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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叙事线索的演进和迭变——兼评80年代以来不同文学史观的理论特性

2013-04-08袁苏宁

关键词:文学史现代性主义

袁苏宁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1980年代以来的文学史叙事几经演化,大致形成了几种不同或对立的研究范式。新启蒙主义文学史叙事仍占据主流叙事地位,其理论的流风余韵仍在当代文学批评话语中发散。然而,当主流叙事发展为一种叙事霸权,启蒙文化批评和文学审美自律论成为一种僵滞的理论陈规,叙事的危机就来临了。至新世纪前后,启蒙文学史观遭受了强力的挑战和冲击。新语境下多种不同的文学史批评理论竞相争锋,在新的学术路径和文化视野下开始了又一轮的文学史的改写和重构。晚清现代性文学史叙事重开理论疆域,锋头正盛,与启蒙文学史观形成双峰对峙,大有取彼而代之的势头。几乎就在同一时期,被称为新左派的一支批评力量强劲地崛起,既清算新启蒙文学史观的流弊,又反击晚清现代史叙事的理论盲区和虚妄。文学史三分天下的格局初步形成。

一、主流叙事的危机:走出80年代

新启蒙主义叙事的危机来自语境的压力。80年代的全民反思运动以“告别革命”的姿态和现代化文化想象,催生了启蒙理性、现代个人主体和审美自律的新启蒙主义知识型话语,然而进入90年代中后期,当“革命”渐行渐远,隐约可见的现代社会显露出的它的矛盾性、多重性,一个新的资本权力霸气逐渐取代政治权力,成为新的异化力量,并露出更为狰狞的面目的时候,再回视80年代的文化热情和理论逻辑,世人多有蓦然惊觉,顿生恍若隔世之感。显然,一些命题已经丧失了效用,或显出了思想的浅陋和学理的缺陷,更多的甚至只是当时浪漫或愚妄的呓语,诸如纯文学及审美与政治的对立,启蒙理性下的人性进化和现代个人主体。这些一度被视为神圣的审美文化理念,似乎都被具体的社会分化现实所瓦解,也因对立面的消失,不再具有先锋性和批判性,反而在剧烈的社会变迁面前,失去了阐释和把握现实的理论功效。要破除新启蒙理论教条和僵化思维,重建文学和历史的关系,激活理论批评的现实精神和实践性品格,必需要展开对80年代文化逻辑的全面反思和置疑。

对80年代新启蒙主义文化逻辑的置疑和拆解,形成了90年代以来具有深远影响的学术批评运动,迄今所产生的研究成果是卓有成效和和富有启示的。反思并不意味彻底的否定和颠覆,而是试图在新的更为开阔的社会学视野和“再历史化”方法论下,对新启蒙主义理论展开清理和解析,以破除80年代的文化理念迷雾,从而能够真正走出80年代。

“五四启蒙精神”及其复归,既是新启蒙文学史的文化逻辑起点,也是其理论批评的价值尺度和元话语。近年来“重返80年代”的学术批评致力于重新审视这一“起源说”的理论特质和构成机制。大多学者开始置疑“启蒙理论”的神圣性和普适效用,不视其为历史主义的思想生成,而是将这一理论命题视作特定语境下策略性的改造和借用,是一种非历史主义的理论建构。一旦“重返文学现场,还原历史语境”,就能明眼看出,“文革”后所谓回归“五四”,再造文化启蒙精神,是为了对抗“文革极左路线”,重启“文化现代化”工程的现实需要。正是这一构成机制,决定了新启蒙理论的某种非历史的建构性品格。理论的非历史建构性意味着理论话语的某种虚拟和暴力,意味着化约性的舍此取彼的策略和特定意识形态的需要的社会立场,而并非完全是一种历史主义的逻辑演进。有论者指出,80年代话语中的“启蒙五四”是对“五四”的重新定位,这种评价和定位本身带有强烈的政治诉求和文化政治的逻辑[1]。80年代对“启蒙五四”的重构,是以对五四文化精神的复杂性及其导向的多重可能性的遮蔽为代价的,是一种历史的重释,也是解构左翼革命历史叙事合法性的策略。新启蒙主义文学史“起源论”的非历史主义的建构性延展至整个学科的理论建设。如以“重构的五四”作为现代文学的视野和方法,导致现代文学史的“当代化”。所谓“‘现代文学’的文学史意识是在‘当代’形成的,具体地说,它的所谓‘当代’实际上就是‘80年代’”[1]。而正是由80年代的启蒙元话语建构起来的“现代文学”的“当代性”品格,严重地伤害了这一历史学科的根基。

新启蒙主义文学史观除通过理论暴力建构起一个“启蒙五四”来作为其逻辑起点外,还引入了一个“现代西方”来作为新的学术资源和思想动力。大规模地译介、评述和推进西方文艺美学思想是80年代新启蒙文化思潮的重大工程。显然,一个单质的“先进”的现代西方,依然是理论建构的产物。欧美之间不同国家巨大的地域性、民族性文化差异,不同的历史文化发展阶段的社会思潮和文艺思想历时性演进和分化,都被抹平了。80年代的启蒙论者,甚至不能区分西方近代主义和现代主义迥异的审美精神,无视启蒙理性和非理性文化精神的更迭,人道主义和人本主义的裂变,乃至将文学的主体性本体论和形式本体论混为一谈。诸种西方知识话语间的历史语境差异,不同的意义指向和反叛对象,以及价值的限度等,都未能得以厘清,甚至被误读、曲解。策略的借用和刻意的取舍,给80年代建构起一个现代西方的想象的理想化的文化镜像,自然也就造成了80年代文学审美精神的芜杂和理论批评的偏差。

如果说非历史主义的理论建构性是新启蒙主义起源说文化逻辑和理论品格的缺陷,那么二元对立的批评方法则是其思维方法的致命伤。高度本质化的二元对立思维,是近代西方理性主义和逻格斯中心主义的产物,带有鲜明的历史进化论色彩。在西方从近代到现代的历史演进中,逐渐显示出学理的粗疏和肤浅,因而无论是现代主义文化理论和后现代主义诸学,都视其为批判和解构的对象。相对东方古老的哲学智慧,那种只讲矛盾的对立和斗争,不知矛盾的联系和转化的单向思维,也只是处在较低的思维层次和思想智慧的初始阶段。新启蒙主义论者对二元对立批评方式的偏执,构成了启蒙文学史观的基本叙事法则。对50~70年代文学,乃至新文学左翼文学传统的断然否绝,造成了文学史巨大的断裂,并推衍出一套新启蒙主义文学批评二元对立的知识话语,以作为文学史的基本架构,诸如所谓五四启蒙文化高潮与革命救亡的现代文化的低落、建国后三十年革命现实主义人学的失落和80年代新时期文学人道主义的复兴。而政治与审美的对立是一系列二元对立理论命题中的元叙事或元话语,即所谓使历史讲述具备合法性和权威性的基本成规。于是文化启蒙君临天下,以清除一切社会历史意识,纯文学成为审美标高,消解一切文学它律论,将抽象现代人性置于“历史的人”的对立面。因而我们看到了大量无效的命题和错谬的判断,究其实只是封闭的逻辑中话语的自我增殖和循环。在文艺学科里,要彻底破除二元对立的惯性思维和恶劣影响,重建科学辨正的理论方法和学术规范,将是一项长期的思想任务。

新启蒙论的文化逻辑无论是其非历史主义的理论建构特征还是二元对立思维方式都涉及到其背后更隐秘的社会学立场和意识形态色彩。二元对立思维方法的特征是价值一元论,这种价值论的指向至90年代以后才逐渐明晰起来。“新启蒙主义思想运动逐步地转变为一种知识分子要求激进的社会改革的运动,也越来越具有民间的、反正统的、西方化的倾向”[2]。在之后的新自由主义思潮中——新启蒙主义的一种变体,我们明显看到那种试图将中国社会改革纳入全球化资本主义体制的理论热情和冲动。以非政治化始,而以试图导向另一种政治终,新启蒙主义叙事文化政治属性的历史本相显露无遗。

宣告启蒙终结和坚守启蒙立场的争论还在持续,启蒙主义精神作为启迪中国现代文化的思想资源及其历史功绩也将一再被提及,但作为主流叙事的新启蒙主义文学史已走向完结。

二、此晚清非彼晚清:晚清现代性的历史重释

不同于“新启蒙文学史”论,晚清文学史叙事越过“五四”,将新文学的起点上溯至晚清。两个不同的起点,不只是文学史起始和分期的差异,而是不同的文化起源逻辑和精神导向的分野。晚清文学何以被纳入现当代文史叙事源流,又何以作为与“五四”对抗的文化逻辑起点,并由此生发出一条迥异于启蒙主义文学史的叙述路径呢?

晚清论是理论更新后的历史重释,或者说存在两个不同的“晚清”。在80年代“重写文学史”和“20世纪文学观”的理论批评中,就有论者力倡将新文学的起始点前移至晚清,在他们看来,晚清文学与五四启蒙文学有着高度的同质性和关联性——诸如维新文学的“白话为维新之本”和五四文学革命的白话文运动之间,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启迪民智”及其对宣教功能的现代认知与五四时期的感时忧怀精神及其为人生的文学主张之间,都有着紧密的思想上亲缘关系——因而反对将晚清文学视作古典文学的余绪或带有过渡性质的“近代文学”,而认为是五四文学的先导或是20世纪文学的真正开端。然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归属新启蒙主义文学思想序列。90年代中后期,启蒙主义趋于衰微,多元审美文化和世俗精神方兴,意欲取代“新启蒙文学史”叙事的晚清现代性文学史观应运而生。理论叙事的起点依然是“晚清”,然而此晚清非彼晚清,是一个与启蒙五四对立、被赋予了新的审美文化品格的晚清。这一重构的晚清,最初出自海外华人学者李欧梵、王德威的文化学视野和现代性批判的理论演绎,并经由大陆“后启蒙时代”多元文化思潮的孕育和催生,终成一大文化审美气象。总其要点有三:第一,“新世瑰奇异景生,更搜欧亚造新声”的晚清文学,既非古典旧文学的晚钟,也非五四启蒙文学的先导,而是蕴含更为丰富的关于想象中国都市的审美现代性的文学叙事,是“全球现代性”语境下中国20世纪文学现代审美精神的渊源。第二,在晚清现代性语境中,五四启蒙精神的标高被抹平了,甚至只是“审美现代性精神”源流中的回旋或“逆流”。在他们看来,所谓“五四启蒙理性”的现代文化意义被放大了,其单一的思想功能压抑或遮蔽了晚清文学的丰富多元审美景观。无论是维新新小说对刚刚兴起的都市摩登世界的想象,还是鸳蝴派言情小说的现代人性的觉醒,都是新兴市民阶层对现代文明幻象或沉醉或感伤的书写,正是这种个体感性和诗性超越的现代审美精神,与五四启蒙理性精神的历史现代性形成对立,并由此形成不同的审美精神源头,后者形成激进的现代文化思潮,最终演变为社会革命的宏大叙事。而审美现代性的文学书写,因长期受制于社会政治理性的文化霸权而未能建立起自己的文学史叙述规范和线索。第三,晚清现代性不断扩展理论疆域,并试图建构起一条中国20世纪文学的似断似连的文学史叙事演变线索。它由晚清现代都市想象和“乱世男女亲缘”的浮世绘,经由五四文学革命的理性精神勃发和青春期的感伤与幻灭,“启蒙者鲁迅”逐渐变身为“人间鲁迅”——对启蒙的自省和对幻灭与绝望的诗性体验。至30~40年代,则蔚为大观,张恨水、徐 、无名氏、张爱玲、沈从文以及新感觉派小说,形成了一次审美现代性叙事高峰。他们既远离主流的左翼文学,又冷淡落潮了的五四启蒙理性精神,或幻美感伤,或俗世情怀,但都体现了审美主义的个人写作立场,一种不同于社会政治的诗性的、超然的审美视觉。50~70年代审美现代性精神在大陆沉落,却转至港台,衍生出言情小说和邪侠小说,最后于90年代前后在大陆复活,那些带有解构性的个体诗性写作,诸如现代派小说、先锋小说、新写实或新历史主义小说,都是晚清审美现代性的回应和变体。至此,一条覆盖“新启蒙文学史观”的晚清现代性文学史叙事线索日渐明晰。

以审美的个体感性去反抗现代化历史进程中的人性异化,是审美主义的基本立场。然晚清审美现代性的思想资源太过芜杂,唯美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诸学都在这里汇集,并置于反思现代性的理论语境中,构成审美现代性的不同精神意向。这一由西方理论话语拼合而成的审美乌托邦,面对中国现代化社会进程的历史叙事,是否真的具有对应的美学的阐释功能?纯学理化或学术化的理论批评是否真的具有超越中西语境差异的普适效用?晚清现代性审美阐释的历史错位和立场悖谬是显明的。当放大了鲁迅的幻灭和颓废,并用来置换呐喊和战斗的鲁迅的时候,鲁迅的时代价值和审美意义就被缩减了。因为晚清论者有意或者无意偷换了文化时空语境。在鲁迅的时代,构成中国现代文化的压制性或异化力量的并非是西方现代人文思想中的启蒙理性。面对中国旧理性传统文化和黑暗社会现实,鲁迅的现代理性精神和革命的“进步的”历史观,既是一种社会批判性的思想,也是一种审美的精神力量,鲁迅对“精神界的战士”和“真的猛士”的现代人性热烈期望,是五四时期最具时代特征的现代审美想象。中国的审美现代性有着自己的历史内涵和思想特征,在它穿越历史迷障,释放出社会和人性的解放的审美情感的时候,不会只有个人孤独的低鸣和时代的哀音,更多的是历史奔腾的“黄钟大吕”。当沈从文的原始生命赞歌和张爱玲的日常生活叙事被提升至“审美现代性”的高地,并认为是引领时代审美风尚的时候,左翼革命文学嘹亮的号音和激越的旋律便消隐在历史的深处。晚清论者依然无从论证,在社会剧烈变革的30~40年代,个人主义的呻吟比民族新生和社会变革的热烈浪漫的抒情更具现代审美精神。我们有理由怀疑西方现代性反思语境下的审美精神进入中国文化语境后所建立起所谓的“史学正义”和“诗学正义”。

历史与审美的关系是现代诗学难解的理论命题。然偏执的“审美之维”也许造就的只是审美的幻象和历史的迷雾。晚清论者的偏差既来自历史诗学的审美主义理论沉迷,也与某种特定意识形态立场相关联。用晚清对抗“五四”,用审美现代性对抗启蒙现代性,依然坚持的是消解激进的左翼革命文学叙事的文化立场,在这一点上,又与新启蒙主义文学史叙事殊途同归。

三、新左派文学史观:并未终结的历史

新启蒙主义文学史叙事以与建国后50~70年代为代表的革命文学传统相区隔或对立的姿态和前提建构起叙事合法性,唯“启蒙”为尊的思想暴力留下了一个时代的巨大的文化裂痕,影响深远的革命左翼文艺脉流被切断,消隐于“文化现代化”的滔滔话语中。晚清现代性文学史叙事再度改写了中国文学史叙事的法则,重绘了文学史流变版图。有意味的是,晚清论者以启蒙主义派为对手,在拆解了新启蒙主义的文化基点后,也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左翼革命文学,甚至可以说,晚清论者是在通过对启蒙思想的清算,达到对左翼革命文学的彻底消解。

作为20世纪中国文学最为重要的精神传统,一度占居文学史主流地位的左翼革命文学史观,在近30年多元文化思潮的时代格局中遭受多重挤压。然而文化的喧嚣和思想的迷雾终会消歇,历史流变的机缘也会激发新的思想活力,传统和现实的对话不会终止,一直潜藏并不断积蕴力量的左翼革命文艺思想,也在社会转型的历史机缘中寻找思想的爆破口,试图重新占领历史阐释的思想高地,在更为宏大的历史视野中再叙宏大叙事。在新世纪前后,也几乎在晚清论派出世的同时,一种被称之为“新左派”的思潮开始涌动,并激荡起文学理论批评的思想风暴。虽然至今尚未形成系统而明晰的学术规范,也未能进入文学史教科书的书写,但其左右出击,既扫荡启蒙论的流弊,又廓清晚清论的迷雾,卓然超拔的精神气质和遒劲的思想力度,开启了又一条文学史叙事的新通道——继承左翼革命文学传统的资源,重新赋予其现代性的文化品格,并激发社会主义历史经验的思想活力和再生的社会功能。

理论的更新和再造总是来于历史的重演,90年代的资本逻辑下消费主义的盛行,是革命左翼文艺思想复活的现实动因。“阶层分化早已开始。穷人和富人的概念在消费时代变得日渐明晰——当有些人继续拒绝阶级政治利益、对抗、意识形态这类语词,他们不知道,这些语词早已又一次转化为现实”[3],在资本与权力的结盟显露出的狰狞面目和血腥气息面前,启蒙人性和现代审美个体显得如此的苍白和无力。一种更为强大的异化力量,“才促使我们反省现代性,反省资本化过程,反省‘历史的终结’或‘意识形态的终结’的神话”[3]。

被冠以“新左派”的批评家其组成来源不一,有些来自最初的新启蒙论者的自省和“变脸”,他们感受到80年代精神理念的幻灭,反思或放弃当初的某些理论预设,有些则始终是左翼革命文学或“人民文学”的坚守者,在多年来“告别革命”的理论风气中,置身“主流”之外,又不断磨砺思想的锋芒,坚守理论阵地,发出穿越历史的锐利的批评声音。除此另有一批新锐青年学者,他们是改革开放时代的产儿,身历多元文化蜂起和迭变,浸染了批判和独立思考的精神气质,他们面对剧烈的社会转型和全球化浪潮,披沙沥金,选取自己的思想资源和精神立场,赋予中国革命历史实践意识形态“反现代性的现代性”思想品格,在全球化自由主义经济危机中,展开对资本主义文化的批判。

再造“宏大叙事”是新左派文学史纲。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实现中国文化的现代更新,这一历史实践既包含对传统文化的扬弃,也包含对资本主义的彻底批判,并最终实现社会主义革命远大目标。这是20世纪中国革命现代性叙事历史内涵。继承左翼革命文学传统的资源,重新赋予其现代性的文化品格,并激发社会主义历史经验的思想活力和当代再生的社会功能,重建“革命现代性”的叙事合法性和文化霸权,是“后启蒙”时代和多元文化语境下新异的批评理论,也是新左派文学纲领的精神特质。

新左派文学史观首先将批判的矛头指向新启蒙主义思潮。钱理群、黄子平的反躬自省显得格外有力,他们追问,对于阿Q、祥林嫂们,真正需要的是思想文化的启蒙吗?或者说现代人性的自觉与解放,最终能改变他们的社会地位和人生困境吗?同理,改革开放后纷纷进城的打工仔、打工妹们,他们的人性尊严和个性吁求也只会淹没在类似富士康这样的现代企业和利润机器无情的轰鸣声里。启蒙论者显然是夸大了文化思想变革的功能,因而将思想文化变革置于社会政治变革之上,即所谓“启蒙压倒救亡”说,显示出其思想路径的偏差和错位。惟有阶级斗争、抗日救亡和人民革命战争及社会主义革命才是推进中国20世纪现代化进程,并真正改变亿万人民历史命运的巨大推动力。人民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文学,具有历史所赋予的强大的叙事合法性。

“革命现代性”文学史观彻底翻转了“新启蒙论”和“晚清论”文学史理论规范。革命、阶级、政党及其历史实践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生发和演变的中国式的现代性境遇,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是文学理论批评的基本话语形态。审美与政治的关联,恰恰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最重要的特征和品格。30年代左翼文学的兴起,是对五四启蒙文学的发展和超越。如果说,五四时期“人的文学”是资产阶级人性启蒙,那么左翼文学便是无产阶级的新启蒙,它克服了狭隘的个性主义,开创了“人民文学”的新范式,从此确立起社会主义文化的主导性地位。因此无论是80年代的个人主体论,还是90年代的欲望化私人叙事,都是对无产阶级革命精神理念的背叛,体现了转型期中国知识分子深刻的精神危机。汪晖在论及文学的人性和主体论与政治、阶级之间关联时,尖锐地揭示了80年代理论话语的“权力关系”:“主体性概念在抽象的表述中表达的是对政治自由和征服自然的意愿,在1978年以来的主导型思想框架中,这一概念致力于对集权主义的历史批判,并为朝向全球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提供某种哲学基础。”[4]审美与政治的关联集中表现为“党性文学”——关于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革命的历史叙事。因为“与西方不同,中国‘现代’的动力基础是中国式的政党实践”[5]。因此,将政治升华为一种诗学——革命暴力叙事、作家的战士心态、对党及其领袖的忠诚和歌颂,都是文学发挥组织生活,全方位高度整合民族精神意志,以实现中国共产党强国富民的现代性目标的历史叙事美学。红色经典——无论是30年代的左翼文学、40年代的延安文学还是建国后的社会主义文学的叙事合法性将在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运动中一再得到论证。

文学史叙事的三分天下似乎已经形成,它们互为边界,各自言说着不同的或美幻或壮烈的审美历程。然而故事的底本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百年中国的历史变迁。文学史不只是文学的历史,它是社会、文化、历史、审美诸多因素的汇集和重塑,也是不同批评话语和意识形态的理论阐释和演绎。文学史叙事的路径和方法差异,既给我们展示了文学发展史本身丰富多样的思想风貌和精神特征,又制造了历史叙事的断裂和分化。在历史重释的多重话语沉积里,我们到底需要建构一个宏大的整体的文学史还是诸多碎片式的文学史景观?对于厌倦了轻俏的个体审美话语的人们来说,也许到了需要重新聆听文学社会学声音的时候了。

[1]程光炜.历史重释与“当代”文学[J].文艺争鸣,2007,(7).

[2]汪晖.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J].天涯,1997,(5).

[3]刘忠阳.当前文艺批评的走向[N].文艺报,2004-01-10.

[4]刘复生.“新启蒙主义”文学态度及其文学实践[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1).

[5]张志忠.现代性理论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转型[J].文艺争鸣,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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