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威廉斯“感觉结构”概念评析
2013-04-06殷曼楟
殷曼楟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在现代性研究中,威廉斯的“感觉结构”(the structure of feeling)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不仅指它支持并滋养了众多文化研究者、社会理论家或是美学研究者,而且它也可以被看作是威廉斯抵御现代性之后果、重建一种交流共同体的理论尝试。就此而言,“感觉结构”蕴含了某种反思现代性的意味。当然,它并不是一个孤立的概念,因为尝试建立某种交往共同体的理论家并非威廉斯一人,比如哈贝马斯构建由私人所构成的、共同关注公共事务的“公共领域”,马丁·布伯提出“我—你”、“人与人”的构想,等等。尽管这些观点立足点各有差异,路径也有所不同,但追根溯源,他们都是对一个共同状况作出的反思,而且得出了类似的解决方案。那么,感觉结构应对的问题是什么?这种解决策略是否存在着一些问题?围绕这些问题,威廉斯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阐述。
一、作为交流共同体的感觉形式
从20世纪50年代发明“感觉结构”这一概念以来,威廉斯对之进行了详细的研究,代表性的论述主要体现在他早年的《漫长的革命》以及后期的《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就感觉结构的概念本身而言,威廉斯早、后期的观点其实并没有根本上的区别,所不同的只是他想要强调的重点有所变化。在《漫长的革命》中,威廉斯对感觉结构的阐述与他的作为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关系极为密切,所以他更强调的是感觉结构作为一代人分享经验的一般性特征以及这种感觉的无意识性。“它正如‘结构’所暗示的那么牢固而确定,然而它作用于我们自身行动最细微和最具体的部分”,“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感觉结构是一个时代的文化:它是在一般性组织中所有要素的特定的实际生活的结果。”[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enguin Books, 1965, p.64.而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感觉结构”一词则带有了更多的对抗性意味。“大体上讲,实践意识总是有别于官方意识的,而且这也不只是一个相对自由还是相对控制的问题。因为实践意识总是活生生地存在于现实中,而不只是存在于观念中。不过,实际上能够取代那些一般承认的、已经造就了的凝固形式的,并非沉默——并非那种不在场、那些无意识(那全是被资产阶级文化神话化了的东西)。那是一种感觉、一种思想,而这种感觉和思想又的确是社会性的和物质性的。”[注]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王尔勃、周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9-140页。威廉斯这里清晰表露出的抵抗意识可能与他在此书中对“霸权”的关注有着直接的关系。同时,他也强调了感觉结构与清晰而明确的社会体制及文化之间的区别,即感觉结构虽然同样是社会性的,但它是先于凝固了的社会规定性,其新兴性尤其是预兴性构成了它得以对抗社会规制性的力量之源。威廉斯指出:“它们以两种方式成为社会性事物,这两种方式把它们同那些诸如习俗机构的和正规的社会性事物那种已经化约了的意义相区别开来。第一种方式表明,它们这些变化全是现时在场事物的变化……;第二种方式则表明,虽然它们这些变化全是新兴性或预兴性的,但它们并不是必须先等着被定义、分类、合理化了之后再去对经验、对行动施加压力和设置有效限制的。”[注]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第140-141页。
在上述这些侧重点上的差异之外,威廉斯有关感觉结构的论述中也有一种一以贯之的东西,即他试图把最具私人性的“感觉”与整体的“结构”相结合,这也就是把感觉结构建构为某种交往共同体或者说感觉共同体的意识。这一策略显然是有其针对性的,那便是西方资本主义自启蒙以来愈演愈烈的个人与社会之间对立的趋势。
在《漫长的革命》中,威廉斯在阐述了感觉结构之后专设一章“个体与社会”来梳理这两个关键词的演变。威廉斯指出,“个体”一词在中世纪尚有着“作为一个团体之成员”的意义,而在16世纪末之后,该词中“凭借其自身的个体”[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90-91.的意义愈来愈被强化。因此作为一个现代概念,“个体”一步步从个人的具体而复杂的关系之中提纯了出来,演变为一个抽象的理念。即在那个历史中,“我们越来越意识到个体作为一种事物的存在,它独立于分离于职业、一种社会功能、一种社会等级,甚至较这些更为重要”[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p.93.。同样,与“个体”相对应的“社会”也经历了一个抽象化的过程,并最终与个体彻底分离。个体与社会,其一端是“有别于客体的主体……有别于普遍概括的具体直接,有别于社会的个人”;而另一端则是“凝固不变的社会普遍性、关于划分为范畴的产物、关于纯粹构型的意识形态”[注]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第138页。,而现代性叙事根本上就是建基于这种分离之上的。[注]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对此二者的关系,威廉斯作了相类似的陈述:“例如‘个体’一词原本是不可分割的意思,指某一群体中的一个成员,但后来由此生发出了一对不仅分离而且彼此对立的术语——‘个人’与‘社会’。以其自身的或衍生的、修饰限定性的术语形式出现的‘社会’一词,是对于那种现今被我们概括为‘中产阶级社会’的经验的系统表述,这些经验包括:这一社会具有的那种与封建‘国家’僵化性相对立的能动创造性;这一社会在这种创造性中显现出的问题与局限,以及这一社会最终显露出的同其初始动力之间的矛盾、分裂甚至对抗。”(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第8页。)这样看来,我们所熟悉的审美现代性与启蒙现代性之间的对抗也正是建立在这一分离意识之上的,当代所面临的所谓“求新”原则的自我消耗以及一种自我批判/自我毁灭的传统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可以说是这一对立的后果。因此威廉斯既反对固着的意识形态说,反对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分析模式,同时也拒斥极端依托于个体的艺术自主性观念。威廉斯的“感觉结构”概念的提出,所要针对的就是这一状况。在一个个体—社会二元对立的现代社会模式之下,以尊重个体自由为前提的联合何以可能?在此问题上,威廉斯似乎又回到了启蒙时代那些大师们的老问题上,并决心重新开始——他希望借助艺术寻求构成一个感觉共同体或曰交往共同体的途径。于是,观察感觉结构这个概念就要回到它的两个核心:“用于我们自身行动最细微和最具体部分”的“感觉”与牢固而确定的“结构”[注]Raymond Williams,The Long Revolution, p.64.。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威廉斯如是说:“选用‘感觉’一词是为了强调同‘世界观’或‘意识形态’等更传统正规的概念的区别。这样做不仅表明我们必须超越正规的把握方式和体系性的信仰(尽管对它们我们总不得不表示容纳),这样做也表明我们参与了意义与价值(当它们正能动地活跃着、被感受着的时候)。而且这些意义和价值同传统正规的或体系性的信仰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多变的(包括历史变化)。这种关系跨越了广大的范围——从带有私人异议的形式上的赞同,到那些经过选择的、经过解释的信仰同那些作用过的、被证明是正当的经验之间的更微妙的相互关系。一种取代性的定义可以是经验结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个更好些的、更宽泛的语汇)。”[注]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第141页。与似乎正变得愈来愈规范化的社会相比,感觉结构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在威廉斯的规划中,感觉结构似乎可以在无损个人主体性的基础上实现一种群体的和谐联合。其特征在于:这种联合既是经验性的,又能实现共同体整合;既是趋向稳定的,又能在持续的变化之中保持某种可更新的活力。
就前一个特征而言,威廉斯的感觉结构也可概括为是一种实际生活的共同体经验。它保留了某些“私人性的、个人特癖的甚至是孤立的”的个性特征,每位个体拥有感觉结构的形式是有所不同的[注]参见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第141页;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65.,威廉斯特别以非习得性即无意识性来描述个人获得感觉结构时的个体差异,这就为个体之间的共同体交流以及创造性分享提供了条件。在此概念中,“感觉”与“结构”的关系被调和了,“结构”与未曾固着而 “感觉”似乎也同时跨越了个人感觉的层面,而具备某种普遍的可能性。这种感觉最低限度的普遍性在威廉斯的言说中似乎有种不言而喻的性质,并构成了“相互联结又彼此紧张的关系的‘结构’”的先天基础。“在自然生活的意义,形成的深刻的感觉共同体,这使得交往得以可能。”[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65.就威廉斯所理解的这一“感觉”特性而言,在“感觉”与“结构”之间,威廉斯显然更倾向于结构对个体感觉的一种统合,因此他会强调,感觉结构这个整体并非只是各个差异个体的总和,而意义则须依据在不可分割的要素所构成的整体组织的表达中来寻找。这种调整过的“感觉”与“结构”的关系对于充分交流显然是至关重要的。
而就后一特征而言,感觉结构更加凝炼了威廉斯心目中理想的共同体状态——在场的、活跃的、互动的、变化的、连续的。这种持续变动的特征不仅表现为共同体内部的结构性联合与互动,更体现为代际之间的感觉结构的连续性,以及在此基础上持续重构的特征。在威廉斯看来,一个时代会依据其既定文化模式来训练后来者,但“新一代以其自身的方式对它所继承的世界作出响应,采纳了许多连续性,这些连续性可被追溯,并再生产出组织的多重方面。而对于这些再生产出的多重方面而言,它们可以被分别描述,然而却以特定的不同方式感受其整个生活,并形塑出自身对一种新感觉结构的创造性反应”[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65.。所以,威廉斯的感觉结构是差异化的、流动的、紧张的、易变的。它存在着多元可能性,允许不同的个人以差异的形式对结构作出各自的响应。虽然一种既定的感觉结构总是会趋于固定和体制化[注]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第141页。,但新的感觉结构却会现时在场地形成。对于这种互动性关系,伊丽莎白·埃尔德里奇与约翰·埃尔德里奇是这么总结的:“‘感觉结构’是一个术语,威廉斯用它来描述进程与生产、个体与一般、新与旧、具体与流动。伊格尔顿将该概念描述为在‘社会关系的一种历史规定、适合于它们的一般性文化及意识形态模式以及这些模式在其中存在的主体性特殊形式之间’起中介作用。”[注]Elizabeth Eldridge, John Eldridge, Raymond Williams: Making Connections,Routledge,2012, p.140.这里,伊格尔顿将“感觉结构”判断为起着一种中介作用的发现是很关键的,从中,我们或可一窥“感觉结构”之下隐藏着的那一框架,就是威廉斯的相关理论构想与他所反对的那一“个体—社会”二元对立模式之间的密切关联。
二、现代性框架的限制及其中的交往共同体
由于威廉斯仍然陷于那一个他想要反对的文化模式之中,因此,汤普森认为他“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他的对手看待问题的方式”,伊格尔顿干脆认为感觉结构可以在社会规定与主体性特殊形式之间“起中介作用”。换言之,威廉斯的感觉结构虽然是对个人与社会的二元对立所带来的现代性问题的一种积极回应,但其解决策略却依然无法离开这一设定。
从第一个层面来说,感觉结构作为一个交往共同体,它依赖于一种“文化整体性”的假设,威廉斯借助于此规划了一种有关整体性的理想形式。他希望通过这种共同体式的整体性来兼顾群体经验与个体的想象性世界,建构基于独立个人之上的平等民主的共同体形式。对此,威廉斯是有着清醒的认识的。“从方法论的意义上讲,‘感觉结构’是一种文化假设,这种假设出自那种想要对上述这些因素以及它们在一代人或一个时期中的关联作出理解的意图,而且这种假设又总是要通过交互作用回到那些实际例证上去。就初始状态而言,它并不比那些早已更为正规地形成了结构的关于社会事物的假设简单多少,但它却更适合于文化例证的实际系列范围。”[注]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第142页。威廉斯说得很清楚,他的感觉结构就是要把既定信仰体系、习俗机构所边缘化或遗漏、或遮蔽的大量的现时在场的有影响的类别意义情境包容进去。这种整体形式的理想性至少呈现出两个特征:其一,最理想而无可争议的普遍性依据无疑是源自于人的天性,而威廉斯也正是以某种程度上在资产阶级文化中已经不断被抽象化的这种“天性”来如此规定感觉结构的,“如果人类本质上是一个习得的、创造性的且交往性的存在,唯一适合于其天性的社会组织就是一种分享性的民主,在其中,我们所有人作为独一无二的个体,习得、交往并控制”[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118.。其二,威廉斯有一种预设:感觉结构与稳定的意识形态及社会制度相比具有一个关键的优越之处,即它是“正确的”、“真正的”。感觉结构既然如上文所言是把各种充满变化的、现时在场的意义及情境都统统包容在内,那么它相对于带有遮蔽性、有所筛选的且定型化的社会结构显然更为可取,而且也更有利于现代社会的交往需要。他将之视为主要的、非限制性的系统,从而与其他社会系统形式加以区别,“任何较次要的、限制性的系统都只是对我们真正资源的浪费;在损耗个体的过程中,通过把个体排除在有效的参与之外,它是在损害我们真正的共同进程”[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p.118.。约翰·希金斯这样来评价这种优越性:“在这种‘感受的共同体’(community of sensibility)中,正确的观念最终会以某种方式赢得论争。尽管今天没有这种共同感受力,但暗示使它最终将会获得成功,交往将会获胜。这是威廉斯思想中最薄弱的观点之一,正如汤普森那样的批评在就《漫长的革命》所注意到的那样。”[注]John Higgins, Raymond Williams,Routledge, 1999, p.29.威廉斯将感觉结构作为优先系统,而区别于其他次要系统的做法固然有其合理性,但他所构建的这种理想的整体性却是建立在有所挑选的独立个人之上的,威廉斯自身所内蕴的精英主义倾向显然赋予了“独立的个人”以特殊的意义。
因此,从第二个层面来说,感觉结构对个人经验的处理既是该理论的优势之一,但同时也是感觉结构的理论架构最为薄弱之处。对于威廉斯的感觉结构中的“个体”问题,许多学者都先后作过讨论。
首先是在威廉斯“感觉结构”中承载个体性并联合在一起的“人们”是个比较局限甚至是含糊的范畴。威廉斯曾多次强调自己较之于其他学者并不缺少个体性,他只是更好地意识到了一个更广泛的他人的世界。这种坚持“个体性”成为了感觉结构建构的基础。但这种对个体性的追求最后实现的却只是“某些”个体的个性。较早时候汤普森对《漫长的革命》的批评中指出:第一,威廉斯其实是把艾略特、莫里斯、劳伦斯等这些“个体”比较模糊地包含在了一个传统中,而且他也过于强调了艺术家的代表性;第二,威廉斯试图把个体经验与社会经验相融合,这只是鼓励了一种作为一整套生活方式的文化,但这种“文化”所选取的观察对象却是局限的。对此,克里斯托弗·普伦德加斯特的《文化唯物主义:论雷蒙德·威廉斯》也显示出类似的看法,“威廉斯似乎想要把艺术和文学作为意识形态层面运动的最复杂的晴雨表,并把感觉结构作为这种运动的一种过度灵敏的指示器。……因此,在19世纪40年代,作家依然被消级的意识形态所‘束缚’,但最好的文学超越了它,通过设计一个‘激进的人类不同意见’,竭力将之推到一个转折点”[注]Christopher Prendergast, Cultural Materialism: On Raymond Williams,U of Minnesota Press, 1995, p.39.。第三,威廉斯对公众及读者的处理中也存在着局限,威廉斯通过文学艺术中所承载的感觉结构,只讨论了“文明人”的感觉结构,这种专业化的讨论方式在威廉斯的笔下显得“更决定性、更敏感、更人性化”,而这是相当有阶级局限性的。汤普森质疑:“文明人开始恬静地交谈!裘德和苏在街对面的租住屋里的生活方式,现在已经被“建构为”我们的生活方式。但他们的生活方式又是怎样呢?那些普通人的生活?……一个观点必须被这样顺从地处理得多空泛(或多狭窄)。”[注]张亮、熊婴编:《伦理、文化与社会主义——英国新左派早期思想读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71-372页。从以上这些情况来看,威廉斯自身所携带的“文明精英”的倾向,导致他虽然是意在汲取活生生的经验,但其处理方式却有把这些活生生的经验抽象化的趋向。其实,在他后期的《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这一抽象化的倾向是更加明显的。
其次,威廉斯的感觉结构其实内蕴着一种困扰,在言明了他对独立个体的充分重视之后,威廉斯最终趋向于将个体化约为“我们”。威廉斯对感觉结构的一种定性的描述——“新兴的、联结性的、主导性的”,[注]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第141页。这三个词语不但概括了感觉结构的变化特征,也透露出在威廉斯心目中对感觉结构在总体社会结构之中重要地位的肯认——它是居主导(地位)的,因而是最具囊括性的、最具代表意义的结构/整体,同时它也是最接近于威廉斯心目中作为一整套生活方式之“文化”的那一部分。而这种“文化”是最有利于包容进威廉斯所注目的“我们”(联合的个体)的。汤普森指出,威廉斯风格的“难题来源于他决心取消个体化的社会力量,并且避免使用与简单化的阶级斗争观点有联系的那些特定术语和规划,他认为那种观点实不足信。但是我认为他是逃避了这些问题,而非以巧智规避了它们”[注]张亮、熊婴编:《伦理、文化与社会主义——英国新左派早期思想读本》,第370页。。威廉斯其实是以他所认同的建立在交往及流动关系之上的“我们”挑战了那种被固定化的了“我们”的概念。在此过程中,独立个体与整合理想对于威廉斯的羁绊是显而易见的,而这种羁绊也让威廉斯难以真正地从那个他所批判的现代性叙事中抽身而出。威廉斯的解决方案虽然实现了个体联合/交往的共同体,但在此框架之下也只能是一种尴尬的调解性设想。普伦德加斯特指出,威廉斯的感觉结构趋向一种整体性, “感觉结构首先显现为一个确实的个人构形,甚至是达到了标志着孤立和异化的程度。艺术家首先会发现他自己拒绝‘既定结构’或被之拒绝,但逐渐地,他将会被认为是为他者辩护,并最终为‘看待我们自身和我们世界的一种崭新方式’而辩护”[注]Christopher Prendergast,Cultural Materialism,p.40.。当然,这段话不仅指出了威廉斯所一直坚持的整体化承诺,而且还揭示出了这种承诺的演进过程,这种整体性总是从独立的个体(艺术家)到少部分人再到整体生活方式这一轨迹推演而出的。而在约翰·希金斯看来,这一进程在一定程度上依然是对个体活生生经验的剥夺。“尽管威廉斯接受了惯例的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一个详细的个体经验之纪录’一样有价值的文学上,他仍热衷于把个体经验的表达扭曲至某种社会的结果。这一纪录于是无须只和‘亲密的个人关系’有关,或是与‘强烈的、经过深思熟虑的个人经验’有关。它或许反而成为一个对当代‘社会和文化’的一个评论。”[注]John Higgins, Raymond Williams, p.19.威廉斯感觉结构概念中的上述两个问题把他推入了一个相当为难的处境之中,表现在对含糊而且带有过多精英色彩的“个体经验”的留恋,以及试图规避存在于现代性叙事中的个体与社会之间的恒久对立。后者即使使用“感觉共同体”也无法真正化解。
三、“感觉结构”的社会呈现及理论意义
威廉斯在《漫长的革命》中认为:“溶解流动中的社会经验,应当被定义为同那些已经沉淀出来的、更加明显可见的、更为直接可用的社会意义构形迥然有别的东西。”[注]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p.65.他更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有意识地强调:“因而我们便提出了种种与之对立的,更积极能动、更具有灵活适应性的且又不那么独一无二的术语——意识、经验、感觉等等,同时我们还要留意防止它们被引向那些凝固不变的、有限的、逐渐退场(消隐)的形式上去。”[注]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第142页。可见,他对于自身的感觉结构概念走向他所反对的社会体制与意识形态是极为警惕的。但他把感觉结构抽象化,甚至逐渐趋向于将之视为一个不证自明的概念:感觉结构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进一步被提炼为一个“预兴性”的对经验、行动施加影响的社会概念,一个反霸权的(主导)社会力量。这都把感觉结构推向了一个威廉斯未必想要预见的结果,即感觉结构或许只是“个体—社会”这一言说框架下的又一次理想化的理论变体。威廉斯的问题并不是他个人的主观倾向所导致的,他所体现的是他那个时期的许多知识精英在面对现代性的“个体—社会”日益分离的困境之时所能设想的一种普遍思路。贝恩斯在《1963年的格林尼治村》中曾充满激情地介绍了1963年的格林尼治艺术村,这是一个由沃霍尔、凯奇等这样的波普艺术家及其他后现代先锋艺术家聚集在一起的平等民主交往着的社交群落。他们从四面八方走来,抛却各种社会身份的束缚,以创造性的“个体”身份——也仅仅以此身份——汇聚在一起,他们不仅革新出激进的反传统的艺术手段与效果,在亲密交往中明确并坚定了彼此的共同志向,而且,他们还把这种艺术领域的革新推进到了生活实践领域,掀起了一场日常生活的革命。在贝恩斯所描绘的这种“异托邦”实践中,隐约可见威廉斯的感觉结构或是诸如对话理论这类观念的影子。五十年后的今天,这种社会情景已经初现。
尽管感觉结构概念是对一个最重要的现代性问题的回应,并试图提出一种解决方案,但这种解决方案本身也暴露出了这个框架自身存在的问题。威廉斯试图用感觉结构来回答启蒙叙事的一个核心问题:人何以自由以及基于其上的人之交流何以可能?这个问题正如他在《漫长的革命》“个体与社会”一章中所述说的那样:它催生出了仅凭借其自身的、对抗固定化的社会文明压制的个体,同样催生出了严密系统化的“社会”,以及这二者之间的似乎是“天然的”对立状况。而就威廉斯本人来说,这一叙事已经足以构建出“感觉结构”的理想社会构型。尽管从现实的框架来看,威廉斯式的困境构成了研究的一个困局,但汤普森从一个侧面早已把握到了威廉斯路径的处境以及该路径的意义:“威廉斯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他采用敌人的语言,走进敌方讨论的中心,并用敌人的方式让他们的讨论暂停。他顺利进入了为年轻人开放的那些路径,而现在那些年轻人再次沿着他开辟的道路走了下去。注张亮、熊婴编:《伦理、文化与社会主义——英国新左派早期思想读本》,第3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