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原型批评新探
2013-04-07贾东亮
贾东亮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问世一百多年来,因其狂热而激烈的爱情故事以及绝望的复仇主题等因素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学术界对《呼啸山庄》的解读也从未停止过。本文试图通过从原型批评理论的角度来对《呼啸山庄》进行解读,力图揭示其象征的现代人类流浪意识。
原型批评理论代表人物之一的诺思罗普·弗莱认为:“西方一切文学作品都能从西方文明的两大基石——希腊神话或《圣经》中找到渊源。一切文学作品无不在题材、结构、主题甚至语言风格方面受到这两个神话体系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1](P18)本文以古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的海上漂流神话作为原型来说明呼啸山庄中人物命运的遭遇。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奥德修斯受命运女神的另一种安排,归国途中在海上漂流了十年,到处遭难,但他始终带着一种强烈的回家的渴望,最后受诸神怜悯始得返回故乡伊塔刻岛和妻子儿子团聚。[2](P444)奥德修斯海上流浪的神话故事揭示了现代人类普遍存在的现象,一个人流浪于他所生活的熟悉却又陌生的世界,苦苦地找寻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但是只要他能怀揣着一个美好的梦想,执著于自己的精神追求,就一定能够找到一个精神上的栖息地。
《呼啸山庄》中的故事就是讲的两个人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流浪的故事,但是他们都以爱情为寄托,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地——各自以对方为目的地,经过在人世间的流浪,最终他们的灵魂终于走到了一起,结束了流浪。就如同奥德修斯一样最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栖息地。
一、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凯瑟琳的精神流浪
凯瑟琳在呼啸山庄中是一个倔强美丽的女孩,她从小与希刺克厉夫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他们之间彼此熟悉,毫无芥蒂,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知己之爱,正如凯瑟琳所说:“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永远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并不见得比我对我自己还更有趣些,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3](P75)
在凯瑟琳从画眉田庄回来之后,她感到了希刺克厉夫没有社会地位,凯瑟琳清楚地看到如果希刺克厉夫和她结婚了,他们就得做乞丐,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想法,凯瑟琳才最终选择了嫁给埃德加·林惇,开始了流浪生活。“一下子就成了林惇夫人,画眉田庄的主妇,一个陌生人的妻子:从此以后从我原来的世界里放逐出来,成了流浪人。”[3](P117)她流浪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的人在一起。然而她和奥德修斯思念妻子珀涅罗珀一样始终在思念着精神的归属——希刺克厉夫。她对丁耐莉说的梦就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她说她曾梦到自己到了天堂,“天堂并不是像我的家。我就哭得很伤心,要回到尘世间来。而天使们大为愤怒,就把我扔到呼啸山庄的草原中间了。我就在那儿醒来,高兴地直哭。”[3](P73)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达成,那么凯瑟琳的梦便是她内心愿望的达成。显然,天堂就象征着画眉田庄,当她从天堂回到呼啸山庄时,她高兴地哭了,说明她想离开流放之地画眉田庄,回到呼啸山庄,回到希刺克厉夫身边。
在画眉田庄埃德加和凯瑟琳并不是真正的相爱。可以说凯瑟琳是为了恋爱而恋爱,为了结婚而结婚。只是因为要帮助希刺克厉夫高升,并且把他安放在她哥哥无权过问的地方,只是因为林惇漂亮、年轻、活泼、有钱。而埃德加对凯瑟琳的爱更多的是被她的美貌,还有她的诱惑所蒙蔽而产生的。他对凯瑟琳总是让步,“并不是荆棘倒向忍冬,而是忍冬倒向荆棘。”[3](P85)以此来换得他所认为的爱情。而凯瑟琳所爱的人始终是希刺克厉夫,“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就不是它的一部分。”[3](P74-75)直到希刺克厉夫的归来,凯瑟琳才结束了她精神上的流浪,她为此甚至还曾经愤怒地反抗神。可见当她一人时多么的痛苦,并把这怨恨归结到神身上。因为希刺克厉夫的归来,使她那流浪的灵魂找到了精神上的憩园,摆脱了精神流浪之苦,并天真地认为自己像天使一样幸福。然而现实生活中她依然是林惇夫人,仍然无法和希刺克厉夫在一起。在现实中他们依然在流浪。
精神上的团聚与现实中的分离造成的矛盾使得希刺克厉夫不断地去画眉田庄找凯瑟琳,第三次去画眉田庄与埃德加冲突后,凯瑟琳的回归欲望更加强烈,然而现实使她不可能实现愿望,以至于使她达到疯狂失去理智的状态。她开始回忆在呼啸山庄和希刺克厉夫在一起的快乐日子。“千万让我感受这风吧——它是从旷野那边直吹来的——千万让我吸一口吧!”[3](P116)在这里她并不是真正想要到呼啸山庄,而是因为她的精神归宿——希刺克厉夫在呼啸山庄。
希刺克厉夫第四次去画眉田庄,他们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这一刻他们二人真正结束了流浪,从肉体到精神都走到了一起。在这短暂的团聚中,凯瑟琳实现了她的压抑已久的欲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甚至林惇要来了,凯瑟琳仍然不想放开。伴随着精神上狂喜,愿望的满足,凯瑟琳的生命也行将走到了尽头,过了两个小时凯瑟琳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了一个才怀了七个月的婴儿。她肉体的流浪结束了,然而在精神上灵魂的流浪依然在继续。因为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已经阴阳两隔,纵然近在咫尺,也无法相识。她的灵魂流浪在呼啸山庄,流浪在荒原之上,永远跟随着希刺克厉夫。希刺克厉夫认为“她和我同在,在我又填平墓穴时,她逗留着,并且又领我回家。”[3](P276)“我确信我在那儿看见了她。我确信她跟我在一起,我不能跟她说话。”[3](P276)乃至于作者在小说的开始借房客洛克乌德先生的梦把凯瑟琳魂魄在流浪时所说的话写了出来:“二十年啦,我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3](P22)这种流浪直到希刺克厉夫的死去,他们的灵魂走到一起才有了结束。
二、肉体与精神的放逐——希刺克厉夫的双重流浪
同样希刺克厉夫也在流浪。凯瑟琳向丁耐莉第一次倾诉她内心的感受时,希刺克厉夫听到了一部分,于是就绝望地离开了呼啸山庄,开始了他三年的异地流浪生活。文中并没有具体介绍他这三年的异乡流浪生活,只有丁耐莉的猜测。这就为读者留下了不确定性和空白,让读者尽可能地去想象这三年里希刺克厉夫怀着极度的痛苦和对凯瑟琳的刻骨铭心的爱所经历的苦难和独自流浪的悲切。“自从我最后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之后,我总算苦熬过来了,你必须原谅我,因为我只是为你才奋斗的!”[3](P90)这三年的流浪一定像奥德修斯十年海上漂流一样历经苦难,但希刺克厉夫怀揣着对凯瑟琳的爱,抱着强烈地寻找精神家园的渴望,最终回到了呼啸山庄。爱情的失落和几年的流浪生活已经使希刺克厉夫的人性极为扭曲,回到呼啸山庄的他不择手段地向曾经伤害过他的人复仇。他要赢得财富和地位,赢得那些曾经阻碍他和凯瑟琳的爱情的一切。于是通过种种手段折磨本已经意志消沉的辛德雷,通过设计赌博取得了呼啸山庄的所有权。甚至通过骗取伊莎贝拉的爱情,来报复埃德加一家人。并且在凯瑟琳死去十几年之后,强迫自己的虚弱的儿子小林惇娶了埃德加的小女儿,最终在埃德加和小林惇都死后,占有了画眉田庄。
当凯瑟琳死去之后,他依然流浪在这个现实世界里,失去了他的精神归属。但是他却能感受到凯瑟琳灵魂与他同在。所以当房客洛克乌德先生说出他的梦时,希刺克厉夫会涌出抑制不住的热泪发狂似地向狂风凛冽的窗外大声呼喊“进来吧!进来吧!凯蒂,来吧!啊,来呀——再来一次!啊!我的心爱的!这回听我的话吧,凯蒂,最后一次!”[3](P24)希刺克厉夫多么渴望结束他在人世间痛苦的流浪,并最终能和凯瑟琳的灵魂在一起呀!甚至为了能和凯瑟琳在一起,希刺克厉夫在雪夜掘开了凯瑟琳的坟墓,亲吻她的尸体。只有对刻骨铭心爱情的追求和对精神家园丧失后的孤独感和恐惧感,才会逼迫精神已经近似发疯的希刺克厉夫不顾一切后果地追逐着哪怕已经是尸体的凯瑟琳。如此一来,二人真正的永远的团聚只有在坟墓中,于是死亡对于希刺克厉夫来说就成为了永恒团聚的必然选择。在这里死亡只是超越无情现实、实现爱情的手段,相爱的人能够团聚才是目的,既然不能为爱而生活到一起,那就在另一个世界实现爱情的理想。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希刺克厉夫结束了他的肉体上的流浪——他死了。他的眼睛“像活人狂喜似的凝视”“他那分开的嘴唇和鲜明的白牙齿也在嘲笑。”[3](P318)他终于摆脱了沉重的肉身,他的灵魂终于能和凯瑟琳的灵魂自由自在地永远在一起了。就像奥德修斯经历了十年的海上漂流终于回到了故乡,和妻子儿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两人那痛苦的流浪生活终于结束了。从此两个人的灵魂自由幸福地漫步于荒原之上。
三、精神流浪——现代人类的生存困境
19世纪40年代《呼啸山庄》刚一出版并不为当时的读者所理解,甚至她自己的姐姐夏洛蒂也无法理解艾米莉的思想。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越来越认识到这部书的价值。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就曾评价道:“通过她的人物的口说出的不仅仅是‘我爱’或‘我恨’,却是‘我们,全人类’和‘你们,永存的势力……’。”[4](P158)那么通过本文的分析“我们,全人类”便可以理解为现代社会中处于精神流浪状态中的人类。随着工业化社会的发展,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人类财富大量增加,然而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并没有给人类带来高度发展的精神文明,相反带来的是“上帝死了”的呼喊和充满绝望与幻灭感的精神荒原。单一的科学理性的极端发展,导致了人类精神家园的丧失和人类处于一种灵魂空虚、无家可归、惶惶不可终日的生存状态。严酷社会现实粉碎了人类对理性王国的最后幻想。于是宗教、艺术、爱情、亲情等非理性和情感性的方面越发显出其重要性,并成为人类精神上寄托和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最终的目的地,成为人类所需要的终极关怀。《呼啸山庄》这部书虽然讲述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但是其中的一条主线就是主人公因为爱情而被迫分离并流浪于陌生世界的故事,这个故事象征着现代人类在精神上无家可归的流浪状态。但是艾米莉并没有绝望于现实世界中命运的安排,在小说的结尾作家使男女主人公的灵魂团聚在了一起,他们终于结束了二十多年的流浪,回归到了精神家园。
所以这部书的震撼人心之处不仅仅在于爱情的伟大,更在于它揭示了一种隐藏在现代社会人类内心深处的集体无意识——普遍的流浪意识,人类渴望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中找到自我的精神家园,这种意识与我们每一个人产生了共鸣,这应该是《呼啸山庄》这部书的原型意蕴所在。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并不是艾米莉·勃朗特成就了《呼啸山庄》,而是《呼啸山庄》成就了艾米莉·勃朗特。
[1]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剖析[M].陈慧,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2]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腊神话故事[M].陈德中,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3]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M].杨苡,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0.
[4]Woolf Virginia.The Common Reader[M].Harcout Brace and World Inc,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