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钗记》中李益形象的矛盾性
2013-04-07邱根秀
邱根秀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在明代万历十五年(1587)前后,汤显祖以唐朝蒋防《霍小玉传》为蓝本,在润色更改旧作《紫箫记》的基础创作了传奇剧本《紫钗记》。当时他大约三十八,在南京任太常寺博士,现实的社会生活和官场现状给他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感受。官场的黑暗、官员的弄权被直接反映到作品中,因此作品中人物的遭遇有了新的变化,随之也产生了新的矛盾,主题也相应得到丰富提升。汤显祖的早期剧本《紫箫记》,从已完成的三十四出来看,小玉与李益几乎是一帆风顺的,没有遭受什么挫折,而新作中两人的团圆确是受到重重阻拦与陷害,是他们的真情与坚持,加之黄衫豪客的鼎力相助赢了这一切。
《紫钗记》一共五十三出,主要人物与《霍小玉传》一致,但也有新增卢太尉等,保留旧剧《紫箫记》的成分不多,大致情节是陇西书生李益来京待试期间求鲍四娘为媒,鲍四娘为李生与小玉牵桥搭线,在元宵灯会上李益与小玉相遇,两情相悦,鲍在两头一说即合,选定吉日后小玉母亲郑氏为两人举办隆重婚礼。婚后李益与小玉十分恩爱,游园之际小玉悲从中来,担心李益日后移情别恋,李益为安慰她写下誓言“水上鸳鸯,云中翡翠,日夜相从,生死无悔,引喻山河,指诚日月,生则同衾,死则共穴”。李益赴试喜中状元,但因没去卢府参拜,卢太尉恼羞成怒把他发配到边关参刘节镇军事。数载后还朝之际,卢太尉又将李益移镇孟门参军,将其软禁在招贤馆内,欲收拢他并将他招为女婿。卢太尉一边对李益软硬兼施,一边对小玉讹传消息使其绝望,可是小玉与李益坚定不移的感情没被打倒,这段执着的恋情感动了黄衫豪客,在他的帮助下,两位有情人终成眷属。
汤显祖在《紫钗记·题词》中这样写道:“霍小玉能作有情痴,黄衣客能作无名豪,余人微各有致。第如李生者,何足道哉!”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的态度,领悟到小玉与李益最终得以团圆,离不开小玉的一往情深和黄衫豪客的侠义风范,若没有如此,结局不堪设想。李益虽然没有做出违背誓言的举动,没有依附权势另攀高枝,依然自始至终爱着小玉、思念着小玉,但他不够果敢坚决,没有主动采取办法,只是在被动与软弱中苟且忍让与回避,是黄衫客在小玉情痴的感动下,强行挟持李益来到小玉住所,这样他们夫妻才得以团圆。因此我们对《紫钗记》中李益的评判也是充满矛盾的,因为他就是一位典型的充满着矛盾的人物。
李益在婚姻和仕途上并不是一帆风顺,跟《紫箫记》相比多了很多考验,但他基本上是经受住了卢太尉的威逼利诱,忠实于自己的情感,对妻子小玉专一痴情。一举得中状元,在边塞巧立战功,展现了他的文韬武略;与小玉分别时的频回首、泪偷流,在边关对小玉的思念掩泣等,表现出他是位多情且真情的才子,少了些阳刚,多了些柔情;在跟卢太尉的交涉过程中,既显示出书生的老实与软弱,又显示出他的大胆与正直,也正是在卢太尉面前的大胆表现让李益这个人物形象跟《霍小玉传》之李益相比,有显著的进步。
卢太尉问李益是否成家,在边关三载和妻子是否有书信往来,又是如何与小玉相识并赘在霍府,对于这些问题李益都毫无保留地如实回答了,这给卢太尉做坏提供了线索。在卢太尉软硬兼施下,李益没有果敢地拒绝,李益好友韦夏卿在卢太尉的要挟下去劝说李益就婚卢府时,用“你薄幸青楼第一名”,“你就此亲受用也”等语讽他,李益一方面感于卢府的权势和盛情,向韦夏卿解释自己的无可奈何,他说:“只此人兄弟将相,文武皆拜其下风,既有此情,不可骤然触忤。”韦夏卿看到李益唯唯诺诺的表现很失望,内心对李益的评价是:“一旦征骖,三年断雁,现留西府,还推无可奈何,听说东床,全不见有些决断,言来语去,尽属模糊,移高就低,总称缱绻。”另一方面李益又流露出对小玉的的深情,悲伤地诉说着“误婵娟几年,俺万千相思,重门阻人离恨关”,他内心充满着矛盾,一边是权势,一边是至情,在权势面前无所为,在至情处空悲切。他这种无为苟且的态度就连卢太尉也说“我一心看上了李参军,可恨此人性资奇怪,一味撇清”,“ 撇清”即是心中明明想要可是外表却推脱,由此说明正是李益含糊其辞的态度给了卢太尉机会和幻想,让卢太尉觉得通过努力争取还是有可能让李益成为他女婿的。要是李益能非常明确地表明自己的决心和态度,别人也就无可奈何。
在这剧中,李益在太尉面前一方面是软弱,可是又有大胆率真的一面,如他从不在太尉面前掩饰他对小玉的深情,即便是假扮鲍四娘之姐的鲍三娘说霍小玉已改嫁,得知这个消息后他悲痛不已,在众人面前哭泣、还几乎闷倒,大胆说出“他纵然忘俺依旧俺怜他”,真实地表现出他对小玉情深意切的爱。此时的太尉刚好有借口来说服他,说妇人水性,既然小玉已另嫁,真是天缘凑合他与小女的婚事,劝说他恰巧就以鲍三娘为媒,以紫玉燕钗行聘小女,可是李益丝毫不为所动。《霍小玉传》中的李益在母亲面前,连已经和小玉成婚的事实都不敢告之,更别说他与小玉的誓言了,此剧中的李益则在太尉第一次劝他另结豪门时就说“已有盟约,不忍相负”,因此较之前者,李益形象已有了很大进步。从主观方面来说,李益确实有许多软弱,可是从客观角度来说,他受的拘束很深,被卢太尉软禁在招贤馆,日日夜夜都有人把守,没有丝毫的自由,即便出得门来也有军校跟随,一言一行都受监视,加之卢太尉以李益“不上望京楼”之诗句相要挟,又说如果敢回顾霍府的话先解决了小玉,还放言“有说及霍府事者,以白梃椎之”,因此束缚李益的枷锁很多,他怕自己丢了前途,怕伤及小玉和自己的友人,这三座大山压着他,让他畏首畏尾地回避着,《霍小玉传》中李益遇到的问题跟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所以该剧中的李益,我们只能对其充满抱怨与慨叹,却没法对他提出过于严厉的批判,只能这么矛盾着。
可是我们在纠结矛盾的同时应清楚,李益还是值得埋怨与批评的,因为他遇到的问题如果是对一个愚钝无能的书生来说,确实是没有办法,可是李益是个有着“冠世文才,惊人武略”的智慧才子,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边塞纠纷,却不懂得机变,不晓得如何解决自身问题,只是一味地回避等待,他不是真不懂,而是没有开动脑筋,没有努力尝试各种有可能的办法。就拿“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之句来说,诗句的意思是很丰富的,有很多种解释,可以解释为因为感念天恩或皇恩,感念刘公多年来在边塞驻守之德行,受了感动自己也甘愿永驻边疆为国为民效劳,舍小我成大家,这些对于一个“少有才思”的李益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他却没做到,只是在担忧害怕着。若不是黄衫豪客的出现,也许到小玉病死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李益还是呆在卢府最终就有可能真和卢小姐成亲了。因此李益的无为被动是值得批评的。
“第如李生者,何足道哉”,这点让我们体会得最深的地方是李益在黄衫豪客骗引他去小玉住所途中的表现,很让人气愤,让人怒其不争。黄衫客已呵斥并摆脱了卢府军校,和仆从们簇拥着李益前往霍小玉处,此时的他远离卢府中人,暂时性的终于摆脱束缚,终于自由了,如果李益是位积极主动的行动者,真切地想见小玉的话,此时的他完全可以主动请求黄衫客帮忙。可是恰恰相反,让我们失望的是,李益不但没有主动想办法,反而一再推脱,当他发觉前路像是胜业坊时,不是惊喜,不是想赶快向日思夜想的妻子狂奔去,而是紧张慌乱,想躲避。他问黄衫客可不可以走别的路,当黄衫客说坊门大多相似时,他又找借口说有事改日再去拜访,照理说他此时应该是非常想见小玉的,正可借此机会,向她解释以便消除误会,但他就是这么位矛盾着的人物。此时他的心情是最复杂,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也是胆小没有魄力的,在黄衫豪客的一再强求下他只能勉强来至胜业坊,越是临近越是胆怯,一句“羞杀俺也”点出了他内心的愧疚,这愧疚从何而来呢?让小玉苦等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就往来过一封书信;没有坚决地表明自己的心迹,没有果敢地与卢府断绝关系;没有勇敢地采取行动反抗。对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李益是有自知之明的,在他的“三畏”中,他最怕的还是丢了功名,这一点在他跟小玉相见时悔恨交加的唱词中体现出来了,“年光去,辜负了如花似玉妻。叹一线功名成甚的,生生的无情似翦有命如丝”。正是因为担心功名这一主要原因,让李益畏首畏尾,尤其不敢得罪掌握大权的卢太尉,因此他只是闷不作响,不敢采取坚决果断的态度与之抗衡。
总之,李益的才学值得欣赏,他在边塞时的“有为”值得钦佩,他对小玉的真情值得肯定;但他的软弱应该反省,他面对困难时的“无为”惹人埋怨,在紧要关头的躲避让人愤恨。
[1]汤显祖.胡士莹校注.紫钗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汤显祖.胡士莹校注.紫箫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汤显祖.胡士莹校注.霍小玉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4]徐朔方.汤显祖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邹元江.汤显祖的情与梦[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8.
[6]毛晋.六十种曲评注:第八册•紫钗记评注.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
[7]毛晋.六十种曲评注:第十八册•紫箫记评注[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
[8]朱捷.论汤显祖的《紫钗记》[J].江海学刊,1995,(3).
[9]夏写时.汤显祖《紫钗记》成年考[J].学术月刊,19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