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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结在敬仰与疑古之间——元结道州论“舜”文探究

2013-04-07周玉华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11期
关键词:舜帝生人刺史

周玉华

(湖南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99)

元结(719-772),字次山,是盛唐到中唐之间重要的文学家与政治家。由于亲历大唐从繁盛逐渐走向衰败,见证了安史之乱给整个社会造成的凄凉动乱惨状;认为这一切衰世末俗的恶劣风气和政治的丑恶现象都是由于奸权当政、社会思想混杂造成的。因此他极力倡导儒家王道思想,大力进行政治革新,主张当政者应优恤民生疾苦、减轻百姓赋税、为官清廉,这也是元结官德思想的主要内容。他在杂论中,多次阐述了儒家王道理论,也多次对古代儒家思想中的理想君王表达了崇敬之情。如其《二风诗论》(天宝六载,747)中曰:“吾欲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故颂帝舜为慈帝,成之以劳俭。”[1]P11在《舜祠表》曰:“孔氏作虞书,明大舜德及生人之至。则大舜于生人,宜以类乎天地。”

[1]P128在《元谟》中赞道:“上古之君,用真而耻圣,故大道清粹,兹于至德。至德蕴沦,而人自纯。”[1]P48由此可见,元结对舜帝 “劳俭”的“昌人之道”极为推崇,对后世敬仰、拜祭舜帝的行为也是持赞许态度的。然而他在道州、容州为官六载,却对祭奠虞舜、舜所葬之地——九嶷山,甚至对历史上舜的行为也产生了诸多怀疑。个中缘由颇为值得探究。

道州为官是元结儒家官德思想最为重要阶段,也是其官德思想从理论到实践,然后再升华的重要时期。初到道州,眼前的惨状令元结极为哀怜,他在《奏免科率状》中描述其情形曰:“臣自到州,见庸租等诸文牒,令徵前件钱物送纳。臣当州被西原贼屠陷,贼停留一月余,日焚烧粮储屋宅,俘掠百姓男女,驱杀牛马老少,一州几近。贼散后,百姓归复,十不存一,资产皆无,人心嗷嗷,未有安者。”[1]P125其《奏免科率等状》亦有如此表述,其文曰:“臣当州前年陷贼一百余日。百姓被焚烧杀掠几尽,去年又贼逼州界,防捍一百余日。贼攻永州,陷邵州,臣州独全者,为百姓捍贼。今年贼过桂州,又团练六七十日,丁壮在军中,老弱餽粮饷。三年以来,人实疲苦。”[1]P134其《谢上表》更是其初到道州,目睹所辖地区凄惨景象,他更是痛惜不已。文曰:“官吏见臣,以无菜色。城池井邑,但生荒草。登高极望,不见人烟。岭南数州,与臣接近,余寇蚁聚,尚未归降。”[1]P124因此,身为道州父母官的“刺史”,他不仅要求自己“能保黎庶,能攘患难”,更要优恤民生疾苦,减轻百姓赋税,“恤养贫若,专守法令”,做到“清廉肃下,明惠公直”。

他先后多次上表、状,请求朝廷和上级考虑遭受灾祸地区的实情,减轻百姓赋税和劳役。其《奏免科率状》曰:“伏望天恩,自州未破以前,百姓久负租税,及租庸等使所有徵率和市杂物,一切放免。自州破已后,除正租正庸,及准格式合进奉徵纳者,请据见在户徵送,其余科率,并请放免。容其见在百姓业稍成,逃亡归复,似可存活,即请依常例处分。”[1]P125他在《奏免科率等状》中曰:“在于徵赋,稍合优矜,今使配率钱物,多于去年一倍以上,州县徵纳送者,多于去年二分已下。申请矜减,使司配未许。伏望陛下以臣所奏,今有司类会诸经贼陷州,据合差科户,臣当州每年除正租正庸外,更合配率几钱,庶免使司随时加减。庶免百姓每岁不安,其今年轻货及年支米等。”[1]P134

如此诚挚恳切为民陈述请命,自然也得到了朝廷允诺,减轻或赦免了百姓的赋税。元结在广德二年与永泰元年两次上表贺赦中就述说了这一情况。《广德二年贺赦表》曰:“伏奉某月日赦,宣示百姓讫。伏惟陛下以慈惠驭兆庶,以谦让化天下,凡所赦宥,皆允人望,凡所敦劝,皆合大经。生识之类,不胜大幸。”[1]126《永泰元年贺赦表》亦曰:“某月日恩赦到州,宣示百姓讫。百姓贫弱者多,劳苦日久,忽蒙惠泽,更相喜贺,欢呼忭跃,不自禁止。”[1]P127从描述百姓“欢呼忭跃,不自禁止”的情形,我们不难想见当时元结为民请命,百姓是何等感激。

元结认为作为刺史,不仅需要安抚百姓、体恤民生疾苦,“招辑流亡,率劝贫弱,保守城邑,畲种山林,冀望秋后,少可全活”。更是对自己以及所有作地方官吏的人,提出了实质性的要求。他在《谢上表》中就阐释了地方官吏廉政的具体要求,文曰:“臣愚以为今日刺史,若无武略以制暴乱,若无文才以救疲弊,若不清廉以身率下,若不变通以救时须,一州之人不叛则乱将作矣!岂止一州者乎?臣料今日州县堪征税者无几,已破败者实多。百姓恋坟墓者盖少,思流亡者乃众。则刺史宜精选谨择以委任之,固不可拘限官次,得之货赂,出之权门者也。凡授刺史,特望陛下一年问其流亡归复几何,田畴垦辟几何?二年问畜养比初年几倍,可税比初年几倍?三年计其功过,必行赏罚,则人皆不敢冀望侥幸。”

为了明确地方官吏的职责和行为,他还先后作《刺史厅记》和《县令箴》。对“有土之官”的“动静”作了全面分析,文曰:“古今所贵,有土之官,当其选授,何尝不难?为其动静,是人祸福;为其嘘嗡,作人寒燠。烦则人怨,猛则人惧;勿以赏罚,因其喜怒。太宽则慢,岂能行令;太简则疎,难与为政。既明且断,直焉无情。清而且惠,果然必行。或曰:关由上官,事不自我,辞让而去,有何不可?谁欲字人,赠君此箴,岂独书绅,可以铭心。”[1]P12这样多角度地考虑“有土之官”的“动静”、“嘘嗡”、“赏罚”、“行令”的尺度准则,很是周全,也令为官者为之“铭心”。

《刺史厅记》更是针对性地评述道州前辈刺史的作为,“前辈刺史或有贪猥惛弱,不分是非,但以衣服饮食为事。数年之间,苍生蒙以私欲侵夺,兼之公家驱迫,非奸恶强富,殆无存者。”[1]P147对如此胡作非为,他极为愤怒和鄙视;而对“恤养贫弱,专守法令”的徐李二公则是大为赞赏,因此他作此记,即是自戒,也是他戒。唐吕温对元结作《刺史厅记》甚为敬佩,他在《道州刺史厅壁后记》高度称赞曰:“有贤二千石河南元结,字次山,自作道州厅事记。彰善而不党,指恶而不诬,直举胸臆,用为鉴戒,长在屋壁。后之贪虐放肆,以生入为戏者,独不愧于心乎。予自幼时读循吏传,慕其为人,以为士大夫立名于代,无以高此。前年冬,由尚书刑部郎中出为此州,虽苦剧自课,而未能逮其意也。往刺史有许子良者,辄移元次山记于北牗下,而以其文代之。后亦有时号君子之清者莅此,熟视焉而莫之改。”[2]P6339

元结安抚百姓、体恤民生疾苦,“清廉以身率下”,在他几年爱民惜物的政治举措下,饱受战乱创伤的道州人民逐渐恢复起来,一万多转徙流亡的百姓不仅回到了故乡,而且他们都安居乐业了,元结也获得了道州人民的衷心拥护。这些政绩的取得都是靠元结个人的廉政以及优恤百姓,如果从大体局面来看,百姓的租税还是很重的,生活还是较为贫困。元结的《请诸官状》、《奏免科率状》、《谢上表》、《再谢上表》等文中,清楚地表达了对自己的不满。

如《再谢上表》针对“有司”不作为或者乱作为,大胆直抒己见,曰:“今四方兵革未宁,赋敛未息,百姓流亡转甚,官吏侵剋日多,实不合使凶庸贪猥之徒,凡弱下愚之类,以货赂权势而为州县长官,伏望陛下特加察问,举其功过,必行赏罚,以安苍生。”因此宋洪迈评曰:“今次山集中载其谢上表两通,其一云:‘今日刺史若无武略,出之权门者也。’其二云:‘今四方兵革未宁,以货赂权势而为州县长官。’观次山表语,但因谢上而能极论民穷吏恶,劝天子以精择长吏,有谢表以来未之有也。世人以杜老褒激之故,或称诵其诗,以中兴颂故诵其文,不闻有称其表者。予是以备录之,以风后之君子。”[3]

因此,本着减轻百姓赋税、清廉率下的廉政思想,元结对朝廷增加百姓负担的做法亦是心存不满的。九嶷山当时是祭祀、朝拜舜帝的重要场所。因九嶷山在道州辖区,作为道州刺史,他在祭奠舜帝时,不仅怀着崇敬之情,也夹杂着现实的疑虑与忧思,表现为对舜、祭舜处于敬仰与疑古的纠结之中。元结希望朝廷不是从形式上重视舜,这样的祭祀仪式只能增加百姓的负担,而是希望在政治行为上真正践行舜的思想——仁政爱民,清廉忧民。于是,其思想与行动就处于纠结状态,表现在文字中就颇多隐微讥讽之意,甚至对有关舜的行为也产生了疑古情结。

其《论舜庙状》正是这种纠结情结的写照,其文曰:

右谨按地图,舜陵在九疑之山,舜庙在太阳之溪。舜陵古老以失,太阳溪今不知处。秦汉已来,置庙山下,年代浸远,祠宇不存。每有诏书令州县致祭,奠典荒野,恭命而已。岂有盛德大业,百王师表。殁于荒裔,陵庙皆无。臣谨遵旧制,于州西山上,已立庙讫,特乞天恩许捉 鷁 近 朝一两家,令岁时拂洒,示为恒式,岂独表圣人至德及于万代,实欲彰陛下玄泽及于无穷,谨录奏闻。[1]P133文中首先对舜帝陵庙不存现状表示了不满,曰“岂有盛德大业,百王师表。殁于荒裔,陵庙皆无”之事?然而诏书依旧令“州县致祭,奠典荒野”,这样的祭奠又有何意义呢?对这种形式提出自己的质疑之后,元结用实际行动来回应,“于州西山上,已立庙讫,特乞天恩许捉鷁近朝一两家,令岁时拂洒,示为恒式”。并且还陈述了如此行为的缘由,一则“表圣人至德于万代”,二则“彰显陛下玄泽及于无穷”。可谓“微言大义”,字里行间隐微讥讽之情。

其《舜祠表》亦颇多疑古思想,文云:

有唐乙巳岁,使持节道州诸军事守道州刺史元结。以虞舜葬于苍梧之九疑之山。在我封内,是故申明前诏。立祠于州西之山南,已而刻石为表。於戏!孔氏作虞书,明大舜德及生人之至。则大舜于生人,宜以类乎天地,生人奉大舜,宜万世而不厌。考大舜南巡之年,时已一百一十二岁矣。自中国至苍梧,亦几有万里。苍梧山谷,深险可惧,帝竟入而不回。至今山下之人,不知帝居之宫,帝葬之陵。呜呼!在有虞氏之世,人民可夺其君耶?人民于大舜,能忘而不思耶?何为来而不归,何故死于空山?吾实惑而作表,来者游于此邦,登乎九疑,谁能不惑也欤?[1]P128

表文先申明自己赞成立舜祠,对“舜”满怀崇敬之情,“大舜德及生人之至。则大舜于生人,宜以类乎天地,生人奉大舜,宜万世而不厌”。之后则对“舜”南巡之事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舜帝南巡时已一百一十二岁,以如此高龄,要行走“几有万里”,且“苍梧山谷,深险可惧”,因此元结对此颇有疑惑;另外,百姓对舜之恩泽满怀感激,怎能让“帝竟入而不回”,正乃“人民于大舜,能忘而不思耶?何为来而不归,何故死于空山?”因此,元结在表文结尾时,提出“吾实惑而作表,”此惑亦是针对来游者之惑也。

心存疑古,因此元结对与“舜”相关的九嶷山也极有兴趣。他在《九疑图记》中解释了九疑的来历。“九疑山方二千余里,四州各近一隅,世称九峰相似,望而疑之,谓之九疑。亦云,舜登九峰,疑禹而悲,从臣有作九疑之歌,因谓之九疑。”

然后描绘了九嶷山的自然风光,曰:“九峰殊极高大,远望皆可见嵩华之峻崎。衡岱之方广,在九峰之下,磊磊然如布棋石者,可以百数,中峰之下,水无鱼鳖,林无鸟兽。时闻声如蝉蝇之类,听之亦无,往往见大谷长用,平田深涧,杉松百围,榕栝并之。青莎白沙,洞穴丹崖,寒泉飞流,异竹杂华。回映之处,似藏人家。实有九水,出于中田。五水北注,合为洞庭。若度其高卑,比洞庭南海之岸,直上可二三百里”。如此奇特之境,的确峻秀。然为何未能列为五岳之一呢?这不禁又让人生疑?于是元结采用问答的形式释疑,曰:“五帝之前,封疆尚隘,衡山作岳,已出荒服。”如若不然,则“今九疑之南,万里臣妾,国门东望,不见涯际,西行几万里。未尽边陲,当合以九疑为南岳,以昆仑为西岳,衡华之辈,听逸者占为山居,封君表作园囿耳。但苦当世议者拘限常情,牵引古制。不能有所改变也。如何?”[1]P141

正如其好友颜真卿所言:“其心古,其行古,其言古,躬是三者而见重于今。……率性方直,秉心真纯,见危不挠,临难遗身,允矣全德。”[4]元结为人率性方直,秉心真纯,他才会对“舜”纠结在敬仰与疑古之间。

[1][唐]元结著,孙望校.元次山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唐]吕温.道州刺史厅后记[A].[清]董诰.全唐文:卷六二八[Z].北京:中华书局,1983.

[3][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2005.

[4][唐]颜真卿.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经略使元君表墓碑铭并序[A].[清]董诰.全唐文:卷六二八[Z].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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