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对历史主义的超越
2013-04-06边立新
边立新
(中共中央党校 哲学教研部,北京 100091)
我们承认,德国的理性主义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来源,但是,我们也不要忘记,德国的历史主义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的思想资源。研究历史唯物主义的产生,必须考察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主义的联系。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批判改造了理性主义,而且批判改造了历史主义,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当然,我们也不能由于历史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影响,而把历史唯物主义归结为历史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在吸收借鉴历史主义的合理性思想的同时,也超越了历史主义的局限性。
一、“启蒙的悖论”与历史主义的兴起
历史主义的产生与启蒙运动有着密切的关系。欧洲启蒙运动冲破了封建神学的束缚,确立了理性的权威。然而,启蒙运动的结果是,虽然摆脱了神学的统治,却陷入理性的统治。启蒙运动的这种悖论,恰恰是历史主义诞生的基础。
历史主义是在启蒙运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反对理性主义的哲学思潮,因而,它是作为理性主义的对立物而诞生的。欧洲启蒙运动是在文艺复兴运动之后具有深远影响的资产阶级的思想解放运动。启蒙运动批判的对象是宗教神学和封建主义,反对神性,宣扬人性;反对信仰和愚昧,宣扬理性和自由。恩格斯在谈到法国启蒙学者的时候,作出了如此的评价:“在法国为行将到来的革命启发过人们头脑的那些伟大人物,本身都是非常革命的。他们不承认任何外界的权威,不管这种权威是什么样的。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无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思维着的知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19、722页。可见,启蒙学者把理性作为判断是非的唯一的尺度,即一切都要在理性面前接受检验。理性是“一次壮丽的日出”,它如同阳光一样照射出来,资本主义作为理性的王国,它将取代的是信仰的王国。由此可见,启蒙运动是理性对信仰的挑战。“我们也已经看到,为革命作了准备的18世纪的法国哲学家们,如何求助于理性,把理性当作一切现存事物的唯一的裁判者。他们认为,应当建立理性的国家、理性的社会,应当无情地铲除一切同永恒理性相矛盾的东西。”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19、722页。因此,用自由取代愚昧,以理性代替信仰,是启蒙运动的主题。总之,与资产阶级革命相联系的启蒙运动,就是要达到思想上的祛魅,就是要实现理性的解放。
然而,启蒙运动在一开始就隐藏着不可克服的悖论,可称为“启蒙的悖论”,而这种悖论在德国的启蒙运动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现。和英国、法国比较,德国是一个迟到的民族,德国的启蒙运动比英国、法国的启蒙运动来得要晚一些,当法国的启蒙运动行将结束之时,德国的启蒙运动才刚刚开始。或者说,当法国把启蒙运动推进到政治领域的时候,德国启蒙运动才刚刚在思想上展开。不过,德国启蒙运动有其鲜明的特点,那就是,德国的思想家对已经发生的启蒙运动给予了反思,而反思的结果是走向了以往启蒙运动的反面,并在对启蒙反思的过程中,出现了反理性主义的历史主义,从而暴露了历史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冲突。由此,德国的启蒙运动意味着启蒙运动的终结,或者说它是一次新的启蒙。欧洲启蒙运动的核心理念是理性,对启蒙运动的反思,无疑集中在对启蒙和理性的再认识上。在18世纪末的德国,围绕“什么是启蒙”的问题展开了大讨论。门德尔松在1874年9月号的《柏林月刊》上发表了《关于“什么是启蒙”的问题》一文,提出了启蒙与文化、启蒙与民族精神的关系问题。随后,康德在1874年12月号的同一刊物上发表了《对“什么是启蒙”的问题的回答》的文章。康德在此文中指出:“启蒙,就是人从他自己所造成的不成熟性(未成年状态)中解脱出来。不成熟性,是指没有他人的指示,自己就不能使用自身的理智。这种不成熟性是由自己造成的,因为这种无能为力的原因,不是缺乏理智,而是由于没有他人的指示就缺乏勇气和决心去使用自己的理智。因此,启蒙运动的基本口号就是:鼓起勇气,大胆地使用自己的理智!”[注]高宣扬:《德国哲学概观》,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9页。在康德看来,我们之所以不成熟,不是因为我们自身缺乏理性,而是因为我们总是依赖于他人的理性。所以,要真正实现启蒙,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我们不要相信和依靠他人的理性,而是要相信和依靠自己的理性。我们不要按照他人的规定而行事,而要依照自己的规定而行事。康德对于理性的理解,与法国的启蒙学者对于理性的理解是不尽相同的。法国启蒙学者所谓的理性,不是个人的理性,而主要是社会的理性;不是私人的理性,而是公共的理性。而康德所谓的理性,不是普遍的理性,不是社会的理性,而是个人的理性,个人的自由。康德主张,不是让个人服从普遍的理性,而是彰显个人意志,张扬个性自由。因而,新的启蒙的对象是在启蒙运动中确立起来的理性,即它要求冲破对理性的崇拜,实现对理性的祛魅,取消普遍的和抽象的理性对个性自由的限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康德终结了法国的启蒙运动,开始了一种新的启蒙,即对理性本身的怀疑。曾经被启蒙运动推崇为“唯一的裁判者”的理性开始接受裁判,曾经作为至高无上的理性开始受到质疑。这就是康德提出的对纯粹理性的批判。通过对理性的考察,康德得出结论,理性并不是至高无上的,它根本不可能达到对最高本体的认识,因此,有必要对理性加以限制乃至怀疑,进而主张诉诸个体道德的内心世界,通过道德的至善达到对最高本体的把握。从表面上看,康德似乎是通过善良的道德解决了理性问题,实际上他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彰显了“理性的悖论”。启蒙运动的初衷是高扬理性,消除神学的权威。然而,启蒙运动的结果是,在消除神学的权威之后,理性又成为了权威。尽管人们不再被神学支配,但人们却受到理性的支配。这无疑是一种新的蒙昧,为了消除新的蒙昧,需要新的启蒙。康德自称他的哲学就是要担当起新启蒙的任务。可问题在于,当康德哲学在把批判的对象指向普遍理性的时候,却用个体理性代替了普遍理性,用私人理性取代了公共理性。这种“理性的悖论”无疑孕育和催生了历史主义。
就思想源头而言,历史主义起源于意大利哲学家维科,18世纪到19世纪流行于德国。和启蒙思想家的理性主义、普世主义不同,历史主义反对适合于一切时代、一切民族的抽象的、普遍的理性,重视不同时代、不同民族历史和文化的独特价值,主张通过不同历史条件、不同民族的历史和文化的特殊性和多样性,来理解历史的统一性和普遍性。历史主义崇尚个体性观念和发展的观念。它反对理性主义所宣扬的“永恒理性”,主张用个体化方法来代替对人类历史的普遍化观察。而个体性的本质在于,它只是通过一种发展的过程才能显示出来。可见,历史主义不仅注重历史的统一性和连续性,而且强调历史的个体性和特殊性,即不同民族存在的独特的历史价值。这是历史主义和理性主义的根本区别。理性主义强调历史的普遍性,主张用历史的普遍性作为判断一个民族乃至一个时代的标准。相反,历史主义关注历史的时代性和特殊性,关注不同历史条件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历史主义认为,真正体现历史真实面貌的,不是历史的普遍性,而是历史进程中的具体的、个别的历史事件,即使是历史的普遍性,也不可能离开具体的历史事件。应当说,历史主义对理性主义历史观的批判,有助于防止和克服把理性绝对化的绝对理性主义的错误,在许多方面也是有意义的。当然,历史主义批评理性主义,并不是完全排斥理性,而是要限制理性,主张在历史的特殊性中把握普遍性,赋予了历史普遍性以特殊性的历史维度,这些显然具有合理性。正因为如此,历史主义才能够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的思想资源之一。问题在于,历史主义在德国后来的演变中,企图以历史的特殊性排斥历史的普遍性,甚至拒绝在启蒙运动中所形成的普遍价值,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历史相对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最终导致了排斥世界文明成果的狭隘的民族主义。
总之,作为理性主义的对立面而产生的历史主义,具有不可忽视的积极意义。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历史主义展开了对理性主义的批判,并成为具有一定影响的哲学思潮,但是,在历史唯物主义诞生之前,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是历史主义,而是理性主义,特别是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绝对理性主义。
二、历史唯物主义:“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
一般而言,欧洲的19世纪是理性主义的世纪。尽管在启蒙运动的演变中产生了历史主义,但历史主义并未成为主流思潮。在历史唯物主义诞生之前,只有理性主义才堪称哲学思想的主流。但是,这种状况并不能排除历史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影响。马克思恩格斯在“历史科学”的意义上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阐述,对绝对理性主义和历史神秘主义的批判,对不同历史条件下不同民族社会发展道路的多样性的肯定,都充分表明了历史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影响。当然,马克思恩格斯在吸收借鉴历史主义合理性的同时,也对历史主义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彰显了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主义的本质区别。
马克思恩格斯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创始人,吸收和借鉴了历史主义的优秀思想成果,批判了绝对理性主义和历史神秘主义,确立了历史事实在历史研究中的基础性地位。马克思恩格斯主张:“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71、73、93页。马克思恩格斯对“历史科学”的强调,充分表明了他们对人类历史的关注,对考察和研究历史事实的重视和对思辨主义的痛恨。马克思恩格斯主张:“经验的观察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根据经验来揭示社会结构和政治结构同生产的联系,而不应当带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71、73、93页。这就是说,历史过程中的经验事实是考察历史本质和历史规律的基础。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防止抽象的理性主义。“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71、73、93页。这里所说的“真正的实证科学”,表明了历史事实在历史考察中的极端重要性,从而与思辨哲学即抽象的理性主义划清了界限。对于否认历史事实的抽象的理性主义,马克思恩格斯批评道:“迄今为止的一切历史观不是完全忽视了历史的这一现实基础,就是把它仅仅看成与历史过程没有任何联系的附带因素。因此,历史总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种尺度来编写的;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71、73、93页。这里的“历史的这一现实基础”就是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物质因素,而不是历史观念。即不能把作为历史的现实基础作为附带因素,而把现实的生产和生活排除在历史之外。否则,就是对真实历史的颠倒。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不能把本来属于历史的东西排除在历史之外,更不能把本来不属于历史的即非历史的东西强加给历史。我们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清除对历史的种种附加,从而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正如恩格斯所指出:“历史就是我们的一切,我们比任何一个哲学学派,甚至比黑格尔,都更重视历史;在黑格尔看来,历史不过是检验他的逻辑结构的工具。”[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0、650、651、650页。尽管黑格尔的思维方式有巨大的历史感做基础,尽管他的思想的发展总是与世界历史的发展平行着,并第一个想证明历史的发展具有内在的联系,但是,黑格尔的哲学没有完成揭示历史内在联系的任务,“他的历史哲学中的许多东西现在我们看来十分古怪”[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2页。。原因在于,黑格尔哲学的本质不是历史而是逻辑。历史在黑格尔哲学中只是从属于逻辑的附带因素。“否认真实的历史具有任何内在意义,只承认彼岸的抽象的而且是杜撰出来的历史具有这种意义。”[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0、650、651、650页。可见,黑格尔的绝对理性主义必然导致神秘主义。恩格斯对神秘主义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他明确指出:“不应当到虚幻的彼岸,到时间空间以外,到似乎置身于世界的深处或与世界对立的什么‘神’那里去找真理,而应当到近在咫尺的人的胸膛里去找真理。”[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0、650、651、650页。这就告诉我们,对于历史的内容,我们只能在历史之中去寻找,而不能到历史之外去寻找,更不能把不属于历史的东西强加给历史。相反,“我们要求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0、650、651、650页。。这是克服历史神秘主义的唯一的途径。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就必须从历史的基本事实出发。而历史本身是复杂的,这就要求我们既重视历史的普遍性,又不能满足于历史普遍性,而是通过对历史事实的考察,了解历史的特殊性和多样性。马克思的《资本论》通过对西欧的资本主义的研究,概述了资本主义的历史起源。但是,当有人把他对西欧资本主义历史起源的认识当作一把“万能钥匙”的时候,马克思对这种做法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认为,“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42页。。在马克思看来,每一个民族,由于历史条件和历史环境的不同,它们不可能走完全相同的道路。历史条件的复杂性决定了历史发展道路的多样性。因此,历史的普遍原则和普遍价值,对于不同民族而言,只能吸收和借鉴,不能照搬照抄,不能成为唯一固定的模式。不同民族的发展的道路,只能在对其特殊性的探索中去发现,并通过不同发展道路的特殊性来丰富和完善历史的普遍性。
尽管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主义之间具有密切的联系,但是,历史唯物主义不同于历史主义,二者具有本质的区别。历史主义专注于历史的事件,忘记了历史中的人;关注历史的现象,忽视了历史的本质;关注历史的特殊性,忽视了历史的普遍性。对于历史主义的这些局限性,马克思恩格斯给予了尖锐的批判,并阐明了历史发展中的几个关系。第一,历史事件与人的活动的关系。历史事件总是和人的活动相联系,离开人的活动的历史事实是根本不存在的。历史主义重视历史事件,这无可厚非。问题在于,当历史主义在谈论历史事件的时候,忘记了历史事件中的人,忘记了人的活动和人与人的关系。兰克作为德国历史主义的主要代表,宣扬所谓的“客观的历史编纂学”,只关心具体的历史事件,不关心隐藏在历史事件中的社会关系。对此,马克思批评道:“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出,这个市民社会是全部历史的真正发源地和舞台,可以看出过去那种轻视现实关系而局限于言过其实的历史事件的历史观何等荒谬。”[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79、71、74页。可见,只满足于对历史事件的描述,不可能达到对历史的真正认识。和历史主义不同,历史唯物主义的“这种考察方法不是没有前提的。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它一刻也不离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只要描绘出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历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不再像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79、71、74页。。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否认历史事件,而是通过对历史事件的考察,把握在历史中活动的人、人的活动以及人与人的关系。第二,历史的现象和本质的关系。历史主义反对用抽象的理性解释历史,主张以具体的历史事件解释历史。应当说对于历史事件关注是必要的,因而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历史主义往往是把历史归结为许多具体的历史事件,甚至把历史等同于具体的历史事件的罗列,而没有把握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因而不能抓住历史的本质,不能发现历史发展的规律。对于历史的解释,历史主义批评理性主义对待历史的主观性态度,强调历史的客观性或历史的真实,其出发点是合理的。问题在于,历史的真实并不等同于历史现象,除了历史的现象的真实之外,还有历史本质的真实,即在历史现象之中隐藏着历史的本质,存在着历史必然性和客观规律性。历史主义所关注的不过是历史现象的真实,尚未达到历史本质的真实。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主义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不仅重视历史的现象,而且重视历史的本质,并通过对于历史现象的研究,发现历史的本质和规律。对于历史事实的考察,是把握历史本质的前提和基础。马克思恩格斯看到了历史事实的重要性,主张“任何历史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必须注意上述基本事实的全部意义和全部范围,并给予应有的重视”[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79、71、74页。。如果没有对历史事实的了解,就不可能“为历史提供世俗基础”。但是,马克思恩格斯并未满足于一般的历史事实。他们主张,还要在对历史事实考察的基础上,发现历史的内在结构和不同层次之间的联系。“经验的观察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根据经验来揭示社会结构和政治结构同生产的联系”[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79、71、74页。,要通过对历史事实的分析和比较,达到“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79、71、74页。,并对历史的进步发挥积极的指导作用。第三,历史特殊性和历史普遍性的关系。历史主义关注历史的特殊性,重视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历史和文化的特点,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历史主义只是关注历史的特殊性,而忽视了历史的普遍性。相反,理性主义只是关注历史的普遍性,并把理性绝对化,忽视了历史的特殊性,甚至用历史普遍性取代历史特殊性。这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历史主义的批判。应当说,历史主义对理性主义的批评,击中了理性主义把历史普遍性绝对化的要害。但是,历史主义在强调历史特殊性的同时,却走向另一个极端,完全否认了历史的普遍性。如前所述,历史唯物主义对绝对理性主义也进行了批判,但是,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主义的不同之处在于,历史唯物主义没有否认历史的普遍性,而是坚持历史普遍性和历史特殊性的统一,反对离开特殊性的普遍性。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其实,前期历史的‘使命’、‘目的’、‘萌芽’、‘观念’等词所表示的东西,终究不过是从后期历史中得出的抽象,不过是从前期历史对后期历史发生的积极影响中得出的抽象”[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页。。也就是说,包括历史意义、历史价值和历史观念在内的历史普遍性,它们不可能孤立存在。历史的普遍性只能在历史的特殊性之中存在,并且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抽象和概括出来的。“凡是民族作为民族所做的事情,都是他们为人类社会而做的事情,他们的全部价值仅仅在于:每个民族都为其他民族完成了人类从中经历了自己发展的一个主要的使命(主要的方面)。”[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57页。因此,历史的普遍意义和价值,只能存在于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不同民族中,并通过不同的民族得到体现。
三、历史唯物主义对“历史”的解读
历史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概念,为了达到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正确理解,必须深入地研究历史概念。历史唯物主义不仅把历史作为研究的对象,而且把历史作为研究的方法,历史是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的统一。如何理解历史,这是所有历史观不可回避的基础性问题。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把握历史唯物主义对“历史”的解读。
首先,历史唯物主义坚持用人的活动解释人类的历史。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是,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因此,无论是用抽象的“精神”(或神灵)来解释历史,还是用抽象的“物质”(或自然)解释人类的历史,都是唯心主义的历史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恩格斯把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都称作是历史唯心主义。无论是黑格尔哲学所理解的历史,还是费尔巴哈哲学所理解的历史,都不是人类社会的历史。历史并不在他们的视野之内,而在他们的视野之外。也就是说,他们所说的历史离开了现实的人,因而不是人创造的历史。与此不同,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历史是人创造的历史。在他们看来,历史既不是“绝对精神”的产物,也不是自然的产物,即历史不是自发的,而是人们自己创造的。也就是说,历史和人是不可分割的,和人的活动是不可分割的。离开了人就没有人类的历史,离开了人的活动就没有人类的历史。一部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人们创造的历史,我们不能离开人和人的活动来解释历史。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对历史的本质规定。所以,对历史的解释,既不能从抽象的“精神”出发,也不能从抽象的自然或抽象的人出发,而只能从现实的人出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恩格斯指出:“我们不是从人们所说的、所设想的、所想象的东西出发,也不是从口头说的、思考出来的、设想出来的、想象出来的人出发,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73页。马克思的关于人们自己创造历史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说是受到了维科的影响。维科是17世纪末至18世纪初意大利哲学家,他比较早地提出了“人类的历史是由人创造”的思想。他在《新科学》中曾经提出:“民政社会的世界确实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所以它的原则必然要从我们自己的人类心灵的各种变化中就可以找到。任何人只要就这一点进行思考,就不能不感到惊讶,过去哲学家们竟倾全力去研究自然界,这个自然界既然是由上帝创造的,那就只有上帝才知道;过去哲学家们竟忽视对各民族世界或民政世界的研究,而这个民政世界既然是由人类创造的,人类就应该能认识它。”[注][意]维科:《新科学》,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59页。维科的这个观点纠正了以往解释人类历史的错误,明确地表达了人类的创造性活动和人类历史的一致性。维科的这个观点受到马克思的赞许。1862年马克思在给费迪南·拉萨尔的信中批评拉萨尔说:“我注意到,你似乎没有读过维科的《新科学》。你在那里当然找不到与你的直接目的有关的东西。不过这本书(指维科的《新科学》)还是有意思的。”并指出:“在维科那里……还有不少天才的闪光。”[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617-618页。不仅如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也高度评价了维科提出的上述观点。马克思认为:“如维科所说的那样,人类史同自然史的区别在于,人类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而自然史不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工艺学会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从而人的社会生活关系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甚至所有抽掉这个物质基础的宗教史,都是非批判的。事实上,通过分析来找出宗教幻象的世俗核心,比反过来从当时的现实生活关系中引出它的天国形式要容易得多。后面这种方法是唯一的唯物主义的方法,因而也是唯一科学的方法。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意识形态的观念中显露出来。”[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9页。马克思的论述清晰地表达了历史唯物主义关于历史的观点。只有用人的活动来解释人类历史的发展,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离开人和人的活动解释人类历史,无论是用抽象的精神解释历史,还是用抽象的物质解释历史,都会把历史排除在外,都不可能对历史作出正确的解释。
其次,历史唯物主义主张,人类历史归根到底是物质生产活动的历史。用人解释历史,是必要的,但又是不够的。仅仅用人来解释历史,不一定能够达到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不可否认,费尔巴哈就是用人来解释历史的,但他并没有达到历史唯物主义。原因在于,费尔巴哈所说的人,只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和人的“感性直观”,而不是人的感性活动,不是人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所以,“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页。。因此,我们不能满足于用人来解释历史。用人解释历史,归根到底在于要用人的生产实践活动解释历史。我们所说的人,不是抽象的人。“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页。人和动物区别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并不在于人有思想,而在于人们的物质生产活动。从根本上说来,历史不是思想的产物,而是人们的物质生产活动的产物。思想活动归根到底受制于物质生产活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恩格斯指出,思想和观念本身,“它们没有历史,没有发展,而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页。。在现实生活中,是物质活动决定思想活动,而不是相反。所以,我们不能用思想活动解释历史,只能用物质活动解释历史。人类社会的历史,本质上就是物质生产活动的历史。物质活动是现存一切的基础,如果不具备物质的因素,观念的变革对于实际的发展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历史的发展以及人的解放,从根本上说,依赖于物质的活动,而不是思想的活动。“没有蒸汽机和珍妮走锭精纺机就不能消灭奴隶制;没有改良的农业就不能消灭农奴制;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页。这就充分表明,历史总是和物质生产相联系的,没有物质的生产,历史便丧失了基础。“由此可见,一开始就表明了人们之间是有物质联系的。这种联系是由需要和生产方式决定的,它和人本身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这种联系不断采取新的形式,因而就表现为‘历史’。”[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页。因此,人类的历史本质上就是人的物质生产活动的历史。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对历史的基础和本质的揭示,是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的深刻表达。
再次,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历史。既然历史是与人的物质活动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意味着,离开了人的物质活动,也就离开了历史。在人类历史本质上是物质生产活动的历史这个基本观点中,隐藏着另外一个观点,那就是,历史并不等同于过去发生的事情,一切历史都是当代的历史。或许可以这样说,历史包含过去,历史并不属于过去,而是属于现在。如果把历史等同于过去,是对历史的直观主义的态度。马克思恩格斯指出:“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比较详细地谈论历史,只是因为德国人习惯于‘历史’和‘历史的’这些字眼随心所欲地想象,但就是不涉及现实。”[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页。这是对离开现在谈论过去的抽象历史观的尖锐批评。马克思恩格斯主张,如离开现在谈论过去,就是一种抽象的历史观点。而避免抽象的唯一的途径,就是立足现在研究过去,也就是说,不能脱离现实而研究历史。这才是对待历史的正确态度。历史是人类活动的不断发展的过程,我们所说的现在,就是过去的延续。所以,过去和现在是不可分割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有理由说,没有纯粹的过去。历史唯物主义固然重视历史,但这并非意味着我们重视的是过去,相反,我们真正关注的不是过去,而恰恰是现在。事实上,研究过去并不是为了过去,研究过去的真实意义是为解决当下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历史。历史作为过程就是人们的物质生产活动不断发展。“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7、73、74、81、78、88页。可见,历史既有继承也有创造,是继承中的创造,因而它表现为一个连续的过程。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对历史的这个特点作了更为简明的概括,他认为:“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66、78页。这就表明,历史不是既定的先在,而是在人的活动中不断生成的过程。如果把历史等同于纯粹的过去,历史就会成为既定的、外在的、僵死的和非历史的东西。这种对待历史的态度,是马克思所批评过的,即使在今天仍然需要引起我们的高度警觉。
历史的意义在于现实,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这个观点表明历史的当代性质和意义。历史包含着过去,但历史并不等同于过去。历史是与现在相联系的过去。马克思在批评青年黑格尔派的时候,就尖锐地指出,他们只是满足于词句的批判,“不是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忽视了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的联系”[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66、78页。,他们只是习惯于字眼上的想象,“但就是不涉及现实”[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66、78页。。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表明了他是何等重视历史和现实的关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悉尼·胡克认为,在马克思的哲学中“历史并不是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注][美]悉尼·胡克:《对卡尔·马克思的理解》,徐崇温译,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98页。。他显然注意到了马克思的历史观的特点。马克思的突出贡献并不是历史的观点,而是历史的当代性的观点。因此,我们只有深刻地理解现在,才能更好地理解过去。正如马克思所指出:“历史发展总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的:最后的形式总是把过去的形式看成是向着自己发展的各个阶段,并且因为它很少而且只是在特定条件下才能够进行自我批判,——这里当然不是指作为崩溃时期出现的那样的历史时期,——所以总是对过去的形式作片面的理解。……同样,资产阶级经济学只有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自我批判已经开始时,才能理解封建的、古代的和东方的经济。”[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24、25页。资本主义社会是对前资本主义社会的超越,因此,“不懂资本便不能懂地租。不懂地租却完全可以懂资本”[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24、25页。。历史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是由许多不同阶段构成。其中每一个阶段都有鲜明的特征。可见,历史是过程和阶段的统一。承认历史的阶段性,要求我们重视不同历史阶段的区别,发现历史的阶段性特征;承认历史的过程,要求我们重视不同历史阶段之间的联系,发现历史的阶段性共性。既然历史的意义在于现在,我们就必须重视对现在的研究。没有对现在的深刻认识,就很难深刻地理解过去。只有正确地理解现在,才能更好地理解过去。同样,要做到全面地理解过去,必须首先全面地理解现在。既然历史的意义在于现在,我们必须立足现在而研究过去。研究过去是必要的,但不是为了过去而研究过去,研究过去恰恰是为了现在,研究过去的意义和价值在于认识、回答和解决现在出现的问题。历史的意义在于现在,还要求我们面向未来。历史是不断发展的。过去的发展是现在,现在的发展就是未来。所以,无论是研究过去,还是研究现在,都不能忽视未来。只有深刻地洞察未来,才能更好地把握现在。而对未来的洞察,又是以对过去的了解为基础的。从去过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这就是历史发展的过程。我们要真正实现阶段和过程的统一,就必须做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