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大漏斗”核心区
2013-03-30丁筱净熊帅
□ 本刊记者 丁筱净 熊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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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大漏斗”核心区
□ 本刊记者 丁筱净 熊帅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我们村地面上挖个洞就能看到水,伸手一舀就能着。”2000年后,村里打井要打到60米深才能见到水。2006年,井深纪录又刷新到90米。“现在村里打井基本都到了200米,机器下到120米左右才能抽到水。”
面对一条存在超过20年、长达8公里的地面裂缝,河北省邢台市柏乡县的村民在用塑料布和土壤填上裂缝、继续耕种的同时,开始了节水自救……
在河北省沧州市,1970年到2006年间沉降了2.4米的地面,并没有停止继续下陷的步伐;而被周恩来总理肯定过的“杂技之乡”吴桥,曾经风光一时的打井人也因为连年下降的地下水位而转业从厨……
在华北地下水漏斗核心区,造成漏斗的原因和漏斗造成的影响皆没有发生质的变化,一切依然继续。
地裂柏乡
进入3月,正是华北春耕用水的高峰期,但是眼下的柏乡县却还没有下雨的迹象。一大早,柏乡县村南的赵奎(化名)就扛着自家1500W的高功率抽水泵来到了麦地,第一时间抢占了一口机井,打算为干渴的麦田好好地“补”一次水。
5分钟后,轰隆隆的抽水泵开始传出水流上升的沙沙声,细小的水流沿着水管缓缓地浸向了麦地四周。在以往的丰水期,一小时就能完成的浇灌任务,如今需要超过两倍的时间才能勉强完成。
显然,这口前年打的120米深的机井,在接下来抗击春旱的过程中,渐渐显出了颓败之势。井里的水越抽越少,已经承担不了周边农田灌溉的用水需求。赵奎和兄弟们商量决定,在农田的另外一处挖掘一口更深的机井,以保证有充足的水源浇灌农田。
同大多数村民一样,赵奎并不知道如此“向土地要水”的方式,已经使整个村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生态危机中。
由于对地下水多年的掠夺性开采,华北平原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地下水“漏斗区”。2011年中国地质科学院水文地质环境研究所发布的一项数据表明,包括浅层漏斗和深层漏斗在内的华北平原复合地下水漏斗,面积为73288平方公里,占华北平原总面积的52.6%。其中,河北境内形成的7个深层地下水漏斗区,总面积就达4.4万多平方公里。
柏乡县驻驾铺村所在的“宁柏隆”(宁晋县、柏乡县、隆尧县)漏斗区,2012年12月底中心区地下水的埋深距地面达73.12米,比上年同期下降了6米,“荣登”华北最严重的浅层地下水漏斗区。
而在这个漏斗区上方,一道撕裂的口子已经存在超过20年。
2006年夏季一场暴雨过后,驻驾铺村村民兴力家的麦地里出现一条长约千米的大裂缝,以东北—西南方向,将附近十多亩麦地分割成两个部分。
“缝隙最宽处达40公分,大的可以塞进一个7岁的小孩。”站在自家麦地的田垄上,兴力挥舞着双手,向记者描述当时的情形。
在隔壁小里村的大型玉米收割机旁,47岁的刘素民正在和其他村民聊天。一听有人前来打听地面裂缝的事情,他笑笑说:“我地里就有,但是这个季节不显(显现)。”他告诉《民生周刊》记者,裂缝会在一年中的两个时段显现:浇地时和干旱时。
六年前,河北邢台隆尧县西店子村就出现多条地裂缝,最长达2.5公里,横跨2个镇3个村。资料图片/CFP
在自家耕地里,刘素民首先找到了一个直径约20厘米的窟窿。在窟窿的西南、东北方向,各有一处隐约可见的地面凹陷。刘素民抬脚用力踩了踩,凹陷随即加深,“这就是那条裂缝了。”
刘素民已经记不清第一次见到裂缝的具体年份了,但他记得,那一次见到裂缝肯定早于2006年。“当时一浇水,地里的土就沿着水流冲进了裂缝,后来裂缝越来越宽,一直扩大到20公分左右才停止。”那条深不见底的裂缝浪费了刘素民很多水,因为水“怎么灌也灌不满”。
回去和村民一说,才知道别家的地里也出现了裂缝。村民还教他如何应对:在播种之前,在裂缝里铺上一条大塑料布,然后在塑料布上加土,再在土上播种。刘素民记得来年第一次用这个方法“填平”裂缝时,在最深的地方填了一米多高的土才和地面平齐。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裂缝传闻到了刘素民耳朵里:整条裂缝从小里铺村起,经过小里村、驻驾村、驻驾铺村,一直延伸到8公里外的寨里村才结束。其中裂缝在前四个村只经过了耕地,而寨里村除了耕地,村民的房屋也没能幸免。
这个传闻被柏乡县国土资源局副局长侯利凯所证实。在接受《民生周刊》记者采访时,侯利凯表示,2006年,一条超过8公里长的大裂缝在暴雨后显现。除了四个村庄的农地,寨里村几户居民的房屋也首次发现裂缝,宽度约为3厘米。
2006年是柏乡县大裂缝引起各方广泛关注的一年。根据《河北日报》当时的报道,这条裂缝出现于当年6月底的一场暴雨后,最宽处达0.7米,最深处达1.5米。当时村民一度以为是地震前兆,因而请了邢台市地震局的工作人员前来鉴定。
地震局的专家发现,该裂缝两壁参差不齐,亦无水平扭动与垂直位移,属于纯粹的张裂现象,与地震无关。
邢台市地震局原预报科科长、高级工程师袁小沼在实地考察时表示,1999年7月中旬,柏乡县西汪乡驻驾铺村以及王家庄乡的王家庄、小里村就曾出现过一次较大的裂缝现象。当时的裂缝始自驻驾铺村西北的玉米地,向正西偏南方向曲折延伸,全长2500多米,最大宽度82厘米,最深1米。
2006年,河北省邢台市柏乡县在经过一场大雨后,地面形成一条长达8公里长的地裂缝。资料图片/CFP
“实地考察的结果表明,我们的判断是对的。”袁小沼说,在动身之前他就推测,2006年发现的地裂缝是1999年小里村地裂缝的延续。
袁小沼认为,形成这条地裂缝的根本原因在于,多年农业灌溉和工业生产超量开采地下水,使地下水位连年下降,从而造成地质不稳定。
巧的是,侯利凯正是大裂缝的终点——寨里村的一名村民。他对《民生周刊》记者表示,其实大裂缝的存在要早于1999年。1991年前后,他就曾在自家耕地里发现过一处大窟窿,他相信那是裂缝的一部分。
“2006年市国土局也派了专家来鉴定,最后认为可能是地下水超采造成的裂缝。”侯利凯回忆。
“在田里出现裂缝没什么,你们城里人可能会害怕,但我们农村人从小和土地打交道,裂了一条缝,填上就行了。”兴力说。
地陷沧州
在沧州,地下水漏斗位于深层地下水区,却并未给当地带来明显的变化——根据沧州市水文水资源勘测局的数据,从1970年到2006年,沧州市区的地面共计沉降2.4米。“2006年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测量,而2002年这一数字只有2.2米,我相信地面沉陷现在还在加剧。”该局项目办主任付学功向《民生周刊》记者表示。
然而大部分沧州人对脚下的地陷并不知情。《民生周刊》记者曾在某沧州市论坛发帖询问,近三分之二的网友都对沧州地面下沉一事表示惊讶。
和普通市民不同,付学功的工作让他对沧州市的地质变化深有体会。2000年左右,他在沧州市青县的水文站工作,曾亲眼目睹水文站旁一座深机井“长高”了40厘米,脱离了地面。“这就是地面下沉的表现。机井的管道其实也在下沉,但是下沉得没有地面快,因此井台慢慢就脱离地面了。”
付学功告诉《民生周刊》记者,沧州大部分区域是近百年来形成的冲积平原,因此地下土层土质细,粘性较大。这样的特质导致了两方面的后果:一是地下水一旦抽出,土层吃水慢,地下水补给慢;二是地面沉降相对均匀,出现大面积裂缝的情况较少。
即便这样,付学功还是在近30年的工作时间里亲眼见到了许多条地面裂缝,既有分布在城市的,也有在农村的。“就在2003年,我还见到了沧州郊区一条宽20厘米、长2千米的大裂缝。”
付学功透露,沧州的地裂缝现已基本无处可寻——市区的裂缝一出现,就会马上被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填平或掩盖;农村的裂缝一出现,就会被村民用土填上。“这样一来,现在谁也不知道沧州的地裂情况有多严重,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关于沧州地质的不均匀下沉,付学功掌握的证据只有市区偶有发生的地下管道破裂。“地面下沉不均匀,直接将地下管道割裂开来,这种情况在沧州发生过数起。”
“沧州人一笑,身份就暴露。”两排黄黄的氟斑牙,成了沧州人明显的标志。而氟斑牙则是因氟水而起。由于自然原因,沧州全市地下水含氟量平均超标3—4倍,重点区域吴桥镇超标7倍。
几名受访市民、村民都道出沧州人骨头脆、特别容易骨折,也知道这与喝地下水有关。“骨头脆”其实是长期饮食含氟量高的水而引起的慢性骨骼氟中毒,会导致人体骨质致密、硬化。轻者会出现腰腿痛、斑釉牙、全身关节疼痛、关节活动受限等症状,重者则会出现骨骼变形甚至瘫痪。
在沧州,地下水位越深,含氟量越高,日益下降的地下水位让沧州饱受氟害。“沧州市区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生人,喝含氟水最多,一个个都是黄板牙。”付学功说。
沧州近年来的两个新变化引起了水文工作者付学功的注意:一是市区十多年前开始引入黄河水,关停市区地下水井200多眼,沧州市区地下水位近年回升明显;二是沧州东部的渤海新区,管委会为了招商引资,纵容进驻企业无节制开采地下水,造成渤海新区地下水位明显下降。“大企业愿意来,论证、评估等各种手续都免了,深水井怎么打都不管。”
吴桥打井人
扛着机器去家家户户打井,曾经是田贵中年轻时的工作。不过现在,他是个优秀的厨师,打井变成了副业。
尽管与过去比较,现在的打井工作已变得非常简单,打一口深井的利润也平均在1万元左右,但对于田贵中来说,地面之下、越来越无法触及的地下水位,已让这份曾经延续了30年的职业无法向前。
田贵中所在的沧州吴桥县,在杂技艺术还没有走向世界之前,一直是华北地区重要的粮棉储备基地,地位举足轻重。而今,水资源不足成了吴桥农业发展面临的最大瓶颈。
据田贵中回忆,1978年以后,吴桥县大力发展工农业,农业灌溉和工业生产用水激增。短短十年内,吴桥县境内的宣惠河、沙河、龙王河陆续出现了暂时性的断流。
为了保证经济的稳速发展,超采地下水成为缓解吴桥水资源不足的有效办法之一。在这样的背景下,1985年,田贵中背着四根从化肥厂借来的铁棍,开始了自己的第一份打井工作。
田贵中犹记得,当时打一口25米深的水井,半天时间就能赚40块钱,比在家种地强得多。于是几年之间,吴桥县内的打井人迅速增多。
官方数据显示,吴桥全县现有深层机井387眼,浅机井8688眼,铺设地下节水管道42万米,喷灌面积4万亩,微滴灌面积150亩,有效灌溉面积达到54万亩,占全县总耕地的93.5%。
毫无疑问,地下水如今已成吴桥县最主要的水源之一。在田贵中的记忆里,孩提时打的土井只有2、3米深,扁担都能舀出水。后来土井挖不出水了,就开始打机井。“1980年,地下十二三米的机井能出水。5年后,井要打到25米才能看见水。”田贵中说。
如今,吴桥县打井的费用越来越高。据田贵中介绍,现在打到地下80米深以下才有水,多打一米就需要多支付六七十元。村民为了让机井存活的时间更长一点,不得不往深里打,一般要打到一百七八十米深。这样算下来,打一口机井需要四五万元(包括电泵、铺管)。
长此以往,像田贵中这样专攻浅层地下水的打井人就没了活干。“吴桥境内最深的地下水井大约在300米左右。”田贵中表示,这是他现有的打井设备和技术远远不能达到的,而购买设备也需要大笔资金。
沧州市水文水资源勘测局项目办主任付学功告诉记者,沧州青县的一口深机井由于地面下陷,在十年内“长”出地面40厘米。图/丁筱净
从1990年起,当农村家庭打井市场陆续饱和之后,田贵中只能转接一些私营企业的打井业务,“基本能够保证工程期的充足用水就可以了,企业对机井的水源、水质、数量没有过多要求。”
村民自救
《民生周刊》记者就柏乡县地面大裂缝的情况来到了县人民政府,然而几位县政府工作人员均表示,大裂缝已经消失。在记者告之裂缝依然存在的事实后,他们则称县政府并不掌握大裂缝现今的情况。
柏乡县县长唐树元的一位余(音)姓秘书对《民生周刊》记者表示,“我们采取的措施就是2012年邢台市提出的‘水生态修复’工程,相关工作已经下达到柏乡,正在积极筹备。”
这位县长秘书表示,除了邢台市下发的“水生态修复”工程任务外,柏乡县并无其它针对大裂缝的专项措施。“事物认知需要一定的过程。20年前发现的裂缝,去年才找到解决方案,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而在裂缝穿过的村庄里,少数村民已经开始了自救。
刘素民一直怀疑,小里村地面裂缝的出现与地下水过度开采有关。“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我们村地面上挖个洞就能看到水,伸手一舀就能够着。”2000年后,村里打井要打到60米深才能见到水。2006年,井深纪录又刷新到90米。“现在村里打井基本都到了200米,机器下到120米左右才能抽到水。”
地下水位的下降速度令刘素民心里发憷。他提倡全村节水,但“人多心不齐”的现实让他陷入了僵局,于是他开始了单打独斗。
刘素民家有将近15亩地,原先每一垅都长达150—200米。他发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灌水十分浪费,于是将自己的土地断成30米一段的小垅,一小块一小块地浇,节省了许多灌溉水。后来这种做法被许多村民引用,节约用水也渐成风气。
刘素民坦言,全村共有3000名村民,而真正有节水意识的不到一成。“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样浇地省钱,也就渐渐流传开了。”
听说河北全省会用上“南水北调”的长江水,刘素民很高兴。从小喝地下水长大的他告诉《民生周刊》记者:“地下水很甜、很清澈、水垢少,但我还是愿意喝长江水,想留点地下水给子孙后代。”
而在柏乡县驻驾铺村村民兴力的记忆深处,有一条午河蜿蜒在他的童年时光。这条柏乡境内唯一的地表河流,如今早已沦落成一条形同虚设的行洪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