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在两岸传统文化殿堂中的生命之花
——《荷塘月色》、《荷塘风起》比较研究
2013-04-07高素英
高素英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21)
自古以来,荷花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江南民俗中,“相传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为荷花生日。在清代每逢此日,姑苏城内外画船箫鼓纷纷集合于苏州葑门外的荷花荡给荷花上寿。或观荷纳凉,或乘舣舟至苏州虎丘山浜赏观花农所植之名荷奇品。”①张镛:《荷花生日》,《园林》2006年第6期。这一传统延续至今。文学创作中,咏荷佳作最早见于《诗经》,譬如:“山有扶苏,湿有荷花”(《诗经·郑风》)、“彼泽之陂,有蒲与荷”(《诗经·陈风》)等等。之后,苏轼、杨万里、周敦颐等都有赞荷名篇,其中最富盛名的当数宋代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以及唐代周敦颐的《爱莲说》。以荷入画的名作也很多,最著名的有清代石涛的《墨荷图》、近现代吴昌硕先生的《墨荷》、齐白石大师的《秋荷》等。当代文学创作中,以咏荷为题材的散文佳作不多,能与朱自清先生的名篇《荷塘月色》比肩齐名的更不多,台湾当代作家颜元叔先生的《荷塘风起》算是一个例外。
《荷塘风起》以“风起”为背景,将荷花、荷叶、荷香等特有的荷塘意象投放在强风、骄阳、天雨的吹打之中,在展现荷花团结互助、奋起抗争之精神的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人类恣意践踏自然美景之恶劣行径的无奈与批判。如果说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以“柔美”取胜,那么颜元叔先生的《荷塘风起》则以“刚烈”见长。两篇散文虽然风格迥异,相去半个多世纪,横跨海峡两岸,但就同根同族的中国传统文化而言,二者借荷塘风景所呈现的“隐逸情怀”却非常相似,在传统文化、传统美学、心理学等多元化的研究视野中彰显出两位作家既相通又不同的心灵诉求。
一、传统文化研究视野中的“隐逸情怀”
“隐逸”,根基于庄子的道家思想,属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范畴。
不求认同谓之“隐”,自得其乐谓之“逸”。“隐逸”有多种表现形式,主要包括道隐、朝隐、酒隐、林泉之隐等。其中,最直接的表现形态就是遁迹山林的“林泉之隐”,这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
“林泉之隐”远古就有,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则生成于魏晋。这种“隐逸情怀”,强调的是一种由喧嚣尘世走向山野、走向宁静或孤寂的心灵诉求。东晋佛学大师道安在《安般守意经》中曰:“得斯寂者,举足而大千震,挥手而日月扪,疾吹而铁围飞,微嘘而须弥舞;斯皆乘四禅之妙止,御大息之大辩者也。”显然,山野、宁静、孤寂是“隐逸情怀”的核心思想。隐逸情怀的实质其实就是中国传统文人落寞时自我构筑的精神家园,即当美好的理想与严酷的现实之间产生强烈冲突时,传统的中国文人通常会寄情山水,借以逃离尘世纷扰,通过这种精神式的归隐获得内心片刻的宁静或永久的超越。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到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无不如此。《荷塘风起》与《荷塘月色》也不例外,两文均以“荷塘”为意象表达自己逃离尘世纷扰、在自然美景中释放心灵的隐逸情怀。
散文以情为美,联想与想象是情感表现的重要形式。《荷塘风起》中,作者想象着自己“在岩石上,在古树下,像隐士般坐着”,仿佛传说中身居闹市中的一位仙人。作者借荷塘风景述说着自己从年少轻狂到中年老态,内心始终无比向往自然的自由宁静和坦荡豪放之情怀。然而因为生计,却不得不每天背着沉重的“公事包”,穿着“锃亮的皮鞋”,行走在“钢筋水泥”包围下的城市。当看到“历史博物馆”的红砖绿瓦、铁质保险门窗,靠近博物馆一边的水面“有十来尺的宽度不长一片荷叶”时,其内心瞬间生发出无比凄凉与无奈,“封杀”、“叠居的都市人生”这些由衷的慨叹无不表达着作者对现实的不满与排斥。篇末,作者用儿童作画无从选择色彩进一步强化了这种不满情绪。在他看来,绘画讲究色彩和构图的和谐,然而荷池对岸由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历史博物馆,却将视线陡然堵塞,情趣顿失。但是,当耳边车辆传来的阵阵噪音不断地“碾压着”荷花、荷叶的馨香,“碾压着”池塘的宁静时,画童却忽然似已找到了恰当的颜色。是什么使他如此茅塞顿开?是画童“耳聋于外来的噪音”后沉醉在自己选定的世界里。这显然是作者通过想象在内心世界中自我构筑的一座排解苦闷、释放心灵的精神家园!《荷塘月色》中,作者则更多地借助于联想这种抒情形式表达自己寄情山水、逃离尘世纷扰的“隐逸情怀”。比如,由“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而走向荷塘后看到的荷塘月色之美:“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又像是“笼着轻纱的梦”,之后是由衷地感叹:“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这种对自然的膜拜都暗示着作者内心对理想世界的向往,宁静与不宁静之间看似矛盾,实则暗合归隐“林泉”之情怀。
显然,两位作家笔下的这一方荷塘都不是“世俗文化”命题中的物质世界。《荷塘风起》将人物行踪与荷塘命运明暗交错,荷塘风起之时,也是作者内心畅快之际;《荷塘月色》将人物行踪与荷塘美景在现实与理想之间交相辉映、虚实相生,现实呈现之时也是作者的理想破灭之际。朱先生希望这一方荷塘能化解自己内心的“不宁静”,颜先生则希望这一方荷塘能成为自己梦想中的“伊甸园”。两文在隐逸情怀的叙说之中,跨越时空阻隔,在中国传统文化所浇筑的荷塘意象中达到了心灵诉求上的高度契合与贯通。
这样的契合、贯通无疑与两位作家共同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有关。颜元叔先生,祖籍湖南茶陵,1933年生于江苏南京,1949年随父母迁入台湾。1956年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不久即赴美留学,后又回归母校任台大外文系主任。去台湾之前,颜先生在江南生活了16年。朱自清先生,祖籍浙江绍兴,1898年生于江苏东海,因其祖父与父亲定居扬州,故自称“扬州人”。在扬州,朱自清入私塾,读小学,上高中,在那里生活了13年。1920年朱自清北大毕业后曾有5年的时间在江浙一带执教,1932年留学英国后回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任教。显然,两位作家不仅都在有着浓郁的荷塘文化背景的江南度过了自己美好的青春岁月,而且都有留学国外又回归母校的生活经历。传统文化的共同滋养,中、西方文化的相互碰撞,使他们在托物言志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散文,选择了“荷塘”,呈现出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特色。
英国剧作家王尔德说:“我不想谋生,我想生活。”荷尔德林也说:“人,功业卓著,但却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显然,“谋生”与“生活”、“诗意地栖居”与“技术地栖居”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其核心就是人类对自然万物的态度。“技术地栖居”强调的是世间万物始终处于被蔑视、被征服的存在状态,“诗意地栖居”则强调人类与自然万物应该休戚与共。人类在本质上是自然万物的守护者,而非破坏者。
二、心理学研究层面上的“大我”与“小我”
所谓“大我”是指作者所表达的情感倾向超越了自我个体生命的关照范畴,主要表达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具有宏观、他世界的价值取向。《荷塘风起》就是这样。文章的立足点始终建立于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冲突上。作者在表达自己对自然界美好生命的敬畏和礼赞的同时,深刻批判了人类在现代化建设进程中,恣意破坏自然、毁坏美好心灵家园的恶劣行径。“小我”则指情感倾向始终停留在对作者自我个体内心世界的观照范畴,《荷塘月色》即如是。文章的立足点不是建立在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冲突上,而是借自然之美来化解作者内心的苦闷和彷徨,所表达的情感倾向具有明显的“小我”情调,与《荷塘风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清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其意思是说古人论诗,往往会把主观情感与自然风景相分离,其实二者根本无法分割,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情景合一。既然如此,那么,即使是同样的风景,也会产生不一样的情感,更何况不一样的风景?
《荷塘风起》中,作者写自己儿时看到的荷塘曾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般美轮美奂,它充满生机,充满活力,满溢着自由的气息。而现今的荷塘已不能称之为荷塘了,最多是个荷池。潺潺湖水中零星地浮着几朵“黑枯如死鸡的脚爪”,插着“三五根倒折的荷枝”。但,荷塘也有美的时候。它有时淡泊宁静、“婉顺着自然”;有时“多彩而豪迈”、“举天而立”、“摊开胸怀,承受着天、云、雨、露和微风”。动态中的荷塘生机勃发,激人奋进;静态中的荷塘又是一片和谐的净土,给人以生命的启示。然而,这样变幻莫测的荷塘如今却正慢慢被挤压、被摧毁。作者对此无比愤慨和痛恨:“是什么人还是兽,伸出了手或爪,摘采了一片片的清香圆绿?”“是人还是兽,忍心摧残了这片片清香圆绿!”这些呐喊都是作者内心情感的直接呈现,具有“大我”之特点,它站在了人类与自然的对话平台上。即使是写荷花,即使是也用“少妇”作比拟,作者也把它投放在生命的意义层面予以赞美:“好个少妇般的一朵生命!”显然,这位少妇不是《荷塘月色》中的那位“刚出浴的美人儿”,也没有拖着长长的“裙幅”。虽然她也是女性,但她通体散发着的是母性的光辉!她是希望的使者,她是自然生命代代相传、不断延续的象征!岁月轮回,日月更迭,她与莲子间演奏着一曲曲“不染生命”的主旋律!
有人说,80 多年前朱自清先生的一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搅得文坛至今不得“宁静”。此语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反映了《荷塘月色》在情感取向上的不确定性。近期,笔者翻阅了国内学者近几年来对《荷塘月色》的大量研究文章发现:围绕该文的艺术性争议很少,而关于其情感取向方面的争议很多,且至今未成定论。《荷塘月色》问世以来,人们就以种种视角深挖穷究其“不宁静”背后的潜台词,由最初的“政治苦闷说”、“家庭负担论”、“江南情结”到近年来的“美人幻梦的变形置换”等等,都试图破解朱先生深藏其中的秘密。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文学主题多义性使然,也是《荷塘月色》的魅力所在。好文章向来常读常新,名著尤其如此。在众多研究文章中,笔者对庞则江先生的《“不宁静”些许是因为爱情》①庞则江:《“不平静”些许是因为爱情》,http://wenku.baidu.com/view/bcd2791455270722192ef7de.html、孙绍振先生的《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②孙绍振:《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名作欣赏》2003年第8期。等文章颇有共鸣。再将之与《荷塘风起》相比较,愈发觉得《荷塘月色》在情感表现上具有明显的“小我”倾向。
抒情笔墨中的“小我”。言为心声。要探究作者的情感倾向必须从文本出发,即通过作者说了什么去寻觅作者想了什么。因为散文中的抒情是作者内心情感的直观呈现。作者开篇说:“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这是全文的感情基调。那么,为什么“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有人说1927年作者创作此文时正值“大革命”失败,所以作者心里颇不宁静。有人反驳说,“大革命”失败不是“这几天”的事,但作者为什么偏偏要强调“这几天”呢?显然,“大革命”说存疑。之后,作者说:“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在这里,“受用”、“热闹”、“风流”、“惦着”这些极富想象力的词语无不传递着当下最为流行的一种心态——“羡慕嫉妒恨”。你看,面对眼前那些摇曳生姿的荷花、荷叶、荷香和月色,作者看到的是“舞女”,是“美人儿”,想到的是“笼着轻纱的梦”,是旧时习俗中的采莲女,是思念心上人的痴情女。这一系列充满女性特征的意象展示、一连串对艳歌俚曲的畅想无不传递着这样的信息:作者心中的“不宁静”与时局无关,与情感纠结有关。因为这种纠结,所以当面对荷塘美景时,作者眼前呈现的满是女性意象,心中升腾的是既“受用”又向往的情绪,但可惜的是:“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妻子形象塑造上的“小我”。文中,作者只在开头与结尾两处介绍了“妻子”。虽然着墨不多,但却意味深长。开头说:“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结尾说:“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这样的铺排,作者要表达怎样的情感?按常理看,孤独时“妻子”是“我”的知己,是化解“我”心中不快的最佳人选。但文中,作者所呈现的情感关系却恰恰相反。从出门赏景到赏景后回家,夫妻二人没有任何的话语交流,更无从生发夫妻间的情感碰撞。再结合前面的抒情部分来看,这个“妻子”形象有着欧阳修《秋声赋》中“童子莫对,垂头而睡”般的隔膜。不能否认,文中作者所塑造的“妻子”确实是一位好母亲。从“哼着眠歌”到“熟睡很久”无不如此,但这位妻子只有“母性”却无“女性”气质。余光中在《论朱自清的散文》中说:“这位丈夫赏月不带太太,提到太太的时候也不称她名字,只用一个家常便饭的‘妻’字。”①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名作欣赏》1996年第2期。其实,这种看似怪异的铺排实则作者情感取向的巧妙埋伏。因为作者内心其实是非常清楚这种“不宁静”带有非常明显的私密色彩的,作者也非常清楚这种非常私密的情感根本无法与人诉说——即使是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独自化解。所以,当夜晚一个人在院子里乘凉仍不能消解这种“不宁静”时,就一个人“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作者希望借荷塘来化解这种痛苦和郁闷,文中“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就是最好的注解。
对男女相思之情联想中的“小我”。《采莲赋》和《西洲曲》都属于古典文学中的艳歌。前者为梁朝皇帝萧绎的思春之作,着力表现暮春时节花季少女荡舟采莲时的嬉戏景象及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后者为南朝民歌中的思春名篇,全诗集中表现的是女子对远在他乡的情郎的思念。《荷塘月色》所引《采莲赋》中的四句所展现的是:女子盼郎不归,便出门采莲,未料却由眼前的莲花、莲子触景生情,更加激发了自己对情郎的思念之情。显然,《采莲赋》呈现的是“热闹风流”之美、《西洲曲》描绘的是单相思之苦。再与前文相联系,不难发现:这种“不宁静”所呈现的情感倾向仍然停留在“小我”层面。
“人的生命,与动物不同,除生理感官活动之外,还有意识活动。在这意识活动中,有着无止境的生命向往,有着挣脱现实束缚、向往无限自由的本能冲动。而正是在这方面,文学艺术亦能给人以助益与满足,可以扩展人的生命空间。”②杨守森:《文学艺术与人类生活》,《山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12期。“五四”是一个生命发现的时代,“五四文化”的核心思想就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追问,对个人内心世界的探询。《荷塘月色》所呈现正是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缩影,而创作于70年代后期的《荷塘风起》正处于以工业化为标志的现代化建设初期,那个时期的创作主题就是人类与自然的生命对话。两文就这样借助“荷塘”表达着不同时期中国文人对生活、对自然的认知和感受,共性之中蕴含着丰富多彩的个性魅力。
三、传统美学视野中的审美差异:阳刚之气与阴柔之美
“美感是一种愉悦感,一种以喜爱、快乐、愉悦之类情感为心理特征的精神满足。”③杨守森:《文学艺术与人类生活》,《山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12期。“阳刚之气”、“阴柔之美”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精神满足”为特征的两大情感倾向,其理论来源为中国古代哲学中的“阴阳”之说。《易经》认为:“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火为阳,水为阴;动为阳,静为阴。”阴阳为天地万物之本,万物变化的普遍规律即体现阴阳矛盾的转化。阴代表沉静、内敛,阳表示亢进、刚强、张扬。正所谓“一阴一阳谓之道”,自然万物如此,芸芸众生又岂能例外?因此,在传统美学的研究视野,很早就产生了以“阳刚之气”喻男性精神、以“阴柔之美”喻女性气质的审美理念。“阴柔之美”以清幽淡雅、含蓄飘逸为特征;“阳刚之气”则指阳光般之刚强,勇敢、力量、奋发向上是其基本内涵。明代冯梦龙在《警世通言》里说:“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这便是阳刚之气的形象描绘。
《荷塘风起》阳刚之气十足。这首先体现在全文以“风起”为背景,其次是阳光、强风等充满“阳性”的生态环境。写荷叶时,作者用“卷起”、“竖起”、“形成直角”来比拟;写荷花,作者用“强风”、“浓烈的馨香”、“标枪一般”、“挺立”、“高跷”、“耸立”、“椎体”、“坦坦然”、“任风冲刷”等来展现;写荷茎,作者又用“带刺的”、“满富弹性的”来描绘,这些意象与杨朔散文中的白杨树、鲁迅散文中的枣树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是大自然的伟丈夫,有一种面对恶劣的环境有担当、敢挑战的男儿气概!而对莲子与画童形象的描绘更体现了作者的豪迈与自信。《荷塘月色》却不同,文中作者以“月色”为背景,以“树色一例是阴阴的”、“月光不能朗照”相映衬,着力营造出一种“阴柔之美”。在这里,“白天”与“夜晚”、“阳光”与“月色”、“强风”与“微风”形成明显的阴阳对比,与《易经》中的“阴阳说”有一脉相承之理论渊源。
以女性形象作为审美理想的文学创作最早出现在《诗经》。比如,《卫风·硕人》:“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等。以“阴柔之美”喻女性形象的审美标准始于宋代,其审美思想的最大特点就是审美关注直接体现在女性形象本身,整个宋代以杨柳细腰、亭亭玉立为美。朱先生的散文所呈现的审美思想有所变通。从叙事学的角度看,作者主要采用拟物手法,将鲜花、蛋清、明油等象征纯洁无暇之物比作女人,这种“阴柔之美”是朱自清散文对传统美学思想的继承与创新。
余光中先生说:“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都扮演着一个角色。或演志士,或演浪子,或演隐者,或演情人。所谓风格,其实也就是‘艺术人格’。”①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名作欣赏》1996年第2期。“艺术人格”是作家的印鉴或指纹。风格成于中而形于外,作家的个性有别,其作品风格必然不同。众所周知,朱先生考入北大不久,就将自己的名、号“自华”和“实秋”改为“自清”和“佩弦”。这一方面有感于家境的衰微和性格上的内敛,另一方面也为警示自己洁身自处。这种追求体现在散文风格上就是婉约与内敛。《荷塘月色》如此,其成名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亦如是。文中记述了作者与好友俞平伯先生夏夜泛舟秦淮河的见闻感受。其中,最能体现其婉约内敛的是文章的后半部分。作者写自己和俞先生在河上偶遇歌妓向他们兜揽生意,一时间窘得这两位老夫子“踧踖不安”,欲就还推,最终还是调头摇手地拒绝了人家。之后,两个人又以此为话题大谈特谈:一会儿觉得自己狎妓不道德,一会儿又觉得不听歌太遗憾;最后又觉得即使自己真的停船听歌了,也不能算作狎妓,相反倒是拒绝了这些歌妓会“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种瞻前顾后、外冷内热的做派既是传统文人婉约内敛的形象写照,也凸显出“五四”时期中国文人在传统理念与新派思想之间的矛盾和纠结心态。相比之下,颜先生则直率、豪放得多。据报载:某日,台北一家最豪华的饭店同时有两场谢师宴。当颜先生看到台大的另一场谢师宴早已散场,而他所在的谢师宴上,系主任却依旧舌灿莲花时,历来主张“谢师何必宴”的颜先生快步上前,断然抢下系主任的话筒:“教书这种行业,坏处在于误人子弟,在于好为人师,在于毕业谢师宴上,一席话叮咛下来,把热菜讲冷,把肚皮讲瘪……”②《散文家颜元叔》,《泉州晚报》2011年11月10 日。颜元叔火辣辣的诗人性格和直通通的书生心肠在此可见一斑。这种性格在他的散文、杂文和政论文中都有所呈现。台湾媒体这样评价颜先生:“以如刀之笔,刻画时代的斑斑点点,鞭笞之间,固是怒目金刚……却怀着一颗菩萨心肠。”③转引自曹明海:《冰清剔透的“第二自然”》,《语文建设》2005年第1期。这些言论已被国内学者多次转引过,其认同感不必赘述。
余光中先生说:“朱自清在散文里自塑的形象,是一位平凡的丈夫和拘谨的教师。”④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名作欣赏》1996年第2期。但笔者认为,《荷塘月色》中的作者却更像一位“拘谨的情人”。赞美风景时泼墨如注、坦坦荡荡,一旦触及私处却遮遮掩掩、欲言又止,婉约内敛气尽显;而《荷塘风起》中的作者则更像一位“志士”。面对荷塘美景的渐渐消散,愤慨之情溢于言表,坦荡豪放之气尽显笔端。2012年12月26 日颜元叔先生因肝癌逝世,享寿80 岁。中国新闻网给予很高的评价:“颜元叔为台湾引进‘新批评’理论的旗手……除了改革大学内的英美文学教育系统,更以其锐气十足的狂飙笔锋,在1970年代树立地位。”⑤《台湾文学批评先驱、英语教育改革者颜元叔病逝》,中国新闻网2013年1月4 日,http://www.chinadaily.com.cn/hqgj/jryw/2013-01-04/content_7925721.html颜先生走了,但他的《荷塘风起》会永远留在散文爱好者的心中,他的“火辣辣的诗人性格和直通通的书生心肠”会永远留在文学的心中。
荷花飘香的烟雨江南,一直是历代中国文人的精神原乡。“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江南文化以独具特色的儒雅与诗性,不断激发着中国文人的想象空间和创作潜能。在物质需求逐渐吞噬着精神家园,消费理念日益消散着心灵休憩地的今天,《荷塘月色》与《荷塘风起》犹如盛开在海峡两岸传统文化殿堂中的两朵生命之花,在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长廊中构筑起极具民族特色的荷塘世界。两位作家借助散文的艺术表现形式把苦闷、彷徨、对生命意义的追寻紧密糅合在一起,既与中国传统文化、传统美学所致力追求的审美理想相契合,又与“五四”新文化以来所建构的个性化、多元化审美诉求相对应,在世界文学丛林中绽放出属于中华文化的绚丽和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