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典籍英译出版存在的问题
——以《大中华文库·二十四诗品》为例
2013-03-27王晓农
王晓农
(南开大学,天津,300071)
1. 引言
1995年在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国务院新闻办等指导下正式启动的“大中华文库”(以下简称“文库”)项目是中国历史上首次系统地进行中华文化经典外译的一项文化工程,是自有汉译英作品问世以来最大规模的、以国家名义组织的大型翻译出版工程,也是向世界介绍、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项基础工程。文库入选作品主要为中国文史哲、政治、经济、科技等最具代表性的典籍,计划规模110种,迄今已基本出齐。就英译看,虽然有少部分外籍专家的译作,但大部分是中国学者的作品。这凝聚着众多翻译家、学者和编辑心血的一本本图书是一种新的文化存在,自然会吸引众多领域的学者对它开展研究。该项目取得的成就巨大,有目共睹,但也存在一些问题。从笔者手边的这部《大中华文库·二十四诗品》(下文简称“文库本《诗品》”)和笔者读到的几篇评论文章(王辉2003ab;傅惠生2012;洪涛2013)以及丛书的低销售率(王辉2003a)来看,在出版质量和市场策划方面尚不能说尽善尽美。为文库将来的再版考虑,笔者不揣浅陋,主要从文化输出角度,就该书反映出来的英译和编辑的问题进行分析,并藉此简要探讨中国文化典籍英译问题。
2. 中国的软实力和文化输出
按约瑟夫·奈(J. Nye 1990:6)的观点,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既包括由经济、科技、军事实力等表现出来的“硬实力”,也包括以文化、意识形态吸引力体现出来的“软实力”。用“软实力”理论来考察,我国的“软实力”远不够强大,甚至说还处于向世界介绍我们的文化、让人家能够正确了解我们的初步阶段(杨牧之2007)。今天,中西“文化赤字”达到了一百比一,因此当务之急,是应该结束中西文化交流中的“单向透支”和“文化赤字”现象,唯一办法就是文化输出,以减少误读、增进互信(王岳川2011)。现在,发展国家软实力已经成为中国的一项长期发展战略。上世纪中西文化交流存在的巨大逆差和落差在21世纪没有大的改观。中国典籍外译是世界各民族文化交流和让世界了解中国的需要,也是文化生态自身平衡的要求和国家发展“软实力”的需要(杨牧之2007)。汉译外是中国进行文化输出的重要途径,是弥补因语言文化差异等因素导致的翻译不平衡现象的积极手段。
从翻译策略看,非母语翻译是一种主动的文化输出手段,更多地体现源语社会的意志,多属于从原作出发的翻译,具体表现在多数译作在段落和章节结构等层面上遵从原文本的规范(Steele 1994)。从译作出版发行等环节看,非母语翻译的商业色彩明显淡化,服务源语社会的动机更趋明显,例如德、法、西、荷、比等欧洲国家都采取一些举措,为本土或国外译者及出版机构提供资助,甚至建立专门机构,促进本国作品的对外传播(马士奎2012)。文库也是中国为让中华文化“走出去”,通过文化输出提升软实力而采取的实际行动之一。
中国文化典籍是中华文化尤其是其传统价值和信念体系的重要载体,其英译构成了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重要方面。文库并非单纯的经济行为,需在政府和社会各界的经济支持下采取各种举措使其成为长效机制并进一步完善。古籍英译其实是喜忧参半,它一方面意味着传统在现代的新生和世界性的传播,另一方面,弄得不好也可能会是一种畸形,因而是一种不幸(王宏印2002:70)。为提高中国文化典籍英译和出版的质量,有必要对现有的文库丛书进行批评和质量评估研究。
3. 文库本《诗品》案例分析
文库本《诗品》和陆机《文赋》放在一册。除各册俱备的总序外,《诗品》包括英文“前言”及汉译文、原文、今译及英译。下文分析主要涉及原文、英译及前言部分。关于总序及其英译文存在的问题,参见王辉(2003a),本文不再赘述。
3.1 《诗品》原文和文库本英译者
17世纪以来,《诗品》被普遍视为唐代最重要的诗歌理论代表作(宇文所安2003:334)。它正处于中国古典文论独立发展的第三期,上承《尚书》“诗言志”和《文心雕龙》的发轫和独立期,下启《沧浪诗话》和《原诗》的高潮和完成期,最终预示了《人间词话》的出现,即中国古典诗学的终结(王宏印2002:2)。关于它的影响和贡献,其一,创造了一种诗论合一的文本样式,这是前所未有的;其二,规范了一些基本的风格类型,强化了一些典型的诗歌意境;其三,强化和固化了中国诗学的符号象征系统(同上:66)。
中国古代诗歌由于朦胧多解等原因,往往造成译者理解的极大困难和分歧,因此决定译文质量之优劣高下的首要因素往往在于译者对于原诗的理解(张智中2004)。具体到《诗品》翻译,宇文所安(2003:333)指出,当直接用中文阅读这些诗句,会发现它们以自己的方式构造出完美的意义;可一旦试图翻译它们,完美的意义就支离破碎了。因此,转存原诗的美是极其困难的。据王宏印(2002)研究,“诗品”之所以难读难解难译,客观原因在于“诗品”中的一些诗句蕴涵丰富,歧义纷出,导致后来众多注释者各持己见,为今译和英译带来许多困难和挑战,另外也与其四言诗体有关;主观原因方面,在佛道特别是老庄哲学影响下,司空图常用一些哲学术语,如“道”、“气”、“真”、“素”、“虚”等,又因中国古代理论思维的特点和局限,或因作者本人对某些问题缺乏透彻的理论思考,有些词句语义模糊而难解,或因有多解而莫衷一是。今日英译须以全面深入的文献研究为基础方可。
文库本《诗品》英译者是翟理斯(Giles)。他在中国从事外交、翻译等活动20余年,1897年始任剑桥大学汉学教授。他是19世纪英国汉学三大代表人物之一,处于传教士阶段的业余汉学向专业汉学过渡期。那一代英国汉学家身上体现着英国文明和中华文化的碰撞、交汇和融合(陈友冰2008)。《诗品》译文出自他撰写的《中国文学史》(1901)。虽然该书具有开创性,但当面对国内外学界的检验评价时,却显得有些“不入流”。他和另一位英国汉学家韦利(Waley)就《诗品》英译产生过争论(王绍祥2004:197)。翟式后学卜立德(Pollard 1993)认为,该书由种种翻译片段组成,辅以相当琐碎、有时无聊的轶闻,若考虑20世纪以来海外汉学已细分为各专业学科,翟理斯只能算业余。郑振铎(转引自李倩2006)说,此书实毫无可以供我们参考的地方。翟理斯不以探寻文学发展规律为旨趣的文学史写作方式被排除在中国文学史学界视野之外。虽然翟氏代表那个时代英国汉学的最高水平,但比同期法国等其他西方国家的研究成果相差甚远(李倩2006)。不同译者的不同翻译动机、目的、追求和策略等主观因素也是导致译文差异的重要因素。翟理斯(1901:179)认为,《诗品》是一组互不相干的哲理诗,是纯粹的道家精神经由一个饱学之士之思想而呈现的形式。可见,他是把它们纯粹作为诗而不是诗论来译的。今天来看,《诗品》是一部完整的诗学著作,体大虑周,道器相济,宏观与微观兼备,理论阐发与形象描述融为一体(王宏印2002:54)。翟译有一定历史贡献,但历史局限性还是较大的。这一点在下文结合文本进一步分析。
3.2 文本
整部译文的音译部分仍沿用威氏系统。原译有的音译不准确,文库本也只改动了一部分。如第44页“缑山”误为“Mount Hou”,而第34页“太行”原译为“T’ai-hsing”,文库本改为“T’ai-hang”。这说明文库译本的出版体例不统一,译文本身的基本体例也没有做到一致。原文与译文文字有不对应之处,如第32页“晴雪满竹”,英译“A clear sky and a now-clad bank”实译自另一版本“晴雪满汀”。同页“如月之曙”,翟译As though before the glow of the rising moon,文库本中rising改为setting。文库《诗品》译文标点符号和原译也不尽相同。原译“Set Free”和“Conservation”在文库本中调换了顺序而未加说明。评估译文要考虑很多因素,这里仅就理解和表达问题选取部分例子参照相关研究成果加以说明。
3.2.1 文本理解
翟译对原文的理解有些地方不准确。例如,“自然”品中“俱道适往”译为All roads lead thither。“俱道”出自《庄子·天运》,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适往”即前往。郭绍虞注云“既与道俱而再适往,自然无所勉强”。“含蓄”品中“浅深聚散,万取一收”译为Shallow,deep,collected,scattered,/You grasp ten thousand,and secure one!,回译为“你抓住一万个,稳稳地得到一个”。原文本意是“可取者以万计,但取其一,便得大千世界”。“缜密”品中“语不欲犯”译为So words should not shock,“犯”实指繁复之意。“流动”品“夫岂可道,假体如愚”的译文为Yet how are these worthy to be named?/They are but illustrations for fools。这里“愚”是作者自谦称,“体”指自己写的这些诗,意为“道”是不可言说的,不过借其写的诗姑且言之。“形容”品中“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译为All these are like mighty TAO,/Skillfully woven into earthly surroundings./To obtain likeness without form,/Is not that to possess the man?据王宏印(2002:164)注释,“俱似大道”犹言山川、海洋、风云、花草都好像有自然之道体现于其中,正所谓万事万物都是自然之道的具体显现;“妙契”指绝妙的符合;“同尘”语出《老子》,意为大道无形,但与万物有奇妙的契合,化为万物形体而不改变其本质。理解有偏差的还有比如“疏野”品中“控物自富,与率为期”译为Rich with what comes to hand,/Hoping some day to be with God;“形容”品中“绝伫灵素,少回清真”译为After gazing fixedly upon expression and substance/The mind returns with a spiritual image。以上可见译者理解原文之失。
3.2.2 译文表达
理解和表达的问题实难划清边界,因此以下译例也涉及理解问题。译者在译文中较多采用了直译法,而注释又不完备,不少地方译文意义晦涩难懂,或扭曲原意,也有省略不当之处。例如,“纤秾”品中“采采流水,蓬蓬远春”译为Gathering the water-plants/From the wild luxuriance of spring,“采采”成了“采摘”。“冲淡”品中“阅音修篁,美曰载归”译为It is like the note of the bamboo flute,/Whose sweetness we would fain make our own,“竹”的形象成了“竹笛”。“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译为Ever shifting in semblance,/It shifts from the grasp and is gone。“沉着”品中“鸿雁不来”译为No wild geese fly hither,“鸿雁”实寓指书信。“如有佳语,大河前横”大意是忽来佳语妙句,如从眼前景象生出,却不可尽说,而译文是And sweet words are exchanged/Though the great River rolls between。“劲健”中“饮真茹强”译者按单字理解译为Drink of the spiritual,feed on force。同样,“绮丽”中“取之自足,良殚美襟”译为Take these and be content;/They will swell thy heart beneath thy robe。“旷达”品中“倒酒既尽,杖藜行歌”译文为Then when the wine-cup is drained,/To stroll about with staff of thorn,歌没有了,何以表现旷达?“典雅”品中“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译为Then pillowed on his lute in the green shade,/A waterfall tumbling overhead,译文的意象与“典雅”之主题不睦。下文以一整首诗为例分析,参照今译,以更好地说明问题。
例1. 原文:
雄浑
大用外腓,
真体内充。
反虚入浑,
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
横绝太空。
荒荒油云,
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
得其环中。
持之匪强,
来之无穷。
译文:Energy Absolute
Expenditure of force leads to outward decay,
Spiritual existence means inward fullness.
Let it revert to Nothing and enter the Absolute,
Hoarding up strength for Energy,
Freighted with eternal principles,
Athwart the mighty void,
Where cloud-masses darken,
And the wind blows ceaseless around,
Beyond the range of conceptions,
Let us gain the Centre,
And there holdfast without violence,
Fed from an inexhaustible supply. (Giles 1901: 3)
《诗品》作为整体有其前言和结尾,前言即是第一首诗“雄浑”,它集中论述诗人作为创作主体的学识气魄和心态源泉,抽象议论压倒了形象比喻,浩然正气充于字里行间,以之作为诗的创作本体论之大略(王宏印2002:54),是诗人的创作动力学。诗中包含了一些中国传统哲学概念,如“体”、“用”、“虚”、“浑”、“象”等。首两句前者谓外在功能之发挥,诗人以充实于体内的浩然之气向外鼓动扩张,造成创作冲动,后者言内在根据之养成,这是外在之根本。译文首句回译为“力量的消耗导致外在的衰败”,显然与原意不一致;译文Athwart the mighty void,/Where cloud-masses darken中,void中出现了cloud-masses,二者矛盾;“超以象外”言诗人超脱具体事物的形体束缚而深入认识事物的奥妙,译文Beyond the range of conceptions显然非原文本意。此外,有的词语如Centre意义也不清楚。以上分析的这些问题靠“经无达诂、诗无达诂、见仁见智”来解释是不行的,用解构主义的办法来开脱也是无效的。如果有问题的译文被人引用,则负面影响会继续扩散,例如这里的译文就被克兰默-宾(Cranmer-Byng)①援引并用为译本“前言”。以上说明翟氏原译和文库本译文总体上还是问题较多的,和文库本今译也有不少龃龉之处。
3.3 副文本
文库本《诗品》副文本包括中英文“前言”和正文的十三条脚注,含一条拉丁文注释,但未提供英语解释和出处。这些脚注主要是对译文中词语或诗行意义的解释。有的存在解释不准确的情况,如第24页注释解释的是正文中译自原文“扶桑”的Fusang:variously identified with Saghalien,Mexico,and Japan。“洗炼”品中,“流水今日,明月前身”译为Like flowing water is our to-day,/Our yesterday,the bright moon。注释是Our previous state of existence at the eternal Centre to which the moon belongs。“典雅”品中“玉壶买春,赏雨茅屋”译为A jade kettle with a purchase of spring 1/A shower on the thatched hut。虽有注释Wine which makes man see spring at all seasons,仍让人费解②。
若只看文库本《诗品》,“前言”似是专为翟译写的。其实该“前言”取自克兰默-宾(1917:66-67)《玉琵琶》中关于司空图的部分。在该书中这部分涉及《诗品》的几节诗,引用的是翟译。用它作为原文、今译、英译三合一的“前言”,显得很不自然,编者对此没有任何说明,似有不尊重读者知情权之嫌。
如果外国人译的中国典籍译本中有译者本人或译入语文化中其他学者为译本撰写的前言,不仅会论及译作的方方面面,也可能对原作、原作者及其文化背景做出论述。因此,在返回汉语时,这样的前言也是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是一种往复翻译③。往复翻译涉及对文本的注释和说明,因而在学术添加意义上具有其独特价值,涉及对文本理解和阐释,更多地指涉原文思想价值和在跨文化层面上的认识和接受的变异和可能(王宏印2010:243)。对中国文化而言,它具有文化反哺的意味和文化返销的意义,其独特价值在于经文化输出以后,中国典籍在异域文化中得到检验和评价重新返回本土,就有了文化上重新认同的价值。从这个角度讲,即便该“前言”并非针对译本而作,汉译后也具有一定价值。但短短的汉译文却令人失望,下面仅举几例说明。
例2. 原文:If through the red pine woods,or amid the torrent of peach-blossom rushing down the valley,some mortal beauty strays,she is but a symbol,a lure that leads us by way of the particular into the universal.
译文:若是穿过一片红松林,或是在那沿着山谷奔泻而下的桃花丛中,有一位佳人迷失了方向,她定是象征着一种诱惑,将我们从特殊的世界引向普遍的世界。
译文将stray译成“迷失了方向”,令人迷惑。据Merriam-Webster网上词典,stray前三个释义a:to wander from company,restraint,or proper limits;b:to roam about without fixed direction or purpose;c:to move in a winding course;meander,似都与译文所述不完全对应。把she is but a symbol,a lure...译为“她定是象征着一种诱惑”也不妥。原文隐喻指向的是优美诗句的语言符号;ways of the particular仍与具体语言世界有关,而译文“将我们从特殊的世界引向普遍的世界”令人费解。
例3. 原文:And once the soul is set free,there is no need for painful aimless wanderings,no need for Mahomet to go to the Mountain,for resting in the centre of all things the universe will be our home and our share in the secrets of the World-Builder will be made known.
译文:而一旦灵魂获得解放,人们就不再需要带着痛苦无目的地漫步了,默罕默德也就不需要前往山中,到万物的中心去静心了。宇宙将是我们的居所,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创世者的秘密将不再是秘密。
这里painful aimless wanderings与some mortal beauty strays形成呼应。Mahomet to go to the Mountain典出《古兰经》④,不知译者如何将之与“到万物的中心去静心了”联系起来。实际上在原文由连词for引出的分句中,resting的主语是the universe,而非Mahomet。译文“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创世者的秘密”也不知所云,原文our share in the secrets of the World-Builder是说创世者造物时有一些秘密,我们在创造什么的时候也有一些秘密,这些秘密有些部分是一样的,for后面分句的意思大致是“宇宙,居于万物之中心,将是我们的家,我们和创始者分享的那些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句中centre和下文引文部分Centre有关联。
例4. 原文:To this old artist-lover she grants no petty details, no chance revelations of this or that sweetness and quality but her whole pure self.
译文:对于这位钟爱她的老艺术家,大自然使他远离琐事和种种愉悦,让他看不到她的种种特性,只看到她最完整纯真的自我。
例4原文意思是“……,大自然给予他的不是细枝末节,不是偶然地让他感受到她这个或那个令人愉悦的特性,而是让他看到她完整纯真的自我”。此外,原文提到的法国汉学家Marquis de Saint-Denys(1822~1892)中文名是德理文,不妨采用;英文“前言”内标点不统一,英文和译文对《诗品》及英译文的引用部分排列方式和标点都和正文有不一致之处。
译本应提供一个有相当篇幅的前言,介绍原著产生背景、作者生平、文本的思想要点,译者和翻译情况,及所选译本的前言及其作者。在翻译原译本前言时,也应就一些难解之处给出注释。一般而言,由他人为作者撰写的前言应当交待作者和正文的一些背景情况,然而整个译本竟未提及司空图生卒年和所处时代,更无创作背景、意图和后世影响等方面的介绍,也没进行语言和思想分析。一般读者恐怕很难能够看出什么眉目,何况译文本身有不少地方和原文相去甚远,而原文文化概念众多,又缺乏足够的注释。文库本提供这样的“前言”不知有何用途!?鉴于以上分析,笔者认为文库本《诗品》英译难以实现文库的初衷。
4. 关于“文库”典籍英译的思考
“文库”的目的在于“系统、准确地将中华民族的文化经典翻译成外文,编辑出版,介绍给全世界”(见丛书“总序”)。杨牧之(2007)指出,在把中华文化介绍给世界的工作上,一些西方学者做出了贡献,这是我们应该感谢的,但囿于种种情况,这些西方学者的翻译有时是隔靴搔痒,有时甚至造成西方对中国的认识出现偏差。西方近代以来的汉学、尤其现代汉学,萌芽于16-17世纪来华传教士的著述,与西方资本主义的殖民扩张之间存在密切关联。近20年来,英美学界对于中国思想史及中国经典诠释传统研究在很多方面已有显著的发展(方克涛2007:249),这是西方接受文库的重要认知基础。西方汉学对今日中国学术界影响很大,但与我们当代的国学根本不同(黄玉顺2008)。东方主义的汉学不仅体现着西方的思维方式,而且渗透着西方的价值观念,行使着西方的话语权力。在西方人的解读视野下,“以我观物”导致的文化误读比比皆是。文明之间可以互为镜像,但前提是承认对方不仅仅是镜像。无论是强调相似相同还是主张绝对相异,往往自说自话,相似的成为附庸、复制和不完善的模仿,相异的成为异端、边缘和野蛮的象征,且将对方本土的沉默误以为懦弱或附和,中国之形象的重新发现之所以不能仰仗西方汉学家,原因也在此(王岳川2011)。
译入语的“母语原则”虽然有一定的合理性,译入母语的做法从理论上说也属于最佳选择,但译出母语的翻译实践自古以来便已存在,在强调文化多样性的今天,其意义更加凸现出来(马士奎2012)。在许多国家,非母语翻译是必要的,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Wang 2012)。Pokorn(转引自余静2011)研究发现,传统观念中那些先入为主的观点是无法成立的,例如非母语译文质量总是劣于母语译文;母语译文与非母语译文之间存在天然分界线等等,母语读者并非总是可以识别译文是母语或是非母语译者所为,母语译者的身份并不能保证其译文的质量。法国著名学者Lederer(转引自Dragovic-Drouet 2007)认为,随着英语作为国际通用语言的地位的日益提升,要让英语母语人士掌握足够多的外语,并且完全承担由各种语言到英语的翻译,这一想法是不切实际的。最近20年来,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后,非母语翻译正在逐渐被视作一种常态的翻译行为,有关非母语翻译的研究也日趋活跃。因此,潘文国(2004:43)呼吁,非母语译者应该“理直气壮地承担译出的工作”。
据此,笔者认为,从中国文化输出、文化外交的角度来看,文库丛书的译者应是西学东渐、历经东西方文化激烈碰撞之后的中国学者和翻译家,通过中国典籍外译,原原本本地将蕴含着中国文化精髓的经典通过外译方式介绍给西方。这是中国文化输出,减少西方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误读、增进互信的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尽管文库定位为一项文化普及工程,但典籍外译这种文化输出形式的读者不太可能是一般西方读者,而更可能是西方知识界。若西方知识界能够读懂文库,那么就可成为西方新的中国文化、思想传播源。这是一种自中上而上、而下的传播。所以,典籍外译的基本倾向应是文献性原则为主而兼顾文艺性原则。建议国内学者进行翻译时,关注副文本问题,避免单纯的外译,甚至是根据白话译本的外译。希望创造条件让国内有能力从事典籍英译工作的专家学者推出面向国际市场的、具有学术价值的、反映典籍研究最新成果的译本。
在典籍外译以我为主的同时,也应在译文文字润色、读者调查、出版发行等方面利用国外智力和学术资源。如果选用外国人译本,一要保持原貌,二要增加新的导言、注释,说明原译的不妥之处,介绍新的研究成果,体现新的时代特点。编选者不能无视国际市场的需求,一味贪图排版校对的方便(王辉2003b)。原译中值得商榷探讨之处,甚至明显的错误疏漏,校注者不妨指明,最好以附录或勘误表形式出现。既然是面向世界读者,就应当了解他们的需求,帮助他们突破语言文化上的重重障碍,达到对中国文化典籍的正确理解。
翻译质量的提高在一定程度上也有赖于良好的翻译批评,因此“文库”翻译批评应得到鼓励。编选、出版方应正确认真对待学术界的批评声音。然而,在这方面还是不尽如人意。例如,现在的译本采用的总序英译文还是原来的译文,尽管其中错误和不妥之处甚多,尽管已经有人指出(参见王辉2003a)。要想让“静下心来做事、培养人才、联合两岸三地、发挥各自优势、共同推动外译出版、政府推动、吸收国外汉学家参与”(杨牧之2007)等措施能够真正落实,应同时加强翻译批评建设,更好地发挥它的作用,促进中国文化输出的发展。
附注
① 克兰默-宾(L. A. Cranmer-Byng,1872~1945),英国汉学家,曾译著有TheOdesofConfucius(1908)(《孔子》)和ALuteofJade:BeingSelectionsfromtheClassicalPoetsofChina(1909)(《玉琵琶》)。笔者持有后一译著的1917版重印本。
② 对应的今译为“一壶美酒慢慢地品味”。
③ “往复翻译”这个说法首现于余瑾译美国学者安乐哲和罗思文著《〈论语〉的哲学诠释》(2003:325)。西方学者的中国典籍英译本再被译为中文时,典籍部分只是一种原文还原,真正需要翻译的是“副文本”部分。这部分汉译体现的是西方主流文化以外的另一种西方文化,即所谓西方汉学的学术与评价视野(王宏印2010:245)。这种视野只是一种视野,不能代替中国本位的学术。
④ 据《古兰经》所述,有一天,默罕默德告诉人们,大山会向我们走来。于是人们就远望大山,看它怎么走来,可等了好长时间,大山还是纹丝不动。人们对默罕默德说,大山没向我们走来。默罕默德告诉人们,既然大山没向我们走来,那我们就向大山走去吧。于是人们来到大山的山顶,征服了那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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