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2013-04-10程耀东
程耀东
夜色里
凌晨4点就起床了。这个时间与归心似箭没有任何关系,因为看了央视的天气预报,宁夏南部有中到大雪。宁夏南部——就是我生活的西海固。一旦下雪,回家的车票难买,回家的路也难走,因此就起了个大早。于是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回家方案:先去汽车站,如果汽车停发,就前往机场,机场要是封闭,就赶往火车站,反正要回家,没有任何天气能阻挡回家过年的路。
这个时间是没有出租车和公交车开往车站的。看着陪了自己半年的枕巾、枕套、床单、被罩在灯光下似乎泛着渴盼的光芒,于是,将它们剥了下来,扔进洗衣机,任凭机械的能量不停地转动。
洒扫除尘,传统的习惯。我是一个传统的人,在传统日益走向衰败的时日,这一点传统,当应该传承。
悬挂于阳台上的这些物件,夜色里蒸发出的水汽,落于玻璃之上,模糊了对窗外光线的判断,忘却了流转的时间和回家的概念。
公交点
生活的这个小区,此时黑暗一片。我知道,我的这些相识不相识的左邻右舍们,在睡梦里准备着一些与年有关的话语、衣食……而我只能在悄静中祝福他们——新年吉祥,阖家欢乐。
出小区门,那个保安在昏黄的灯光下,揉着睡眼。我向他招了招手,他也回见了一下。这样的一来一往,在这样的黑暗里,在年即将来临的日子里,这种默契不言而喻。
此时,有零星的雪花落在脸上,寒冷无处不在,钻进能钻进的任何地方。一辆出租过去了,车灯消失在黑暗里,又一辆出租过去了,依旧没有停在我的面前。只好一个人绕着站台不停地转圈,寒冷渐次退却,曙光渐次出现。其实,仔细想来,转圈的不独独是我,陪伴我的还有时间。时间从正月开始,到腊月结束。又一个正月反复出现,应了那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的诗句。
几个上清真寺礼拜的人,叫嚷着走了过去,只留下一串散乱的脚印,在雪地里存在着,他们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对面大学的操场上有了跑步者的影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时大时小。这个时间,寒假早已经放了,跑步者可能是谁?我是一个爱发疑问的人,我对自己的发问感到好笑。
是中巴的灯光,这个我还是能判断来的。站在路中间,挥手。人性化的师傅在打开车门的瞬间,我感觉到了一股温暖。
银川站
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男女老幼。四面八方。大包小包。国语母语。奔跑、拥挤、喊声、骂声、叫嚷声……都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售票窗口被围得严而又严。
素质。绅士。风度。道德。秩序。纪律……在这里被践踏得一无是处。谁能撕破脸、谁能用力挤,谁将更早地获得一张回家的车票。我国是一个人口大国,春运时期的车站、机场、码头对人口的密集度绝对体现得淋漓尽致。
要票吗?8:58固原的。我有便车,不坐大巴了。看你个子小,身体单,挤也是白挤,就转给你吧。
不会是假票吧?
我的个哥哥嗷,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为90块钱,起这么早,倒假票,这点钱值得我天寒地冻吗?
姑且相信了这个看似面善的老乡。
交易在一分钟内结束。心里有了半点踏实。
检票口的那个女人用激光扫过车票的那个瞬间,回家的念想完全踏实了。
这个老乡没有骗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短消息
“兄弟,回静宁的车票就不买了,高速全程封闭,银川发固原的班车全部停发。”
发短消息的人叫辛建军,我在泾河肉联厂时的同事、朋友、好兄长。我不敢说他博览群书,但至少是个爱读书的人,与自己有着共同爱好,也有共同语言。下岗后的十多年里,逢年过节相互总要问候一下。他离开固原去银川的前一天夜里,特意来我家,对饮半宿,不谈命运、回避人生、面对现实,相互鼓励。分手时,我敢肯定,夜色里我们的眼睛绝对是潮湿的,只是将眼泪隐藏在相互看不见的地方。
事实上,在我接到这个短消息的时候,我所乘坐的大巴,已经从叶盛出了高速,沿着109国道,缓慢前行。这时候,坐在大巴里的人开始有些骚动:我们买的是高速票,走的是低速路,我要投诉,我要退钱……。我只是想着,能够安全回家就是万幸。
向南的方向,雪色沉重。向南的方向里,我能幻想出有多少双眼睛在睁着,期盼着、渴望着……然后,掏出电话,给听筒那一边的家人无奈地说了一声:雪大。路滑。车不发了。明年一定回来……
在这些人的声音里,一定有我的兄长辛建军的声音。
雪在飘
如果是往常,上车之后,就会睡觉。因为这条路上的风景实在是太熟了。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小镇,每一个站点几乎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而今天,因为天气的缘由,时不时的用手擦去车窗上凝结的水汽,时不时地看看窗外飘落的雪花。雪花使大地看上去洁净且一尘不染,雪花使村庄模糊又清晰,雪花使树木变得漂亮但不臃肿,雪花使道路变得光滑而令人心颤,雪花使所有回家的人心神不宁……车内,总会有人的电话不时响起,语言几乎是俗套的,到哪儿了,下雪,注意安全。嗯,司机很小心,车走得很慢,放心。这样的一句一答,不时地在提醒坐车的人和开车的人。
车过黄河,黄河在我的眼里变成了一条玉带,与两岸没有被雪掩盖的河岸,形成明显的景致。一路弯曲着北去,这时候想起了“大河上下,顿时滔滔”的句子。只有身临其境,方能体会出诗人要表达的意境。
面前出现熟悉的山峦,在雪色的掩映和覆盖下,苍茫、苍凉、冷峻、突兀这些词语此时变得无影无踪,只有柔软和温婉呈现着另一个西海固。坦诚地说,我最喜爱秋天的西海固和雪后的西海固。
秋天里,绿色一路远去,那些野草,在蜿蜒的沟壑梁峁间,相互聆听,又固守着各自的秘密。雪天里,一个人行进在山梁上,放声高喊,声音在雪花里远去,大有一番英雄出山的气概。苍茫之间,只有自己可与天公比高。
出了固原站,雪依然在下。不想打的,一个人在纷扬的雪地里行走,感受一下农谚里的瑞雪兆丰年。
原本4个小时的车程,今天足足跑了7个小时,还好,没有被雪搁在他乡的地域上。
办年货
这是一个被传承下来的词汇。自从年产生那一天,办年货也就接踵而来。想想,中国古代地广人稀,交易要逢固定的日子,在固定的地点才能完成。因此,进入腊月,那些生活在偏远、闭塞地方的人们就得及早动手,办置年货。而现在,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几乎是体验不到乡下办年货的欢庆与喜悦。只要你有钱,走进某个超市,一个手推车,转上一个小时,采购的年货足够油汤油水吃上一个正月。或者一个电话,送货上门。或者什么也不买,亲朋好友来了,到门口的超市去买,缺什么,买什么。
我们生活在这个衣来伸手的伟大时代,可是我们同时丢失了生长在我们身上的一种无形的东西,这种东西被现代化、信息化、商业化代替了,我们的学者、文人、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时不时地在媒体上呐喊、呼吁、撰写文章,内容如出一辙,呼吁我们重新捡起丢失的文化。然而,多年过去了,我们捡回了多少?一种文化一旦被商业化、利润化、经济化以后,要重新塑造,恐怕不时一时半会儿很难达到目的。
我是一个越来越不喜欢热闹的人,因为要过年,就陪着妻子,转了一趟超市。到处是人,除了大把的花钱,再就是见面后说一个涨字或者一个贵字。物价再涨,还得买;东西再贵,还得承受。
其实,我们只买了不到500元的东西,每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走在人头攒动的街上,我无意中笑出了声。妻子问缘由,我说500块钱的东西,我们两人分开拿,每人手里提了个250。
看春晚
人们的口味越来越重。对春晚的要求越来越高。今年是春晚三十年。三十年里,我可能只看过15年,因为那时候我们西坡洼没有电,也就没有“春晚”。我还是怀念没有“春晚”的年。一家人,坐在热炕上,掀牛九、推十点半、打升级,看灯盏的光影下,奶奶贴在窗户上的窗花,绿的白菜、黄的犍牛、浮在水里的鱼、狮子滚绣球、二龙戏珠、大红的福字……,挂在院子中央的灯笼,一闪一闪的灯花,在除夕的黑夜里,照亮串门人的脸……
现在,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等着央视呈献给全球华人的那道文化大餐。人的年龄结构不同、地域文化不同、从事职业不同、涵养学识不同,对节目的要求就有所不同。等一场晚会结束后,吹毛求疵的、说三道四的、鸡蛋里挑骨头的,什么话都出来了,网上一搜,说什么的人都有。
春晚无非就是一场热闹,各个层面很难照顾到。因此,指手画脚最好少一点。
但今年的春晚总导演哈文是宁夏人,因此,就多了几份特别的关注。我个人以为,九点以前的节目不怎么惹眼,九点以后的节目还是很精彩的。很多新生的面孔能站在春晚的舞台上,这就是亮点和成功。
央视的舞台是老百姓的,不是哪几个人的。
压岁钱
是谁发明的,出于什么目的,我不愿去考证。既然传了下来,肯定有典故和道理的。
多年来,我只给我的长辈或者说给我的父亲给压岁钱,给我的小辈是不给的,不是吝啬,是我的观念。
物价上涨了,今年的压岁钱在我们家是我父亲先涨起来的。涨幅程度远远高于去年。于是,我们家也在一片“涨”声中开始了发钱运动。
胖子程哲涵是我的侄子,第一个向我发出疑问:大伯,你一年不发我们没有意见,年年不发,是不是说不过去?
我说:今年我制定了一个压岁钱的“章程”,内容如下:
凡小学生拿回一个奖状,发压岁钱100元;
凡初中生拿回一个奖状,发压岁钱200元;
凡高中生拿回一个奖状,发压岁钱300元;
凡在市级刊物上发文章一篇,我发压岁钱200元;
凡在省级刊物上发文章一篇,发压岁钱300元;
凡参加省、市级各类竞赛拿回奖者,发压岁钱500元;
凡参加全国各类竞赛拿回奖者,一次性发给压岁钱1000元。
以上条款,公开、透明,符合那一条,每年的除夕夜拿着奖状来我处兑现。
这时候,几个小子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异口同声地说:抠啊,实在是抠!
去拜年
传统意义上,拜年是从正月初二开始的。而在我们家,初一需给年长的家门老人拜年。
四奶是我们家门里健在的年龄最长的老人。我此次去拜年,还带着另一个目的:就是想了解生活在我们西坡洼里的除程姓以外的其他姓氏是什么时候,大致什么原因迁徙到我们村的。比如熊家、蔺家、卢家、刘家、王家等等,以及发生在西坡洼的一些有趣的、值得记录、记忆的人和事,以便将来在我的笔下变成文学的语言,也算是一份资源。
四奶十年前就离开了西坡洼,住在城里的儿子家。刚来的那时候,说心急,不习惯,闹着要回西坡洼,后来回去了一段时间,但受不了孤寂,又二次进城了。
说了一些关于我们程家的家长里短,又说了一些西坡洼的人和事,正要将话题引入我的目的时,叔父提出了一桶黄酒。于是,叔侄对酌,一杯接着一杯,十斤黄酒在年的世界里,完成了自己固有的使命。完全忘却了拜年的另一个目的。看来,西坡洼已经在远离着我的家人和我的视线。有一天,四奶离开了固原城,永远的回到西坡洼,那时候,我的问题又要问向谁?
韩府湾
这是身居在西海固北部的一个村庄。15年之前,我与这个村庄及这个村庄里的任何人没有任何关系。结婚以后,每一年春节,我都要来这里,看望两个老人,给他们拜年。
大地依然被冰雪覆盖着,韩府湾的土地也不例外。阳光落在屋顶、落在地面、落在清真寺的月牙上,一切看上去都那样缓慢和高远,正如时光和岁月在缓慢地流淌。不远处的山安静地固守着属于自己哪一点雪色,为这个整洁的村庄平添了几许静谧和庄严,即使在节日里,你是看不见山的欢笑的。
晶莹和剔透在阳光的怀抱里享受着温暖,村庄也在阳光的关怀下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我的目光掠过刺眼的阳光、不远处的山峦和土地之上的白雪,忽然想起自己胡乱编撰的一副春联:
辞玉兔冰封千里兆瑞雪丰年;
迎祥龙阳光万丈汇紫气东来。
这是一年一度兄弟姐妹们的聚会,聚会里总少不了问寒问暖,少不了收入与事业的闲谈,少不了家长里短的言论……,当然更少不了甘醇的酒香。这一天的下午,我在这个叫韩府湾的地方,毫无顾忌的喝了个酩汀大醉。因为在这样的酒场上,不存在察言观色,不存在相互猜疑,不存在领导与同事,不存在上下级,只有亲情与友情在酒精的热度里燃烧,且愈烧愈浓。
陪父亲
这个春节,我与父亲的语言交流不多。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父亲越来越沉默了,这种沉默在我看来是与年龄有关,与自己经历的世事有关,与自己一生的命运有关。
关了手机,领着儿子,来到父亲住的小院里。父亲和几个孙子有说有笑,时不时为什么事情争执,时不时也有吵闹声出现。我知道父亲是热爱这种吵闹声的。因为平常时日,几个孙子上学,来的次数是有限的。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忘却多年来的孤独与寂寞。
这一天,父亲的外甥基本上都要来给父亲拜年的。父亲总是要在他的外甥处打听有关他的妹妹们的近况。或者打个电话,相互问一声,相互说上几句吉利和鼓励的话,相互说上几句安慰和祝福的话。几句简洁的话,包含着说不尽道不完的血缘。
这一天的夜里,和几个表兄弟、几个堂兄弟、几个亲兄弟去了一个叫天籁之音的地方。在酒精的麻醉下,他们的歌声飘向夜色里的大街,每个人都唱着自己的人生与命运,唱着对来年的期望与渴盼。我家老四唱了一首《父亲》,歌声响起的时候,我闭上眼睛,父亲多年来的身影在我的脑际里不时闪过。歌声停止,我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触动我忧伤的不是此时的音乐,而是多年来对父亲的歉疚和对几个弟兄们关照不够。
依然在酒精的麻醉里回家,多想睡在父亲的身边,闻闻父亲的味道。
向北方
年的氛围尚未结束,大街小巷,依然有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亲访友。
装了一包茶叶、一袋肉和2012年的一本《散文》,在嘱托和叮咛声里告别妻儿。
一路向北,向北方,那里有我寄居和赖以生存的处所,就这样往返,习惯了。
一路上,贴在人家大门上的春联、零星响起的鞭炮、挂在院落里的灯笼无不彰显着春节的气息。
一路上,阳光明媚,冰雪消融后的山峦,清新可见。映照了新年新气象。
一路上,同学、亲戚、朋友叫吃饭的电话不断,只好婉转地回答,下次吧,已经在去永宁的班车上。
一路上,昏昏欲睡,在行驶的客车里,弥补春节里欠下的睡眠,虽不怎么踏实,但睡眠还是很香的。
打开房门,回家前挂在阳台上的枕巾、枕套、床单、被罩经过了一个孤独的新年,开始温暖我的身体。
夜深处,在电脑前记录与年有关的文字,儿子发来消息: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这才记起,正月初六是自己的生日。
谢谢,爸爸倒忘记了。
一个年,在匆匆奔跑中过完了。
一切如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年龄又长了一岁。
【责任编校 杨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