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殖民者到流亡者
2013-04-06张琪
张 琪
(1湖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411201;2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411105)
“莱辛创造了很多社会的边缘人物,他们经历的精神危机反映出时代与社会的危机”[1]。《野草在歌唱》(1950)是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的处女作,小说刻画了生活在英帝国前沿南部非洲的边缘人物,揭示了殖民地土著非洲人的悲惨境况,展现了穷困白人移民在非洲谋生的艰辛历程。该小说是莱辛研究的热点之一,论者主要采用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生态主义、生态女性主义、叙事学、心理分析、原型批评等方法解读该作品,重点关注种族歧视、女性困境、殖民掠夺、悲剧主题、叙事策略、自我意识等问题,分析焦点落在玛丽与摩西身上,这些研究较少讨论其中另一位人物——白人迪克,鲜少从文化身份角度进行透视。
文化身份是个人对其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标识,涉及“我是谁”、“我将成为谁”等问题。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认为,文化身份不是固定不变的,它既是一种“存在”,也是一种“变化”,它“决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质化的过去,而是屈从于历史、文化和权力的不断‘嬉戏’”[2]。张京媛指出,文化身份“不是由血统所决定的,而是社会和文化的结果……具体的历史过程、特定的社会、文化、政治语境也对‘身份’和‘认同’起着决定的作用”[3]。陶家俊认为,身份认同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选择,会产生“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难”[4]。可见,身份不是固定不变的,在动态的身份重构过程中,主体备受精神震荡。
正如王宁所述,“一个人的民族与文化身份完全有可能是双重的甚至是多重的”[5]。流散在非洲艰难求生的迪克沦为帝国殖民地的边缘人,具有多重身份。迪克本是白人,却沦落为穷苦白人;身为农场奴隶主,可只能惨淡经营;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却难以养家糊口。为了摆脱边缘人的处境及“流散”情结,尽管迪克不断奋斗与挣扎,试图重构自我,却一直面临身份的确证问题。
一、白人身份的疏离
认同离不开社会文化语境,离开特定的社会环境,则无法进行身份确证。20世纪中期南部非洲的英殖民地大致居住着三类人:英国白人、穷苦白人(南非白人)、土著黑人,其阶级等级依次从高到低。《野草在歌唱》中的迪克是不折不扣的穷苦白人,是流散在非洲的英国白人后裔。散居于南非的英国族裔身处帝国的黑暗中心,对帝国文化依然残存着集体的记忆,但他们只能在想象中创造自己隶属的家园和精神归宿以及想象的社群。在这种想象中,生活于帝国霸权文化与非洲本土文化冲突中的流散族裔,常常迷茫于想象与现实的矛盾中,“我是谁”的困惑不时袭来。生命漂泊于在黑、白人之间的迪克焦虑的是:自己与当地白人社团越来越疏远。为了消除自己与生俱来的肤色与真实具有的地位之间矛盾,他始终挣扎于在肤色的高等与生活的贫贱之间,为确认自己想象的英国白人身份而不断抗争,试图重构自己的文化身份。
身份是流动、变化的,会随着文化语境及环境的变换而改变,正如霍米·巴巴(Homi Bhabha)所言,“身份的问题从来不是一种既定的身份”[6]。迪克虽是南非白人,却因贫困而与当地白人社会渐渐疏离,其白人身份日益弱化。在南非白人圈,查理“象征着特纳夫妇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环境”[7]6,这个白人圈强调团体的属性,“重视团体成员的相似性或共同属性”[8]。可查理等英国白人讨厌并排斥迪克,提及他时,白人圈子“好像是在谈什么怪物、歹徒或自作孽的人一样”[7]2。显然,在白人主流文化中,迪克虽是他们中的一员,却被他们非议、嫌恶、排挤。这种排挤,一是因为他是阶层较为低下的“穷苦白人”,住狭小简陋的房间,“小笼子一般……有些土著黑人的房子也抵得上那种样子”,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冷得刺骨,虽身为白人,住得几乎跟黑人一般简陋,难免会被人鄙视[7]2-3;吃的要精打细算,斤斤计较,“他们的生活与猪差不多”,这类白人后裔,一直被贫困的阴影笼罩,生活如此寒酸[7]166。其次,因为迪克不遵守南非白人准则,与其他殖民者格格不入。作为南非的白人移民,迪克具有移民团体的一些共同特征,但他仍“保持了他抵制普遍化的那种异常的、主体的、独特的经验”[9],不像其他白人“总是渴望着和同种族的人来往……尽情地欢聚几个小时”[7]2,而迪克仿佛与世隔绝,经常缺席当地的社交活动,“脑子里简直没有‘这个地区’这一概念”,招致了查理等白人的不满与指责[7]163。查理他们来非洲是为了赚钱,把经营农场当作操作机器,肆无忌惮地从土地和土著身上榨取财富与利润,对待雇工,“如有必要,打死人亦在所不惜”[7]6。可迪克却开发培育农场,不滥用土地;对待雇工比较友善,从不毒打他们。迪克“显然体会不到‘社团精神’的必要性;的确,他们之所以遭人忌恨,原因正在这里”[7]3,为此,迪克的所作所为是南非白人主流社会所不能理解和不允许的。
流散白人视“社团精神”为南非社会的首要准则。在异国他乡,他们须时刻压制与打击黑人的反抗,只有团结对外作战,他们才能继续其殖民“事业”与文化渗透。迪克却不理睬这条规矩,疏远自己的白人群体,由此而逐渐滑向社会边缘。其实,迪克自己也疑惑:我“还会是白人吗?”诚然,迪克日益边缘化的白人身份,难以在南非的白人社会得到确认,其文化认同陷入危机。
二、农场主身份的迷失
一战后,英国政府鼓励本国民众通过移民扩张殖民地。在这种背景下,许多人怀揣梦想举家前往非洲,希望在环境的变迁中实现身份的改换,摆脱贫困处境。但实际情况是,大部分移民到非洲的英国农民在殖民地依然穷困潦倒。迪克是其中一位穷困农民,他经营着一个偏僻的小农场,雇佣黑人奴隶干活。虽为农场主,但迪克作为奴隶农场主的身份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与黑人频繁的交往以及农场经营的破败,迪克与农场主身份之间逐步分裂,渐渐迷失,以致难以明确界定,正如王宁所说,“文化身份与认同并非天生不可变更”[5]。
在小说中,迪克虽然基本上认同白人准则,认为黑、白种族之间须有一定的规矩,但他对待黑人不像查理等人苛刻严厉,而是比较体谅他们。当佣人萨姆森来辞工道别时,迪克“居然舍不得让一个黑人滚蛋”,连他妻子玛丽也“不能理解一个白人会体贴一个黑人”[7]59。当第二个佣人提出辞职时,迪克放下白人的架子向他求情,还站在他们土著的立场上反对玛丽,同情佣人:“他也是个人,也得吃饭,可不是吗?”[7]71显然迪克没有像其他白人那样把黑人当成“野兽”或“畜生”。这在殖民者看来,迪克违背了种族歧视制度,混淆了殖民者主体与黑人“他者”的差异。黑格尔认为,“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可以理解为主宰的关系,为了主人实现自我认同,且能确认主宰地位,奴隶必须被当作奴隶”[10]。迪克的做派显然模糊了白人与黑人的界限,在生活中,迪克不但在种族、阶级制度上模糊了界限,甚至在肤色、行为上也与黑人越来越相似,不但“像黑鬼似的干活干得那么卖力”[7]117,而且“迪克自己好像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土人。他像土人一样,会用手捏着鼻子擤鼻涕;他站在他们旁边,就好像和他们是一路人;连他的肤色和他们的也没什么两样了,因为他的皮肤已经被晒成深棕色,举止行动也和他们差不多。每逢他跟他们一块儿谈笑,为了叫他们高兴,他会俨然不顾分寸,尽说些粗陋的笑话……。”[7]113
迪克在白人霸权文化与非洲本土文化的混杂地,虽努力固守原有的白人文化,但难免会受到非洲文化的冲击。在感受文化冲突带来不适与困惑的同时,他在为生存的奋斗中不知不觉地融入异质文化,跨越种族、阶级的界限,连肤色也日益趋同于土著黑人。为此,他与自己原来的肤色以及农场主身份,在融入本地生活和为生存劳作中不断分裂,致使其奴隶主身份逐步迷失。
另一方面,迪克的农场主身份还随着农场的日益衰败而丧失。迪克热爱土地,他把农场看作自己的生命,梦想农场能够丰收盈利,建立美好家园。他在梦想与现实中试图经营好农场,以确保自己的中产阶级农场主身份。为此,迪克勤劳苦干、一年忙到头,但他年复一年的辛苦劳作,换来的却是农场连年歉收,“人人都知道他从没有赚过钱,总是遇到坏年成,总是负载累累”[7]166。面对惨淡经营的农场,迪克想尽办法拯救,除种植外他曾尝试多种经营,养过蜜蜂、猪、吐绶鸡,考虑过养兔子,开过黑人用品商店,祈望扭转局面。可是迪克不仅迟钝愚蠢,而且轻率糊涂,“缺乏一种准确的判断能力,因此做起事情来不能全盘考虑”[7]131,他“做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半途而废”[7]110。结果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残酷的现实一步步摧毁了他的梦想,威胁着他的农场主身份。尽管农场破败不堪、负载经营,但是“迪克很顽强,就是不愿走破产的道路”,苦苦挣扎,直至身体累跨,热病缠身[7]166。显然,迪克这此生拯救农场已经无望,他的农场主身份危机重重。对于迪克来说,农场是他的生命,“离开这个农场,他将会枯萎、死亡”[7]118。可迪克已经病入膏肓,“一双发抖的大手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弯着的瘦肩膀也在不停地颤动”,其精神也因各种打击而颓废,最后他那狼藉败落的农场被查理吞并[7]167。没有了农场,迪克的农场主身份彻底丧失,这位“怀揣梦想、无可救药的农民”的精神也随之崩溃[11]。
迪克对农场的梦想,是所有殖民者对这片土地的梦想,他们向往在殖民地开拓辉煌。然而,迪克经营的失败,表明这种向往可能是空中楼阁,在非洲大陆,白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主人。迪克经营农场的失败不仅代表他个人的失败,而且象征英国传统生活方式的没落,更加预示了帝国殖民梦的终结。
三、男权身份的模糊
在父权制社会,男女之间是支配与屈从的关系,男性是主宰者,女性是附属品。正如琼·斯科特曾指出的:主权、强大、中央权威带上强烈的男性气质,而敌人、侵略者、服从者都带有强烈的女性气质[12]。可《野草在歌唱》中的迪克,却偏离了这种普遍的性别身份轨迹。在家庭内外,他是被妻子蔑视的丈夫与男人,其男权身份日益模糊:一是他作丈夫与父亲的身份逐渐模糊,二是妻子挑战了他的主宰支配地位,导致其男权身份的模糊。
其一,迪克希望挣钱娶妻生子,建构其丈夫与父亲的身份。可一开始,迪克就因贫困在玛丽面前自卑内疚;当玛丽接受求婚时,他“简直感恩膜拜,自惭形秽”[7]41。刚结婚,他小心翼翼、低声下气地告诉玛丽家中光景,丈夫的强者气势荡然无存;新婚期,他以一种怯懦崇拜的心理靠近玛丽,其羞怯的恳求神情令玛丽对他只有怜惜之情,所以“也就不把他看作一个配作她丈夫的男人了”[7]46。为此,迪克一直在经济和家庭中处于被动地位,难显丈夫权威。从此,迪克一直被妻子鄙视,玛丽“轻视他作为男人的一面;作为男人,她对他毫不关心,她简直把他看得无足轻重”[7]78-79。因此,“他情绪颓丧,不是因为农场经营失败,而是因为玛丽不把他当男人看待,他们的关系一直相处得不好”[7]118。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冷漠,以致这个男人对妻子来说形同虚设,他作为丈夫的身份可有可无。其间曾经有过机会——失望的玛丽想生个孩子来改善夫妻关系,可迪克因拮据不敢生子,这不但使夫妻关系继续恶化,而且他的父亲身份(父权)从此搁浅。最后,绝望的玛丽转向黑人摩西,导致迪克的丈夫身份岌岌可危。显然,迪克在家中的强者地位一直未能确立,其丈夫、父亲身份因夫妻关系的冷漠和疏远而日益模糊。
其二,玛丽多次向迪克的男性支配地位发起挑战,使迪克的男权身份日渐边缘化。父权制社会的女性往往在家操持家务、屈从男性,婚后玛丽本想依附迪克过上好日子,但生活却越发贫困而憋屈。在经济上,因连年歉收使迪克更加贫困,难以让妻子依附。刚结婚时,玛丽就花光了自己的积蓄来装潢迪克破旧的房子,这不但伤害了迪克的自尊心,也挑战了他的经济地位。后来生活每况愈下,玛丽只能靠自己养鸡挣钱维持生计。最后农场举步维艰,只得破产,玛丽在经济上依靠迪克的幻想最终破灭,迪克在经济上的支配地位始终没有确立。在个人权威上,迪克的话玛丽经常不服从,甚至大声驳斥,屡屡挑战迪克的家长权威。一次,迪克看见玛丽训斥新佣人,就说“请你听我说几句话……你必须把你的标准放宽一点”,玛丽愤怒地反驳“我不愿意放宽标准。我就是办不到!干嘛我非这样不可?”[7]61。迪克心有不甘,可也只能听凭玛丽在一旁唠叨,无可奈何。对家庭事务与佣人管理,迪克只能缄言,否则玛丽就抗议“这是我的家,他是我的佣人,不是你的佣人,不用你多事”[7]71。另一次,迪克责怪玛丽浪费水,玛丽气愤地反驳“我并没有浪费水,我真热得受不了。我要淋淋浴凉爽一下”,迪克哪敢再吭声,只好低声下气地道歉,哪还有半点家长气势[7]65。此后他俩一旦发生争执,玛丽绝不会相让,让步的总是迪克。这样一天天过下来,迪克在家中的权威与地位慢慢模糊,日益受到威胁。在农场方面,玛丽起初是认可迪克的农场主身份的,可迪克的无能使农场连年歉收,玛丽忍无可忍,只好插手农场事务。迪克养蜂失败后还试图养猪,玛丽却说“我希望你不要再闹社么花样了”[7]82。迪克只好承认玛丽的才干,他常常有意无意地咨询玛丽,处处依着她的意思行事——他在自己农场的地位已悄然弱化。迪克的热病使玛丽正式照看农场,在监工期间,玛丽看清了迪克经营农场的弊端,意欲干涉农场经营,她对雇工的管理颠覆了迪克在农场的地位。迪克病愈后,玛丽指出农场问题,提议改变经营策略,这时的迪克虽然伤心而怨恨,但却无言以对,只能颓丧地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7]115显然,迪克在农场的地位正在一步步丧失。
《野草在歌唱》中的迪克,流放在非洲,身处两种或多种文化的夹缝中,具有多重文化身份:不但感受到多元文化的冲突,而且体验着异质文化的融合。在异质文化冲突与融合中的迪克,找不到自己的文化母体,而身份疆界的模糊使他无论身处何方,都位于边缘的位置,变成了一个无可皈依的精神“流亡者”。流散中的迪克不知道自己“会成为谁”、“将去向何方”,这些困惑萦绕并折磨着他,迫使他努力重构自我,以实现身份的认同。然而,他没有能力平衡多元文化的冲突,不能适应环境,结果是自身文化身份认同危机四伏:其白人身份逐渐疏离、农场主身份日益迷失、男权身份逐步模糊。最终在一夜之间妻子被杀、农场破产,迪克以自己的疯狂终止了对身份追寻,结束了与南非白人社会、与妻子、与这片土地的纠缠。迪克的身份危机,反映了帝国殖民、种族隔离下南部非洲边缘人的生活艰辛与精神痛苦,迪克多重身份的危机与认同失败,意味着帝国的衰落,象征着殖民体制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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