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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山与朱子对王猛的评价

2013-04-06王立新

关键词:豪杰王猛船山

王立新,陈 晨

(深圳大学哲学系,广东 深圳 518060)

宋明理学家们对历史的热烈探讨,经常被人们简单地看成是功利主义和道德理想主义之间的简单争论,或者更简单,就称作义利之辨。这种简单的处理办法,经常会使这些理学家们的内心隐衷越埋越深,以致忽略了他们的现实责任和历史情怀。所谓“平居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实际上就是这种因为忽略而进一步产生的误解。宋明儒学不仅具有心性哲学这样一个向度,虽然这个向度使它精细、精微甚至精妙,它还具有一个明显的历史哲学向度,如同它把眼光回收到心里最隐秘的深处一样,历史哲学的向度,同样将这些大儒们的注意力带入一个更加广阔、同时也更加深刻的历史之域。这是与心性哲学的精细、精微与精妙相对的辽阔、辽远而又辽夐的境界。如果把心性哲学比喻成人类认识的微缩景观的话,那么历史哲学则是全景展现。微缩如果是为了近距离观察与研究的必要,而全景则提供观察与研究的真态。虽然心性哲学确是宋明儒学家关注的主要目标,但是这些大儒们在历史哲学方面的创制,绝对不亚于他们在心性哲学方面的贡献。历史哲学,既是宋明时期的儒学大家们关怀现世政治的主要途径,同时也是他们表达对历史本身的热情和抒发文化责任的主要方式。

本文试图通过船山和朱子对于王猛评价的个案,论述宋明儒学家对历史的哲思。为了了解船山和朱子对王猛的评价,我们有必要先把王猛的实际情况作一历史的陈述。

王猛(公元325—375年),北海人,字景略,是五胡十六国时代前秦王苻坚的宰相,汉族人。从小家贫,“少好学,倜傥有大志,不屑细务,人皆轻之。猛悠然自得”,未仕前流落西北,隐居在华阴县境内。

“闻桓温入关,披褐诣之,扪虱而谈当世之务,旁若无人。温异之,问曰:‘吾奉天子之命,将锐兵十万为百姓除残贼,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何也?’猛曰:‘公不远数千里,深入敌境。今长安咫尺,而不渡灞水,百姓未知公心,所以不至。’温嘿然无以应,徐曰:‘江东无卿比也!’乃署猛军谋祭酒。”①[1](P3141)

这就是历史上盛传一时的王猛扪虱谈世务,也是王猛第一次在历史上亮相。此事的导因,就是东晋名将桓温的初次北伐。

这里提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什么是豪杰?怎样才能赢得豪杰?面对桓温之问,王猛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因为大家捉摸不透桓温北伐的真正用心,是真想恢复中原,还是借此展示力量,从而稳定在东晋朝廷中的不可替代的地位,以为将来窃夺政权张本。实际上桓温并非不想恢复中原,只是心里确实存有王猛所揭破的隐衷。桓温本可长驱直进,但却在这样的两种心思纠缠之下,行动迟缓,贻误了战机,终于导致北伐大业的失败。

“温与秦丞相雄等战于白鹿原,温兵不利,死者万余人。初,温指秦麦以为粮,既而秦人悉芟麦,清野以待之,温军乏食。六月丁丑,徙关中三千余户而归。以王猛为高官督护,欲与俱还,猛辞不就。”[1](P3141-3142)桓温失败以后,深感王猛人才难得,于是想把王猛带回东晋,但王猛没有同意。这是公元354年6月间的事情。此后直到被苻坚招用,王猛仍旧沉默无闻。

公元357年5月,王猛因为尚书吕婆楼推荐,被前秦东海王苻坚招用。“一见如旧友,语及时事,坚大悦,自谓如刘玄德之遇诸葛孔明也。”6月,苻坚杀前秦王苻生,成为前秦之主,以王猛为中书侍郎,与权翼共掌朝政。

到了公元358年4月,王猛已经成为苻坚身边的红人,并得到苻坚的极度信任。这种情况导致了宗亲勋旧的强烈嫉妒。有一个叫樊世的人,是苻坚手下的特进,封姑臧侯,原本是氐族的豪强,曾经辅佐前秦王苻健平定关中,苻健是前秦的开国之主,樊世功劳很大,资历又老。樊世对王猛说:“吾辈耕之,君食之邪?”王猛回答说:“非徒使君耕之,又将使君炊之!”不仅让你耕种,还要让你给我做好了,然后我再吃。樊世大怒,愤愤地对王猛说:“要当悬汝头于长安城门,不然,吾不处世!”王猛把樊世要杀他的话语告诉了苻坚。苻坚很生气,说:“必杀此老氐,然后百寮可肃。”我一定要杀掉这个老家伙,要不然朝令就没有办法施行了。“会世入言事,与猛争论于坚前,世欲起击猛。坚怒,斩之。于是群臣见猛皆屏息。”[1](P3170)到了这一年的8月份,王猛又从咸阳内史升为侍中、中书令,领京兆尹。此后王猛不断加官进爵,一年之内,五次升迁,权倾内外。“人有毁之者,坚辄罪之,于是群臣莫敢复言”[1](P3178)。

一、由王猛设计陷害慕容垂所引发的船山与朱子对王猛的评判

公元369年11月,前燕的慕容垂因为内乱,携世子慕容令等亡命前秦,依归苻坚。苻坚大喜,郊迎慕容垂,王猛则表示反对。

关中士民素闻垂父子名,皆向慕之。王猛言于坚曰:“慕容垂父子,譬如龙虎,非可驯之物,若借以风云,将不可复制,不如早除之。”坚曰:“吾方收揽英雄以清四海,奈何杀之!且其始来,吾已推诚纳之矣。匹夫犹不弃言,况万乘乎!”乃以垂为冠军将军,封宾徒侯。[1](P3223)苻坚接受慕容垂以后,攻打前燕就有了名分,前燕害贤。苻坚于是使王猛领兵前往,自己留守长安。

王猛之发长安也,请慕容令参其军事,以为乡导。将行,造慕容垂饮酒,从容谓垂曰:“今当远别,卿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垂脱佩刀赠之。猛至洛阳,赂垂所亲金熙,使诈为垂使者,谓令曰:“吾父子来此,以逃死也。今王猛疾人如仇,谗毁日深;秦王虽外相厚善,其心难知。丈夫逃死而卒不免,将为天下笑。吾闻东朝比来始更悔悟,主、后相尤。吾今还东,故遣告汝;吾已行矣,便可速发。”[1](P3228-3229)

王猛使慕容令作前军参军,表面上重用,实际上是想陷害慕容垂父子。慕容垂父子深感不安。王猛利用这一点,分开父子两人,逼人出错,骗取慕容垂的佩刀,然后收买慕容垂手下亲信,诈称慕容垂的使者,以佩刀为信物,假传慕容垂口谕,说自己已经先回故国,让慕容令赶紧返回,从而制造父子双双逃走的证据,想借此杀掉慕容垂父子。

令疑之,踌躇终日,又不可审覆。乃将旧骑,诈为出猎,遂奔乐安王臧于石门。猛表令叛状,垂惧而出走,及蓝田,为追骑所获。秦王坚引见东堂,劳之曰:“卿家国失和,委身投朕。贤子心不忘本,犹怀首丘,亦各其志,不足深咎。然燕之将亡,非令所能存,惜其徒入虎口耳。且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卿何为过惧而狼狈如是乎! ”待之如旧[1](P3228-3229)。

王猛这个计策应该说是既够狠又够完备了,但是苻坚竟然没有杀慕容垂。

(一)有关此事司马光对王猛的评价

司马光就此评价说:“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秦得由余而霸西戎,吴得伍员而克强楚,汉得陈平而诛项籍,魏得许攸而破袁绍。彼敌国之材臣,来为己用,进取之良资也。王猛知慕容垂之心久而难信,独不念燕尚未灭,垂以材高功盛,无罪见疑,穷困归秦,未有异心,遽以猜忌杀之,是助燕为无道而塞来者之门也,如何其可哉!故秦王坚礼(之)以收燕望,亲之以尽燕情,宠之以倾燕众,信之以结燕心,未为过矣。猛何汲汲于杀垂,至乃为市井鬻卖之行,有如嫉其宠而谗之者,岂雅德君子所宜为哉! ”[1](P3229)

(二)船山的说法

温公以为王猛不应该设计诛杀慕容垂,留下他可以结燕人之心,给他以高规格的宠幸,可以使燕人倾心来归。尽管其人久而难信,但是眼下却有大用处。最关键的,是温公在此批评王猛的做法,不是“雅德君子所宜为”。船山对此,大发感慨说:

王猛请慕容垂之佩刀,绐其子使叛逃,期以杀垂,司马温公讥其非雅德君子所为,何望猛之厚而责之薄也!猛者,乱人之雄者耳,恶知德哉!猛以桓温为不足有为而不归晋,将谓苻坚之可与定天下乎?乃坚亡而晋固存,果孰短而孰长邪?使猛随温而东也,归晋也,非归温也。猛而果有定天下之略,则因温以归晋,而因可用晋以制温。然则其不随温而东,乃智量出乎温之下,而欲择易与者以获富贵耳。慕容垂奔秦,慕容评以鬻薪卖水之猥贱而握重兵,猛灭之,非智勇之绝人,摧枯折朽之易也。苻坚之不欲杀垂,猛岂能闲之,而徒为挠乱,忌其宠而已矣。其誓三军曰:“王景略受国厚恩,任兼内外,受爵明君之廷,称觞父母之室,不亦美乎?”猛之涯量尽于此矣。绐无知之稚子而陷其死,商鞅、张仪之术也。朱子曰:“三秦豪杰之士,非猛而谁?”伏戈矛于谈笑,激叛乱以杀人,妾妇耳,奚豪杰之云![2](P505-506)

船山说司马光这句话语中含有以“雅德君子”寄望于王猛的意思,这是船山所绝不能同意的。船山以为王猛只不过是“乱人之雄者”而已,司马光对他期望值太高,而对他的批评却很轻很薄,既不深入,又不彻底,缺乏必要的力度。船山同样反对朱子以王猛为三秦豪杰的说法,认为王猛最多是妾妇之类,根本称不上豪杰。

王猛为什么不随桓温东归于晋?船山分析王猛当时的心理判断指出:王猛认为苻坚可以统一天下,结果前秦却先于东晋灭亡了。如果王猛不愿意追随桓温,那么他完全可以因为桓温的缘由,名归桓温,实归东晋,如果桓温想窃夺东晋的政权,王猛还可以利用东晋的社会力量制约桓温,使其难以得逞。所以船山认为,王猛不随桓温东归,只能表明王猛的智虑低于桓温。船山还认定王猛必欲诛杀慕容垂的做法,只是出于自己的宫妾般的嫉妒心理。船山进而指出,王猛最多只是苏秦、张仪之类的人物,乘天下之乱,以谋求个人的富贵而已,根本没有真正远大的政治理想,所以,只如妾妇一般,算不得英雄豪杰。船山在这段文字的最后,又引出朱熹对王猛的评价,同时下断言,以为朱子失察,如此大儒,竟然连一个小小的王猛都不能看清。

(三)朱子对王猛的评价

为了进一步说明该问题,我们须把朱子话头的原委交代清楚。朱子以王猛为三秦豪杰,载在《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六,其中主要有两段,一段是:“王猛事苻坚,煞有事节。苻坚之兄,乃其谋杀之。”另一段则为:“桓温入三秦,王猛来见。眼中不识人,却谓三秦豪杰未有至,何也?三秦豪杰,非猛而谁?可笑!”[3](P3244)。

这两段话虽然主要在贬斥桓温,但同时也明显含有褒扬王猛的意思。朱熹还说:“谢安之于苻坚,如近世陈鲁公之于完颜亮,幸而捱得他死耳。”[3](P3243)这是对谢安的评价,其中陈鲁公是陈康伯,宋宰相,完颜亮是金主亮。而对王导,则只称:“王导为相,只周旋人过一生。”[3](P3240)以为王导当宰相,只是会说人好话,别的伎俩一点没有。这是朱子对东晋的总体评价。看来朱子对东晋在整体上是贬斥的,以为东晋仅仅就是苟延残喘,偷安混日子而已。尤其本文所涉一段,有明显的褒扬王猛而贬斥桓温的意思。而王船山则认为东晋留存江南一块辖地,是保住了中华民族政治之统尤其是文化之统的不绝,居功甚伟。朱子与船山对于王猛的评价如此不同,根本的导因实际上正在这里。

二、道和道统

朱子之所以对东晋及其重要的政治人物作如此低下的评价,是源于宋儒的一贯认识。从北宋开始,两程子就说过汉唐一段历史,只不过是以智力把持天下而已,根本没有将圣人之道光大于天下。最典型的言论出自胡五峰。胡五峰在写给樊茂实的信中说到:“天理纯而人欲消者,三代之兴王是也;假天理以济其人欲者,五霸是也;以人欲行,而有暗与天理合者,自两汉以至于五代之兴王、盛主是也。”[4]这段话语非常明显地把从汉到唐这样一大段历史时期的政治,统统说成是以人欲为一切思想、行为和设施的根据,结果只是助长了世间的不正之风,没有推行过任何一点有意义的、有利于天理流行的措施。甚至连通过推行仁政,以助使天理流行这样的想法都没有。

胡五峰的这段重要话语,引发了向后朱子和陈龙川异常旷日持久的争论,这就是著名的王霸义利之辩。

陈龙川在与朱子辩论时指出:“伊洛诸公,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其说固已不能使人心服,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汉唐只是人欲。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不过架漏过时,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蕃,而道何以常存乎!”[5]明确反对以正统自居的理学家们关于汉唐以人欲统摄天下,只有三代才用天理导引天下的主张。而朱子则称:“老兄视汉髙帝、唐太宗之所为,而察其心果出于义耶,出于利耶?出于邪耶,正耶?若髙帝,则私意分数犹未甚炽,然已不可谓之无。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6](P1592)朱子认为从汉至唐的中国历朝政治,就是“架漏过时”,“牵补度日”。后来陈龙川被朱子逼迫无奈,退攻为守,改称王霸并重,义利双行,并以为汉高祖、唐太宗只是学圣人而未成,稍欠火候而已。而朱子则认为陈龙川这样的认识是要点铁成金,不仅做不到,而且世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朱子以为:“盖圣人者,金中之金也;学圣人而不至者,金中犹有铁也。汉祖、唐宗用心、行事之合理者,铁中之金也;曹操、刘裕之徒,则铁而已矣。”[6](P1603-1604)

这是朱子对整个从汉到唐的中国政治的总体认识,所以,他并没有把东晋放在心上,认定东晋除了混日子以外,别无任何成就。

船山则不同,船山对东晋评价应该说还是很高的。他认定刘弘、王导、谢安这些人都是很有贡献的,不像朱子以为王导只会说别人好,除此以外全无伎俩。尤其是对刘弘,船山认为:“晋保江东以存中国之统,刘弘之力也。弘任陶侃,诛张昌、平陈敏,而江东复为完土。……弘无往而不持其正者也。……天下方乱,而一之以正,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当止,不为慷慨任事之容,不操偏倚委重之心,千载而下,如见其岳立海涵之气象焉。使晋能举国而任之,虽乱而可以不亡,惜乎其不能独任,而弘亦早世以终也[2](P445)。

船山并不轻易嘉许人,而偏偏认定刘弘有“岳立海涵之气象”,这是对刘弘极高的评价。在其所评价的众多历史人物中,这种评价是十分罕见的。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评价?而且又与朱子对东晋的评价相距如此悬殊?

根据作者对于船山的了解,这是民族主义的观念在背后发生重大作用的结果,同时也是船山护持政治的正道的心态使然。船山将道与民族国家紧密结合在一起,道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理想,中华民族是文化理想引领下的民族。道在器中,这是船山的重要思想观念,船山既重道,又重器,但其所重之器,乃是载道之器,东晋既然保住了华夏民族的政权,没有彻底丧尽,那么就应当充分肯定它在历史上的功绩。而刘弘、王导、谢安等(尽管船山对王导和谢安都有微辞)既然为保住江东完土,没有被野蛮凶杀的少数民族所彻底毁灭,他们自然就是历史上的功臣。尤其刘弘,由于他在大乱时期的稳健努力,才使得后来王导和谢安有用力之点和用武之地,否则他们连作为的可能性都没有。所以船山才给予刘弘至高无上的评价。而在朱子,则道统自然尤其重大,甚至比道还重要。在朱子看来,汉唐既是道统绝传的时代(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所以,汉唐绝不会在道统上行进,而处在期间的东晋,几乎更是不值一提。这是朱子的观念。朱子在评价东晋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把民族的政权和道统的自觉直接联系起来,船山虽然十分重视道,但似乎并不重视道统的观念,所以他没有必要因为这一段道统断掉就否定还有道的存在。比之宋明时期的很多儒者对道统的重视,船山似乎更看重道本身。这是船山不同于或者可以说是超越于朱子和其他宋儒,包括两程和胡宏等人的地方。

三、从总体角度对王猛的评价

但是落到对于王猛的评价的时候,这种情况几乎完全倒转过来了。

为了进一步说明我们对王猛的看法,有必要在这里把王猛的相关事迹再加以陈述:

公元369年4月,秦王坚遣王猛督镇南将军杨安等将步骑六万以伐燕。6月,苻坚亲送王猛出征至灞上,曰:“今委卿以关东之任,当先破壶关,平上党,长驱取鄴,所谓‘疾雷不及掩耳’。吾当亲督万众,继卿星发,舟车粮运,水陆俱进,卿勿以为后虑也。”猛曰:“臣杖威灵,奉成算,荡平残胡,如风扫叶,愿不烦銮舆亲犯尘雾,但愿速敕所司部置鲜卑之所。”坚大悦[1](P3231)。7月破壶关,10月克晋阳后,与慕容评数十万大军相持对峙。

猛陈于渭源而誓之曰:“王景略受国厚恩,任兼内外,今与诸君深入贼地,当竭力致死,有进无退,共立大功,以报国家。受爵明君之朝,称觞父母之室,不亦美乎!”众皆踊跃,破釜弃粮,大呼竞进。猛望燕兵之众,谓邓羌曰:“今日之事,非将军不能破勍敌。成败之机,在兹一举,将军勉之!”羌曰:“若能以司隶见与者,公勿以为忧。”猛曰:“此非吾所及也,必以安定太守、万户侯相处。”羌不悦而退。俄而兵交,猛召羌,羌寝弗应。猛驰就许之,羌乃大饮帐中,与张蚝、徐成等跨马运矛,驰赴燕阵;出入数四,旁若无人,所杀伤数百。及日中,燕兵大败,俘斩五万馀人,乘胜追击,所杀及降者又十万馀人,评单骑走还鄴[1](P3234)。

曾经撰述《十六国春秋》的历史学家崔鸿说:“邓羌请郡将以挠法,徇私也;勒兵欲攻王猛,无上也;临战豫求司隶,邀君也。有此三者,罪孰大焉!猛能容其所短,收其所长,若驯猛虎,驭悍马,以成大功。《诗》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猛之谓矣。”[1](P3226)对王猛善于驾驭将帅给予了不低的评价。但这只是对于这次战斗中,王猛成功的用利益驱动的原则驾驭将帅的肯定,王猛虽然因此获得了胜利,但是崔鸿的评价,只是史家的评价,而不是哲学家的评价。哲学家和史家在评价事物尤其是历史事件时,经常采用不同的角度,从而也就表明了各自的立场。史家一般仅从事件本身着眼,评价也不离得失利害。而哲学家对于历史事件的评价,往往会从意义和价值的角度着眼,他不会被事相本身局限住。

就在这年11月,前秦王苻坚又亲自率领十万精锐赶赴邺城增援王猛。7日到达安阳,宴请故旧,王猛却偷偷离开大军,前往安阳拜谒苻坚。苻坚对他说:“昔周亚夫不迎汉文帝,今将军临敌而弃军,何也?”猛曰:“亚夫前却人主以求名,臣窃少之。且臣奉陛下威灵,击垂亡之虏,譬如釜中之鱼,何足虑也!监国冲幼,鸾驾远临,脱有不虞,悔之何及!陛下忘臣灞上之言邪! ”[1](P3226)坚与猛破邺,前燕亡,共历 3主,前后统治34年。

王猛佐助苻坚期间,还兴办学校,使学通一经,才成一艺者,皆得以授官,在官百石以上,学不通一经,才不成一艺者,则罢遣还民。王猛任秦相期间,苻坚端拱于上,一切军国内外之事,都由王猛裁决。史书称“猛刚明清肃,善恶著白,放黜尸素,显拔幽滞,劝课农桑,练习军旅,官必当才,刑必当罪。由是国富兵强,战无不克,秦国大治。坚敕太子宏及长乐公丕等曰:“汝事王公,如事我也。”[1](P3258-3259)

苻坚对王猛真是诚心诚意的信赖,王猛能把和苻坚的关系处理到这种程度,实在是古今罕有。与他形成明显对比的就是崔浩,一身侍奉拓跋珪、拓跋嗣和拓跋焘三个主子,位极人臣,但却因为修史书时披露了拓跋氏先祖的卑微而被灭九族。

公元375年6月,王猛病笃,苻坚亲自为他祈祷;王猛病情有所回转,苻坚又为之大赦天下。猛上疏曰:“不图陛下以臣之命而亏天地之德,开辟已来,未之有也。臣闻报德莫如尽言,谨以垂没之命,窃献遗款……。”苻坚看到以后,心情十分悲伤,七月,又亲自到王猛家中探视病情,并且访以后事。猛曰:“晋虽僻处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没之后,愿勿以晋为图。鲜卑、西羌,我之仇敌,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言终而卒。坚比敛,三临哭,谓太子宏曰:“天不欲使吾平壹六合耶!何夺吾景略之速也!”葬之如汉霍光故事[1](P3269-3270)。

王猛虽然把苻坚对待自己的恩遇,说成是“开辟已来,未之有也”,其实并不过当。王猛临终嘱咐苻坚不要对东晋下手,当然不是出于维护汉民族政权和江山的意图,因为如果真有这种意图,王猛也不会辅佐苻坚,而且更不会带兵屡次与东晋开战。不过这一点确实表明了王猛对时局的认识还是相当清醒的。可惜前秦王苻坚在统一北方之后,于心不甘,完全忘记了王猛临终的嘱咐,公元383年大举南侵,准备灭掉东晋,统一全国。公元384年11月,东晋于淝水大败秦军,苻坚重创之余,无力控制北方,慕容垂、姚苌等纷纷建立政权。公元385年8月,苻坚被后秦姚苌所杀。拓跋珪亦长成,复代,公元386年改为魏,是为北魏道武帝,北方又重新陷入混乱。

这就是王猛一生最主要的一些事迹。在这同样的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船山和朱子两位具有同样理想和信念的伟大哲人,为什么对王猛的评价又变成如此的渊天之不同了呢?

(一)圣贤豪杰的定位

前此船山与朱子对于东晋及其朝中一些重要人物的评价,表明了双方对道与器的关系的理解有偏差,而这一次对王猛这个人物的不同评价,则又涉及另外一个重大的问题,即:什么是英雄豪杰和英雄豪杰与圣贤的关系等。

船山在《俟解》中说:“有豪杰而不圣贤者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船山又接着说:“能兴即谓之豪杰。兴者,性之生乎气者也。拖沓委顺当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终日劳而不能度越于禄位田宅妻子之中,数米计薪,日以挫其志气,仰视天而不知其高,俯视地而不知其厚,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虽勤动其四体而心不灵,惟不兴故也。圣人以诗教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7]

(二)“有豪杰而不圣贤者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的出处问题

我必须在这里加上一个小插曲,因为这个问题并不小。这个问题就是“有豪杰而不圣贤者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这句话到底出自谁手。为什么这句话出自谁手还会成为问题?因为毛泽东早年在船山学社学习,留下一小册笔记,叫做《讲堂录》,《讲堂录》里说是船山说的,这是毛泽东当年在船山学社里跟老师们如杨昌济等所学。其实这段话就出于船山的《俟解》,不过这不是原本的出处,可惜毛泽东并不知道,而很多做湖湘文化研究的人就把这句话的发明权轻易地算在了船山头上。杨昌济在《达化斋日记》中就曾明确指认这句话语出自船山。

此语最早导源于孟子,孟子说:“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8]但是孟子这里讲的只是豪杰是能自我激励、自我崛起的,不必等到文王的到来或者引领。而船山所表述的原话却是朱子所说。作者有三条证据,第一条在《象山语录》中,《语录》记载陆象山的话说:“后生自立最难,一人力扺当流俗不去。须是高着眼,看破流俗方可。要之,此岂小廉曲谨所能为哉?必也豪杰之士。胡文因举晦翁语云‘豪杰而不圣人者有之,未有圣人而不豪杰者也。’先生云是。”[9]陆象山虽与朱子在很多地方存在争论,但在这里,还是肯定朱子所说的话语的。第二条证据是南宋学者黄震在所著《黄氏日钞》中所说:“一人力抵当流俗不去,必也豪杰之士。因举晦翁语云:‘豪杰而不圣人者有之,未有圣人而不豪杰者也。’先生云是。愚恐豪杰非斥众人为流俗之谓也。”[10]这段话语基本与上一条相重复,只是加了黄震自己的一句说法,指证这句话并不是把众人都简单地看成“流俗”。第三条证据,来自南宋时期的罗大经,他在所著《鹤林玉露》中也曾证实这是朱熹的话语:他说“朱文公曰:‘豪杰而不圣贤者有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陆象山深以其言为确论。”[11](P278)前两个证据话语与船山在《俟解》中说法语意一致而文字略有出入,罗大经的说法,则与船山的说法一字不差。只是前半句中的“有”字,被船山挪换了位置,从后面第二位移到前面第一位去了。由此看来,这句话并不是船山的发明,而是朱子的原创。

(三)船山和朱子对于圣贤豪杰关系的不同看法:民族主义的情结问题

根据我个人的了解,似乎问题还是出自船山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结上。杨昌济说:“船山一生卓绝之处,在于主张民族主义,以汉族之受制于外来之民族为深耻极痛,此是船山之大节,吾辈所当知也。”[12]熟悉船山思想的人,大致都会同意杨氏的这种表述。欧阳修作《新五代史》,以冯道为无耻之极,说他寡廉鲜耻,伺候数姓十余位君王,简直就是有奶便是娘。王船山对于五代人物,却最为痛恨桑维翰,他做成了石敬瑭称儿臣于契丹的事实。船山认为桑维翰身上,淤积了“千秋之戾气”,所以才干出如此不齿于华夏民族的事情。

出于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船山对佐助苻坚成就帝王之霸业的王猛,自然不会有任何好感。船山不以王猛为豪杰,而称其为“乱人之雄”,实际上已经是够客气的了。与朱子对刘裕的“纯铁”的定位不同,船山对刘裕的评价也很高,在《读通鉴论》卷十五中,船山说:“汉之后、唐之前,唯宋室犹可为中国主也。”[2](P549)为什么?因为刘裕灭掉了南燕和后秦,所以船山说:“永嘉以降,仅延中国生人之气者,唯刘氏耳。”[2](P549)永嘉是晋惠帝年号,永嘉二年,即公元308年,匈奴族刘渊建立了前汉,这是五胡十六国的第一个政权。因为刘裕的作为,船山认为“宋可以有天下”。[2](P549)这句话的反面就应该是王猛帮助异族统治者毁坏华夏山川,罪既不容诛,况以豪杰冠之!

写到这里,我们似乎应该探讨一个问题,对于历史和历史人物的评价,是否应该有一个先定的原则和目标?把历史看成是神创的,人的活动只是为了实现神创世界的目的,人只是神的工具,人类历史只不过是演绎神创世界的理念的完成过程,这样的先定历史原则,应该说早已被历史研究所遗弃。但是以民族主义为前提,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进行评价,在不同的民族中都一样深入人心,人们不仅不想放弃这样的信念,而且还在不断地加强这种信念。这种民族主义的信念,虽然不是来源于对客观事实的判断,但却来自人们心底牢固的感情依托。破除这种感情依托,把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评价完全纳入客观的途程,恐怕最终都是难于实现的梦想。如果你说我们为正义而书写历史,不能使史家或者书写历史的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但是如果你说我们书写自己民族的光荣历史,则会使史家和历史撰述者们异常兴奋。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涉及到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人到底是按照理性生活和工作的,还是按照感情生活和工作的?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哲学家的任务,但是偏偏只有哲学家才想承担此项他们根本承担不了的任务。为什么?哲学家设定了自己思想的模式,而实际上,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要把这个问题引向某种模式。对这个问题的真正回答者,是那些已经成为历史并且曾经在历史上进行过活动的人们。只有他们的行迹,才蕴藏了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样一段话语的意思,绝不是说船山出于民族主义,因此就不客观,也不是说朱子于此处没有灌注浓烈的民族情绪,就完全没有言说价值。我们在整个中国历史的书写中,看到了民族主义至上和本朝统治至上这样两种先定的模式。出于前一种模式,话语权在谁手上,或者说哪个民族真正最强大,历史就主要书写这个民族的进程,其他民族只能是附庸或者反衬,有的甚至直接就被忽略掉了。这种情况导致了很多历史文献甚至民族记忆的丧失。印第安人没有历史,好像只能生活在没有时间的神话般的世界里,就是因为他们的民族还没有来得及强大就已经被彻底毁掉了。而我们关于契丹族甚至匈奴族、突厥族、党项族等的文献的极其缺乏,最主要的也是这种原因。元代和清代虽然留下了历史,但那只是统治中国或者关涉到统治中国或者影响了中国的统治的那一段时期的历史,而这段历史,严格地说来不是蒙古族和满族的历史,而是蒙古族和满族进入中国或者是通过受中国的影响而不断成为中国的历史。也就是说,是中国历史的扩大,而不是蒙古族和满族的自身发展的历史。他们造成对中国的影响之前和影响之外的历史,我们现在几乎一无所知。

(四)双方对王猛评价的不同

现在我们重新回到论文的主话题上。船山出于民族主义情结,而论定王猛不算豪杰,实际上也并没有很大的可指责之处。但这并不是问题的要处所在。朱子认为王猛毫无疑问是当时真正的豪杰,则出于其对桓温的蔑视。这种蔑视不仅是对桓温的,也是对东晋的,甚至是对汉唐一大段历史的。理学家都有浓烈的民族主义情感,至于朱子对王猛的评价,是没有把道统观念与民族主义感情很妥帖地粘连在一起,还是故意理性地使两者分离开来,那就不得而知了。在评价王猛的时候,他的内心世界里或者主使观念的价值权衡,没有非常明显地在外表上发挥作用。他只是按照豪杰的标准来裁定王猛。朱子的豪杰标准是什么?朱子没有明确地表达这种看法,但他确实是在用这种标准评价人物。朱子有一句话,大致囊括了自己的想法,这是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的转述:“朱文公告陈同甫曰:‘真正大英雄人,却从战战兢兢、临渊履薄处做将出来,若是血气粗豪,却是使不着也。’”[11](P239)

由这段话,可以大致把捉朱子批评陈龙川只任血气之勇,而没有深修内固,所以虽有英雄之气,并无英雄之质。其所谓“关中豪杰,非猛而谁”,显然是把王猛当成了真正的豪杰来看待的。就是说,在朱子看来,王猛并不仅仅是具有血气之勇,而是真有一套设施,也完成了相当的事功。

其实朱子在评价王猛时,同样有一个先定的观念在,那就是他对豪杰的定位。历史的评价如果完全放弃先定的观念,恐怕在根本上是无法做到的。

但是他与船山谁先定了什么观念,并在各自的基础上评价历史人物,似已毋庸多论,更重要的是双方对于豪杰的定位是有细微的差异的,而对王猛的评价,除了上述先定的观念之外,还隐含地藏在双方对豪杰的定位的细微差别上面。

船山认为豪杰是圣贤的前提,甚至是通往圣贤的必要的阶梯,所以才说:“圣人以诗教荡涤其浊心”,先“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不通过豪杰,是很难成为圣贤的。朱子其实原本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像船山这样表述清晰,又因与陈龙川的辩论,渐渐把豪杰和圣贤放到了对立面中去了,实际上他原本也不持这种看法。既然豪杰有时经常与圣贤形成对峙,所以王猛虽然不能被看成圣贤,但却不妨被当作豪杰,这是朱子评定王猛为豪杰的真正依据。也正是因为王猛根本无法被看成圣贤,也没有任何可能成为圣贤,所以船山才认定他不是豪杰,这与称他为“乱人之雄”不能同等对待,因为这一点,应该主要的并不出于强烈的民族情感的驱使。

探讨船山与朱子对王猛的评价,意义并不仅仅局限于这个问题本身,它关乎对全部历史和历史中的全部人物,也可以说是关乎对于历史的评价的目标和效果的问题。这个问题远比对王猛本身的评价及其结论更为重要。

以王猛而论,他能在北方众多凶悍的民族力量的角逐中,帮助苻坚完成统一大业,而且又能在如此混乱不堪和变幻莫测的时代氛围里,治理出一块相对清明的政治生活园地,除了必要的机遇和外缘之外,如果没有非凡的政治、军事才干,恐怕也是难以想象的。

注:

①本文因旨在探讨王船山和朱子对王猛这个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而船山对于王猛的评价主要在其所著《读通鉴论》中,故所引材料,以《资治通鉴》中所记相关事实为依据,必要时则参校其他相关历史文献。特此注明。

[1](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2](明)王夫之.读通鉴论(船山全书第10册)[M].长沙:岳麓书社1986.

[3](宋)朱熹.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94.

[4](宋)胡宏.胡宏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124.

[5](宋)陈亮.陈亮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4.281.

[6](宋)朱熹.朱熹集(答陈同甫)[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

[7](明)王夫之.俟解(船山全书第 12册)[M].长沙:岳麓书社1986.479.

[8]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304.

[9](宋)陆九渊.陆九渊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442.

[10](宋)黄震.黄氏日抄(卷 42)[M].四库全书本.

[11](宋)罗大经.鹤林玉露[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2](明)王夫之.船山全书(第 16册)[M].长沙:岳麓书社1986.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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