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视野下的中国书史研究——由何朝晖译《书史导论》说开去
2013-04-11姚伯岳
姚伯岳
(北京大学图书馆,北京100871)
但过去讲“中国书史”,基本局限在中国书籍制度史的范畴。纵向来讲,往往是从甲骨文开始,继之以青铜器铭文、竹木简策、帛书帛画,然后是造纸术的发明,印刷术的发明,等等。从横向的角度来讲,讲装帧形式,有卷轴装、经折装、蝴蝶装、包背装、线装、精装、平装等等;讲制作方法,有手工抄写、雕版印刷、活字印刷、铅印、石印、胶印等等;讲刻印年代,有宋本、元本、明本、清本等等。这种研究思路下的中国书史缺少对许多相关重要因素的关注,例如图书的创作、图书的传播、图书的使用等。在这方面,中国书史的研究,有必要借鉴西方书史学的研究角度和思想内容。
西方书史学对我们一个很大的启示是,他们在对书的研究中大量引入了“人”的因素。我们不妨看一下201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国戴维·芬克尔斯坦(David Finkelstein)、阿利斯泰尔·麦克利里(Alistair McCleery)著的《书史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book history)目次:第一章:书史理论;第二章:从口头到书面;第三章:印刷的诞生;第四章:作者、作者身份与权威;第五章:印刷商、书商、出版商、代理;第六章:读者与阅读;第七章:书籍的未来。
这样一部比较典型地反映西方书史学架构体系的普及性读物,仅仅七章的篇幅中,关于“人”的论述就占了整整三章。从作者、出版商到读者,人的因素几乎贯穿了对书籍生产和传播过程研究的始终。这本书告诉我们,西方书史研究中对“作者”身份的关注,来自于人文主义的兴起,它有助于对图书的认知和归类。为什么要研究印刷商、书商、出版商、代理人呢?书中的解释是“对珍稀罕见、令人着迷、不同寻常的图书制作过程背后的历史和人物的了解,常常与评估书籍的物质价值密不可分”。至于读者和阅读,这是西方书史最近几十年才开始重视起来的。作为图书的受众,读者对图书的选择、阅读的方法、阅读的能力,都成了书史学不可忽视的研究内容。作者清醒地认识到:“书籍史既研究个体的阅读情况,也利用范围更广的统计资料,以及书籍,来创造阅读的历史。”该书的最后一句话,更是精辟地指出了书史学的社会意义:“研究书史,就是研究我们的人性,研究支撑整个社会的知识搜集与传播的社会交流过程”基于这样一种理念构建起来的书史学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在我们看来真是别开生面。
何朝晖教授在为《书史导论》撰写的《译者前言》中,对西方书史学做了非常精辟的概括,他说:“西方书史学是半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学术界在突破传统文献研究藩篱的基础上兴起的一门交叉学科,它以书籍为中心,研究书籍创作、生产、流通、传播等书籍生命周期中的各个环节及其参与者,探讨书籍生产和传播形式的演变历史和规律,及其与所处社会文化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它整合了关于书籍的各个方面的历史——编辑史、印刷史、出版史、发行史、藏书史、阅读史,将它们结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成为一门对图书进行全面的历史研究的学科。由于图书内容与形式复杂的社会历史背景,于是,与图书有关的各种思想、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现象,都是书史的研究对象。所以书史研究,绝不仅仅是书籍本身形制和内容的演化史,更是一部社会史、文化史、传播史。”这是我所知道的迄今为止中国学者对西方书史学最为全面深刻的理解和阐释。
近年来一些海外汉学家也开始热衷于中国书史的研究。与我们传统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不同,他们从一种不同的视角和理念入手,开拓了中国书史研究的新领域,写出一种别具新意的中国书史。例如美国学者周绍明(Joseph P.McDermott)著、何朝晖翻译的《书籍的社会史——中华帝国晚期的书籍与士人文化》一书。周绍明在该书的中文版代序中这样说道:“书史学者在吸收目录文献学家们的精细研究成果的同时,致力于探讨关于我们人类共同经验的独特的核心问题,诸如这些书中所包含的人类知识是如何生产、传播和消费的,书籍如何催生了塑造我们今天生活的社会机构,书籍如何塑造和反映了思想的方式(相当于思想本身)。”这就将书史研究的内容上升和扩大到了书文化史的范畴,甚至包括了图书对社会各方面乃至思想的影响。
比如,周绍明提出,中国书史有一些现象很值得研究,那就是在中国,雕版印刷术长期占据出版技术的主流地位,与中国的文字和社会生活一直呈现出非常和谐的状态,这是为什么?这样的问题,我们的书史研究和教学不会提出,甚至根本就不会发现!因为我们只需将雕版印刷的来龙去脉介绍清楚就行了,以为这就是书史研究的任务,绝不会进而去探究其文化学层面的问题。回顾我们过去的书史研究,更为注重的是图书的物质形式和生产技术,对图书的文化意义和图书背后的社会史的研究则无所措意。反映到教学上,我们传授给学生的只是知识,而不是文化;学生只需要接受,而不需要思考。
了解一下西方的书史学,我们就会意识到,中国书史绝不仅限于书籍制度史,它应该有更丰富的内容和更深刻的内涵,更应该是中国图书文化史。图书与社会、思想、文化、政治、经济等周围环境的关系,图书所产生的社会影响,以及这种影响在图书中的反映,都应该是中国书史研究的内容。如果从这种意义上的中国书史的研究思路出发,我们马上可以发现许多重大的课题和有益的启示。
例如,中国古代图书通行以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明显缺少自然科学方面图书的地位: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发展的不平衡,非常明显地体现在中国书的分类体系上,反映着中国书的特质。
(2)实行重点施工环节的验收制度。如对二开固控设备、水平井下FEWD、进入沙河街组地层等特殊环节进行验收。
又如,卷帙浩繁的佛经,大多来自印度,而译自中土,说明古代中国人并不排斥外来文化,反而是善于学习和消化外来文化,中华文化从来就不是封闭的。
中国古代图书的装帧形式经历了卷轴装、经折装、蝴蝶装、包背装、线装等各种形式,考察今天的中国图书,我们惊讶地发现,所有这些中国古代的图书装帧形式,都程度不同地保留在了现代中国书的面貌上。这就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凡是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好的东西,都不会在后世完全消失和灭绝,只不过是在不同时期占据的地位和比例有所变化而已。有了这样的认识观,我们就会坦然面对当代新技术的出现,既能大胆接受新事物,也能同时注意保留原来好的东西或是好的一面,不会出现惊慌失措、妄自菲薄、全盘否定、一概拒绝等各种极端态度。
以往的中国书史研究,往往将现时疆域的中国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中国书的演进发展。但即使在中国的范围内,这种不分行政区划和政权区划的研究方法也是不严谨的。例如我们常讲浙本、闽本、蜀本,那么浙江、福建、四川三地的地理环境各有什么特点?三地的人文气息有什么同与不同?受此影响三地的书文化分别呈现什么样的风格和特色?只有注意到地域环境的独特性,才能正确认识那里的书文化所呈现的不同面貌。
不同的政权性质也决定其所统治区域的书文化的发展状况。比如宋代,北宋时有宋、辽、西夏的分立,南宋时有宋、金、西夏的分立,各个政权文化政策各不相同,其统治地区的文化发展也不平衡,图书事业的发展状况也有很大差异,而且各有特点,应该进行比较研究。又如我们常说的中华文化圈:中国、朝鲜、日本、越南,等等,在书文化的演变发展中,既相互作用,又独具特色,各有所长,这些情况也是研究中国书史所不能不关注的。朝鲜的铜活字印刷,日本对中国许多重要古籍的保存之功和近代的汉籍回流,都是中国书史上不可不书的内容。
长期以来,中国书史的研究者缺乏对中国以外世界的关注,缺乏对于同时期世界其他地区书籍演进情况的了解,没有能够用世界的眼光看待中国图书的发展。中国书史常常是被作为孤立的现象来对待,基本上是在一个封闭的格局中进行狭隘的研究。这就导致即使是接受过中国书史教育的学习者,往往也不知道同时期世界上其他地区图书发展的情况,无从比较中国图书事业所处的地位和发展水平。表面上,该讲的都已讲到了,但因为没有参照物,所以对各个时期中国图书的发展水平并没有真正的认识。
其实,欧美的书史学界也在犯着同样的错误,长期以来,他们的研究视野基本上也是局限在西方世界的认识范围内,在他们建立的书史研究框架里,几乎没有西方以外的各种书文化的位置。对于中国书的历史,他们知道得很少,即使偶尔提到,也只是当作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部分来说上几句。
1925年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美国人卡特著的《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西传》(T.F.Cater’s The Intervention of Printing in China and Its Spread Westward,有商务印书馆1925年版中译本)稍稍改变了西方书史学界的一些认识。英国人李约瑟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中由钱存训先生执笔的《纸和印刷》(Paper and printing,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有科学出版社与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合作出版的中译本),才第一次为西方世界系统地讲述了中国书的演进过程,做了一次中国书史的普及宣传。
但即使到现在,西方学者对于中国书史常识的无知,也是非常普遍、甚至是非常严重的。就拿前述何朝晖教授翻译的《书史导论》一书来说,原书作者在专门为该书中文版所做的序中竟然说:“到公元150年,纸张的使用和制造已经传到土耳其斯坦”,不知依据为何?谈到墨的起源,又说:“最初中国人用它来拓印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后加以完善而成”。谁都知道拓印是造纸术发明以后的事情,而墨在造纸术发明之前很久就在使用了,否则,数千年前的竹木简上的文字,是用什么写上去的呢?
何教授在《书史导论·译者前言》中指出:
一个真正完备的书史理论体系,应该能够反映世界上各种优秀的书文化成果。中国、印度、埃及、伊斯兰世界、印第安文明中的玛雅文化都有着悠久灿烂的书文化……中国书史能够为世界范围书史学科理论、方法的构建提供许多新的资源。任何不能反映中国书史丰富而有典型意义的历史实践的书史理论体系都是不完整的。作为一个有着悠久灿烂图书历史的书文化大国,中国理应在国际书史学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取得应有的话语权,并在借鉴西方书史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建立符合自身书文化特点的学说和理论体系。
何教授的这段话,指出了中国书史在世界书史研究中的重要地位,也指出了今后中国书史研究的努力方向。在此思想指导下的中国书史研究,是超越前人并具有全球视野的研究。所谓“全球视野”,可以包括以下三层含义:
第一层含义是认识的角度和方法,也就是将中国书的演进发展过程放在全世界的大背景下予以考察,随时随地与同时期世界上其他国家、地区的图书发展情况相比较,从而对各个历史时期中国图书的状况和影响有准确的定位和认识。此种认识方法也适用于中国内部不同割据政权和不同地区的书史研究。
第二层含义就是要注意历史上世界各国各地区书文化的传播和交流。埃及的象形文字和纸莎草纸、巴比伦的楔形文字与泥版书,小亚细亚的羊皮纸书等等,都对西方书文化的起源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发明于中国的造纸术西传到阿拉伯地区和欧洲,对西方文明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作用。中国发明的雕版印刷术和活字印刷术,对于西方印刷术的发明和普及,无疑也曾产生过重要的影响。西方的铅字印刷、石版印刷、铜版印刷、胶版印刷,同样也影响中国近现代社会甚巨。世界从来就是相通的,文化也必然是相互影响的,作为地域广大的中国来说更是如此。书史研究者对于这一点必须有深刻的意识,不能脱离世界的背景孤立地看待中国书的历史。
全球视野的第三层含义,就是及时吸取国际上对书史研究范围、方法的最新认识,日益丰富书史研究的内涵,把握书史研究的思想脉络和认知体系,发掘书史研究的社会意义和积极作用,建立新型的中国书史学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
这就要求我们在进行中国书史研究的同时,还要将目光放到中国以外的地方;同时,我们看待和认识问题的角度也要有一个大的变化,也就是站的地位要更高,看的范围要更广。这在过去很难做到,但在现在却是必须要做到的。因为我们当前面临的,已经是一个全球化了的世界。
一旦我们的眼界放宽,我们就会发现,中国书史有太多的内容需要我们去研究,它的前景是如此广阔,它的意义是如此重大。在全球的视野下,我们会为自己国家民族过去的辉煌成绩感到骄傲,同时也会为我们的每一项发明创造准确定位,不夸大,也不贬低;在全球的视野下,我们会更清楚地知道中国书史应该研究什么,怎样研究,为什么研究。在全球的视野下,中国书史的研究者将更加注意与国际同行的交流与合作,更加关注外部世界的变化和进步;中国灿烂悠久的书文化也将会更多、更普遍地传播到世界各地,影响世界,造福人类!
〔1〕 [英]戴维·芬克尔斯坦,阿利斯泰尔·麦克利里著,何朝晖译.书史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2〕 [美]周绍明(Joseph P.McDermott)著,何朝晖译.书籍的社会史——中华帝国晚期的书籍与士人文化[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 卡特著,胡志伟译.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西传[M].商务印书馆,1925
〔4〕 张秀民著,韩琦增订.中国印刷史(插图珍藏增订版)[M].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
〔5〕 钱存训著,刘祖慰译.纸和印刷(《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化学及相关技术》第一分册)[M].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6〕 肖东发.中国图书出版印刷史论[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7〕 郑如斯,肖东发.中国书史[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