程度恢复了东方美学传统中自然的主体地位,其“自然抒写”,在剥离了写景寓意的功利负重之后,被遮蔽的自然在乡土风俗小说由“风景画”、“风俗画”及“风情画”[3]构筑的“境界”中得到重新显现。上述那些代表性文本所抒写的自然,不仅只是人事活动的物质时空场景,更是人事寄寓生成的精神“气场”,独具地域特征的地貌气候为其外在形象,而由自然地理条件化育而成的社会风尚、生活习俗乃至文化传统才是其内在魂魄。这标志着新时期文学的“自然抒写”开始突破“载道观”的束缚,自然也逐渐摆脱被役使驱遣的命运,由衬托人物事件的背景环境走向艺术呈现的前台,丰盈的自然生命开始与“人”的生命形态谋求深度融合。影响之大,甚至推动了整个新时期文学的美学风貌为之一变,由开端处伤痕—反思潮的沉实凝重逐步走向圆融灵动。

三、深邃、狞厉:寻根、先锋小说“自然抒写”的形而上追索

涌动于1985年前后的文化寻根及紧随其后的先锋文学促成了当代文学自觉时代的来临,这自觉由审美主体意识与文学本体意识的双重觉醒构成,成就于与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全面碰触撞击。扫描寻根、先锋小说代表性文本中的“自然抒写”,我们不难发现,就自然审美的态度和抒写方式而言,这两股联系紧密的创作思潮一反传统美学突出自然之清新纯美的理智静观,借助各种现代叙事手段所成就的或神秘魔幻或变形怪异的自然物境,成为绽露人性本真情态的一片沃野。

1985年前后兴起的文化寻根热直接导源于乡土风俗小说对自然审美价值的重视与发掘。从散发着熟稔亲切气息的乡土出发,寻根小说作家将视野延向更为辽远的原野时空:封闭落后的远地村寨(韩少功《爸爸爸》、王安忆《小鲍庄》、郑义《老井》),原始气息浓郁的深山老林(郑万隆《异乡异闻》),日夜奔流不息的大江长河(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一望无际、野性飞扬的庄稼地(莫言“红高粱系列”)……无论作家们对传统文化的主观情感态度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他们挖掘文化之根的一条基本审美思路已经明了,那就是将人之本性置于原生态的阡陌沃野中,借助对人感性本能的倾力发掘,突出人与自然的气脉相通、交互作用,逼近人生命存在的自然样态,以求最大限度还原人性质朴生动的本相。寻根小说文本中的乡土原野,正如学者赵园所谓,“早已失去了其作为‘个人情境’的纯粹性”,由实存的经验世界而上升为一种“知识者的”“精神制作”,载荷着社会文化心理的集体无意识和族类的共同情感经验[4]。可以说,在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激发之下,寻根小说在探察生命意识深层奥秘、召唤民族生命活力的审美目标之下,以尽力贴近人性自然基质的感性叙事来谋求实现对族类生命形态的精神溯源,并进而试图完成“精神家园”的寻找与建构。于是寻根小说中常见野性的自然与人的根性互相缠绕纠结,人性的本能得到前所未有的激烈呈现,乡土风俗小说中过于人文化的自然也呈露出其粗粝生猛的一面。

与寻根小说同时产生较大影响的先锋小说,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洗礼显然更为直接。当寻根叙事紧紧扎根于乡土原野、关注族类生命质量的时候,先锋小说作家的目光则已投向茫茫宇宙间作为群类的人的命运走向。由于先锋叙事的审美诉求更具终极关怀的形而上意味,对人性的审美探察取内向视点,其代表性文本中的“自然抒写”亦发生相应演化——作为人物活动环境的实体物理空间由作家有意识地做了象征化乃至符号化的处理:自然物境或如残雪《山上的小屋》那样抽象幻化,如梦魇般奇形怪状,“北风在凶猛地抽打小屋杉木皮搭成的屋顶,狼的嗥叫在山谷里回荡”、“大老鼠在风中狂奔”;或如马原《冈底斯的诱惑》那样神圣灵异化,雪地高原暗蓝色的天空下,湖面上白色气柱袅袅腾腾,“这是一条通向蓝色夜幕的路,是连接着星星的通道”;又或如格非《敌人》那样蒙太奇镜头式地随意拼接——“这个即将颓圮的宅院中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牵扯着:褪了色的梳妆盒、尘封的气息,高大的刺树下一口盛水的缸,散乱地堆放在墙根的滴漏、稻箱像蜘蛛一样的纺车”。相比寻根叙事对自然原始野性的突显,先锋叙事显然更着力于表现自然的神秘性与彼岸性,用以传达现代非理性主义哲学思潮对生命存在偶然性及命运走向不确定性的深切感受和体悟。在极度抽象化、象征化的“自然抒写”中,先锋叙事极大地突破了人性刻画的传统美学尺度,美丑交织,理性与非理性激烈对峙,常给人以斑驳芜杂的审美接受印象。

寻根、先锋小说将族类根性、类存在本性的挖掘附着在象征化、隐喻化的“自然抒写”上,成就了一种深邃、狞厉的美学风貌,完成了对传统文学自然审美的一次大尺度的突破。表面来看,寻根、先锋小说中的“自然抒写”借助象征隐喻实现了自然在当代文学中的复魅,但其“魅”并非生态诗学意义上的“魅”,无论其间自然的具体形态是高仿真的物象聚合,还是灵异神秘的夸张变形,其“魅意”更多源自现代哲学对人类存在的形而上哲思。就自然审美的思维背景而言,其凸显的主体意识依然牢牢据守着“人类中心主义”。由此,寻根、先锋小说极端感性化的“自然抒写”的表层下,因隐含着强烈的理性动机与意念而造成自然意象的寓言化失真——因理念而刻意改造人与物的天然之态,难免不同程度地破坏自然的本来面目。

四、悠远、澄澈:90年代以来小说“自然抒写”的诗意凝望

90年代以来,针对城市化进程中文学对自然的忽视、漠视乃至彻底解构,特别是以城市生活题材小说为典型的支离破碎甚至悄然遁形的“自然抒写”,有评论家锐利地指出作家对自然审美的轻慢已经深深影响到当代文学的整体艺术风貌,真实的风景写不好,累及“内心风景”也充满焦虑,“温暖、宽大的写作少,阴暗、‘心狠手辣’的写作多”,激荡的欲望破坏了创作主体的精神生态平衡。由此,“走向旷野和绿地,不局限于个人的那点私事和秘史”,寻求“一种健康的、有温度的、和大地有联系的写作”,“很可能是作家自我重新发现的一个途径”[5]。

首先,生态意识的觉醒推动作家重新审视思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孕育出新的题材与主题,拓展了小说自然审美的艺术思维空间。90年代涌现出一批生态小说,倾力于对过度开发利用自然过程中人性失衡状态的深刻挖掘与生动呈现。作家笔下,人性的贪欲在掠夺自然的过程中暴露无遗,与之相应,遭受人力过度侵犯的自然也开始脱离以往文本中或诗情画意或奇谲诡异的想象加工模式,实现了由人物事件的背景向独具生命力的主体艺术形象的转换。在雪漠的《大漠祭》、哲夫的《天猎》、陈应松的《松鸦为什么鸣叫》中,荒原大漠、山地丛林,静默无言却展示出巨大的能量和伟力,而生活其间处境堪忧的野生动物,如姜戎《狼图腾》中活泼而不失野性的狼崽,陈应松《豹子最后的舞蹈》里孤傲不羁的雄豹,杨志军《远去的藏獒》中威猛而极富灵性的大犬,胡发云《老海失踪》中惊恐万状的猴群,既为新时期文学的“自然抒写”添加了多姿多彩的生命样态,丰富了小说的形象世界,又传递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深切热望。

其次,“诗意栖居”的自然审美哲思激发作家对生命本质属性的体验、感悟及表达。生态小说之外,新时期以张炜、迟子建等为代表的一批作家始终不曾放弃对自然的钟情执守,并孜孜以求自然与人性更为深广的审美契合。从90年代初的《九月寓言》到近期《你在高原》等鸿篇巨制,张炜酝酿并实践着他“融入野地”的审美理想;从眷恋故土的中篇《原始风景》到聚焦最后一支鄂伦春人山林生活的史诗《额尔古那河右岸》,美丽的自然带给迟子建无尽的人生遐想与感慨,成了其艺术世界的核心支撑。细细品味这些作家的“自然抒写”,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由创作初期的经验素材到中期的心灵寄予,再到成熟期的精神憩园,自然一直是他们涵养温暖真挚人文情怀永不枯竭的清流源泉,并深深影响支配着其叙事的艺术风貌。他们笔端,乡土田园,是与生活实存血脉相连的自然;山林原野,是生命之本扎根的自然;灵异幻界,是理想存在可望抵达的自然;而真纯朴质的人性,则是灵性呈现的自然。自然也从不曾辜负她的钟情者,她尽情开敞、绽露出生命腾跃的机趣,任作家的情感、思想自由奔突,将心灵的根须深深扎进泥土,触碰人性根底天然的脉动。张炜、迟子健等作家几近宗教般虔诚的“自然抒写”,其葱茏的绿意、盎然的诗情,将读者带入一片久违的悠远而澄澈的自然审美境界,给90年代以来因文化语境趋于物质化、世俗化而日益沉滞黯淡的文学艺术风貌带来了一抹苍翠清新的亮色。

世纪之交,新兴生态哲学、诗学思潮为新时期文学的自然审美提供了更为开朗宏阔的思维空间,纵情山水田园的浪漫主义审美兴味经与摒弃人类中心意识的生态哲学、诗学思潮结合,不仅可以如生态小说那样拓展创作的题材领域、增扩作品的主题容量,其潜在而深刻的影响更在于有可能推动当代文学整体艺术风貌实现又一次转型——让新时期文学审美在经过全面内转的曲回历练、不断向主体意识深海掘进的同时,借此契机重新走向辽阔的外部世界,重新感知、体认生命的自然之根,以获取对现实及理想存在更多更美的诗意憬悟。

综上所述,“文学是人学,同时也应当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学,是人类的生态学”[6]。文学审美活动中对象化的自然常因主体情感和意识的投射、灌注以及赋形而对作品的美学风貌形成决定性的影响。从文学自然审美的意义层面上讲,“诗的历史就是谋求与自然达成和解的历史”[7],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小说紧紧依托自然审美来呈现主体意识对理想、自由等价值目标的追求,其艺术风貌也因作家自然审美态度及抒写方式的不同而呈现出色彩斑斓的风致。于是,新时期小说“自然抒写”的流变生动印证了20世纪后期人道主义思潮的起伏跌宕,不失为观察世纪之交“精神生态”演化的一扇视角绝佳的窗口。

[1]傅元峰.风景之死——1990年代中国文化语境中的文学与自然[J].扬子江评论,2006(创刊号),48—51.

[2]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3]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赵园.地之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陈熙涵.中国作家多年写不好“风景”[J].北方音乐,2008,(5):43.

[6]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7]刘成纪.自然美的哲学基础[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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