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在外”,排除在内,华语语系叙事策略:重绘金庸侠义地形图
2013-03-27宋伟杰
宋伟杰
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的香港,那些漂泊离散的文化旅行者在寓居英属殖民地之时,怎样北望故土,绘制“原乡”图谱,曲笔书写政治忧患、身份焦虑、历史想象与文化记忆?①见刘以鬯《五十年代初期的香港文学》,《刘以鬯卷》,第361-370页,香港:三联书店,1991;郑树森:《谈四十年来香港文学的生存状态——殖民主义、冷战年代与边缘空间》,张宝琴等编:《四十年来中国文学》,第50-58页,台北:联合文学,1995;王赓武主编:《香港史新编》,香港:三联书店,1997;王宏志、李小良、陈清侨:《否想香港》,台北:麦田,1997;王宏志:《历史的沉重》,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0;赵稀方:《小说香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王德威:《如此繁华》,上海:上海书店,2006。蒋兆和的《流民图》曾描摹抗日战争期间颠沛流离者的辛酸痛苦;刘锦堂(王悦之)曾创作《弃民图》,其《台湾遗民图》则以三位女性形象凸显望向故乡的眼睛。作为携带背井离乡体验的移民、遗民、逸民、义民、轶民、弃民、流民、南来作家、南渡客(甚至偷渡客),他们如何描述或界定自己冷战时代的身份认同?他们怎样收起离愁别恨,描摹、怀想故乡风物;或是落地生根,指认新乡为故乡,从头编撰此时此地的历史地理、轶事传奇?他们又如何另起炉灶,以香港为基点,开疆拓域到东南亚乃至欧美的华人社区,在大陆之外的华语语系(Sinophone)②关于华语语系 (Sinophone)文学的论争与反思,见Shu-mei Shi,“Global Literature and the Technologies of Recognition,”PMLA 119,no.1 (January 2004):16-30;王德威:《中文写作的越界与回归——谈华语语系文学》,《上海文学》2006年第9期,第91-93页;Shu-mei Shih,Visuality and Identity:Sinophone Articulation Across the Pacific,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王德威:《后遗民写作》,台北:麦田,2007;Jing Tsu and David Der-wei Wang,eds.,Global Chinese Literature:Critical Essays,Leiden:Brill,2010;Jing Tsu,Sound and Script in Chinese Diaspora,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Shu-mei Shih,“The Concept of the Sinophone,”PMLA 126.3 (2011):709-718;Shu-mei Shih,Chien-hsin Tsai,and Brian Bernards,eds.,Sinophone Studies:A Critical Reader,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世界另辟蹊径,互动往来,并在毛时代之后经由多种途径进入大陆,在文学阅读与文学史收编的过程中,成为既例外又例内、既“补充”又“多余”的异质构成?
本论文试图将金庸小说定位成华语语系文学叙事的重要个案,通过解读金庸描写明末清初胡汉恩仇的三部作品 《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和《鹿鼎记》,揭示其有意测绘的想象式侠义地形图背后的“后遗民”文学文化指涉,以及香港殖民地冷战时期的金庸作品摆荡于“包括”与“排除”、“缺席”与“在场”、“消失”与“再现”之间的华语语系叙事策略。①《书剑恩仇录》(1955-1956年连载于《新晚报》,1975年修订版)、《碧血剑》(1956年连载于 《香港商报》,1975年修订版)和《鹿鼎记》(1969-1972年连载于《明报》,1981年修订版)乃至金庸其他武侠小说皆有“世纪新修版”,2003-2006年间,由台北远流与广东出版社、花城出版社首次正式发行,本论文主要依据第一次修订版(及北京三联版)展开论述。金庸武侠小说跨越了华语语系世界不同社群之间的地缘政治疆界,其跨界旅行——从香港、澳门到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从台湾到中国大陆乃至海外华人社群——可谓无孔不入、所向披靡,成为冷战与后冷战时代全球范围内华语语系受众共享的阅读文本。回望一九四九年开始的“新纪元”,冷战意识形态的对峙如火如荼,想象中国的方法形形色色,五十年代的大陆文艺政策将属于鸳鸯蝴蝶派小说之一种的武侠小说视为毒草,一举斩草除根;台湾武侠小说虽名家辈出,但畏于时忌,避免以历史兴亡为背景而撰写“时代阙如的无根幻境”;惟有香港能够在英国政府自顾不暇、相对宽松放任的殖民地文艺政策下,经营出蔚为大观的新派武侠小说(乃至影视)。郑树森从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的关系入手,对香港中文写作的“自由”状况,提供了颇富启发的解释:
如果将香港的文学成长放在大英帝国在全世界殖民的漫长历史来观察,香港的情况相信是独一无二的。香港虽然被英国统治了一个半世纪,但和非洲、印度、加勒比海等地不同,并没有发展出一个英语的文学创作传统。不单如此,在这么长的殖民统治过程,港英当局一直对上层建筑的文学及文化领域,采取相当被动,甚至是不闻不问的态度(或政策?)。除了早年的金文泰总督大力标榜中国旧文化,港英统治集团的冷淡和漠然,使得这个空间一直能由中文及中文创作继续占领,在一种似乎较为自由,但实际上“自生自灭”的状况中薪火相传。②郑树森:《谈四十年来香港文学的生存状态——殖民主义、冷战年代与边缘空间》,张宝琴等编:《四十年来中国文学》,第30页,台北:联合文学,1995。
就此意义而言,香港堪称冷战地缘政治与殖民地宰制版图上一块异常独特的“化外之地”——这个英语、粤语和普通话混杂共生的领土,这个商业伦理、“文化工业”无往不利的港湾,这个历史意识与文化记忆沉浮明灭的地区或 “驿站”,这个在东方与西方夹缝中成长的“混血”和“孤儿”,因缘际会,成为新派武侠小说的母体和策源地,并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华语语系文学文化地形图上留下一座不可磨灭的地标,而金庸小说堪称翘楚。冷战时代,夏济安、陈世骧、余英时从金庸武侠小说里面,辨识出家国之外、漂泊离散的羁旅心事(陈世骧有“既表天才,亦关世运”的洞见)。③金庸:《天龙八部》,第197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后毛时代陈平原将仗剑行侠、快意恩仇、笑傲江湖、浪迹天涯解读为千古文人不灭的侠客梦想。严家炎将金庸的武侠作品视为“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这是从大陆看香港,描述金庸小说在大陆当代文学史场域的消声状态,及其潜藏的能量;如果考察香港乃至海外的华语语系世界,以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降金庸小说在中国大陆的旅程,那么金庸的侠义叙事则并非“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而是行销甚畅,流播深广,逐渐演变成为“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语言”。④见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北京:新世纪出版社,2002;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增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徐岱:《侠士道》,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叶洪生:《叶洪生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台北:联经,1994;宋伟杰:《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金庸小说再解读》,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John C.Hamm,Paper Swordsmen: Jin Yong and the Modern Chinese Martial Arts Novel,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5;Ann Huss and Jianmei Liu.,eds.,The Jin Yong Phenomenon:Chinese Martial Arts Fiction and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Youngstown,N.Y.:Cambria Press,2007;Petrus Liu,Stateless Subjects:Chinese Martial Arts Literature and Postcolonial History,Ithaca:Cornell East Asia Program,2011.
笔者试图重新测绘金庸小说围绕帝都北京所描摹的一幅幅行侠仗义的地形图,借以凸显华语语系文学空间想象的诗学与政治。J.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曾将地形图/学(topography)视为“测绘行为”(the act of mapping),⑤J.Hillis Miller,Topographie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4.其关键词包括处所(lieu)、场地(place)、景观(landscape)、地域 (territory)、建筑(architecture)、地理(geography)、测绘(mapping)、地区(region)、领域(realm)、区域(area)、位置(location)、住宅(dwelling),等等,不一而足。弗兰克·莫莱蒂(Franco Moretti)则指出“文学地理学”(literary geography)研究的对象是“文学里的空间”(主要类型是虚构的)或者是 “空间里的文学”(真实的历史空间)。①Franco Moretti,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1800-1900,London and New York:Verso,1998,p.3.笔者所谓的金庸侠义地形图,指的是金庸一方面重新凸显有据可考、无远弗届的真实历史地理场景,另一方面则有意测绘笔下侠客万水千山纵横的文学行迹。金庸侠义地形图的标示与制定,乃游走于历史与想象、事实与虚构之间,既在真实的空间里踵事增华,又在虚构的叙事里落到实处,其笔下江湖客的萍踪侠影跋涉五湖四海,从庙堂到塞外,从城市到边疆(边陲),遍访(闯)中国的名山大川以及帝都北京的隐秘角落。②金庸侠义地形图上的城市印迹包括杭州、海宁、嘉兴、绍兴、衢州、诸暨、湖州、宁波、温州、苏州、扬州、金陵、镇江、无锡、襄樊、襄阳、辽上京、辽南京、辽中都、沧州、洛阳、开封、曲阜、大理、昆明、福州、佛山等,见弥今《金庸文化旅游地图》,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冷战期间的香港作家几乎无法亲访中国大陆的名山大川、胜景野域,但在“想象的版图”(imaginary maps)上,在侠义地形图层面,③见Mahasweta Devi,Imaginary Maps,translated and introduced byGayatriSpivak,New York:Routledge,1995。金庸的华语语系书写(从文学到影视)却尝试再现辽阔中华的山河岁月,瞩目并显影跌宕多姿、可望而不可及的华夏历史地理。大陆的山川咫尺天涯,然而借助侠义小说的空间想象与身体僭越,消逝的传奇可以重现,地理的阻隔得以超越,现世的命运关怀被编织投射到前朝的嬗变兴替,华语语系世界的历史忧患与文化记忆变得可触可感可读可鉴。
在解读金庸华语语系文学的叙事策略时,笔者之所以刻意选择明清之际的北京 (也是冷战时期中国的社会主义新都)作为论述的焦点,是因为在金庸的香港华语语系文学书写中,无论是外族入侵正当其时,还是异族宰制已成大势,这种异族为主、汉族为“仆”的格局,以错综复杂的北京叙事最为切中肯綮、复杂多义,并最具启示性,且遥相呼应殖民地(香港)与宗主国(大英帝国)、故土中国(首都北京)之间纠结对峙的张力。从发轫之作《书剑恩仇录》、《碧血剑》肇始,一直到反武侠历史小说《鹿鼎记》收尾,这三部有关朝代更替、胡汉恩仇的武侠作品揭示了金庸小说虽然身处英属殖民地香港,但凭借极具野心、精心描摹的侠义地形图,遥指明末清初的帝都北京,并以“明闯”加“暗闯”的叙事行为,想象式地进入并介入帝京的政治空间与情感空间、公共场景与私密领地。在反清复明、恢复汉室江山的宏图伟业屡试无功、适得其反之后,小说的主人公远离帝都北京,或豹隐回疆,或退(黯)隐海外,或浪隐扬州。金庸的侠义地形图极尽空间想象之能事,金庸笔下人物的命运遭际与空间抉择,曲笔书写了香港殖民地的身份危机、身份认同、主体归宿。
《书剑恩仇录》的侠义地形图所测绘的空间地理场景横跨江南与塞北、大漠与帝都,初试啼声,金庸精心描摹的是作者本人最熟悉的故乡海宁(浙江),以及华语读者大都不太熟悉的戈壁、回疆。全书最大的秘密围绕“红花会”老当家的于万亭携奔雷手文泰来与骆冰夫妻深夜 “闯宫见帝”面见满清干隆皇帝,揭示其非满实汉的复杂身世与身份,以及江湖群雄恢复汉室江山、反清复明、改朝换代的冲动。红花会侠义地形图的核心直指帝京,“于老当家的闯宫见帝,天下有几人能具这般胆识?”④金庸:《书剑恩仇录》,第13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详见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还书贻剑种深情》,第八回《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以及第二十回《忍见红颜堕火窟 空余碧血葬香魂》。风华绝代的香香公主,是否就是金庸侠义地理学想象中香港香江的“道成肉身”?最终汉族群雄逐鹿未果,豹隐回疆。即便是金庸的处女之作,“华夷之辨”、“保家卫国”的观念已然淡化,红花会新总舵主陈家洛一方面在红颜知己、儿女私情中难以自拔,甚至愿意为心上人香香公主喀丝丽而自愿皈依伊斯兰教,但另一方面他也念念不忘驱逐鞑虏、复兴汉家天下的宏图伟业,从而在爱恋与志业之间纠缠不休、忧郁难安,“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在金庸全知视角的测绘之下,干隆皇帝本人具有介乎汉人与满人之间的模棱两可的身份,致使“华夷之辨”在异族最高统治者身上发生了混淆和错乱。虽然红花会群雄屡屡公开对抗满清朝廷,但因为陈家洛出于兄弟情谊对干隆的感召与轻信,反而暧昧地纵容了异族统治。
《碧血剑》中袁崇焕之子袁承志自称江湖草莽,生平没进过京师,为报杀父之仇而擅闯紫禁城,却一闯即错:未入乾清宫,误闯宁寿宫(公主的寝宫),无意中见到长平公主为他所作的画像,①金庸:《碧血剑》,第593-59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原来画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细看,只见画中人身穿沔阳青长衫,系一条小缸青腰带,凝目微笑,浓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谁?只不过画中人却比自己俊美了几分,自己原来的江湖草莽之气,竟给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风采,但容貌毕竟无异,腰间所悬的弯身蛇剑,金光灿然,剑头分叉,更是天下只此一剑,更无第二口。他万料不到公主所画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惊诧百端,不禁轻轻‘咦’了一声”(第594页)。袁承志试图行刺皇太极、崇祯皇帝的相关章回包括第14回《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宫》,第17回《青衿心上意 彩笔画中人》和第18回《朱颜罹宝剑 黑甲入名都》。又被逼与公主同衾合枕。随后袁承志在帝都禁宫之内几乎可以手刃杀父仇人崇祯皇帝,但在生死存亡之际,他却暴露出一种症候式的踌躇。细究起来,如此踌躇与犹疑的倾向在袁承志力图刺杀皇太极之际已露端倪:“鞑子皇帝”皇太极未得汉室江山,先关怀中原百姓的疾苦,欲为天下百姓做事,“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袁承志听了这些话,只觉句句入耳动心,浑忘了此来是要刺死此人,内心隐隐似盼多听一会……”②金庸:《碧血剑》,第468-469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异族统治的相对合法性已暗中获得认可。除此以外,金庸“为增加小说之兴味起见”还工笔虚设了崇祯皇帝之女长平公主(袁杀父仇人的女儿,江湖上的阿九,国破家亡后的九难师太/独臂神尼)对袁承志欲扬还抑的禁宫情愫。最后袁承志仿佛《水浒后传》的李俊(远赴东南亚,避居暹罗,成一国之主),“空负安邦志,遂吟去国行”,壮志难酬,远避海外,退隐东南亚之渤泥国(文莱)。③见《碧血剑》,第19回《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民生》与第20回《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
《鹿鼎记》中的帝京测绘最为丰富多彩,也最为复杂暧昧。④《鹿鼎记》里的如下章回,既关乎北京的大街小巷,亦涉及紫禁城的前宫后殿,从而细密描摹出了金庸的香港叙事与侠义地形图层面的帝京想象:第4回《无迹可寻羚挂角 忘机相对鹤梳翎》,第5回《金戈运启驱除会 玉匣书留想象间》,第6回《可知今日怜才意即是当时种树心》,第7回《古来成败原关数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10回《尽有狂言容数子 每从高会厕诸公》,第11回《春辞小院离离影 夜受轻衫漠漠香》,第12回 《语带滑稽吾是戏 弊清摘发尔如神》,第21回《金剪无声云委地 宝钗有梦燕依人》,第25回《乌飞白头窜帝子 马挟红粉啼宫娥》,第37回《辕门谁上平蛮策 朝议先颁谕蜀文》,第42回 《九重城阙微茫外一气风云吐纳间》,第43回《身作红云长傍日 心随碧草又迎风》。韦小宝是被动闯入帝京,“误入”紫禁城,被逼上金銮殿,被朝(康熙皇帝)、野(江湖帮会“天地会”)双方册封、收编。而这位“古往今来第一小滑头”上下斡旋,左右逢源,双重潜伏,两边卧底,里外无间道,朝野通吃。居庙堂之高,韦小宝身兼大清帝国的尚膳监太监,侍卫副总管,骁骑营正黄旗都统,钦赐巴图鲁勇号,一等子爵,通吃侯,鹿鼎公,赏穿黄马褂,领钦差大臣,抚远大将军。处江湖之远,韦小宝又与明末驻台之国姓爷郑成功的孙子郑克塽争风吃醋并横刀夺爱,他是来台寓居的明遗民、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陈永华)的及门弟子,天地会青木堂香主,神龙教的白龙使,神龙教主夫人苏荃的入幕之宾,少林寺“晦”字辈的高僧,是暗恋袁承志的独臂神尼的弟子,也是甘凤池、白泰官、吕四娘等人的同门,与明遗民顾炎武、吕留良、黄宗羲、查继佐交往匪浅。韦小宝与当朝皇帝康熙称名道姓,曾极力阻止江湖侠客闯宫行刺的行为:,大声道:“皇宫里的屋子没一万间,也有五千间,你可知鞑子皇帝住在哪里?”归辛树一怔,觉得此言甚是有理,回头问道:“你知道吗?”韦小宝摇头道:“没人知道。鞑子皇帝怕人行刺,每晚换地方睡。有时睡在长春宫,有时睡在景阳宫,有时又在咸福宫、延禧宫睡,说不定又睡在丽景轩、雨花阁、毓庆宫。”他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宫阁的名字,归辛树只听得皱起了眉头。韦小宝又道:“就算是皇帝贴身的太监、侍卫,也不知他今晚睡在什么地方。”归辛树道:“那么怎样才能找到皇帝?”韦小宝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见到了。待他一进大内,只有他来找你,旁人就永远找他不到。”①金庸:《鹿鼎记》,第1632-1633、164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当武林 “同仁”屡屡向韦小宝索要皇宫地图,谋划以身犯禁,闯宫刺帝,既报私仇以死求全江湖义气,亦欲搅扰满清帝国的朝廷秩序之时,韦小宝心想这也不必相瞒,于是从午门说起,向北到金水桥。折而向西,过弘义阁,经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经隆宗门到;由此向东,经乾清门至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御花园、钦安殿:从御膳房向北是南库、养心殿、永寿宫、翊坤宫、体和殿、储秀宫、丽景轩、漱芳斋、重华宫。由此向南是咸福宫、长春宫、体元殿、太极殿;向西是雨花阁、保华殿、寿安宫、英华殿:再向南是西三所、寿康宫、慈宁宫、慈宁花园、武英殿:出武英门过桥向东,过熙和门,又回到午门,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归二娘挨次将宫殿和门户的名称记下。韦小宝又把东半部各处宫殿门户说了,亏得他记心甚好,平日在皇宫到处游玩,极是熟悉。归二娘写了良久,才将皇宫内九堂四十八处的方位写完。她搁下笔嘘了口气,微笑道:“难为韦兄弟记得这般明白,可多谢你了。”②金庸:《鹿鼎记》,第1632-1633、164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此处韦小宝对帝都紫禁城有意为之的或繁或简的测绘,既凸显了“闯宫行刺”与“护驾有方”之间的戏剧化冲突,也暴露了这位“神行百变”,动辄“逃之夭夭”的“小杂种”,在“庙堂礼”与“江湖义”之间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暧昧身份。小说收束处,韦小宝带走了皇帝的御妹,李闯王陈圆圆的私生女,沐王府的郡主,江湖帮会的第一夫人……而且拼贴完整八旗藏宝图,知悉但不掘断大清的龙脉,自己富可敌国,却远离帝京,归隐扬州无可寻觅之所,不知所终。③换作当今盛世,韦小宝也许会“移民”香港,不做“遗民”,变成为赌王赌圣。
廖炳惠指出,“后殖民论述者企图摆脱从Albert Memmi,Frantz Fanon到Subaltern Group的强调本质作法,但又得提出面对现代化时,本土文化如何幸存的策略(如Homi Bhabha),或针对第一世界所形成的‘暴力结构’,就其内在的矛盾加以定位,并重新与之‘协商’,透过解读去重组权力关系(如Gayatri Spivak),或重新检讨殖民时期的翻译活动 (如Tajaswini Niranjana)、宗教仪式的作用(Michael Taussig),及历史记忆等(见Nicholas B.Dirks et al.)”。④廖炳惠:《在台湾谈后现代与后殖民论述》,张京媛编:《后殖民理论与文化认同》,第223页,台北:麦田,1995。就此意义而言,金庸的华语语系武侠叙事不无后殖民倾向:它凸显异族(满清、蒙元)宰制汉族的历史/小说情境,隐喻式对抗大英帝国对香港的殖民统治,并书写本土文化(汉文化,中华武功)的幸存、胜利之道;它也直面冷战以来殖民者、资本主义的宰制,试图重组第一世界到第三世界的权力结构,在摆脱汉民族中心主义的同时,也呈现华语语系世界内在的矛盾、暧昧和机遇,尝试寻找汉语文化在夹缝中生长并发扬光大之道。除此之外,金庸华语语系书写还可回应史书美所言之华语语系文学的“在地”问题:⑤Shu-mei Shih (史书美),“Global Literature and the Technologies of Recognition,”PMLA 119:1 (January 2004):16-30.在金庸的侠义地形图里面,北京是被香港华语语系文学想象所“在地化”的帝京——北京“在地”,却非香港本地;香港不“在地”,却也并未“缺席”。换言之,在金庸侠义地形图里面,北京/帝都既是“缺席的在场”,也是“在场的缺席”:所谓“缺席的在场”,指的是北京几乎遥不可及,但在金庸侠义地形图的狂野想象中,却成为侠客屡次现身、一再干犯、最具戏剧冲突的核心空间场景;而所谓“在场的缺席”,指的是在闯京见帝的叙事冲动中,帝都北京在侠义地形图上的呈现与显影是想象的遭遇,是借前朝野史稗史渲染虚构的话题,并非香港现实世界可触可感的物质存在。这是在“借来的时间”中再一次租借时间——租借前朝的历史与传奇,构造香港乃至华语世界读者受众的集体梦幻;这也是在“借来的空间”里面再一次租借空间,①陈国球认为在香港读文学,是在“借来的时间”和“借来的空间”中行走的一段感伤的旅程,见其《感伤的旅程:在香港读文学》,台北:学生书局,2003。或者更确切地说,不是租借,而是反转殖民地被宰制的境遇,凭借想象的侠义地形图翻山越岭,开疆拓域,重申对中土的占领。在金庸的香港华语语系书写中,侠客的行迹与侠义的踪影踏遍华夏的千山万水、东西南北中,周旋于汉满蒙藏回,并从边陲到中心,从江湖到庙堂,直捣满清帝国的首善之地,以及帝都的心脏紫禁城。
金庸的侠义地形图还可以联系到王德威的“后遗民写作”论述,以及他借助张爱玲的“包括在外”所阐明的华语语系文学的越界与回归问题。面对可能是强势的、宰制式的,也可能在地理、地缘政治意义上遥不可及的故国故土,王德威指出,华语语系文学这种“异地的、似是而非的母语书写”对母语的承传与呼应(回声),可谓独具特性,与英语语系(Anglophone)、法语语系(Francophone)、西班牙语语系(Hispanophone)、葡萄牙语语系(Lusophone)等有所不同;而且“只有在承认华语语系欲理还乱的谱系,以及中国文学播散蔓延的传统后,才能知彼知己,策略性地——套用张爱玲的吊诡——将那个中国包括在外”。②王德威:《中文写作的越界与回归——谈华语语系文学》,《上海文学》2006年第9期,第91-93页。笔者以为,在金庸虚实相间、踵事增华却也言之凿凿的华语语系叙事里,帝京显影于明处,香港隐遁于暗处;北京被“包括”却“在外”,香港被“排除”却“在内”。金庸的《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和《鹿鼎记》将“北京”(明清帝京/中国的显影)“包括在外”,成为江湖侠客闯入、干犯的核心场所;与此同时,金庸的侠义地理学也将香港“排除在内”,小说不写今朝写前朝,演绎数百年前的历史传奇,却加入现代香港现实政治的关怀 (无论是香港独特的殖民地处境还是冷战时期左、右两派互搏的格局,无论是毛时代“文化革命”的风云激荡,还是五四启蒙之后个人主义情感的滥觞)。此外,王德威还以“后遗民写作”触及时间与记忆的政治,在“惊梦与入梦”、“除魅与招魂”、“原乡与异乡”之间循环往复、相互印证:
所谓的“后”不仅可暗示一个世代的完了,也可暗示一个世代的完而不了。而“遗”是遗 “失”——失去或弃绝;遗也是 “残”遗——缺憾和匮乏;遗同时又是遗 “传”——传衍留驻……如果遗民意识早已暗示时空的消逝错置,正统的替换递嬗,后遗民则变本加厉,宁愿更错置那已错置的时空,更追思那从来未必端正的正统。③王德威:《后遗民写作》,第6页,台北:麦田,2007。Marianne Hirsch有关“后记忆”中“后”的多层含义,以及创伤体验与创伤记忆在代际之间甚至跨越代际的移(遗)传,亦可借鉴,Marianne Hirsch,“The Generation of Postmemory,”Poetics Today 29.1 (2008):103-128.
陈家洛在江山与美人之间的摇摆和忧郁,袁承志刺杀崇祯、皇太极之际的症候式踌躇,韦小宝在各方各派间绞尽脑汁的圆滑斡旋 (其母亲为扬州青楼女子,接客不分汉满蒙藏回,韦小宝的父亲身份无可辨识),不正可例证“后遗民”心态/身份的定位难明、“后遗民”叙事姿态的暧昧不清?《书剑恩仇录》偏远的回疆,《碧血剑》更为遥迢的渤泥国,《鹿鼎记》中无可寻觅的韦小宝扬州隐匿处,不恰可说明“后遗民”位置的无法确认、难以辨识?“后遗民”意识的幽灵,徘徊显影于金庸的侠义地形图,其华语语系叙事可谓既招魂且还魂,既往事已逝又“传衍留驻”,正可谓进一步错置明清转型之际那已然错置/错乱的时空,暗示着明清更替的“世代”在当代香港叙事中的“完而不了”,并以冷战期间香港的当代视角,以及殖民地“讲故事的人”的身份,新编、重述“反清复明”、恢复汉室江山的“正统”母题。一九七〇年代,金庸在大力修改《射雕英雄传》时,除了情节人物的增删(在一九七五年撰写的新版后记中已作说明),颇富深意的是他对新添加的张十五开场说书一段的解释:“我国传统小说发源于说书,以说书作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①金庸:《射雕英雄传·后记》,第149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换言之,他将自己的小说定位成传统说书行为的当代延续,并隐隐以当代香港说书人的身份自居。金庸武侠小说的故事新编,尝试形塑的恰恰是华语语系读者共享的历史忧患、文化记忆,乃至“后遗民”欲望。
在金庸的华语语系叙事里,错综复杂的华夷之辨,汉满蒙藏回的恩怨情仇贯穿始终,而汉族被描写为弱势群体,异族实行强势宰制,是时时复现的历史境遇,也曲径通幽地折射冷战时期香港的殖民地状况。从处女作《书剑恩仇录》经由《碧血剑》直到封笔作《鹿鼎记》,金庸的华语语系叙事触及了汉满蒙藏回之间的遭遇和矛盾。“三部曲”《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凸显了汉蒙等族的政治冲突,《天龙八部》则观照了汉族和契丹族的沧桑战事。借助武侠小说重写前朝历史,兼“以现代的想法投射到历史事件上去”,②见樊记录整理 《赤子衷肠侠客行》,《诸子百家看金庸》(四),第75页,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7。金庸凸显了宋元、元明、明清朝代更替之际的华夷之辨与乱世景观,并以虚构的小说主人公最大限度地逼近、局部修改,甚或重写前朝的历史,可谓虚实相间,以假乱真,“无中生有,串联出一个可以追怀或恢复的历史,不,欲望,对象”。③王德威:《后遗民写作》,第48-49页,台北:麦田,2007。《书剑恩仇录》中“汉家郎”陈家洛与清高宗乾隆皇帝有神秘血亲,几可挟天子以令诸侯。《碧血剑》中袁崇焕之子袁承志与崇祯有杀父之仇,他暗助李自成入京称帝,欲先后行刺皇太极、崇祯皇帝而皆未果。《射雕》、《神雕》中郭靖襄阳城上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使他本人不但具象成为国献身的典范,而且以小说人物的虚构身份,有力嵌入历史兴衰成败的一瞬!最令读者向往的一幕是他与“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谈论“天下谁是英雄”时的大义凛然:一汉一蒙,一英雄一枭雄,一小说虚构形象一真实历史人物,这一动人的对话场景,正是被强大的想象力修改过的、令人神往慨叹的“历史”画面。之后,《神雕侠侣》中杨过以飞石击杀蒙古大汗,虽是金庸“为增加小说之兴味起见”④见金庸在《神雕侠侣》第三十九回《大战襄阳》正文之后所加注释,第1531-153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有意虚构的闲笔,却是借助武侠小说的叙事行为,最大限度地干涉并改写历史的关键时刻,并在华语语系读者的记忆清单上留下了虽不真实却更有“兴味”的一幕。其他如《倚天屠龙记》明教教主张无忌与蒙古权臣之女的情感纠葛,其手下后来成为明太祖的朱元璋以及混迹丐帮成为九丐长老的陈友谅的情节插曲;《天龙八部》中契丹(汉)人萧(乔)峰从丐帮帮主到契丹“南院大王”的身份转换,他与中原群雄、契丹皇帝的恩恩怨怨,以及凭一己之躯消解宋辽两国十年战火的壮举,无疑更引领读者想象并把握历史的脉搏,从武侠小说的纸上世界获得意味深长的历史教训。金庸小说上至吴越、宋元,下至晚明大清王朝的历史演绎,并未拘泥于具体可考的史料史实,而是如陈世骧所言:“细至博弈医术,上而恻隐佛理,破孽化痴,具纳入性格描写与故事结构”;⑤金庸:《天龙八部》,第197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其文、史、哲融会贯通的博大气象,恰恰凸显出金庸小说在中国大陆的地理疆域之外,在当代华语语系的 “文字共和国”之内,重新讲述华夏历史、文化、思想的文学冲动与遥深寄托;而金庸笔下的刀光剑影所透射出的儒家式的政治介入、道家式的归隐、佛家式的悲悯与超然,则在英属殖民地的香港流露出强烈的文化关怀和历史意识。在正规完整的中华文史教育遭受压抑,甚至付诸阙如的殖民地境遇里,包罗万象的金庸小说成为替代式的“中文课”,或另类百科全书——中华文学、历史、地理、哲学、政治、思想、甚至民间传说,多有涉及。此种侠义地形图测绘与文学想象,避开城市日常生活的琐闻,凭借明清之际王朝/帝国改天换地的大叙事,曲径通幽,折射出香港特殊的殖民地境遇,华语语系文学中“后遗民写作”的叙事策略在闯与隐、介入与退出等空间地理场景之间的摆荡往还,以及冷战时期的香港在“消失”与“重现”、“记忆”与“失忆”之间逡巡游走,乃至建构自身合法性的不懈尝试。
在金庸侠义地形图的帝都攻略里,“闯”的深意值得再次阐述。太史公逆韩非子之原意,阐扬了“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中隐藏的反抗与批判精神。晚清乱世,勇“闯”公堂、为民申冤的一介书生/孤独的旅行者老残(刘鹗《老残游记》),被李欧梵视为“文侠”,而“文+侠”这一矛盾形容法有力描述了老残的侠义之举。①李欧梵:《孤独的旅行者——中国现代文学中自我的形象》,《现代性的追求》,第118-121页,台北:麦田,1996。另见李欧梵《寻回香港文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刘绍铭、陈永明编:《武侠小说论卷》,香港:明河社,1998。王德威深入查考“闯”的文学/政治/修辞含义,重新解读了老残之“闯”公堂,以及《三侠五义》锦毛鼠白玉堂“闯”府衙等行为中的“诗学正义”论题。②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第183-201页,宋伟杰译,台北:麦田,2003。笔者试图将三种“闯”的姿态作“参差的对照”:张爱玲作品集《传奇》中她自画的插图里面,一位着装摩登的现代女性(张爱玲自身,颇有极简主义风格)以超大的比例,悄然闯入并侧身观望精致入微的前现代日常生活;或者是电影《精武门》李小龙挺身而出,闯出武馆并闯入警察的枪林弹雨;或者是姜云行绘制的 《碧血剑》精妙插图——袁承志对读者以背相向,眼见长平公主的左臂被其父崇祯皇帝亲手斩断,乃飞身扑上,“闯宫”救美。张爱玲在《半生缘》中曾悠悠地叹息道“我们回不去了”;在《精武门》对英雄侠客的定格大特写当中,时间停滞了,英雄的反抗被凝固成飞身而起的侠义姿态;而金庸的《书剑恩仇录》、《碧血剑》、《鹿鼎记》在面对前朝的历史、逝去的时空时,仿佛超越了张爱玲的惋叹——我们不但“回去了”,而且“闯进去了”,并目睹(见证)了改朝换代的悲喜剧。金庸的香港叙事、帝都踪影和侠义地理学想象以野史稗史、小说戏说的方式,局部参与、救赎并改写了历史。
进而言之,笔者试图将“闯”区分为“明闯”和“暗闯”,关注的是《书剑恩仇录》、《碧血剑》、《鹿鼎记》中“闯”的复杂含义,相关的帝京踪影,以及“后遗民写作”的空间想象。“暗闯”是金庸侠义地理学乃至武侠小说主要的行为模式,此处的“暗”是动作的隐秘,是偷袭,暗访,檐下窃听,是未被发现的探究,是未被识破的辨识,是不请自来的查看;“暗”也可以是城市空间在夜晚展开的秘密的时间维度,是黑夜,是休闲甚至沉睡的时间,是帝都打盹或休憩的时刻。而“闯”既关乎公理大义、国运兴衰,也关乎师徒恩怨、儿女私情。“公理”可以是替天行道的政治理念,反清复明的遗民大计,也可以是对父母、师长念兹在兹的孝悌之道。③譬如《射雕英雄传》第23回《大闹禁宫》,老顽童周伯通欲擅闯临安皇宫玩耍,黄蓉护师心切(她师父洪七公是大名鼎鼎的“美食家”),云:“你这么一闯,宫里大乱,还有人好好做鸳鸯五珍脍给师父吃么?”金庸:《射雕英雄传》,第851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私情”可以是江湖儿女在帝都心脏演绎的令人拍案称奇的罗曼史,也可以是盗取藏宝图、武功秘籍等行为后面流溢的私欲。于是“闯”既可以僭越规范,也可以合乎规范,它既可以僭越朝廷的法规与帝国的禁忌,也可以合乎江湖的准则与师徒的情义。金庸华语语系小说中的“闯”,这种借身体与武功对帝京空间的冒犯之举,以及金庸侠义地形图所测绘、标示的,恰恰是中心与边缘、向心与离心、庙堂与江湖、涉政与退隐、顺从与背叛、消失与再现、明心见性与聊遣悲怀之间来回往复的互换互动、互增互补。其“增补”式“后遗民写作”策略所折射出来的,则是香港华语语系文学的政治忧患、历史想象与文化记忆中“直捣帝都”、“分庭抗礼”,或是“偏居一隅”的空间移位与定位、离散焦虑与疏解、身份危机与认同。